林森和陈赢没有听从林子笑的劝告,在校园十大歌手比赛中,毅然登台,并获得了如潮的掌声。林森的预言是正确的,中学生歌迷是把兴奋的掌声献给陈赢的。男生们评价说:“陈赢天生是歌手,有人包装,肯定红透半个中国。他的声带是女性的,比女性还女性,好温柔啊。”女生们说:“叫他陈温柔吧。”背后有的女生说:“陈赢肯定会做饭吧?不但会做饭,可能还会织毛衣呢。”还有的女生说:“你们注意到陈赢的手指了吗?真是纤纤玉手啊!”
这些议论,林森和陈赢都不知道。他们没有获得校园十大歌手称号,但他们的知名度如日中天。
有一天,林子笑突然问林森:“你们进入校园十大歌手行列了吗?”
“差一点。”林森这么回答。
“被淘汰了就是被淘汰了,差一点是什么?这是意料中的事。”
“爸,我和陈赢的演唱很受欢迎,你没去现场观看,我们唱完,掌声长达一分多钟。”
“那为什么没评上校园十大歌手?”
“这是因为评委都是老师,而没有我们中学生。老师并不代表学生们的心愿。老师和中学生欣赏同一事物时,是有很大差别的。”
“我觉得评委们的意见是对的,正确的,一千个正确,一万个正确……”
林森冷笑道:“一亿个正确。”
“你别不服气。”
“没法儿服气。如果,我真和一个女生唱这首歌,可能就获得十大歌手称号了。就因为我们没这样做,我们就想用男生女唱,跟别人不一样。”
“这叫哗众取宠。”
“我们参加校园歌手演唱的初衷,就是想哗众取宠。”
“看看,看看,初衷就错了。”
“我们总不能把唱歌当做义务劳动看待吧?”
“人,总不能随心所欲吧?”
“爸,你把我关到鸟笼子里去算啦。”
“把你变成鸟?”
“这样多好,就在笼子里扑腾。累了,就缩在笼子里,供人观赏。饿了渴了,都不会叫,不会提出要求。”
“林森啊林森,有时,我确实想把你变成一只鸟。”
“瞧你,说真话了吧?”
“还有真话不知想不想听?”
“爸,只要是真话,我就听。”
“你们学校组织完十大歌手比赛之后,评委中有人知道你是我林子笑的儿子,曾打电话给我,询问我对男生女唱的看法。”
“你怎么回答的?”
“我提出了十个问题。”
“爸,我如果没猜错的话,你提出的不是十个问题,而是列出了男生女唱的十大罪状。”
“对不起,我已经嘴下留情了,原来我列出了十七个问题,让我删掉了七个,只剩下十个问题。我现在一一说给你听,这对你们少年人是有益的。”
“爸,我也很对不起你。我不愿跟阴谋家谈心里话,这对我很不安全。”
“我是阴谋家?你说我是阴谋家?”
“对,阴谋家。你在电话里的几句话,就让我和陈赢一个月的心血付诸东流。”
“你上哪里去?回来!我还没说完呢。”
“爸,我想结束谈话。怨不得人们常说,奸细总是出现在内部。爸,我真的很伤心。”
夜里,林子笑躺在床上睡不着,心里焦躁,不停地喝水,抽烟。刘莹睡了一觉醒来,看见丈夫还瞪着两只眼睛,好像屋顶上有带故事情节的天书。
“你不睡想歌词哩?”
“别挖苦我啦,我哪里还有心情写歌词?你知道今天儿子说我什么?”
“儿子还能说你什么?”
“说我什么,他说我是……奸细!”
“奸细?嘿嘿嘿……”刘莹把脸遮在毛巾被里忍不住地乐。
“你觉得好笑吗?”
“我觉得‘奸细’两字很难听。”
“现在,儿子可以使用这种难听的字眼送给当爸爸的了。”
“你伤了儿子,伤了他们一大批人。今天我回家后,儿子在厨房跟我说了你们的事。”
“你认为我做错啦?”
“没错,但也没做对。”
“为什么这么说?”
