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有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里,林森的爸爸,歌词作家林子笑没写出一首歌词。在某些不重要的公众场合里,有人介绍他是歌词作家,他曾自我解嘲似的说:“两年前是歌词作家。”人家诧异地问:“现在呢?现在改行了吗?不写歌词了吗?”林子笑不知道怎样回答人家了。
闲下来,林子笑问自己,这两年,自己正处在创作的黄金年龄期,自己在忙些什么?一家著名鞋厂用重金请他为鞋厂写歌词,再请人谱曲,定为厂歌,让鞋厂的人们世世代代唱下去。林子笑被鞋厂的小汽车拉到城里最够档次的酒店,蛇胆酒也喝了,甲鱼肉也吃了,飞龙也尝了,少见的林蛙也下肚了。歌词呢?歌词在哪里?那个叫歌词的东西被鸡鸭鱼肉统统赶跑了吗?
在林子笑必须交出歌词的日子里,他好歹写了一首歌词。那是一首不能使用的歌词。因为鞋厂领导和谱曲的音乐家都找不到感觉,似乎面对的不是一首激情荡漾的歌曲,而是面对一堵长年失修陈旧腐朽的鞋厂围墙。
林子笑的创作情况坏透了。但他的身体却朝着不能令人欣赏的方向奔跑。他的脸圆了,肚子凸出来,过去的毛料西装不能再穿。刘莹每次收拾衣服箱子,对这些已过早成为历史文物的服装都摇头叹息。
最大的变化,莫过于儿子林森在一顿晚饭时的惊奇发现。那天全家三口人正认真地消灭餐桌上的一只肥鸡。
林森只啃鸡翅膀,对鸡的其他部位不感兴趣。如果吃完鸡翅膀,胃里还有欲望,林森就选择鸡脖子细嚼慢咽。
鸡脖子上的骨头细小密集,食用者急不得。这正合林森的口味。吃鸡脖子时,林森有足够的时间观察父母,耳听父母的闲谈。
其实,任何一家的谈话,多是在餐桌上进行的。孩子总是偶尔插入一两句,得到父母同样的呵斥:“大人说话时,孩子别插嘴。”但林森是以一种少见的出语惊人的姿态跻身到家庭舞台上的。
林森说:“爸,你快进入不惑之年了,怎么突然长出酒窝了?你过去可一直没长那东西的。”
刘莹放下筷子,用一只油手扳动丈夫的脸:“哪里有酒窝?十多年了,我怎么没发现?”
刘莹在林子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时,有些夸张地叫了一声:“呀!真有酒窝了!”
林子笑让刘莹取过一面小镜子,照了照,也就发现了那个迟到的酒窝。
刘莹说:“这是否说明,你林子笑后福齐天呢?”
林子笑嘿嘿笑起来。
林森说:“你们好像认为那酒窝是什么好东西吧?”
刘莹盯着儿子:“它不是好东西,那是什么东西?”
林子笑也问:“你说爸爸脸上的酒窝是什么东西?”
林森苦笑着说:“这说明过去清瘦精干的爸爸已经肥胖臃肿了;这说明爸爸的激情变成脂肪堆积在皮下;这说明爸爸马上面临着高血压‘血稠’动脉硬化等老年综合征。爸,你可不愿意提前进入老年行列里吧?”
林森这一通劈头盖脸的论述,让林子笑和刘莹上哪里去抓挠幸福感呢?
林子笑被儿子教育一番之后,陷入复杂的情感中。儿子如此郑重其事地发表演说,陈述观点看法,这表明他已有了思想,不能再列入另册。林子笑强烈地感觉到,他今后再不能胡乱地扣一顶帽子给儿子。儿子会为不合适的帽子给予父亲强有力的反击。
所以,林子笑以不常见的柔和腔调问:“林森,你最近看了不少闲杂书吧?”
林森仍在嚼一块鸡脖子:“何以见得?”
林子笑说:“我觉得你刚才的那套有关老年综合征的看法,不是中学课本上的。”
林森用少年人没有的阴谋家的表情说:“爸,你想知道我看过什么闲书吧?在什么时候看的?”
林子笑说:“对,当父亲的都想知道。”
林森望着妈妈:“妈,你也想知道?”
