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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论欲以仁体统摄儒家传统的各种形上学观念,将仁发展为一本体的观念或发展为一仁的本体论。此非以心为本的本体论宇宙论,亦非以理为本的本体论宇宙论,而是以仁为本的本体论—宇宙论。仁的本体论亦曰仁学本体论,盖孔子的儒学本来即是仁学,此点昔人已言之甚多。儒学即是仁学,故儒学的本体论亦即为仁学的本体论,仁学本体论即是仁的本体论,仁的本体论即是仁学的本体论。故本论对此二者不更分别,仁的本体论古来已有所发展,尤其是宋明时代。宋明时期仁体的观念多所使用,但宋明仁学中仁体往往多被强调作为心体或性体的概念,真正作为本体的观念却不多,所以这需要作新的发明与揭示。

本书把仁说为本体,含有数义:

仁学本体论的理论要点即以仁为本体,如理学本体论即以理为本体,仁作为本体亦称仁体。以仁为本体的理论即是仁学本体论,亦即仁体论,亦可称仁本体论。各种方便皆相对于仁而论者为何,如相对与于情本体,吾人即可说仁本体,相对于心本论或理本论,吾人则说仁本论。但只说仁本似只肯定以仁为本,未能表达仁是本体的思想。

宋儒提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而人与万物一体不仅仅是仁者所要达到的一种境界,从本体上说“一体”是本然的,人与万物的一体关联即是本体。吾人所说仁为本体,特强调仁的“一体”义,亦即一体的本体义。一体亦是整体,世界万物的一体即是仁,宇宙万有的一体即是仁,故万物一体即是仁体,即是本体。此一体既是整体,又是关联共生的整体,指整体内各部分各单元之关联共生,即此便是仁体,便是本体。一体亦是大全、道体,庄子曰“天地之大全”,张南轩言“语道者不睹夫大全”,朱子言“究道体之大全”、 “功用之大全”, 此类概念皆可用以论表一体。如我们指出过的,流行总体的观念在朱子仁学中已经明白表达出来,流行总体即是仁体,理与气则是此流行总体的两个方面。

总体或整体之义,现代人多予以批评,认为黑格尔式的整体对个体是一种压抑,但社会整体的观念从道德哲学来看本来就需要肯定,不能因为现代政治哲学对个人权利的声张便改变这一点。仁学的整体性是社会的,不是专指国家的。

一体不仅是总体,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强调一体之中的有机关联,也就是说一个事物脱离了这个一体就不能存在,一个存在物必要与其他事物共同存在才能存在。因此,实体的定义不一定要改变,在旧有的实体定义下我们仍能肯定万物一体为实体,唯此一体之中的万物相互依赖而存在,而万物之间的相互依赖便是关系。事物与关系共同构成一体共生共存便是仁。

极为极至之言,本体为最终极之实在,故亦可称之为极,故仁体也可称之仁极,仁极即是太极,仁极亦是人极。仁极乃宇宙之本体,世界之最后实在,故高于人极而包含人极。而单纯的人极只是人类社会之极,不即是宇宙之太极。

仁学本体论必须建立在万物一体关联的基础之上,这种世界观理解的宇宙或世界是事物密切相关而联为一体,正如仁字本身已经包含着个体与他人的联结关系一样,承认他人并与他人结成关系,互相关爱,和谐共生。

这种注重他人存在,反对一味以自我优先的精神气质与近代西方哲学大相径庭。萨特以他人为自我的地狱,或视他人为虚无,而不是自己存在的要素,其哲学必然归结为个体自我,不可能建立与他人的积极关系。海德格尔的此在也是个体的自我,与群体力求疏离,摆脱共在的束缚。

至于后现代伦理也是要人从各种伦理关系中解放出来,使传统和现代的伦理都破碎化,去除道德义务和自我牺牲,追求一种彻头彻尾的个人的生活,与他者共在成了过时的误解,陌生化生活成了主流,世界是各个个体分散存在的世界。

儒家的仁学则主张必须重视万物一体,或者说万物的共生共在,万物互相关联,而成为一体。故仁是根本的真实,终极的实在,绝对的形而上学的本体,是世界的根本原理。我在《有无之境》已经指出:“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是一种精神境界,具体表现为“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也就是视人犹己。因此,如果“大学”是大人之学,那么“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分尔我者,小人矣。”(《大学问》,《阳明全书》,卷二十六,第373页)就是说,真正达到了万物一体境界的人(大人),把整个世界看成自己的家庭,这也就是张载在《西铭》中所说的乾称父,坤称母,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悔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如果说张载强调把宇宙看成一家,那么程颢则更强调把万物看成一人。程颢说:“若夫至仁,则天地为一身,而天地之间、品物万形,为四肢百体。夫人岂有视四肢百体而不爱者哉!……医书有以手足风顽谓之四体不仁者,为其疾病不以累其心故也。夫手足在我,而疾痛不与知焉,非不仁而何?”(遗书,二上)既然万物都是我这同一身躯的肢体,如果把自己的肢体看成不属于“我”的“尔”,或看成他人的形体,这就是不仁。因此只有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身)才是“至仁”的境界。在这样一种哲学的境界中,人与万物,我与他人都是“共在”,他人对于我不仅不是地狱(萨特),作为同一家庭的成员对于我有亲切感,而我对之承担着各种义务与责任。“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意义在于,在这个“一体”的关系中,“我—他”、“我—它”转化为“我—吾”,或者说转化为马丁·布伯所说的“我—你”。在这个关系中,他人及生灵万物,不再是与我相分离、相对立的异在者,正如布伯所说的,我与你之间伫立的是爱,作为第二境界的“我与你”正是要引导到爱(帮助、抚养、拯救)一切人,万物一体也是要引导到仁爱。

