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时候,林森对“我们”这个词没什么感悟。因为“我们”太平常了,平常得就像路边的一棵树,一片叶子,隐身落在树枝间的一只鸟儿。
当然了,像飞一样掠过时间的男孩子,谁会留意“我们”这个词语的深意呢?当他理解“我们”和世界上很多的事物时,已经又过了很多年。
林森的爸爸是歌词作家。
歌词作家林子笑叫儿子林森时很特别,在儿子林森名字前面不忘加上定语:浑蛋林森!
林森四岁时突发奇想,划燃一根火柴,把书案上的一叠纸点着玩了。那叠纸烧得很彻底,是林子笑的三百首歌词。林子笑一边用手掌抽林森的屁股,一边喊:“你烧了什么你知道吗?你这浑蛋啊!”
林森长大了时,林子笑经常把儿子的罪状搬出来,教育儿子。
林森回答得绝:“我如果烧了唐诗三百首,我是罪人;烧了你的歌词,你打了我,教育了这么多年,你已经赚了,爸!”
林子笑骂:“浑蛋!”
林子笑这么叫儿子时,一点也不想幽默,就像疯狂的档次很低的足球队员,临门一脚怒射——砰,打飞机了,哪里还想到艺术味十足的高质量的香蕉球?
“浑蛋林森,帮你妈妈洗洗碗,你妈妈腰都累断了。”
“浑蛋林森,也该去街上买一回青菜了!”
“浑蛋林森,从卫生间里滚出来,你占用的时间够长了。”
“浑蛋林森,你该在阳台上晒晒太阳了,你的脸像菜窖里的土豆了,灰土土的,觉得生活不幸福吗?”
林森站在父亲面前,用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缺少激情的平淡口气问:“爸,你觉得我幸福吗?”
林子笑心里好生奇怪:“那你究竟哪里不幸福?”
林森:“你究竟觉得我哪里幸福?”
林子笑:“真不幸福?”
林森:“幸福叫什么?”
林子笑一指阳台:“晒太阳去!”
林森自问自答:“晒太阳?晒太阳就是幸福?”他背着手,英雄就义一般走向阳台。
林子笑的目光就像枪一样顶在儿子的背上。儿子的双臂细长柔软,难度很大地在背上缠出花样,让他想到懒洋洋的蚯蚓。林子笑痛恨蚯蚓,不仅它长相难看,让人联想到缩小了尺寸的蛇,而且,它生存的方式和行为极缺少激情,一副没骨头的奸商嘴脸。
阳台上阳光充足,还有徐徐的微风。一把俄罗斯生产的软帆布躺椅斜放在阳光下。林森在躺下之前,先用脚把躺椅朝阳光占据不到的地方踹了一下,然后软软地躺在上面。他的脸正好处在一片阴影下。他闭上眼睛。整个看上去,是自由市场上低价出售的毫无光彩的白条瘦肉鸡。
此时,林子笑觉得有位名人站在他面前嘲笑他,说着那句千百万人都听见过的名言:一个人一生的杰作,莫过于他的儿子。难道浑蛋林森就是他林子笑的一生杰作?艺术家可以呕心沥血,为一件艺术品奋斗奔忙一生,浑蛋林森值得我林子笑忙活一生吗?
林子笑那时不知道,他这叫自己气自己。他用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头,对着阳光喊:“浑蛋林森!”
林森对爸爸的高调门不为所动,他不忙着睁开眼:“干什么?”
林子笑简直成了一个头昏脑涨找不到一点感觉的足球前锋,急着表现自己,临门一脚,竟踢空了球,闪了脚。他无奈地冲阳台说:“没了。”
林森却认真起来:“没了?没了喊我干什么?”
林子笑有了毁灭自己的心情:“我想扇自己耳光。”
这时,林森却兴奋地坐起身,瞪了眼睛,似乎猜透了爸爸想的是什么。他说:“爸,打自己耳光,叫我干什么?我可不拦着你。”
林子笑在想象,两手抓住浑蛋儿子的细脖子,把他提起来,从七楼阳台上扔下去。扔在半空中的儿子肯定还以为在做梦,美滋滋地说:“飞翔中的感觉好极了。”他们这代人的好感觉从哪里买来的?从超级市场吗?多少钱一斤?我全包了!
林森突然叫起来:“妈,你快来!”
妈妈刘莹从厨房里跑出来,带出一股炒菜味:“怎么啦?只要你们父子俩单独待一会儿,准出事。”
林森说:“你看我爸那双眼睛,那可不是和平时期的目光。”
刘莹站在父子间,用目光把父子俩的脸穿了几个来回,说了一句:“你们有病。”
这是星期天的上午十点多钟。中午吃完饭之后,林子笑午休,但他睡不着,他听见儿子林森在自己屋里打游戏机。游戏机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声音,像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噪音,让他很不安。他想去干涉,但犹豫了。
前段时间,父子俩矛盾的焦点在儿子拼命争取星期天的自由权上。林森的自由口号很简单:星期天的时间属于我自己。
林子笑说:“现在给你的自由还少吗?”