刘莹:“对,妈妈也都想知道。”
林森不急着回答,慢吞吞把嘴里的鸡骨头吐在桌上,又吐出一块,然后拿一张白色餐巾纸揩揩嘴角,又伸手端了茶杯喝了口水。
林子笑差一点喊,浑蛋东西,又摆部长架子啦。但这回他忍住了父亲的怒气,他强迫自己挪出一块空地,让儿子现身说法。
林森说:“我看,还是等你们吃完了饭再说吧。“
林子笑心里的火已经不听话地蹿出了火苗,他说:“你爸爸我现在就想听听!”
林森说:“儿子得罪了。”说罢,欲双手抱拳,行个江湖上的大礼。
刘莹打断儿子:“快说吧。”
林森突然眨巴两下眼,像个神游万里的大骗子,问:“我忘了,让我说什么?”
林子笑一拍桌子:“说你看过什么闲书,都在什么时候看的?!”
林森说:“那些东西无须占用黄金时间,我读的是你们带回来的晚报,我是在厕所里读的。”
林子笑苦笑着问:“你是说,你一边解大便一边读晚报?”
林森说:“那时候读东西,记忆力相当好。”
林子笑严肃地说:“你胡说八道。”
林森说:“不信,你可以试试。”
林子笑骂:“试你个鬼。”
林森的闲聊欲望已经被父亲勾引出来,不想就此罢休。他旁征博引地抬出了中国的末代皇帝溥仪的逸事:“爸,你听说过末代皇帝溥仪大便不畅的故事吗?”
林子笑瞪了眼睛:“连这你都知道?”
刘莹在一旁来了兴趣:“儿子,你说说,怎么回事?”
林子笑斜了一眼妻子:“末代皇帝大便不畅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
林森说:“也是,有什么好听的?还是不说了。”
林子笑有点急了:“我也没让你不说,主要是你妈想听。”
林森说:“末代皇帝缺少运动,所以大便不畅。一到这种时候,末代皇帝就痛苦地坐在便盆上对琴师说,弹个曲子,来段流畅些的。”
林子笑忍不住笑起来:“浑……林森,这些事也是晚报上登的?”
林森说:“不是,听同学说的。”
林子笑说:“你的同学连这种闲杂书也看?”
林森说:“此类书满天飞,撞在脸上了,也不看一眼吗?这世界还有命令别人当瞎子的吗?”
林子笑说:“你以后说话别太尖刻。”
刘莹护着儿子说:“我觉着林森说话并不尖刻,而是深刻。”
林森说:“妈,以后再表扬我,请含蓄一些,不然,我有点接受不了。”
林子笑生气了:“刘莹啊刘莹,你快去洗碗吧,凑什么热闹!”
刘莹瞪着眼睛:“我怎么成了凑热闹的?林子笑,你说呀,我怎么成了凑热闹的啦?”
林子笑也觉得奇怪:妻子怎么成了凑热闹的啦?
林森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看来,是我抢戏了。一个未成年人要想获得平等权利,路途遥远啊!”
林子笑跟妻子说:“你听见没有,浑……这小子还嫌不平等哩。”
林森回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刘莹要收拾餐桌。林子笑说:“别忙,我还要继续吃一会儿。”
刘莹说:“还吃?没吃饱?”
林子笑说:“光听儿子瞎吹,我哪里吃了?”
刘莹说:“少吃吧,儿子那些关于老年综合征的论述是有道理的。”
林子笑说:“什么儿子儿子的,那些道理是晚报上的,晚报上的。”
刘莹白了一眼丈夫:“瞧你酸的,儿子稍比你强些,就受不了了。”
林子笑一摔筷子:“你说什么呀,不吃了!”
刘莹冷笑起来:“不吃更好,对你有好处,还是听咱儿子的吧。”
林子笑又抓起筷子,说:“我就吃!”嚼东西时,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吧嗒吧嗒的。
刘莹说:“你就闹吧,让儿子看见再给你几句。”
林子笑听妻子这么一说,连哭的心情都有了。
那天城里落了一场中雨,之后,不绝的雨丝梦幻般模糊了建筑和街道。
林子笑似乎找到了创作歌词的感觉。他在纸上写下了四句歌词,后面即将出现的或者叫即将迸出的歌词,使他手舞足蹈。他抽了半枝香烟,又去削了一只苹果,刚吃了两口,又冲上一杯咖啡喝起来。
照以往的创作习惯,每到了这种提闸放水的兴奋期,必须放一段音乐。这音乐又必须是他熟悉的,能够呼唤他内心深处情感的音乐。
当林子笑使自己房间弥漫着自己急需的音乐时,他闭上眼睛,用灵感的手伸向迷途,等待辉煌的瞬间,等待神奇带着花环出现在漫漫归途上。
林子笑已经看见了灵感的使者扇动翅膀,在诗意的天空上画出美丽的弧线。
“爸,你在写歌词吗?”林森把脑袋从门缝中伸进来。
灵感使者的翅膀被儿子的现实语言击中,从天空上坠落下去,羽毛散了一地。
林子笑还看见灵感的使者落在现实土地上扬起的灰尘。
他想挽救灵感。
“爸,你这样是写不好歌词的”,林森把脑袋从门缝中缩了回去,“那好歌词是这么写出来的吗?”
