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环原子车立在公园里就是个庞然大物。车厢和金属轨道剧烈摩擦发出的刺耳轰响,使听惯了音乐的耳膜又痒痒起来。林子笑跟儿子林森说:“我们两个上去试一试,这可能是城市里最刺激的东西了。”
林森说:“这没什么刺激的,我觉得轨道设计得太简单,如果三环原子车在轨道上有意想不到的滑行就好了。”
林子笑把目光从三环原子车上收回,移到儿子脸上,儿子的表情是心不在焉。有这种表情的少年多是把社会上不如人意的事物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林子笑问:“你认为三环原子车在什么情况下有意想不到的滑行?”
“这很简单,滑车在轨道上飞快行驶,突然,应该让它脱离轨道……”
“脱离轨道?”
“对,脱离轨道。”
“怎么脱离轨道?”
“你别紧张。我的意思是暂时离开轨道,让人们尝尝惊险是什么味道之后,滑车再驶上轨道。”
“你在异想天开。”
“我没有胡说。三环原子车行驶时,在前面搞一段隐形轨道,让人们望不见它,就可产生惊险效果。”
“我发现,你们这代人愿意狂想,把什么东西都想得天花乱坠。现在,你就去,不,咱俩一起乘三环原子车去。”
“不行,爸,我有恐高症。”
“有什么不行?这还没发展到车厢可以滑出轨道的时候。”
“爸,真的不行,我现在头就有点昏,还有耳鸣。”
“你一坐上三环原子车,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爸,你今天把我领到这儿来,就是让我坐这鬼东西的?”
“所有乘坐三环原子车的人都很开心。”
“爸,你仔细看看,他们倒行在轨道上时,他们不是在笑,发出的是惊叫。”
“你刚才还在为他们设计隐形轨道三环原子车,若真是那样,他们发出的就不是惊叫声了!我们会看见……”
“会看见什么?”林森的表情被恐惧占据了,声音明显被一股强大的风吹得颤抖起来,他确实在父亲眼里变成了一棵瘦草。
“你会看见人们被你的隐形轨道制造的效果,吓得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
“你,我现在就想吐。”
“上了三环原子车,光紧张了,就不会吐,下了车才会吐。走吧,买票上车,今天人多,都在排队呢。”
“爸,人们排队上三环原子车就是为了呕吐吗?”
“我发现,你就爱纠缠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人吐的是早晨吃的所有东西,是小事?”
“小事一桩。”
“人吐了血呢?”
“小事……嗯?吐血?”
“吐血!还小事一桩?”
“你少废话。”
“爸,我不想乘三环原子车。”
“你想躺在家里的阳台上做白日梦。”
“爸,有时你很能理解我。”
“林森,我有时会突然伤心!”
“爸,你被情人抛弃啦?”
“你怎么会这么想,太浑蛋了。”
“爸,除了这个事,你还会为什么事伤心?”
“为你。”
“我有什么可值得您老人家伤心的?”
“有什么值得我伤心的?多了。好,现在,咱俩互相把对方背起来,做蹲起运动,看看能做几次。”
“爸,这无法比,你多重我多轻!一样吗?”
“试试。”
“我一点也不想试。”
“好吧,不公平的比赛取消,现在脱了外衣,我俩开始围着公园长跑。今天公园里的空气可真好。”
“爸,我现在想去椅子上躺一会儿,买根雪糕吃。你胖,跑跑能减少点体重,人就精神。我可不行,继胳膊细腿,再跑,全剩骨头了。”
“脱衣服,跑!”
“爸,你今天的所有建议,我都不会采纳。”
“为什么?”
“因为我不高兴去做。”
“我会让你高兴的……”
“你踢我干什么?”
“我还要踢你!”
“你真踢疼我了。”
“踢疼还不够。”
“你疯啦?爸?”
“我就疯啦!”
“爸,你再踢,我可喊警察了。”
“喊呀。”
“还踢呀?”
“我只想问你,你怎么连跑都不愿意?”
“你知道我跑不过你。”
“林森啊林森,我踢你都没有兴趣了。”
“爸,我这叫以不动制动。”
“哪里学的?”
“武侠小说里。”
“唉,我现在想一个人走走。”
“爸,你的这个决定我接受。”
林子笑走了。他没再回头望一眼林森。林森找到公园里一个空着的双人椅,坐下。几秒钟之后,他就平躺在双人椅上了。一个下午,他就那么躺着,只是翻了几次身子,可能是身下带空隙的椅子木条硌麻了身体的某个部位,让他很不舒服。在他躺着的过程中,一对恋人走到椅子旁边,可能想在椅子上坐下来,见林森的长腿伸展着,占领了椅子的大部分,也就走了。一对老年夫妻也曾在椅子旁边站了一会儿,望着躺在椅子上的林森,年老的女人说:“我们的孙子也这么大了。”老头叹了口气,搀着老伴离开了双人椅子。
傍晚,林森回家了。他洗了手准备吃饭时,林子笑问:“你睡了一下午?”
刘莹问儿子:“在哪里睡了一下午?”
“在公园。”林子笑说。
刘莹问儿子:“你买了公园门票,就为了去睡觉?”