“我要睡觉了,你自己想吧。”
凌晨一时左右,林子笑还没困意,就起身去卫生间。路过儿子房间时,他有了点去看看儿子睡相的冲动。一推门,门没锁,就进去了。林森的房间里浮动着银白色的月光,不用灯光,就可看见儿子细长的轮廓,靠窗的位置上,放着个大脑袋。儿子的脑袋看上去跟身躯不是一体的,像是个玩具人被工人安装时,装错了位置。
林子笑想起自己十五岁时,也有这样月光如水的夜晚。他一睁眼,见父亲就坐在自己床前,把一根洗干净的顶花带刺的鲜黄瓜放在自己枕边。父亲是工厂的工人,三班倒。他下夜班时,总要买两根黄瓜带回来,自己吃一根,给儿子一根。父亲不说话,见儿子把黄瓜吃完了,才去睡觉。好像父亲就为了听见儿子吃东西的声音,听不见儿子吃东西的声音,就睡不塌实。一直到父亲去世很久了,林子笑还能梦见父亲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坐在自己床前,依稀闻见清新的黄瓜味。林子笑会在那个时间醒来,跟父亲单独待一会儿。林子笑还清楚地记得一个终生不能忘记的细节:父亲听见儿子吃完了黄瓜,就站起身,撩开儿子脚下的被角,弯下腰去闻闻儿子的汗脚味,然后知足地走了。
林子笑现在坐在儿子的椅子上,回忆自己的父亲,夜色遮掩着岁月,也遮掩着脸上的泪痕。
林森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也许早已醒过来了,他在暗中突然问:“爸,你怎么坐在我屋子里?什么时候进来的?深更半夜坐在那里很吓人的!”
“我坐在这里想起许多事情……”
“你躺在自己床上去想,坐在这里想什么?”
林子笑没想到自己会吓着儿子,惹得儿子很不高兴。他从伤感的情绪中还未走出,又不知道破坏伤感的现实是突然降临的,所以他脑子昏昏沉沉,一语不发地走出儿子房间。
林子笑站在夜晚的阳台上。
林子笑想念自己的父亲。
林子笑的内心被伤感深深地攫住了。
第二天清晨,林森起床走出房间时,见父亲躺在阳台上的躺椅上,地上扔着白纸。父亲睡得很死。
林森走过去,把散乱的白纸捡起来,扫了一眼,原来是父亲夜里创作的歌词。歌词名叫“今夜父亲不在”:
父亲走了
父亲不再回头
父亲走了
父亲不再回来
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依旧挂在墙上
父亲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
笑声不在
汗味飘散
父亲啊
在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你来吗?
你来吗?
我早早等在那里
你没有来
你没有来
……
“你在看什么?”妈妈从房间里走出来,“你爸一夜未睡,可能刚刚睡着,别打扰他。”
“我爸写了一首歌词。”
“你看啦?感觉怎样?”
“我担心爸爸这首歌词又白写了。”
“为什么这么说?”
“这歌词太伤感了。”
“伤感未必不好。”
“我估计,肯为这种歌词谱曲的人不会再出现了。”
“你不能这么打击你父亲。”
“不是我,是青春拒绝伤感。”
“……”
林子笑找到老搭档高天际,把歌词《今夜父亲不在》带给他审阅。高天际看完,想了半天,终于说:“老林,我想,你应该到大自然中走走,换换环境。说实话,你这首歌词,我还是找不到感觉。你如果再这样下去,你的才能要枯竭了。恕我直言。”
高天际说完,林子笑便愣在那里。从高天际家出来,林子笑一个人去了公园,待到很晚才想起该回家了。
他走出公园时,又回头望了望,看见庞大的三环原子车沿着盘在半空中的轨道,疯狂地旋转。
歌词作家林子笑在失望、追忆,还有些伤感的心情中度过了几天之后,心情又在瞬间豁然开朗,他认准了,自己的创作不能轻易改变。
“我不能随便就把自己改掉了,改没了,那个歌词作家林子笑没了,出了个张子笑,出了个陈子笑。我还是林子笑。我不改。”
那天城市里落了些轻微的雨,朦朦胧胧的。这是怀旧人的天堂。林子笑在这种气氛中,创作冲动跟浪潮一样,一次次浸润着他,扑打着他,让他不断地陶醉在自酿的美酒中。
有人敲门。
林子笑去开门,见是两个陌生人。两个人自称是南方天龙音像出版公司的。
一听说是音像出版公司的,林子笑心里一热。两年中,林子笑的事业可说是门庭冷落车马稀,有人能找到家门,由不得自己不感动。一激动,林子笑开始谈自己歌词的风格,一分钟后,谈兴大发,渐入佳境。
林子笑没发现两个听众早已心不在焉。其中一个头有点秃的,嘴唇有点薄的人说:“林先生,你的儿子呢?”