灵感摔死了。
林子笑冲出屋去,刚想举拳砸儿子房间的门,发现离拳头不远的门上,贴着一张港台女明星的头像,头像旁边,有儿子林森的毛笔字:你会笑吗?
林子笑一摸那字,湿的。刚贴上去的。
林子笑收了拳头,心想,儿子跟我玩智商呀,便改用弯曲的食指敲门。
屋里传出林森的声音:“不用敲门。”
林子笑推门进去,说:“我想告诉你,我正在创作歌词。”
林森笑了,用反差很大的轻声细语说:“爸,我看出你在创作。”
林子笑说:“所以我现在告诉你,在我创作的时候,别打扰我。”
林森点头:“不打扰,不打扰。但我有一句心里话想说。”
林子笑已经非常留神儿子的观点了。他说:“你可以排除顾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尤其是心里话。”
林森说:“是针对你的歌词创作问题的。”
林子笑心里又噼噼啪啪燃起火来,心想,浑蛋儿子又要对我的创作指手画脚了,也太拿自己当个人物了吧。
这时,林森长叹一声:“爸,我看出来你的眼神又不对了。我不说啦。”
林子笑说:“我在洗耳恭听。”心想,我今天非要听听你能放出什么香屁来。
林森说:“爸,你现在并不想使用你的耳朵,而特别想使用自己的拳头。”
林子笑放松了自己,包括脸部表情,还有手心出汗的拳头:“林森啊,你别把爸爸想像成一个毫无修养的人。”
林森说:“可能许多父亲在外面都是极有修养的。一旦回到家里,面对儿子,就看不见修养了。有时,我想戴上博士伦放大镜,看出父亲们西装里的修养来。”
林子笑说:“你瞧你,说起话来又尖刻又刺激人。”
林森一脸真诚:“爸,你想想,作为孩子,可只剩下这张嘴啦,你不想把我这张嘴也没收了吧?!”
林子笑说:“你爸爸我不是暴君,就是暴君,我也会留下你的嘴的。”
林森仍旧一脸严肃:“千万别只留下一张嘴供你欣赏,不让说话,那跟没有嘴一样了。”
林子笑说:“我现在允许你的嘴充分发挥作用,并对我的歌词创作提出看法。”
林森的脸上似乎有了些感动,他说:“爸,我现在的心情你知道吗?”
林子笑说:“那你就先说说你的心情。”
林森说:“我有点受宠若惊。我得抓住这个机会,不然,我会后悔的。”
林子笑觉得儿子太能说会道了,不知道除了嘴会说外,还会什么?
林森不理会父亲此刻在想什么,他很珍惜父亲向他求教的惟一的一次机会。林森说:“爸,你的歌词缺少现代感,总有些怀旧的东西在里面,这样青年人不喜欢,你就失去了大多数音乐爱好者。你可知道,买歌带的顾客中,百分之七十八都是年轻人。”
林子笑有点不服气,心想,百分之七十八的准确数字哪儿来的?他嘴上没说,脸色是难看的。
林森却说话了:“不服气吧?看出来了。”
林子笑坐在儿子床上,想认真跟儿子谈谈音乐、歌词、音乐市场等问题。他说:“前几年流行的《小芳》《一封家书》不都是怀旧的歌曲吗?”
林森摇着头说:“爸,现在呢?现在的歌迷们都快忘记李春波了。那可是十余年前,想清楚哎,十余年前。”
林子笑耐住性子说:“看来,我的歌词创作风格也要改变了。”
林森忙说:“未必。现代人听够了现代歌曲之后,突然又想听听怀旧伤感的过去了的歌曲,这样,你的歌词就又有市场了。”
林子笑苦笑着问:“年轻人什么时候才能又喜欢怀旧歌曲呢?我必须耐住寂寞等待吗?等多久?”
