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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白墙把他唤醒的,不只是卧室,整套公寓都是纯象牙白的浮饰—墙,地板,家具。斯科特躺在那里,双眼圆睁,心跳极快。在白色的冷宫里睡觉,像只悬停在以太领域里等待大门打开的新灵魂,等待分配身体前的官僚检验,没有呼吸地等待颜色的创造,这显然能让一个人发疯。斯科特在白色被单下的白色枕头上辗转反侧,他的床架被刷成了鸡蛋色。深夜2点15分,他甩开被子,脚踩到地上。交通噪声从双层窗户飘进来。他因为努力强迫自己躺在床上而大汗淋漓,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穿透胸腔内壁在跳动。

他走到厨房,考虑泡杯咖啡,但又感觉不太对。晚上是晚上,早上是早上,混淆两个时间会导致挥之不去的错位感。一个不合时宜的人,移换了时段,喝波本威士忌当早餐。斯科特的眼后有点儿发痒。他走到客厅,找到一个书柜,打开所有的抽屉。在浴室里,他找到六支口红。在厨房里,他找到一支黑色的记号笔和两支荧光笔(粉色和黄色)。冰箱里有甜菜,是饱满的碎菜片,他拿出来,然后在炉子上放了一壶水开始烧。

他们在电视上谈论他。他不需要开电视就知道,他现在是循环节目的一部分。他轻轻地走进白色的客厅时,刷白的地板在脚下咯吱作响。壁炉还留有近期用过的焦黑色痕迹,斯科特蹲在冰凉的砖壁上找炭灰。他凭感觉找到一块木炭,把它掏出来,就像从矿里摸到一颗钻石。远处的墙上有一面落地镜,他直起腰时瞥见了自己。他的平角裤碰巧也是白色的,他又穿了一件白T恤—就好像他也慢慢地被某种无尽的虚空吞噬了。他看到这个全白世界的镜子里的自己—裹着白布的苍白的白人—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一只幽灵。哪种情况更有可能呢?他心想,“我肩膀脱臼地背着一个幼儿游了好几千米,是不是我已经淹死在翻滚的咸水里了?像多年前我的妹妹一样,她神情恐慌,张着嘴巴被吸进密歇根湖贪婪的黑水深处。”

他的手里握着炭块,在公寓里转了一圈把灯打开。他有一种直觉,一种不完全理性的感觉。他能听到外面刺耳的刹车声,是当天的第一辆垃圾车,它的齿轮大口磨碎我们不再需要的东西。现在公寓完全被灯照亮了,他慢慢地转了一圈,想要彻底体会这一切:白墙,白色家具,白色地板。这简单的一圈变成了一种旋转,就好像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了。一颗白茧不时地被黑色的镜面打断,因为窗纱都是拉起来的。

所有能制造颜色的东西都堆在白色的咖啡矮桌上。斯科特站着,手里握着灰化的木炭。他把炭块从左手换到右手,他的眼睛被左手掌上粗野的黑印吸引。然后,他满怀热情地把脏手拍在胸口上,向下划过肚子,给白色棉布抹上黑灰。

活着,他想。

然后他开始画墙。

一小时后,他听到有敲门声,然后是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蕾拉进来,还穿着晚上外出时穿的衣服,短衫和高跟鞋。她发现斯科特在客厅里,正往墙上扔甜菜。用常规用语来说,他的T恤和短裤都毁了,或者说,在这个画家的眼中是大有改进—染上了黑色和红色。空气中依稀有木炭和根类蔬菜的味道。斯科特没跟她打招呼,轻轻地走向墙壁蹲下来,拎起砸烂的块茎。他听到身后大厅里的脚步声,听到有呼吸声靠近,带着震惊的急促。

他听到的同时也没听到,因为此刻,除了自己的思想,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幻觉与记忆,以及某种更抽象的东西。一开始十分急迫—但不是山崩地裂的那种急迫,而是在漫长的开车回家途中,被困在走走停停的车流里,之后跑了很长一段路才到前门,摸索着找到钥匙,在匆忙的跑动中颤抖地解开裤子纽扣,最后终于可以小便的那种急迫,然后是浑然天成的流动。生物需要得到了满足。就像曾经关闭的一盏灯,现在打开了。

随着每一抹笔触的落下,这幅画在向他呈现。

蕾拉在他的身后观看,嘴唇微启,被一种她并不真正理解的感觉震慑。她是一场创作行为的闯入者,一个意外的偷窥犯。这套公寓虽然归她拥有,被她装饰,却变成了别的东西,某种出乎意料的狂野的东西。她伸手去脱她的高跟鞋,把鞋拎到斑斑点点的白沙发旁。