“儿子?”
“对,你有个叫林森的儿子吧?”
“没错。林森是我的儿子。”
“情况是这样的,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听了你儿子和一个男生女唱的叫陈赢的中学生的演唱录音,我们想包装他们,我们已看好了出版此种盒带的广大市场。”
“你们的意思,是找我儿子他们灌制盒带?”
“完全正确。”
“你们想包装我儿子他们?”
“完全正确。”
“你们看好了我儿子他们的男生女唱?”
“完全正确。”
“我儿子他们乐蒙了吧?”
“林森他们没乐蒙,清醒着呢。”
“怎么说?”
“他们拒绝了我们。”
“你说什么?”
“我说,你儿子林森他们拒绝跟我们合作。”
“什么?拒绝了你们?理由是什么?”
“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发现,男生女唱的陈赢的音质与三十年代的影星周璇的嗓子出奇地相似,我们想精选出周璇演唱过的歌曲,让陈赢主唱,你儿子林森配唱,推出这盒怀旧的歌带。你儿子说:‘我们拒绝伤感。’”
“拒绝伤感?”
“对,你儿子说,青春拒绝伤感。我们想请你说服你儿子,请他答应跟我们天龙音像出版公司合作。”
“我说服我儿子?”
“父亲当然能说服儿子。如果说服你儿子跟我们合作,我们还可以考虑一下,搭配着再为你创作过的歌词歌曲出一盒带,赔钱也没关系。”
“你们说什么?让我创作的歌词歌曲带跟在我儿子他们的歌带后面走进市场?”
“林先生不用奇怪,自尊心没有价值,价值取决于市场。市场决定一切。”
一直到两个人走出房门,林子笑还软在沙发上,脸上冻结着难看的微笑。
第二天,全家人吃早餐时,林子笑不吃东西,两眼盯在林森脸上不动。开始,林森没发现,偶尔抬头一望,望见父亲的目光,就说:“爸,我脸也不是煎鸡蛋,看我干什么?”
林子笑不好意思了,就把目光收回来,盯着鼻子底下的牛奶杯子,心想,林森这小子,人家找他出歌带这种大事,他都不说,对他们来说,什么是大事?有大事吗?地震是大事?不知名的星球同地球相撞是大事?
林子笑想让儿子林森把这件事自己说出来,所以他引出这样的话题:“林森,听说,你对一些人说过‘青春拒绝伤感’的话?”
“我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
“不记得?你说过的名言都不记得?”
“名言?我说过名言?妈,你看我爸,竟然吹我说过名言。”
刘莹看了丈夫一眼:“你今天怎么啦?怎么吹捧起儿子啦?”
林子笑说:“这有什么,你儿子是名人嘛!”
“爸,你怎么这么说,我什么时候成名人啦?”
“有人主动给你们出歌带,还说没有名气?”
刘莹忙放下筷子,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给谁出歌带?”
“给你儿子出歌带。人家天龙音像出版公司说,还捎带着给我也出一盘我创作的歌词歌曲带。”
刘莹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来红运啦?父子俩都要出盒带?”
林森一边用餐巾纸揩嘴,一边站起身:“我拒绝了。”
“为什么?”刘莹问。
“他,你儿子说,青春拒绝伤感。”林子笑说。
林森拍拍头,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这句话算名言的话,好像是我说的。”
“这都是怎么回事?别走,林森,跟妈妈说说,怎么回事?”
林森说:“我该上学啦,让我爸跟你说吧。”
刘莹望向丈夫:“你说。”
林子笑问:“你让我说什么?”
“说出盒带的事。”
“我觉着丢人。”
“谁丢人?”
“我林子笑丢人。”林子笑指着自己的鼻尖,满脸的痛苦。
林森正要出门,回头劝了父亲一句:“爸,别当回事,就当没发生。”
林子笑红头涨脸地说:“已经发生了。”
林森说:“爸,你的承受力太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