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新唯识论哲学体系,其立场曰归本大易,其论述则多在衡论佛家空有二宗,故其自云新论为对治佛法而作。 吾人则不针对佛法,亦不消极地评析对立面的立场,而针对儒家自身的仁论发展,积极地予以评述之。此乃与熊十力新论之异也。盖本论乃本于孔子仁学而立,非深玩异学而后归本吾儒也。然熊十力有言,“自今以往,倘有守先待后之儒,规模不可不宏大”, 这倒是不移之论,熊十力的本体论是20世纪最值得重视的本体论体系。
熊十力比较强调本体的照明,而不是博爱,是亨畅,而不是恻隐,是升进而不是和谐,是刚健而不是仁恕,可以看出,熊十力的这些说法都是朝“心”的德用而规定的。也就是说熊十力是以唯心论来讲本体,把本体讲成心的一种哲学。
熊十力前期思想明确说明,仁即人的本心,所以他的以仁为本体,就是以心为本体。他从来不说宇宙实体是仁体,只说心和明觉是本体。熊十力的这些思想表明,他的哲学还未真正达到仁的本体论或仁的宇宙论。 真正的仁的本体论必须以仁为本体,而不是以心为本体。真正的仁的宇宙论不能以心的德用(照明通畅)为根本,而必须以仁的作用为根本。他后来大力发明体用不二、即体即用,来处理实体和大用的关系,直至晚年作《体用论》,正式申明他的哲学要义在体用论,不在唯识(心)论。其成熟的体用论,主张体用皆为实有,实体不在功用之外,实体是大用的自身,实体自身完全变现为大用,即用即体,即体即用,实体自身是生生变动的,我认为这些说法才是其真正的本体论贡献。
用熊十力的即体即用的实体论诠释马一浮的“全体是用、全用是体”的全提全是论,或使他们互相诠释,才能激活马一浮全是论的本体论意义。就我们的仁体论而言,仁体可以全体是用,全用是体,实体可以变现为现象总体,现象总体是实体的全部显现,而仁体比起理体更具有遍润宇宙的势用。这就可以把马一浮的全是思想吸收进来了,把它变成与熊十力体用不二意义相近的一种实体论的模式。
所以,就本体论而言,熊十力哲学真正重要的,如他晚年自己所说的,是以“体用不二、即体即用”表达的实体与大用的关系结构论。在熊十力看来,要纠正古今哲学本体论的错误,必须强调离用无体。他说:“功用以外,无有实体。”“若彻悟体用不二,当信离用无体之说。” 即实体不在现象之外。他说:“本论(《体用论》)以体用不二立宗。学者不可向大用流行之外别求实体,余自信此为定案,未堪摇夺。”“倘不悟此,将求实体于流行之外,是犹求大海水于腾跃的众沤之外。” 他认为实体如同大海水,功用如同众沤,求实体于功用之外,如同求大海水于众沤之外。他说:“实体绝不是潜隐于万有背后或超越万有之上,亦绝不是恒常不变,离物独存。”“所谓实体,不是高出乎心物万象之上,不是潜隐于心物万象背后,当知实体即万物万色自身,譬如大海水是无量众沤的自身。” 由此可见,熊十力所谓体用不二,从否定的方面来说,有三个特征,即实体不是超越万有之上(如上帝);实体不是与现象并存、而在现象之外的另一世界(如柏拉图的理念界);实体不是潜隐于现象背后的独立实在。
在熊十力晚期对其体用思想的论述中,以下几个命题值得特别注意。一、实体是大用的自身。熊十力强调,“实体是大用的自身,譬如大海水是众沤的自身。”又说:“实体是万有的自身,譬如大海水是众沤的自身,学人了悟到此,则绝对相对本来不二。” 他反复申明他“深悟、深信万有之实体即是万有自身”, 按照这个说法,功用(众沤)是实体(大海)的表现形态和存在形式,实体是现象功用的本来存在。二、实体变成功用。熊十力在比较他自己的体用不二说和佛教真如为万法实体说法的同异时强调:“余玩空宗经论,空宗可以说真如即是万法之实性,而绝不许说真如变成万法。此二种语势不同,其关系极重大。” 这就是说,大乘空宗虽然也讲现象(万法)有实体(实性),但空宗“真如是万法实性”的说法,如同程朱“体用一源”一样,只承认真如是万法的实体,而不能承认万法是真如 变成 的。熊十力强调,他的体用不二说,关键就在于强调实体变成功用,他说:“实体变动而成功用。” 又说:“惟大《易》创明体用不二,所以肯定功用,而不许于功用以外求实体,实体已变成功用故。肯定现象,而不许现象之外寻根,根源已变成现象故。” 这表明他主张的用外无体是以功用由实体 变成 的观点为基础的。
