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笑在歌词创作中已经找不到一点激情了。这很糟。他新近写出的歌词都是半成品，他自己都羞于再看一遍。抽屉里、枕头下、书的夹页里都有他未写完的歌词，而且都是两三句，就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他有时觉得不是在从事歌词创作，而是在给一个不存在的家伙写一些不高明的谜语，把它们藏在各个角落，当不存在的家伙有一天出现时，会去寻找它们。而那个家伙看完他写的东西之后，会歪着头说：“我很失望，真的很失望。”

林子笑就像一个被审判的人，谦恭地辩解着：“我最近一直很忙，可以说是焦头烂额了。”

那个不存在的家伙说话的腔调和架子更像法官了：“遇到麻烦事了？”

“不好说。”

“必须回答我提出的问题，不能回避。什么事让你焦头烂额啦？贪污公款，行贿受贿，严重腐败？”

“比这更严重。”

“犯有抢劫罪？又残害人命？”

“别再往这方面想啦。”

“那你快别绕弯子啦，说吧。”

“全是因为我儿子。”

“你儿子？”

“我儿子林森，今年十五岁，我近来发现，不，一年来发现……”

“发现什么？发现你儿子有盗窃行为，比如说，偷了同学的金笔？摸走了别人的零花钱？”

“请你别再朝这方面想了，求求你，照你的思路，我们林家可没有好人啦。”

“现在的坏人混迹于人群中，是很难分辨出的。他们许多人都相貌堂堂，举止优雅，言语谈吐不俗，但他们确实是害群之马。你儿子怎么啦？你一年来发现他什么啦？”

“我发现，我管不了他啦。”

“管不了啦？父亲管不了儿子啦？”

“恕我无能。”

“你确实做不了父亲啦。”

“你看，我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这还不明白，你既然当父亲不称职，就去做儿子好啦。”

“我去当儿子？”

“怎么，我小看你了？”

“我给谁当儿子？”

“不愿意，就干脆从头当起。”

“从头当起？当什么？”

“当孙子。”

“我砸死你个……”

林子笑跟那个想象中的不存在的家伙逗了半天嘴，很是心累。他终于把这个不存在的家伙驱逐了。剩下独自一人，还是生闷气。

为了使自己从那个灰暗的心境中彻底走出来，他想，必须换一种生活方式。他主动给谱曲家高天际打电话。

过去，总是高天际打电话给林子笑的。他们有过天衣无缝完美无缺的合作。可近一段时间里，两人之间少了联系，在林子笑的创作每况愈下的时候，高天际抓住了一个年轻的天才歌词作家。年轻的歌词作家似乎来到世上，就是为了这个需要流行歌曲的时代。他给自己取了艺名，叫天马。他艺术创作的最佳时期，是一天创作四首歌词，被六七家音像公司夺来抢去。他梳着一头长发，面对电视台记者的采访时，他一面回答问题，一面用手指拈动自己的发丝，好像每一根发丝里都隐藏着歌词。他随便揪下一根头发，就能卖大钱。

高天际家里的电话响了半天，才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问：“谁？你找谁？”

“你是谁？我怎么没听出来？”林子笑想不起电话中的陌生女人是谁。

“我是高先生家的保姆。”

哟，高天际家里已经有保姆了。林子笑说：“我要找高天际。”

保姆说：“高先生说了，没有重要事不要找他，他现在很忙。”

林子笑心里又开始堵得慌。他说：“你记住，我是林子笑，让他给我打电话。”

林子笑放下电话，心想，又一个不得了的人物诞生啦？

到了晚上，作曲家高天际也没打电话来，林子笑又不能再打电话过去。他克制着自己，不能再打电话，如果再打，就太掉价了。

儿子林森又在听音乐。一会儿，又传出通俗歌手的演唱。

林子笑在客厅里忍着。他一直觉着，儿子听的那种歌手唱的歌似乎是在奶罐里闷久了，一不小心，盖子被打开，它们鱼贯而出，跑到大街上去了，就像传说中的魔鬼瓶。这些歌手都是些不能站直身子唱歌的人，所以，他们在台上双腿抖动，或干脆坐着，更干脆者，两人依偎着。不然，就会倒下吧？

林子笑听出，儿子林森反复听着一首甜得酸牙的歌：面对你有点害羞＼爱的话不要急着说＼让我想清楚再多些把握＼等着我＼轻轻地牵我的手＼眼里有满满的温柔＼暖暖的感觉＼默默地交流不要太快许下承诺……

是一男一女在唱这首令人酸牙的歌。林子笑忍了半天，终于推开儿子林森房间的门，他指着录音机说：“能不能换一首歌？再听，我该把满口牙都换成银的了。”