“我刚才在参加上城区的一个活动,”她说,“那种没完没了的东西,谁在乎啊—然后我从街上看到你的灯亮着,所有的灯。”

她坐下,一条腿盘在另一条腿的下面。斯科特用手捋捋头发,头皮现在是熟龙虾的颜色。然后他走向咖啡桌,挑了一支口红。

“一个50岁的人说他想闻我的内裤,”她说,“噢不对,不是的—他是想让我脱掉我的内裤,塞进他的口袋,然后晚点儿等他老婆睡着后,他说他会握在鼻子跟前,对着水池。”

她伸展一下,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喝的。斯科特看似不知不觉,他正拿着口红在墙上试色,然后盖起盖子,选了另一种颜色。

“想象一下,当我告诉他我没穿内裤时,他的眼睛瞪得有多大。”蕾拉说,一边看着他选了一种名叫“夏日胭脂”的颜色。她小口抿着她的酒。“你有没有好奇过以前是什么样子?”

“什么以前?”斯科特说,没有转身。

她重新躺回沙发上。

“我有时担心,”她说,“人们跟我讲话只是因为我有钱,或者他们想跟我上床。”

斯科特像一束激光,专注于一个点上。

“有时,”他说,“他们很可能只是在想—你想要一份开胃菜吗,或者有可能想要一杯鸡尾酒吗?”

“我不是在说服务员。我是说有一屋子人的时候,我是说社交场合,或者在商务会议上。我说的是有人看着我,心里在想,那个人有点儿意思,可以拿到大的计划里讨论。”

斯科特盖上口红,后退几步检查他的作品。

“7岁的时候,”他说,“我离家出走,不是真正离家,但离开了房子。我爬到后院的一棵树上,我心想: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后来甚至根本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了。我的妈妈—从厨房窗户旁—看到我在树上,一个男孩在一棵树的大树枝上,带着他的背包和枕头,正在吹胡子瞪眼,但她只是忙着做晚餐。后来,我看着他们在餐桌上吃饭—妈妈,爸爸,我的妹妹。吃完饭以后,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是真人秀,可能是《浪漫满屋》。我开始觉得冷。”

他擦抹炭色,试图达到完美的效果。

“你试过睡在树上吗?”他问,“你得变成黑豹才行。房里的灯一盏一盏熄灭,我发现自己忘记带食物上树,这是个问题,还忘了带毛衣。所以过了一会儿,我爬下树进屋。后门是开着的,我的母亲在桌上给我留了一盘食物,还附了一张字条:雪糕在冰箱里!我在黑暗里坐着吃饭,然后就上楼睡觉了。”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做过的事。”

他在干板墙上擦抹木炭的线条,在添加阴影。

“又或许,”他说,“我的意思是,人们可以不用开口就说出所有的话。”

她伸展四肢,屁股对着天花板。

“他们在新闻上说,那个男孩不说话了,”她说,“说他自从事故发生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但他们是那么说的。”

斯科特挠挠脸,在太阳穴上留下漆黑的污渍。

“我以前喝酒的时候,”他说,“我就是他们口中的话匣子,一句接着一句地说,大多是我觉得人们想听的话,或者—倒也不是—是我以为具有煽动性的话,是真相。”

“你都喝什么?”

“威士忌。”

“好阳刚的酒。”

他打开黄色荧光笔的笔盖,心不在焉地在左手拇指上揉搓笔尖。

“从醒酒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不再讲话了,”他说,“有什么好说的?你需要有希望,才能形成思想。那需要—我也不知道—讲话和参与交谈需要乐观精神。因为,说真的,这么多的交流有什么意义?我们对彼此说什么其实有什么差别?同理,我们怎么对待彼此又有什么差别?”

“那种心态是有名字的,”她说,“叫作抑郁。”

他放下荧光笔,慢慢地转身,观赏这幅作品。它的形状与颜色,任人诠释。房间已经具有深度和维度,他却突然感觉疲惫。随着他把眼睛挪向蕾拉,他看到她已经脱下裙子,裸体躺在沙发上。

“关于内裤,你不是在开玩笑。”他说。

她笑了。

“一整晚我都好开心,”她说,“因为我知道自己有一个秘密。每个人都在谈论发生的事,那个谜团—一架飞机坠毁了。他们都在猜测,是恐怖主义吗?是某个‘杀死富人’终结情节的开端,还是朝鲜的某支微型特种部队为了让吉卜林闭口?你真该在场听听。但之后峰回路转,变得更加—私人化,所有这些有钱的精英都在谈论那个男孩,谈论他会不会重新开始讲话。”

