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的时候,朋友们就对他说过:如果往维也纳去,那么就应该在约瑟夫施塔特找一间自己的房子。这里靠近大学,大学生们都喜欢居住在附近。那是因为这片街区安静而略存古意,又由于传统的关系,便成了大学生们的大本营。因此,他把行李暂时存在火车站,立即着手打听,然后穿行在条条陌生而喧闹的街道。他从许多匆匆忙忙的人身旁走过,那些人像是被雨追着跑一样,都不大乐意答复他,只给个简略的回答。
秋日的天气严峻无情。刺人肌肤和湿漉漉的阵雨噼里啪啦下个不停,冲刷掉了灰黄色的树上还在颤抖的最后的树叶。淅淅沥沥的雨发出鼓点般的声响,并且把忧伤的天空撕成无数根灰线。风有时候吹得雨帘往前倾斜,如同吹起一方飘动的手帕;有时候又把雨滴抛向墙壁,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有时甚至撕裂行人的雨伞。没有多久,街道上便只能看到颠簸的黑色马车,拉车的马都喷吐着热气,间或还有从他身旁飞快跑过的几个人。
年轻的大学生一家一家不停地走,上上下下了许多级楼梯。他很高兴,在那些短暂的时间里他躲开了来势汹汹的风雨。他看了很多房间,但是没有一处中他的意。也许要归咎于这一场雨和令人战栗的苍白灯光——那灯光使所有的房间都显得沮丧,充满让人病怏怏的沉闷空气。他顺着弯曲和潮湿的楼梯爬到上边,看到许多既粗陋又肮脏的寄住宿舍,这时候他内心里一直受到轻微约束的感觉清醒了。不知怎地,他总有种初步的预感:在这些伛曲、破旧和低矮的郊区房子外墙之后隐藏着重大的忧伤。他对于找房子越来越绝望了。
终于,他选定了自己的房间,在约瑟夫施塔特的高处,离绿化带不远。那是一所古老、粗陋,但具有旧式民居的那种舒适宽敞的房子。房间陈设简朴,实在比他所期望的还差。但是窗子向外对着一座大院子,一座古老的市郊院落。院子里有几棵树,现在正在雨中发出簌簌响声,冷得微微颤动。这片最后的、畏缩的绿色,就像对自己业已失去的故乡花园的回忆,把他吸引来了。随后,他在前室里上了钟表,一只金丝雀在钟壳里边啾啾鸣叫起来。在他察看房子期间,金丝雀的花腔一直不倦地唱着。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他也喜欢女房东。那是一位上了些年纪、形容憔悴的女人,按她自己的说法,是一名公职人员的孀妻。她和小女儿只住了一间简陋的小房间,另外还有个大学生住在隔壁的房间,房门上的名片也表明了住客的身份。
还有几个小时才到晚上,他本想再走马观花地看看这座陌生的、几年来渴望看到的城市,但是冷飕飕的风雨消除了他的欲望。他走进一家咖啡馆,然后便长时间心不在焉地看台球桌上那个白色球如何随着红色球跑。他听到周围许多陌生人的谈话。他努力抑制住嗓子眼儿里慢慢涌起来的想一吐为快的痛苦失望的感受。然后他又一次尝试逛逛大街,但是雨势太猛了,他浑身湿透、雨水淋淋地走进一家饭店,毫无乐趣地快速吃了顿晚饭,然后便回家了。
