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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林森的嘴

大概有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里,林森的爸爸,歌词作家林子笑没写出一首歌词。在某些不重要的公众场合里,有人介绍他是歌词作家,他曾自我解嘲似的说:“两年前是歌词作家。”人家诧异地问:“现在呢?现在改行了吗?不写歌词了吗?”林子笑不知道怎样回答人家了。

闲下来,林子笑问自己,这两年,自己正处在创作的黄金年龄期,自己在忙些什么?一家著名鞋厂用重金请他为鞋厂写歌词,再请人谱曲,定为厂歌,让鞋厂的人们世世代代唱下去。林子笑被鞋厂的小汽车拉到城里最够档次的酒店,蛇胆酒也喝了,甲鱼肉也吃了,飞龙也尝了,少见的林蛙也下肚了。歌词呢?歌词在哪里?那个叫歌词的东西被鸡鸭鱼肉统统赶跑了吗?

在林子笑必须交出歌词的日子里,他好歹写了一首歌词。那是一首不能使用的歌词。因为鞋厂领导和谱曲的音乐家都找不到感觉,似乎面对的不是一首激情荡漾的歌曲,而是面对一堵长年失修陈旧腐朽的鞋厂围墙。

林子笑的创作情况坏透了。但他的身体却朝着不能令人欣赏的方向奔跑。他的脸圆了,肚子凸出来,过去的毛料西装不能再穿。刘莹每次收拾衣服箱子,对这些已过早成为历史文物的服装都摇头叹息。

最大的变化,莫过于儿子林森在一顿晚饭时的惊奇发现。那天全家三口人正认真地消灭餐桌上的一只肥鸡。

林森只啃鸡翅膀,对鸡的其他部位不感兴趣。如果吃完鸡翅膀,胃里还有欲望,林森就选择鸡脖子细嚼慢咽。

鸡脖子上的骨头细小密集,食用者急不得。这正合林森的口味。吃鸡脖子时,林森有足够的时间观察父母,耳听父母的闲谈。

其实,任何一家的谈话,多是在餐桌上进行的。孩子总是偶尔插入一两句,得到父母同样的呵斥:“大人说话时,孩子别插嘴。”但林森是以一种少见的出语惊人的姿态跻身到家庭舞台上的。

林森说:“爸,你快进入不惑之年了,怎么突然长出酒窝了?你过去可一直没长那东西的。”

刘莹放下筷子,用一只油手扳动丈夫的脸:“哪里有酒窝?十多年了,我怎么没发现?”

刘莹在林子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时,有些夸张地叫了一声:“呀!真有酒窝了!”

林子笑让刘莹取过一面小镜子,照了照,也就发现了那个迟到的酒窝。

刘莹说:“这是否说明,你林子笑后福齐天呢?”

林子笑嘿嘿笑起来。

林森说:“你们好像认为那酒窝是什么好东西吧?”

刘莹盯着儿子:“它不是好东西,那是什么东西?”

林子笑也问:“你说爸爸脸上的酒窝是什么东西?”

林森苦笑着说:“这说明过去清瘦精干的爸爸已经肥胖臃肿了;这说明爸爸的激情变成脂肪堆积在皮下;这说明爸爸马上面临着高血压‘血稠’动脉硬化等老年综合征。爸,你可不愿意提前进入老年行列里吧?”

林森这一通劈头盖脸的论述,让林子笑和刘莹上哪里去抓挠幸福感呢?

林子笑被儿子教育一番之后,陷入复杂的情感中。儿子如此郑重其事地发表演说,陈述观点看法,这表明他已有了思想,不能再列入另册。林子笑强烈地感觉到,他今后再不能胡乱地扣一顶帽子给儿子。儿子会为不合适的帽子给予父亲强有力的反击。

所以,林子笑以不常见的柔和腔调问:“林森,你最近看了不少闲杂书吧?”

林森仍在嚼一块鸡脖子:“何以见得?”

林子笑说:“我觉得你刚才的那套有关老年综合征的看法,不是中学课本上的。”

林森用少年人没有的阴谋家的表情说:“爸,你想知道我看过什么闲书吧?在什么时候看的?”

林子笑说:“对,当父亲的都想知道。”

林森望着妈妈:“妈,你也想知道?”

刘莹:“对,妈妈也都想知道。”

林森不急着回答,慢吞吞把嘴里的鸡骨头吐在桌上,又吐出一块,然后拿一张白色餐巾纸揩揩嘴角,又伸手端了茶杯喝了口水。

林子笑差一点喊,浑蛋东西,又摆部长架子啦。但这回他忍住了父亲的怒气,他强迫自己挪出一块空地,让儿子现身说法。

林森说:“我看,还是等你们吃完了饭再说吧。“

林子笑心里的火已经不听话地蹿出了火苗,他说:“你爸爸我现在就想听听!”