林森说:“你们别大惊小怪,我现在特别累。”
林子笑说:“人睡觉多了也累。”
“妈,你听,我爸又在讽刺我。”
“好啦,你们父子俩一到一起就打架,烦不烦?”
“烦!”林森说。
“烦!”林子笑也说。
林森为了躲避不愉快,晚饭吃得非常草率,他想尽早离开餐桌,离开父亲那双不友好的眼睛。
刘莹说:“林森,你再吃点。”
林森说:“其实,我没吃饭时,已经饱了。”
“我也饱了。”林子笑也离开餐桌。
刘莹说:“我做了这么多菜,让我一个人吃呀?”
林森和林子笑没一个人接她的话,各回各的房间。
刘莹独自一个人面对餐桌,望望丈夫的门,又望望儿子的门,大声喊了一句:“我这是养了两个不懂事的儿子啊。”
不一会儿,从林子笑和林森的房间里都传出了音乐。
林森躺在自己床上想,我爸此刻想干什么?我看他想把我捆住吊在房顶上打我。他怎么老跟我过不去?我看他还不顺眼呢。
林子笑在自己房间里抽烟,一口一口,抽得很实在,一边抽,一边踱步,心里有神秘的东西让他很激动。他想,我跟十五岁的儿子叫什么劲?话说回来,不降住他,他还会听我的吗?现在不兴玩拳击,如果玩拳击跟打羽毛球下围棋敲电脑一样流行就好了。我就跟浑蛋儿子练练,我保准一拳让他仰脸数星星,两拳让他找不准月亮,三拳让他……脱胎换骨。
第二天下午,林森一个人在家正清静着。他刚喝完一罐红牛饮料,感觉挺好。林森最好的心情莫过于家中无人,光着膀子,穿着八面都通风的大裤衩,趿拉着能按摩脚底穴位的拖鞋,这屋走走,那屋逛逛,舒坦啊。有那么一会儿,他站到父亲的书房里,背起手来,突然想看看父亲最近写了什么歌词没有,就拉开书桌抽屉看看,却看见里面有盒三五牌香烟,他就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然后点燃抽了起来。他这不是第一次抽烟,几个男生在一起时,也抽过,只是玩玩,看谁把烟圈吐得远吐得圆。每次抽烟,林森都先说一句:“听着,我们这不是抽烟,只是游戏,一种好玩的游戏,不是在做坏事。”
电话铃突然响了,吓得他将一口烟憋到支气管里,把泪都呛出来了。他接电话时,还在咳嗽。
是林子笑在楼下的电话亭里打的,说是他买了五十斤大米,扭伤了脚,让林森下来把米扛上七楼。
林森赶紧把父亲书房里的烟雾用手驱赶了几下,把香烟放回原处,再伸手扇了几下弥漫在室内的烟雾,然后下楼了。
林子笑见儿子下楼,指着米袋说:“你扛上去吧,我扶着楼梯扶手先上楼了。”
林森说:“爸,你只管上楼去休息,这米袋交给我好了。”
林子笑跛着脚,一高一低地上楼了。他还回头嘱咐儿子:“别硬挺着扛到七楼,到了三四层时放下米袋休息休息。”
林森转身跑到街口,对几个找活干的民工说:“把一袋米扛上楼多少钱?”
一个民工说:“你家几楼?”
“七楼。”
“上一层两块。共十四块钱。”
林森说:“十块吧。”
民工说:“十块就十块,走吧。”
林森把民工领到米袋跟前,说:“就是它。”
民工一个人就把米袋扛在肩上,一边蹬楼梯,一边说:“小伙子,你比我都高啊!”
“好像比你高!”林森跟在民工身后,看见民工的腿很细,但很结实。
“我有点奇怪,你为啥自己不把米扛上楼去?”
“能扛,找你干什么?”
“也是,你自己扛上楼,我去哪里挣这十块钱。”
林森说了一句话,让民工在心里记了半年。他说:“是我们养活了你们。”
民工自从林森说了这句话,便不再说一个字。民工有自尊心啊。
民工扛着米袋出现在房间门口,让林子笑目瞪口呆。
儿子雇民工把米扛上楼,这让林子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也想不通。
林森说:“爸,给民工十块钱。”
“十块?这么贵?”
“我还讲了价呢,从十四块讲到十块钱的。”
林子笑付给民工十块钱。民工愤愤地接了钱,还瞪了林森一眼,还记着刚才林森那句伤人心的话呢。
民工一走,林子笑往前一跃,一只手便揪住林森的细脖子:“我输了,我输了,我彻底输了。”
“爸,你想勒死我?你松开。你脚根本没扭伤,我早看出来了。你也知道我扛不动五十斤大米,但你非要累累我,让我出出汗,让米袋压得我直不起腰来,你干吗跟我过不去?”
林子笑松了林森,只会重复一句话:“我输了,我输了,我彻底输了。”
晚上,刘莹发现五十斤大米,抓了一把说:“哟,米不错。”但她又想起一个问题:“这米怎么扛上来的?是老林,还是小林?”
没人回答。
儿子的门关着,丈夫的书房门也关着。从各自的房间里飘出不同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