照这个说法,功用是由实体变成的,即功用是实体的变形或转化形态。但在这里要注意,第一,不存在没有变成功用的实体,不能说宇宙曾有一个实体尚未变成功用的时期。“实体无有不变动时,即无有不成为功用或现象之时”,实体任何时候都是以功用的形态存在的。第二,实体变成功用不是如母生子。他说:“不是由实体变动,又别造出一种世界,名为现象也。” 又说,“如此,则实体如造物主,而不即是功用也。” 就是说,不是实体变出功用,而是实体自身变成功用。因此,第三,实体变成功用,是实体自身完完全全地变成为功用,他说:“须知实体是完完全全的变成了万有不齐的大用,即大用流行之外无有实体。” 又说:“实体确是将他的自身全变成万物或现象。万物之外,没有独存的实体。譬如大海水,确是将他的自身全变成了众沤。众沤以外,没有独存的大海水。” 他特别指出他所用“变成”二字确有深意。“成字,则明示实体起变,便将他自身完完全全的变成了翕辟的功用。譬如大海水起变,便将他自身完全变成了翻腾的众沤。这成字,才见体用不二。” 照这个说法,实体变成功用,好像水变成了冰,不能说冰以外还有水,因为水自身已完全变成为冰,所以,是由于功用是实体变成,故说实体是功用的“自身”,如同水是冰的自身一样。
在熊十力哲学中,“体用不二”又叫做“即体即用(即用即体)”,理解“即体即用”,是把握熊十力哲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熊十力说:“当知体用可分,而实不可分。可分者,体无差别(譬如大海水,是浑然的),用乃万殊(譬如众沤,现作各别的)。实不可分者,即体即用(譬如大海水全成为众沤),即用即体(譬如众沤之外,无有大海水)。用以体成(喻如无量众沤相却是大海水所成),体待用存(喻如大海水,非超越无量沤相而独在)。王阳明有言:‘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此乃证真之谈。” 他又说:“譬如众沤,各各以大海水为其自身。甲沤的自身是大海水,乙沤的自身亦是大海水,乃至无量数的沤皆然,由此可悟即用即体之理。即用即体者,谓功用即是实体,如众沤自身即是大海水也。实体变成生生不息的无量功用,譬如大海变成腾跃的众沤,于此可悟即体即用之理。” 从这些论述来看,大抵说来,在熊十力哲学中,“即体即用”指实体变成功用(在此意义上说实体是功用)。“即用即体”指功用的自身就是实体(在此意义上说功用即是实体)。前者重言其体,后者重言其用。照熊十力理解,这种本体或实体不在万有之外,也不是隐藏于万有之中,而是实体自身变现为万有,正如水变成为冰,实体是心物万象的基体或基质。熊十力这个对体用关系模式的理解为其独创,有其重要的理论意义,故亦为我们所肯定和吸取。澄清了熊十力即体即用的思想,我们在下节再涉及此种独特的本体宇宙论模式时便可以不再重复。
熊十力晚年体用论建构的结果是,由于从“把心说为本体”改为“实体非心非物”,使得其实体论与斯宾诺莎的实体论相当接近,我在1985年即指出这一点, 当然,斯宾诺莎没有想到实体自身变现为大用这样的哲学本体论洞见。但熊十力仍在用的层次上推崇精神、心灵,故我曾称之为功用的唯心论。 从仁体的角度看,斯宾诺莎的实体说多有可取之处,但在他的哲学中,实体与样式为因果关系,远不如仁体论从宇宙的关联性来讲。仁体与呈现的万物其中全具关联性,怀特海有机哲学之动态性、关联性皆在吾仁全体大用之中,亦无须如熊十力辨能动静、柏格森生命哲学,故体用论中的实体论近斯宾诺莎,大用论可比于柏格森、怀特海,生命实在与李约瑟的关联性建构相通。
熊十力对怀特海过程哲学似不甚重视,其与牟宗三略说新论要旨,言:“若只言生化与刚健,恐如西方生命论者,其言生之冲动与佛家唯识说赖耶生相恒转如暴流、直认取习气为生源者,同一错误。” 认为讲生命进动者如西方生命哲学,只是认取气。熊十力此说甚好,但他以空寂救之,似以佛法之静救之,而未能直睹仁体,可见其受佛教影响之深。吾人以仁体为把柄,一通而百通。
关于宇宙生命或大生命的问题,熊十力与梁漱溟都有讲述,其根源是近代西方生命哲学的影响。在此影响下进一步引起了对“以生论仁”的生命论诠释。梁漱溟早年即如此,在这个意义上熊十力和梁漱溟都有把中国哲学史上的“生”解释为“生命”的意思,并将此生命作为宇宙生命,而宇宙生命对他们来说即是宇宙精神、心灵的一种形态,于今需要辨清,生命不即是精神,生命不即是心灵,生命可为全体,这是仁体论的立场。
正如怀特海的哲学所提示的,哲学需要支持人类文明与价值的宇宙论,这意味着要通过文明了解宇宙,也通过宇宙了解文明,文明观需要宇宙论基础,特别是一种“为把人当做人的学说提供一种重构了的证明的基础”, 重构证明体现了一种捍卫文明的努力。
虽然,由于不同的宗教对终极实在的认识不同,从而不同的宗教和精神传统一般来说很难共享关于终极实在的经验,哲学亦然。对本体的经验在不同哲学家是如此不同,但这并不否定本体论经验的意义,而是为本体哲学的相互理解确立了前提。就各哲学的传统而言,代表了只有这个传统才能作出的理解和经验结构。多元论的贡献就是为了哲学的理解奠定了基础,它促使本体的这些传统相互学习、相互理解,从而走向一个更具包容性的世界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