奇怪的是，林森一脸灿烂的笑容：“爸，我在进行一项有益的活动。”

“有益活动？”

“我们学校要进行夏季全校十大歌手比赛活动，我报名啦。”

“你就准备唱这首《眼里有满满的温柔》的歌？”

“是呀，我们两人选中的歌！”

“和一个女同学？”

林森的表情被突然点燃了一般，兴奋地说：“爸，我们……这叫绝呀！”

“已经学会和女同学同台唱歌了？”

“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什么？”

“我不会和这位女同学向危险的关系中发展。”

“我不会允许。”林子笑的目光又不友好了。

“爸，你别激动，这对身体不利。”

“我不激动？我能不激动吗？”

“爸，我把这位合作的女同学叫来，我们利用晚上练练，你不反对吧？”

“把女同学叫来？晚上？”

“我会让你满意的。”

“什么让我满意？你在谈恋爱？”

“爸，你怎么神经过敏？这是有益的课外娱乐活动。”

林子笑突然想到，应该让这个女同学来见见他，他作为家长，公开把这个问题谈清楚，这对他们的一生都有益。

林子笑说：“你叫女同学来吧，正好我也想跟你们聊聊。”

“爸，我估计到时候你就不想聊了。”

“我不会对一个严肃的问题视而不见的。”

林森给女同学打电话去了。林子笑利用女学生未到的时间，换了新衬衣，还打上一条黑色领带。样子看上去是准备在十分钟之后参加中东和谈。太庄重了。

林森打完电话，看见父亲打扮成那种样子，端坐在客厅沙发上，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这么可笑吗？”林子笑问。

“太可笑了。”

“难道我面临的不是严肃问题？”

“严肃问题？我妈今天如果不在医院值班，看见你这个样子，肯定认为你心怀鬼胎！”

“什么鬼胎？”

“我不说了，这种事一旦说出口，就太没感觉了。”

“你们这些中学生，脑子是够复杂了，我们那时候……”

“单纯、正直、朝气、上进……还有许多你们听了都很舒服的词。”

门铃响。

林子笑忙说：“女同学到了，你去开门。”他顺手拿起当天的城市晚报在看。

林森开门之前，对父亲说：“对，就这样，别放松，端住了，端不住，可散架了呀！”

“开门去！”

“爸，我真担心你累坏了。”

“开门去吧，浑蛋东西！”

门口站着一个男生。林子笑似乎见过，终于想起来了：“陈赢！”

“打扰你了，林叔叔！”陈赢问候了一句。

林子笑问：“林森，这是你的合作者？莫不是他唱女的，你唱男的？”

“这回你猜对了。”

林子笑把领带松了，扯下扔在沙发上，换上一件舒服的背心，然后郑重地说：“我想听听你们怎么演唱这首《眼里有满满的温柔》。”

“我唱不好。”陈赢谦虚地说。

林森说：“爸，发现陈赢能唱女声，还是你的功劳，是你发现他声音很柔的。”

“我不想当这个伯乐。这伯乐我不想当。”

“爸，我们选了这首歌参加比赛，主要是突出此歌的柔字。再加上男声女唱，这就更有竞争力了。中国京剧大师梅兰芳，可说是老祖宗了。”

林子笑差一点就骂起来，但他不准备这么做，他说：“可别跟大师梅兰芳比，没法比。”

林森忙说：“是不该跟梅大师比，但比比也无妨。”

“不能比！”

“爸，别太认真了，我不比了。陈赢，咱们唱。哎，陈赢，你晚上没吃辣椒之类的有损嗓子的东西吧？饮食要注意了，想登上校园十大歌手宝座，主要靠你的嗓子啦！”

林子笑说：“开始吧。”

林森和陈赢大概已练过许久了，唱得很熟。让林子笑吃惊的是，体院拳击主教练的儿子能把通俗女歌手的歌唱得女人味十足。

他们唱完了，望着林子笑，希望他能评价一番，并给予指导。

林子笑站起身走回自己书房去了，在他还没关门时，林森走到门口，对他说：“说两句吧。”

林子笑：“我只想说一句。”

“一句也不算少了。”

“你们……离温柔远点！”

“什么意思？”

“因为……你们都是未长大的男人，你们今后是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的！”

“男人就该远离温柔？”

“你们太不像男人了，让我无从下嘴评价你们这代人！”

林森拉着陈赢回到自己房间，说：“别在意我爸，他那种古怪的坏脾气永远改不了啦！”

陈赢把鲜红的舌头吐出来，比狗的舌头还长。 f2c9WCzIGRL7kuQbnJwPGco1Zgq5BAJv1Wh0XqHc4IAxEOCYjaMpHyTml6JltB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