现在,他站在自己的房间里环顾四周。靠墙并排放的两个东西好像被遗忘了,那是两只旧箱子,没有任何内在的联系,没有优美的形象,也没有生动的活力。如果人们走到近处弯腰一看,就只会叹一口气。床上的床罩已经褪了颜色。一盏白色的灯散射的光在昏暗的、阴森森的房间里忧伤地不住摇曳。还有一个旧式的维也纳火炉。房间里还有几张彩色画片和照片,颜色都已苍白,而且是没有关联地堆放在一起。这些也许在这里凝望了许多年的陌生面孔都已不能辨认了。凹凸不平的地板不时地颤抖,窗户也关闭不严,如果风助雨势打到玻璃上,便会啪嗒啪嗒地响个不停。
他冷得发抖,拘谨地站在这些陈旧的破烂中间。谁在这张床上睡过?谁在这把靠背椅上休息过?谁往这面镜子里看过?现在他自己苍白的孩子气的面孔正异常恐惧、几乎是在哭泣着从镜子里看他呢。在这里没有什么使他想起过去经历过的事。一切都是陌生的。因此,他觉得浑身冰凉,直透骨髓。
已经该去睡觉了吗?现在是九点钟。这是他第一次在陌生的房子里睡觉。家里人现在大概都还在金黄色的灯光下围着圆桌亲切地进行着从容不迫的交谈。现在他知道,金黄色头发的姐姐埃迪特很快就要起身向钢琴走去,还要弹奏起来,完全如他要求的那样,弹奏一首忧郁的奏鸣曲或者是随便一首欢快的华尔兹。但是他今天是在哪里呢?往常在家里他会站在钢琴旁边的阴影里,随着曲调梦想,一直到埃迪特站起身来,真挚地对他道声晚安的时候为止。
不行,现在他还不能去睡觉。他走过去,从已经打发人取来的箱子里拿出几样东西。一切都是家人细心包裹好的。他在拆开整齐的包装时,必定会想起怀着爱心为自己包装东西的那双手。令他格外高兴的是,在书籍中间他发现了一个惊喜:姐姐的照片。这是她偷偷地给他放进书里边的,照片上还写有一行真诚的话。他长时间凝视着这张爽朗微笑的面孔。然后,他又把照片摆放在写字台上,让照片亲切地看着他,给自己这个无家可归的人以安慰。但是他觉得,照片上的微笑好像越来越模糊起来,好像在模糊之中姐姐正与自己一起悲伤。他觉得照片已经完全模糊了,他简直不敢再去看了。
他还得从这个昏暗的、无所慰藉的小房间里再走出去一次吗?他走到窗口,看到雨还在下个不停。许多雨滴聚集在模糊不清的窗玻璃上,停住不动,直到落下新的雨滴把它们带走。于是这些雨滴便急转直下地奔流,就像眼泪从孩子的面颊流下。总是有新的雨滴从四面八方而来,所以雨滴便不住地奔流而下,仿佛外边的整个世界把它的悲伤都哭成了无数泪水。他站着不动,也许有半个小时之久吧。这种充满沉闷痛苦的含糊不清的低声演奏,这种持续不断的流淌,这些诉苦的树木奏出的令人费解的音乐——这种泪珠滚滚的奇异景象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他感到一阵猛烈的、呼唤眼泪的悲伤。
他很想放声呼喊。可是这就是他在维也纳的第一个晚上吗?在梦中,在与姐姐和朋友们的交谈中,他已经对这第一夜预想了许多次。当时没有什么是明确的,但确有着某种激烈的、明亮的东西,穿行在光亮闪耀的大街上,向前,一直向前走去,仿佛一切豪华到明天就不复存在了,仿佛要在这第一个小时里就经历难以忘怀的事情。在愉快的谈话中他想象过自己忘乎所以地歌唱,往空中抛掷帽子,心里怦怦直跳。现在,他站着不动,站在模糊不清的窗玻璃前,冷得发抖,而且是孤单一人。他凝视雨滴是如何往下流动的:最初是两滴雨,然后是三滴,现在又变成了两滴。他注视着雨滴如何修成看不见的、运载其他同伴往下滑动的轨道。他紧闭上眼睛,以免热泪突然间流淌下来,流到他冰凉的手上。多年以来自己所渴望的就是这样而已吗?