林森仰头望着天棚:“这不好说,大概十年一个轮回吧。”
林子笑真有些伤感了:“你爸爸我大概等不了十年了。我的旺盛的创作期不会再有十年了。”
林森盯着父亲,像个哲学家一样吐出一句话:“所以,这是一个悲剧。”
林子笑从儿子林森房间走出来时,表情和耷拉着肩膀的样子,确实像个悲剧人物了。林森说:“爸,挺直了身板走路。”
也可以这样说,父亲林子笑是儿子林森在心情愉快中胡涂乱抹的漫画人物。林子笑在自己房间里呆坐了一会儿,说:“他那嘴够厉害的。”
林子笑刷牙时改变了习惯。过去在卫生间里刷牙洗脸刮胡子整个过程进行完毕,才走出来。进去时睡眼迷离,走出时焕然一新。刘莹说:“人就在于打扮,我当姑娘时如果看见你进卫生间之前的样子,你脑袋就是纯金铸的,也晃花不了我的眼睛。”林子笑的回答是这样的:“你刘莹现在天天看见我羞于见人的一面,你也没决定离开我。”
现在,林子笑一边刷牙一边走出了卫生间,站在客厅里,一边让牙膏的白沫在嘴里翻江倒海,一边用目光盯着儿子的门。
林森的门是紧紧关着的。
林子笑盯着门上的港台女明星。他停止了刷牙。他凑近女明星的脸,发现女明星的眼睛蒙眬有光,含着万般柔情。儿子在女明星脸的旁边,又改写了一行字:再温柔一点。
林子笑心里说,你可别诱惑我。
一家三口人围着桌子吃早餐时,林子笑想起儿子门上的女明星。
“小子,你才十四岁,能不能把你门上的女明星换下来?”
“女明星?”
“对,你门上贴着的女明星画像。”
“爸,你看仔细了,那是香港男明星。”
“男明星?”
“男明星。”
“这个天天眉目传情的是……男明星?”
刘莹哈哈大笑:“我说林子笑先生刷牙都不在卫生间,改在儿子门口了,原来害了单相思病了。”
林子笑擦了嘴,夹一块煎鸡蛋嚼着,反身走到女明星面前,仔细辨认。
刘莹说:“林先生,同年轻女士谈话,保持一定距离为好,如果把你嘴巴上的油溅到女士的脸上,就有伤大雅了。”
林子笑不顾妻子的冷嘲热讽,进一步拉近同“女士”的距离,突然大骂起来:“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啦?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说男人就是男人,说女人就是女人。男不男女不女,男人长一双女人的眼睛,女人长两道男人的眉毛。女人剃寸头,男人梳鸡尾长发。女人走道两手插兜,像二流子;男人摇头晃脑耳朵穿眼戴耳环,像个娘们……”
林森打断父亲的话:“爸,你确实把鸡蛋渣子吐在男明星脸上了。”
林子笑伸手在男明星脸上一扫,男明星脸上就有了一道伤心的泪痕。
这是意想不到的效果。
整个吃早餐的时间里,林子笑不再说话,受了男明星的影响,林子笑伤心了一早晨。
林森出门上学时,跟林子笑和刘莹说:“星期日正好是我的生日,我想请几位同学来家里玩玩。”
林子笑说:“来玩吧,还用跟我们说?”
刘莹跟林子笑说:“可没你说得那么简单。”
林子笑诧异:“难道还要登报不成?”
刘莹说:“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林子笑说:“懂什么?你让我懂什么?说呀!”
刘莹说:“林森要把同学们请来,是要吃顿饭。而且,要很像样的一顿饭。”
林子笑生气了:“请吃饭?我评上高级职称时,也没请人吃过饭。我乔迁新居,也没请人吃过饭。我……”
在父母争论这个问题时,林森一直站在门口没走,他在等待父母的决定。他一听父亲的态度,就说:“爸,我可是挨家吃了同学的生日宴,你如果觉得儿子欠人债的滋味很好受,我就领同学来家里喝一通自来水,这总成了吧?”