林森说:“我不跟你争辩!”
林子笑说:“你可以争辩。”
林森说:“如果我再争辩,我连现在的自由都会受到影响。”
林子笑说:“我对你已经很民主了。”
林森装出一副笑模样:“爸,你别标榜你赠给我的民主了。我有个提议。”
“什么提议?说!”
“咱们家选举称职的爸爸,三个人,两个人举手算超过半数。”
“你说什么?选举爸爸?称职的爸爸?林森他妈,你出来,我还不信这个邪,出来,别磨蹭,选举称职爸爸。”
林森乐了:“爸,你可要对结果有心理准备,要挺住。”
林森的妈妈刘莹出来了:“我参加这个游戏。”
林森说:“妈,我纠正你,这不是游戏,很多看似玩笑的东西,其实都很严肃。”
林子笑说:“开始吧。”
林子笑说完,就自己举了手。
刘莹把脸别过去:“我弃权。”
林子笑说:“别照顾儿子脸面,甭弃权。”
林森说:“妈,举不举手是你的权利。”
刘莹说:“我享用我的权利。”她把双手背在身后,盯着林子笑。
林森也背起双手。
林子笑说:“哟嗬,家庭很复杂嘛!”然后,拼命向刘莹眨眼睛。
林森说:“你再眨眼也没用,现在反腐败,贿赂是有罪的。”
林子笑见情况不利,就放下自己的手,不再眨眼,而是一眨不眨,开始瞪眼了。
林森说:“通过选举,爸,你对自己有正确认识了吧?”
林子笑说:“住嘴!”
林森马上提高嗓门说:“妈,有人不让我说话。”
林森屋子里的游戏机声音很热烈,似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坦克大战。林森确实呆坐在游戏机前,设计着第三次世界大战发生的举世瞩目的坦克变成废铁的悲壮场面。
林子笑对妻子刘莹说:“你想想咱的浑蛋林森,仔细琢磨琢磨,别带偏见,客观地评价一下儿子,长个大头,细脖子,四肢像四根豆芽,眼睛怕阳光,吃饭时像个病号,这个吃下去没味道,那个吃在嘴里塞牙,还要发明一种长效饥渴针剂,一针打下去,一年不用吃饭,一年不用喝水。按林森的浑蛋逻辑推理,这一神针下去,不吃不喝,也不用刷牙了,也不拉不尿了,连卫生纸也省了。浑蛋东西有一天还问我,这长效饥渴针剂如果成功了,到哪里申请国家专利。我说,你个浑蛋东西应该去联合国申请你的浑蛋专利,因为世界从那天开始不用再种粮食了,你改变了世界自然的生态格局,所以,你必须去联合国确认你的伟大贡献。你儿子竟没听出我话里的挖苦嘲讽,还认真地跟我说:‘爸,我必须先给联合国现任秘书长写封信,要求他把我安排在太平洋上的夏威夷研究这项发明,不能有人打扰我!’我对浑蛋说:‘我听出来了,你的意思是说,我打搅了你的事业,因为我的存在,你的伟大发明要拖延了,要往后推迟了,我就要成为千古罪人了!’浑蛋跟我说,这是事实。”
刘莹望着林子笑嘴角的沫子,觉着很紧张,因为林子笑一激动,嘴角就有白沫子。
刘莹说:“有一点可以肯定,我的林森很聪明。”
林子笑说:“是浑蛋林森。”
刘莹笑着说:“对,是浑蛋林森很聪明。”
林子笑说:“你是不是认为,人类未来的孩子,都是大脑袋小细脖,身体上长出四根无用的嫩豆芽,天天吵着要发明一种长效饥渴针剂?”
刘莹:“你别抬杠!”
林子笑:“我抬杠了吗?”
刘莹:“你对儿子有偏见。”
林子笑:“我对儿子有偏见了吗?”
刘莹:“你希望儿子像你一样生活。”
林子笑:“具体点说。我有点听不懂了。”
刘莹:“你希望儿子跟你一模一样地生活。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一样。”
林子笑:“我这样要求浑蛋儿子啦?”
刘莹:“难道你没有要求儿子吗?”
这时,林森房间里传出“砰”的一声。
林子笑和刘莹愣了一下,决定彻底放弃星期天闲适的午休,走到儿子房间门口。林森赤膊坐在地板上,目光呆呆地盯着游戏机画面,满足地回头望着父母,说:“我把全世界的坦克都摧毁了。但是,游戏机软盘让我烧坏了。”
林子笑嗅嗅鼻子,觉得房间里除了汗味,还弥漫着一股异味。林子笑问:“什么味?”
刘莹也闻到了异味:“什么味?”
林森说:“我这屋里还能有狼味?”
林子笑说:“比狼的骚味还难闻。卫生间下水道堵塞了?”