然而时间过得多么缓慢呀!古老摆钟木壳上的指针很不引人注意地向前爬动。他感觉到晚上的恐惧愈来愈有威胁。这是一个孤独的人在陌生房间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孩子气的恐惧。这是他再也无法否认的、强烈的思乡之苦。在这个大城市里他是孤单一人。这里,上百万人的心脏都在突突地跳动,但是除了这场噼里啪啦地下着的幸灾乐祸的雨以外,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听他讲话,或者对他这个正在强忍啜泣和眼泪、像孩子一样害羞的人看上一眼。他确实不知道如何躲开那藏在黑暗之后,用发光的眼睛无情地盯住自己的恐惧。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过讲话。
这时候,隔壁房间的门发出哗啦响声,砰的一下又关上了。蹲在地上的人猛地站起身来,仔细地听。隔壁房间有个粗壮但是经过训练的声音在哼唱一段大学生的歌曲。然后他听见嚓的一声划着了火柴,这显然是点灯的声音。这人可能就是他的邻居。就像女房东所讲的那样,是面临毕业考试的法律系学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孤独短暂地平静了下来。隔壁房间传来沉重而紧张的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歌声越来越清晰可闻,使他这个偷听的人突然羞愧起来,颤抖地站着谛听。他一声不响地回身走到桌子跟前,好像是怕隔壁的人透过墙壁看到自己似的。
现在隔壁房间的歌声停止了,来回的走动也归于静寂。显而易见,他的邻居已经坐了下来。现在簌簌的雨滴又开始向他诉说了,令人恐怖的孤寂又从黑暗中向外窥视了。
他觉得好像要闷死在这个狭小的地方一样。不,现在他不能继续孤单一人。他鼓起劲来,等到面颊不再因久躺而发红,清了清嗓子,然后便轻步出门,向邻居的房门走去。他两度停住了脚步,不过最后还是心存犹疑地用手指敲响了陌生的房门。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显然感到惊讶的沉默。然后是一声响亮的“进来”。
他把房门拉开,一团蓝色烟雾迎面扑来。狭窄的房间里烟雾弥漫。乍一看,一切东西都模模糊糊地处于浓浊的、遇风便蒸腾而升的云雾里。他的邻居挺身直立,惊讶地看着走进门来的客人。他已经脱掉了外衣和马甲,衬衣也半敞着,很随便地露出长着护心毛的宽阔胸膛。他的体格强健,像农民一样结实。他的鞋在地板上到处堆放。与其说他像大学生,不如说更像一个工人,站在房间里,嘴里衔着一个短杆烟斗。现在,他用劲儿把烟斗上的烟吹到房门口。
来人讷讷地说了两句话:“我是今天住到这里来的,作为邻居,我想来对您作个自我介绍。”
于是主人机械地迅速并拢双腿说:“非常欢迎。我是法律系学生施拉梅克。”
为了不失时机,造访者也赶快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是贝尔托尔德·贝格尔。”
施拉梅克飞快把他打量了一番,说:“您是上第一学期吧?”
贝格尔作了肯定的回答,接着还补充说,今天也是他到维也纳的第一天。
“您当然是学法律的吧?比较多的人是学法律。”
“不是。我是想到医学系注册的。”
“是这样,那太好了。终于来了一位……不过还是请您坐一会儿吧!”
这请求是诚心实意的。
“同学,您要来支烟吗?”