以万物为一体诚然是人的至仁境界,但就本质上来说,一方面心之本体原本是以万物一体的,另一方面,在存有论上,万物本来就处于“一气流通”的一体联系之中,正与布伯强调“我与你”比“我”、“我与它”具有本源性一样,阳明也是强调一体的本源性。

我在这里所说的本源性就是指“一体即是本体”。故我在该书中也说“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既是境界,又是本体”。近年张世英先生也认为万物一体可以代替上帝和天,作为道德的权威性、神圣性、绝对性基础,万物一体是万物之源,是每个个别人或物的终极根源。 但应该承认,以往学者包括我自己在内尚未能点出万物一体即是仁体,万物一体作为事物的绝对的根源,这就是仁体。明道提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通过仁爱而使人与物合一,原本被看作外在于自我的他人、万物在仁的体验中通为一体。但这种体验不应当被仅仅看作是体验或神秘体验,而应当看作宇宙的真实、宇宙的实在本来如此。

在历史上,北宋的道学,发展到南宋前期,仁说已处于其中的核心。以《西铭》和《识仁篇》为代表的新仁学,突出“万物一体”的观念和境界,对后来道学的发展影响甚大。程颢、杨时、吕大临、游酢,都以这种“万物一体”的思想解释“仁”。

南宋时杨时提出“仁者与物无对”,是说仁者不把物看作与自己相对的外物,而视己与物为一体;杨时门下又把这个思想叫做“物我兼体”,“即己即物”,也叫做“视天下无一物非仁”;吕大临把万物一体叫做“归于吾仁”。这些都是主张天下万物与我一体即是仁。吕大临本是横渠门人,横渠死后,往来于程门。他的《克己铭》说“凡厥有生,均气同体”,把气和同体联结在一起,同体也就是一体,可见横渠气学对仁学的影响。而他以同体解释仁,本来也合于横渠《西铭》,只是横渠未以“一体”与“仁”联系起来,也未把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与“仁”联系起来。而程颢大力赞同横渠“一体”之说,突出以一体论仁,故大临此铭又受了明道的影响。大临在气的意义上讲同体,这就突破了二程只重在境界上讲仁,使仁有了实体、本体的意义。杨时之后,朱子虽然不重视万物一体说仁,但他在仁说的辩论中,重建了仁与爱的联系,并把仁联结到天地生物之心,使仁学亦可向更广的空间发展。

虽然宋儒开始把气与同体联结一起,就宋代的仁说来看,仁作为万物一体的概念,主要还是显现在主观的方面,而不是显现为客观的方面。就是说,仁作为万物一体主要被理解为作为人心的目标的境界,人的一切修养功夫所要达到的仁的境界就是万物一体的精神境界。这还没有强调把仁的万物一体从客观的方面来把握,从实体的方面来把握。或者说没有把仁作为实体的意义从万物一体去理解去呈现。当然,万物一体的仁学,在这里虽然主要显现为主观的,但在这一话语的形成和这个话语在道学内部造成的重大影响,也为从客观的方面去把握万物一体之仁准备了基础,这是宋儒特别是程明道及其思想继承者的贡献。

这种从主观方面理解的万物一体的思想在明代更为发展。明代的王阳明,特别阐发万物一体的思想,使其万物一体的思想成为其晚年与致良知思想并立的主要思想,也因此,万物一体的思想成为中晚明阳明学的重要内容。然而,明代心学虽然突出主观方面理解的万物一体的仁学,但王阳明论一体时仍提到万物一体的一体性联系与宇宙一气流通的关联,于是仁与草木瓦石的一体也是存在论的实在,“非意之也”,这也就为从客观的实体方面去把握万物一体之仁打通了基础,使一体兼有主客两方面的意义。如王阳明已经说明,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不仅是主观的境界,天地万物与人本来是一体,在存在上即原来一体,这种一体是基于气的存在的一体性,所以万物相通一体。王阳明的例子再次表明,气的概念使万物一体之仁的实体化成为可能。照阳明与弟子另一段关于“人心与物同体”的答问,所谓“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其中的“一气流通”不仅具有物质实体的意义,也同时包含着把宇宙看成一个有机系统的意义,无论哪一方面,都是强调万物与“我”的息息相关的不可分割性,这个不可分割的有机系统的总体即是仁体。从而仁体可以超出心体而成为宇宙的本体,从而超越心学而走向本体的仁学。

所以,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在哲学系统上说,是因为天地万物本来是一体, 仁体即是天地万物浑然的整体 。这种一体性就其实体的意义说,在近世儒学中往往与“气”密不可分,因为气贯通一切,是把一切存在物贯通为一体的基本介质,可见仁体论的构建与发扬,在儒学史上是有其根据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万物与我为一”,有两种意义,一个是境界的意义,指万物一体的精神境界;另一个是本体的意义,指 万物存在的不可分的整体就是仁体 。万物的生生总体,便是朱子所说的“统论一个仁之体”。我们今天来看这个问题,不必再以气来作为载体,而可以直接肯定本体、实体的概念义建立仁本体。

天、地、人、物本是一体,一体而分才有天地人物之别。就一体而言,天地人物是不可分的。因此孔子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因为立不能独立,达也不能独达,必须与人俱立,与人俱达,对待别人如同对待自己,对待自己如同对待别人。因为天地人物“浑然一个仁体”,故天地人物共在,共在就是仁体的基本特质。当代儒学仍应发挥仁体共在之意。 Xiir0AGxM6dsqcfV+1+RSFOF2vnrJ/+ZmSxxO4vDWkuzaycEotVA9RxKuP7Cput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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