林子笑跑到卫生间查巡了一遍,各种设施安然无事。林子笑重新返回儿子房间,发现浑蛋林森在大白天把痰盂当尿盆摆在角落里,难闻的气味正从里面散发出来。
林子笑火了:“你大白天不去卫生间解手,怎么尿在自己屋里?”
刘莹也说:“林森,你是有些过分了。”
林森仍旧一脸沉迷模样。他说:“若想毁灭全世界的坦克,根本没时间去卫生间,我撒泡尿的工夫,坦克就像蚂蚁一样冲过来了。”
林子笑喊:“够了,浑蛋,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刘莹望着丈夫,不知丈夫要做怎样的一件事。
林森竟异想天开:“爸,你也想玩玩游戏机?”
林子笑恶狠狠地说:“我想让你把自己的尿喝下去!”
刘莹说:“子笑,你也有些过分了。”
刘莹见丈夫的双臂索索发抖,预感到家庭中的世界级大战不可避免地即将爆发。她清楚这一切,大战爆发的导火索是儿子林森,早就阴谋打响这场战争的却是林子笑。
刘莹说:“林森,你快把痰盂端到卫生间涮干净,用清洁剂仔细涮涮。”
林子笑咬牙切齿地纠正:“是浑蛋林森!”
刘莹提高嗓门:“浑蛋林森快把尿盆倒掉涮干净!”
林森被迫端着痰盂去卫生间,觉得父母已经把自己的星期天搞得一塌糊涂,所以他不能任爸妈一味地胡作非为,他在卫生间一边冲洗痰盂,一边大声说:“我不叫日本名字浑蛋林森,还是干脆叫我中国名字浑蛋好了。”
林子笑愣了片刻,突然爆发了:“浑蛋!”
刘莹也生气了,愤怒地纠正丈夫:“不,浑蛋后面还有两个字,林森!”
林森一身水,站在屋子中央,严肃地说:“我十四岁了,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该叫什么名字?”
林子笑被错觉的烟雾深深笼罩着。现在,当儿子一脸正气地责问父母,自己该叫什么名字时,我为什么结巴起来?为什么不能马上回答儿子?妻子刘莹睁着一双空洞无物的眼睛望着我干什么?你怎么不回答儿子?
林子笑觉得事情闹到这一步,自己应该冷静下来了,应该针对父子关系问题认真想一想了。
林子笑突然伪装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到一半时,浑身的血液仿佛百川归大海一般涌到嗓子,冲击着嘴巴,使自己笑得激情澎湃,真假难辨。也就是说,林子笑被自己笑感动了。他张嘴大笑时,想起二十年前看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看到杨子荣打入土匪内部,凭智慧战胜土匪八大金刚后,也曾如此仰天大笑。
现在,林子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但生活的这场戏没结束。儿子林森在等待他回答问题。
林子笑说:“从今天开始,我把‘浑蛋’两字从‘林森’前面删掉。”
刘莹吐了一口气,说:“没想到,林子笑会为儿子的名字正名。”
林森说:“不对,妈,我在为自己正名。”
林子笑回到自己房间,感到这个星期天的中午令他筋疲力尽。他倒在床上,把自己伸展成一个“大”字,还没喘几口气,儿子林森已站在房间门口,不依不饶地说:“爸,有句话想跟你说。”
林子笑仍在床上摆成一个“大”字:“很重要吗?”
林森说:“说重要就重要,说不重要也就不重要。”
“你说吧。”
“你刚才笑得有点假。”
林子笑翻身坐起,身子缩成了逗号。儿子林森说完那句尖刻的话,就从房间门口消失了。
林子笑歪头待了片刻,不知所措。刘莹在一旁送上一句话:“今天感觉很糟吧!”
林子笑点头:“从没有这么糟过,糟透了。”
电话铃响起来,林子笑抓起话筒说:“我是林子笑,有话请讲。”
电话里说:“是林叔叔吧?我找林森,请麻烦你叫他接电话。”
林子笑像不认识电话一样,愣了一会儿,不情愿地喊:“浑蛋林森接电话!”
林森那边没动静。
林子笑忙改口:“林森接电话!”
林森这才走过来,抓起话筒,报上姓名。林子笑站到一边斜眼观察儿子。林森像部长一样只说一个字“嗯,嗯,嗯”,末了,加上一句:“今后再打电话,不要在中午时打,影响休息。”
林子笑心里暗骂,瞧这副德行,真以为自己是部长啊。
林森放下电话,并没有马上离开父亲房间,而是低头想了一下,说:“爸,为今后大家都方便,请在我房间接上电话分机。”
“什么?给你房间安电话分机?”
“爸,这要求过分吗?”
“你,你真以为自己是部长啊?!”林子笑克制了半天,还是把这句话冒了出来。
林森留下一句话:“爸,你看着办吧。我在跟你商量。”
林子笑感到房间太闷,拼命摇扇子。刘莹说:“你别在屋里转圈了,再转圈也找不到好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