林子笑瞪眼睛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森下楼了,留下一句模模糊糊的话:“就这意思。”
刘莹挖苦道:“怎么样,生日宴还得办,儿子还照样不高兴。”
林子笑说:“星期日我躲出去,我逛大街去,我看美国大片去,我自己吃肯德基去……”
刘莹说:“你算了吧。我星期日在医院值班,生日宴还必须由你操办。”
“你说什么?我还得做饭?”
“不但做,还要做好。”
“太不公平了!”
“哪里写着不公平?”
“儿子过生日,父亲下厨房,这叫公平?”
“你不但要亲自下厨房,还要先亲自搞好采买。跟儿子打听一下,他在同学家都吃了什么,只要没吃过的,新奇特就好。”
“我知道了,我先来一道油炸手榴弹,再来一盆爆炒子弹头,再焖一锅地雷……”
“老林啊老林,只要是不正经的,你灵感多得往外直冒,让你来正经的,就只会喘粗气儿了。”
林子笑高喊一声:“我觉着不公平!”
星期六下午,林子笑就拎着个大布包上街采买食品去了。四点钟回到家,把怕挤压的食品一一摆在厨台上,把怕坏的食品一一放入冰箱。电话铃响了,他一接电话,是儿子。儿子林森告诉他,应马上给好利来蛋糕公司打电话,定做一个蛋糕,别忘了在蛋糕上写上“祝林森十五岁生日快乐”字样。
“必须定做吗?”
“不定做就来不及了。”
“他们店生意这么好吗?”
“爸,你太啰唆了。”
林森把电话撂了。
林子笑冲着话筒骂了一句:“我是受人尊敬的歌词作家吗?狗屁,我是只给儿子打工不拿工资的下等仆人。”
骂归骂,蛋糕必须定做。
林子笑给好利来蛋糕公司打电话,人家说对不起,要先交钱。
林子笑不太懂,在电话里问人家:“为什么?”
好利来公司的小姐极客气地说:“如果做完了,顾客不要了,我们公司的损失就大了。”
林子笑说:“我定做的蛋糕怎么会不要?我给儿子过生日已经花了几百块了,还差这蛋糕钱?”
小姐说:“对不起先生,这是公司的规定。”
林子笑骑自行车赶往好利来公司时,心里有一个复仇念头,等到他过生日时,也好好折腾折腾浑蛋儿子。
到了好利来公司,要预付蛋糕钱时,人家说一百二十元。
这下林子笑懵住了。写首歌词,还买不回半个蛋糕。
林子笑退出好利来公司的门,想,到别的商场转转,买个几十块钱的蛋糕也不错,好利来的蛋糕未必好,贵在名气上,现在许多东西,值钱在名上。吃的是名气,穿的是名气。
果然,林子笑在一家商场花了四十几元钱,买了一个挺大挺壮实的蛋糕。林子笑心情好了许多,第一,省了好多钱,第二,这蛋糕可比好利来的蛋糕实在,看这蛋糕的模样就可亲,像过日子的人。
林森的生日宴定在星期日中午十二点整。星期日上午九时,林森上街去买歌带去了,说是在宴会上放,还说,这歌带是某歌星新出的带,现代而且刺激,是他们自己的音乐。
林子笑在接近十点时,开始在厨房里忙。这时,电话铃声不断。第一个电话是妻子刘莹从医院值班室打来的,问他开始准备做菜没有,另外,给孩子们做菜时一定少放辣椒,甜的菜稍多些无妨,因为现在的孩子爱吃甜食。
第二个电话是儿子林森从街上的电话亭打来的,告诉爸爸,如果有同学先到,请他们在他的房间里等待,并说,对他们热情些。他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同学们都可以尽情享用,请爸爸不要使用警惕的目光限制同学们的自由。
电话铃声又响。是个女孩子打来的,她说她叫陈影,来祝贺林森的生日,已到了西大直街,问去他们家该怎么走。
林子笑说:“步行三分钟就到爱河街,五十三号七楼右门。”
叫陈影的女孩子在电话里沮丧地说:“七楼?这么高,肯定没电梯吧?”