林森说:“儿子得罪了。”说罢,欲双手抱拳,行个江湖上的大礼。

刘莹打断儿子:“快说吧。”

林森突然眨巴两下眼,像个神游万里的大骗子,问:“我忘了,让我说什么?”

林子笑一拍桌子:“说你看过什么闲书,都在什么时候看的?!”

林森说:“那些东西无须占用黄金时间,我读的是你们带回来的晚报,我是在厕所里读的。”

林子笑苦笑着问:“你是说,你一边解大便一边读晚报?”

林森说:“那时候读东西,记忆力相当好。”

林子笑严肃地说:“你胡说八道。”

林森说:“不信,你可以试试。”

林子笑骂:“试你个鬼。”

林森的闲聊欲望已经被父亲勾引出来,不想就此罢休。他旁征博引地抬出了中国的末代皇帝溥仪的逸事:“爸,你听说过末代皇帝溥仪大便不畅的故事吗?”

林子笑瞪了眼睛:“连这你都知道?”

刘莹在一旁来了兴趣:“儿子,你说说,怎么回事?”

林子笑斜了一眼妻子:“末代皇帝大便不畅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

林森说:“也是,有什么好听的?还是不说了。”

林子笑有点急了:“我也没让你不说,主要是你妈想听。”

林森说:“末代皇帝缺少运动,所以大便不畅。一到这种时候,末代皇帝就痛苦地坐在便盆上对琴师说,弹个曲子,来段流畅些的。”

林子笑忍不住笑起来:“浑……林森,这些事也是晚报上登的?”

林森说:“不是,听同学说的。”

林子笑说:“你的同学连这种闲杂书也看?”

林森说:“此类书满天飞,撞在脸上了,也不看一眼吗?这世界还有命令别人当瞎子的吗?”

林子笑说:“你以后说话别太尖刻。”

刘莹护着儿子说:“我觉着林森说话并不尖刻,而是深刻。”

林森说:“妈,以后再表扬我,请含蓄一些,不然,我有点接受不了。”

林子笑生气了:“刘莹啊刘莹,你快去洗碗吧,凑什么热闹!”

刘莹瞪着眼睛:“我怎么成了凑热闹的?林子笑,你说呀,我怎么成了凑热闹的啦?”

林子笑也觉得奇怪:妻子怎么成了凑热闹的啦?

林森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看来,是我抢戏了。一个未成年人要想获得平等权利,路途遥远啊!”

林子笑跟妻子说:“你听见没有,浑……这小子还嫌不平等哩。”

林森回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刘莹要收拾餐桌。林子笑说:“别忙,我还要继续吃一会儿。”

刘莹说:“还吃?没吃饱?”

林子笑说:“光听儿子瞎吹,我哪里吃了?”

刘莹说:“少吃吧,儿子那些关于老年综合征的论述是有道理的。”

林子笑说:“什么儿子儿子的,那些道理是晚报上的,晚报上的。”

刘莹白了一眼丈夫:“瞧你酸的,儿子稍比你强些,就受不了了。”

林子笑一摔筷子:“你说什么呀,不吃了!”

刘莹冷笑起来:“不吃更好,对你有好处,还是听咱儿子的吧。”

林子笑又抓起筷子,说:“我就吃!”嚼东西时,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吧嗒吧嗒的。

刘莹说:“你就闹吧,让儿子看见再给你几句。”

林子笑听妻子这么一说,连哭的心情都有了。

那天城里落了一场中雨,之后,不绝的雨丝梦幻般模糊了建筑和街道。

林子笑似乎找到了创作歌词的感觉。他在纸上写下了四句歌词,后面即将出现的或者叫即将迸出的歌词,使他手舞足蹈。他抽了半枝香烟,又去削了一只苹果,刚吃了两口,又冲上一杯咖啡喝起来。

照以往的创作习惯,每到了这种提闸放水的兴奋期,必须放一段音乐。这音乐又必须是他熟悉的,能够呼唤他内心深处情感的音乐。

当林子笑使自己房间弥漫着自己急需的音乐时,他闭上眼睛,用灵感的手伸向迷途,等待辉煌的瞬间,等待神奇带着花环出现在漫漫归途上。

林子笑已经看见了灵感的使者扇动翅膀,在诗意的天空上画出美丽的弧线。

“爸,你在写歌词吗?”林森把脑袋从门缝中伸进来。

灵感使者的翅膀被儿子的现实语言击中,从天空上坠落下去,羽毛散了一地。

林子笑还看见灵感的使者落在现实土地上扬起的灰尘。

他想挽救灵感。

“爸,你这样是写不好歌词的”,林森把脑袋从门缝中缩了回去,“那好歌词是这么写出来的吗?”