她端详着他。

“他们谈论你。”

斯科特走到厨房水池旁洗手,一边看着炭灰和口红流进下水道。他回来后,沙发已经空了。

“在这儿呢。”她在卧室里叫他。

斯科特想了想,一个裸体女人躺在他的床上会导致什么后果,然后他转身走进了书房。这里的墙壁还是白的,这降低了他的成就感,于是他把沾满污渍的躯干贴到干板墙上,留下类似大笨狼的身体形状。他朝书桌走去,拿起电话。

“我吵醒你了吗?”她接起电话时,他问。

“没有,”埃莉诺说,“我们醒着呢,他做噩梦了。”

斯科特想象男孩在辗转难眠,脑袋里是一片狂暴的海。

“现在他在做什么?”

“在吃麦片。我尝试哄他继续睡觉,但他不愿意,所以我在PBS频道找了《单词世界》给他看。”

“我能跟他说话吗?”

他听到她放下听筒,听到她含混的声音—JJ!—穿过房间。斯科特屈服于重力,躺到了地板上,电话线随他一起拉长。一秒钟后,他听到塑料听筒被拖过一块坚硬的表面,然后是呼吸声。

“嘿,小伙伴儿。”斯科特说。他等待着。“我是斯科特。看来我们俩都醒着呢,嗯?你做噩梦了?”

斯科特听到蕾拉在隔壁房间打开电视,沉溺在24小时的循环新闻中。隔着电话,他听到小男孩在呼吸。

“我在考虑要不要过来看看你,”斯科特说,“你可以带我参观你的房间,或者—我也不知道。城里好热,你的姨妈说你们靠近河边,我或许可以教你怎么打水漂,或者—”

他考虑了一下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你和我再去看看另一大片水域吧。一部分的他不知道男孩是不是每次冲马桶时都会尖叫,他会不会厌恶浴缸放水的声音。

“帮我克服恐惧的是,”他说,“克服害怕的是,随时做好准备,你知道吗?知道该怎么办。比如有熊攻击你的时候,他们说你应该装死。你知道吗?”

他感觉沉重的疲惫从地底深处把他往下拉。

“那狮子呢?”男孩说话啦。

“嗯,”斯科特说,“那我不太确定。但我可以跟你说,在见到你时,我会找到答案然后告诉你,好吗?”

长时间的沉默。

“好。”男孩说。

斯科特听到男孩撂下听筒,然后是听筒重新被拿起的声音。

“哇,”埃莉诺说,“我不知道要—”

电话,这一神奇的功率交换器就悬在他们之间。斯科特不想谈论这个。对他而言,男孩愿意跟他讲话而不愿跟其他任何人讲话,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没有任何心理医生所谓的“意义”。

“我告诉他我会来看他,”斯科特说,“可以吗?”

“当然,他会—我们会很高兴的。”

斯科特琢磨了一下她音调中的变化。

“那你的丈夫呢?”他问。

“什么都没法让他高兴。”

“你呢?”

停顿了一下。

“有时候吧。”

他们思索了一会儿。斯科特听到卧室传来一声叹息,但他无法分辨是人的响声还是屏幕上的音效。

“好了,”斯科特说,“就要出太阳了,今天尽量小睡一下吧。”

“谢了,”她说,“祝你一天愉快。”

一天愉快。这句朴素的话让他笑了。

“你也是。”他说。

他们挂电话后,斯科特在那里躺了一下,想睡觉却睡不着,然后爬了起来。他跟着电视的声音走去,一边脱掉他的T恤丢在地上,然后脱掉平角裤,走进卧室,顺手关上灯。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也知道这一姿势的威力,她的眼睛故意腼腆地盯着屏幕。斯科特现在感到寒冷,他爬上了床。蕾拉关上电视。外面,太阳正在升起。他把头倒在枕头上,先是感觉她的手伸向他,然后是她的身体。浪花冲上白沙海滩,她的嘴唇找到他的脖颈。斯科特感觉被子的温暖将他往下拉扯。白色的盒子已经被他征服,冷宫现在是一处实在的位置。她的手抚摸他的胸膛,她的腿沿着他的小腿游走,然后跨过他的大腿,她的身体很热,胸部的圆弧滚烫地贴着他的手臂,她的鼻子钻进他的颈窝,对他耳语,她从容不迫。

“你喜欢跟我说话,”她说,“对吧?”

但他已经睡着了。 CiKR3TqVN9bvTnjnbXmi2a1+5WnFq7svEE4HQNh1aMXG6KhWLo78C9UgoODdM6R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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