林子笑说:“没电梯,国家规定,八楼以上才能有电梯。”
女孩子说:“什么鬼规定!”啪,电话撂下了。
林子笑一边做菜,一边自己嘀咕:“真行啊,你林森才十五岁,就有娇小姐似的女孩子祝贺生日来了,还叫什么陈……影?都成了影子啦,还在大街上飘什么?干脆消失了算啦,还什么‘七楼?这么高,肯定没电梯吧’。她爸爸肯定是唱戏的,要不,女儿声音跟面条一样,又软又长?还说什么鬼规定?!我看,应该规定你们这些小浑蛋都不要出生,一个也不许生。”
差一刻钟十二点,林子笑已将菜做好摆在桌上。差五分钟时,儿子林森领着一帮同学蜂拥而至。
林子笑跟林森说:“你妈妈不在家,也不帮帮我,你可好,跟看电影一样,提前几分钟才入场,享受啊!”
林森说:“我过生日啊。”
林子笑不满地说:“儿子过生日,爸受苦呀。”
林森只顾招呼同学,回头告诉林子笑:“爸,你去洗洗脸吧,全是油汗。”
待林子笑洗了脸梳了头从卫生间出来时,林森和他七个同学已各就各位。
林子笑发现都是男同学。但他还是问了一句:“在座的没有女同学吧?”
男同学们互相望望:“没有啊。”
林森说:“我们八大金刚全齐了,哪里有女同学?”
林子笑说:“呀,这女同学可能走丢了,她打电话还问咱家门牌号码呢。”
七大金刚都把头转向林森,七嘴八舌说:“林森,还藏一手,约了女同学来?林森,你可是说好,只有我们八大金刚啊。”
林森急了:“爸,你可别开玩笑,他们会不高兴的。”
林子笑说:“我哪有闲心跟你们开玩笑?十点多钟,是有一个女同学打电话来的。”
“叫什么?”
“叫陈……影。”林子笑想起了这个名字。
林森愣了愣,转头对一个细皮嫩肉的男同学说:“陈赢,是你打电话了吧?”
叫陈赢的男同学站起来,还脸红了,说:“是我打的电话。”
“你爸爸是唱戏的吧?”
林子笑这一问,又把八大金刚问得面面相觑。
林森说:“你怎么知道陈赢他爸是唱戏的?”
“我猜对啦?”
“对什么?陈赢他爸是体育学院拳击队主教练。”林森把拳头在林子笑面前比画了几下。
“没搞错吧?”林子笑张着大嘴,像能塞进一个萝卜。
陈赢说:“没错,我爸带过三批拳击手了,最好的选手在全国五十四公斤级取得过第五名的成绩。”
“你肯定不喜欢你爸爸搞拳击运动吧?”
“这回叔叔猜对了。我上三年级时,就在爸爸的拳击手套里撒过尿。那副拳击手套是爸爸托人从德国带回来的。还是鹰牌的呢。”
“你在你父亲的进口拳击手套里撒了尿,就完事啦?”
“没完。我爸爸把手套里的尿全倒在我头上了。”
“然后呢?就完了?”
“没完。然后,我妈妈让我爸爸把我的头发用舌头舔干净。”
“你呢?”
“我就哭着让爸爸舔我的头发。”
“你爸爸舔啦?”
“不舔。”
“最后怎么样?”
“最后……”陈赢脸又红了,似乎难以启齿了,“我妈骂了我爸,我爸打了妈妈一个嘴巴。”
林子笑不无伤感地问:“你们八大金刚里,有谁想过要学习拳击?”
“学拳击?”
“野蛮人玩的东西!”
“让人想到两只疯狂的动物!”
“我怕死。”
“死倒不可怕,可怕的是打成痴呆症,嘴角流出口水,还不知道去擦。”
林子笑听见男孩子们这样一说,就不想再听下去了。他说:“林森的十五岁生日宴会开始吧。”
林森说:“爸,蛋糕别忘了先端上来。”
林子笑去端蛋糕时,冲着男生们说:“我想,你们如果都是女孩子,会好些。”
林子笑在厨房里忙着给蛋糕上插蜡烛时,听见有男孩子问林森:“你爸爸怎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一个有怪癖的歌词作家。”
“没法说到一起去。”
“如果你爸爸不在就好了。”
“小声点。”
林子笑侧耳听到这里,鼻子竟有些发酸。他觉得心里的酸楚并不是为自己。如果为自已,他还不至于伤感。他的历经沧桑,早已将泪腺摘除,换上了他生命中急需的东西。他生命中急需的东西是什么?
“爸,蛋糕该端上来了。”
林子笑把蛋糕摆在餐桌上时,就发现男生们的目光不对头了。
他们脸上的兴奋被失望代替了。林子笑听见有个男孩子还叹了一口气。
林森憋不住说话了:“爸,不是已经告诉你订做好利来蛋糕了吗?”