灵感摔死了。

林子笑冲出屋去,刚想举拳砸儿子房间的门,发现离拳头不远的门上,贴着一张港台女明星的头像,头像旁边,有儿子林森的毛笔字:你会笑吗?

林子笑一摸那字,湿的。刚贴上去的。

林子笑收了拳头,心想,儿子跟我玩智商呀,便改用弯曲的食指敲门。

屋里传出林森的声音:“不用敲门。”

林子笑推门进去,说:“我想告诉你,我正在创作歌词。”

林森笑了,用反差很大的轻声细语说:“爸,我看出你在创作。”

林子笑说:“所以我现在告诉你,在我创作的时候,别打扰我。”

林森点头:“不打扰,不打扰。但我有一句心里话想说。”

林子笑已经非常留神儿子的观点了。他说:“你可以排除顾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尤其是心里话。”

林森说:“是针对你的歌词创作问题的。”

林子笑心里又噼噼啪啪燃起火来,心想,浑蛋儿子又要对我的创作指手画脚了,也太拿自己当个人物了吧。

这时,林森长叹一声:“爸,我看出来你的眼神又不对了。我不说啦。”

林子笑说:“我在洗耳恭听。”心想,我今天非要听听你能放出什么香屁来。

林森说:“爸,你现在并不想使用你的耳朵,而特别想使用自己的拳头。”

林子笑放松了自己,包括脸部表情,还有手心出汗的拳头:“林森啊,你别把爸爸想像成一个毫无修养的人。”

林森说:“可能许多父亲在外面都是极有修养的。一旦回到家里,面对儿子,就看不见修养了。有时,我想戴上博士伦放大镜,看出父亲们西装里的修养来。”

林子笑说:“你瞧你,说起话来又尖刻又刺激人。”

林森一脸真诚:“爸,你想想,作为孩子,可只剩下这张嘴啦,你不想把我这张嘴也没收了吧?!”

林子笑说:“你爸爸我不是暴君,就是暴君,我也会留下你的嘴的。”

林森仍旧一脸严肃:“千万别只留下一张嘴供你欣赏,不让说话,那跟没有嘴一样了。”

林子笑说:“我现在允许你的嘴充分发挥作用,并对我的歌词创作提出看法。”

林森的脸上似乎有了些感动,他说:“爸,我现在的心情你知道吗?”

林子笑说:“那你就先说说你的心情。”

林森说:“我有点受宠若惊。我得抓住这个机会,不然,我会后悔的。”

林子笑觉得儿子太能说会道了,不知道除了嘴会说外,还会什么?

林森不理会父亲此刻在想什么,他很珍惜父亲向他求教的惟一的一次机会。林森说:“爸,你的歌词缺少现代感,总有些怀旧的东西在里面,这样青年人不喜欢,你就失去了大多数音乐爱好者。你可知道,买歌带的顾客中,百分之七十八都是年轻人。”

林子笑有点不服气,心想,百分之七十八的准确数字哪儿来的?他嘴上没说,脸色是难看的。

林森却说话了:“不服气吧?看出来了。”

林子笑坐在儿子床上,想认真跟儿子谈谈音乐、歌词、音乐市场等问题。他说:“前几年流行的《小芳》《一封家书》不都是怀旧的歌曲吗?”

林森摇着头说:“爸,现在呢?现在的歌迷们都快忘记李春波了。那可是十余年前,想清楚哎,十余年前。”

林子笑耐住性子说:“看来,我的歌词创作风格也要改变了。”

林森忙说:“未必。现代人听够了现代歌曲之后,突然又想听听怀旧伤感的过去了的歌曲,这样,你的歌词就又有市场了。”

林子笑苦笑着问:“年轻人什么时候才能又喜欢怀旧歌曲呢?我必须耐住寂寞等待吗?等多久?”

林森仰头望着天棚:“这不好说,大概十年一个轮回吧。”

林子笑真有些伤感了:“你爸爸我大概等不了十年了。我的旺盛的创作期不会再有十年了。”

林森盯着父亲,像个哲学家一样吐出一句话:“所以,这是一个悲剧。”

林子笑从儿子林森房间走出来时,表情和耷拉着肩膀的样子,确实像个悲剧人物了。林森说:“爸,挺直了身板走路。”

也可以这样说,父亲林子笑是儿子林森在心情愉快中胡涂乱抹的漫画人物。林子笑在自己房间里呆坐了一会儿,说:“他那嘴够厉害的。” JEhX/PzHPV0RpNz0IS4UsBgER4x6CDIgNetHXvO/0epTTEAUiU0sTiNR5xq2/v8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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