林子笑遮掩地说:“都一样,都一样。”
“那可不一样!”
“太不一样子!”
“差多了。”
“除了好利来,其他蛋糕都很难吃的!”
“有的蛋糕很硬,能砸死人。”
林子笑脸红了。刚才洗净的脸上又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看,这蛋糕还不错,对付着吃吧。”林子笑已经准备扮演小丑了。小丑就是装孙子。
一个男生说:“叔叔说得对,对付着吃吧!”
“吹蜡烛吹蜡烛。”
林森吹蜡烛时,不像是过生日,耷拉着眼皮,倒像是给谁默哀。
林子笑躲到阳台上吸烟去了。他躺在俄罗斯躺椅上,不打算再出现在男孩子们面前。抽第二枝烟时,他听见男孩子们在跳舞,音乐就是儿子说的又现代又刺激的那种。一支曲子完了,男生们又开始唱歌,声音传出来,像是屠宰场里最繁忙的时刻。林子笑从阳台上朝下望,见行人并未伫足朝七楼观望,他也就放了心。又躺回到椅子上,闭上眼,竟有些困意,不想,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待醒来时,客厅里一点声息都没有了。他从阳台上走进客厅,见客人早已走了,餐桌上杯盘狼藉。
生日蛋糕没人动。
蛋糕刺痛了林子笑的眼睛。他把刀插进蛋糕,切下一块,慢慢放进嘴里,慢慢嚼,样子看上去,像是自己在蛋糕里放了毒。他咽下那口蛋糕。
他突然面对着八把空椅子说:“这是多好吃的蛋糕啊!精粉,鸡蛋,奶油,蔗糖,我全都品出来了,你们都切下一块吃呀!”
林子笑把蛋糕举起来砸在地上。
雪白的奶油堆在地板上。奶油的鲜美色泽诱惑着林子笑。他伸手用食指挑起一块奶油,仔细盯了一会儿,然后抹在自己嘴里。又挑起一块奶油,又送进嘴里。
他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没完!”
林子笑抓起桌上的啤酒,喝了几口,感觉很舒服,就大口喝起来。
他感到屋里闷热,就把门锁上走下楼梯。走在大街上时,突然下雨了。他又感觉很舒服。他昂头迎着雨走。他穿过了几条街道,他还记得看见一堆人在挤一辆公共汽车,拼命挤,拼命喊,就是因为怕雨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淋湿了。
他站在大街上笑了起来,想告诉挤车的人,让雨淋湿了,尤其是淋透了,让凉爽的衣裳紧紧贴在灼热的皮肤上,那感觉叫……爽。
他继续迎着雨走,走,他觉得雨不够大,也不够凉。该死的雨像是被加过温一样洒下来,这叫雨吗?这叫温开水。
林子笑转过一条大街,天就暗下来。可雨依旧不停。他突然觉得在一个可以遮住雨的地方,有一束目光投向他,不,是好几束目光,一束,两束……八束目光。
他的脸被八束目光烧痛了。他走近去看,见林森和七个同学团团抱在一起,浑身打着哆嗦,几乎堆在地上,像一堆连成一体的……肉。
当林子笑走近站住时,这堆肉滚到他的脚面上,让他觉得没有热力的却有重量的肉是多么可憎可怕。
他大喊一声:“都站起来!给我回家去!自己走回家去!”
林森、陈赢们发出一阵难听的声音,抵抗林子笑疯狂的喊声。
林子笑手举一根树条,开始抽打他们,让他们站直了身子。树条落下的地方,便有哭泣声响起。
林子笑一边抽打,一边怒吼:“你们的骨头呢?你们的腿呢?”
林子笑号啕大哭。
他不管是在大街上,也不管有多少人围观,他要站在这座城市的胸膛上哭个痛快。
门被打开了。他听见妻子刘莹的喊叫:“你怎么躺在了地上?你喝多了?儿子过生日,你怎么喝这么多酒?蛋糕怎么扣在地板上啦?……天,你好像哭啦……”
林子笑说了一句:“没完。”
“什么没完?”
刘莹在用力摇醒他。
他又说了一句:“痛快。我把他们痛打了一顿。”
刘莹大吃一惊:“你打了谁?醒醒吧,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