“谢谢。我不吸烟。”
“噢……那很好呀。现在不吸烟的人快要灭绝了。那么,来一杯法国白兰地吧,这酒不错。”
“不,谢谢……多谢了。”
施拉梅克耸了耸肩膀,笑着说:“亲爱的同学,您不要生气。但是我相信,您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怪人。不喝法国白兰地,也不吸烟,这是很令人生疑的。”
贝格尔的脸变红了。他为自己如此笨拙,且把自己的笨拙如此暴露无遗而羞愧难当。但是他觉得,迟延的答应必定显得更加可笑。为了找点话说,他便再次请求对方原谅自己的夜晚造访。可是施拉梅克不让他把话说完,而是用一连几个问题紧紧抓住了他。他们几乎是同乡:一个来自讲德语的波希米亚;另一个来自摩拉维亚。没有多久他们就在记忆中找到了共同的熟人。于是,交谈很快便活跃起来。施拉梅克讲到考试和他参加的大学生协会,讲到好像是大学生本性的无数蠢事。在他的讲述中有一种生气勃勃的真诚,一种嗓门儿洪亮的欢乐,一种故意为之、甚至是虚荣的习气。显而易见,他很高兴自己能使一个新来的、一个同省区的老乡表示钦佩。他取得的成功比他自己知道的更多。贝格尔渴求知识的好奇心无比强烈。他仔细听取了施拉梅克讲述的一切,因为他觉得这些事情就是在维也纳等待他的新生活。他喜欢那充满活力的讲话,喜欢施拉梅克吸烟时在粗大的蓝色圆锥形里喷云吐雾的神态。他对一切琐碎的事都很重视。因为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大学生,所以也就不加选择地把施拉梅克看作是最完美的大学生。
他也很想对施拉梅克讲述一些自己的事情。但是他突然觉得,与这些新鲜事相比,家里的那些琐事简直无关紧要,毫不引人注意。至于那些文科中学里的趣闻笑话、在外省的经历,都是没有意义的。他突然觉得,迄今为止,他所有的思想和语言都属于童年时代,直到今天才开始了成人时期。施拉梅克根本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沉默,只是为这个见习修士畏缩惊叹的眼神沾沾自喜。应施拉梅克的要求,贝格尔小心翼翼地用手抚摸了经过他头顶的短发、形成一条显眼红线的三处伤疤。对于施拉梅克所讲述的约定决斗和比剑,他更是惊叹不已。想到不久以后,自己也要与一个敌手四目相对而立,他就觉得既畏惧,又热血沸腾。他请施拉梅克把放在墙角的剑给他一把,让他拿一小会儿。当然,他很吃力地举起那把剑时,是有些疼痛的感受的。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瘦如幼童,两臂绵软无力。他还觉察到了自己与这位壮实有力的小伙子的差别,于是油然产生了妒意。轻松自如地舞动这把剑,呼啸生风,全力以赴拨开阻拦,直刺对方的面门——他觉得这都是闻所未闻的事。他觉得所有这些日常的事情都很重要,都值得赞叹,就像值得追求的伟大事业一样。他讲话时那种胆怯的惊叹使得施拉梅克越发健谈、越发亲切了。施拉梅克像对待老朋友那样同他说话,展开他容纳了对学生生涯全部理想的彩色画卷。贝格尔着迷似的注视着这幅画卷,在这里面他看到了自己新生活的先行者。
到了夜半时分,他们终于互道了“再见”。施拉梅克真诚地与贝格尔握手,拍打贝格尔的肩膀,并用同龄人称为自发友谊的感情向贝格尔保证,他是一个“可爱的家伙”,会使年轻人愉快和着迷。
他为这种印象陶醉,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突然觉得这个房间不再孤寂,不再昏暗了,尽管雨滴还在不断地敲打窗子,各处的缝隙都还在涌进冷气。他心中想的尽是那些陌生的、闪光耀眼的事情。到达这里的第一天就立即结识了这么一位朋友,他觉得这是难以形容的幸运。然而没有多久,他的情绪中又掺进了一丝轻微的忧伤。他感觉到,与这个两脚坚定地站在生活中的人相比,自己显得多么软弱,多么幼稚,多么小学生气。在自己的同学中,他向来是最软弱、最无力、最多病的;在娱乐活动和放肆欢闹方面他也总是落在后边。但是到了今天他才觉得这是很令人痛苦的。将来他能变得像施拉梅克那样坚强、有力和无拘无束吗?他产生了一种狂热的渴望:要能够那么机灵、那么果断地讲话,要长出健壮的肌肉,要能够坚强地对待生活,无论如何也不在生活中随波逐流。他将来能够成为那个样子吗?他心存疑虑地端详着镜子中自己腼腆、瘦削、没有胡子的娃娃脸。他又想起,自己用这只绷不起肌肉的娇嫩胳膊很勉强地才把剑举起来。他想起来,两个小时以前自己还像个孩子似的几乎哭一场,原因不过是昏暗、天冷和身边没有一个人。一种忧虑悄悄地降临到了他的身上: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在这种需要力量、勇气和傲慢的新生活里,他这样软弱幼稚的人,会遭遇什么情况呢?不行——他努力振作了起来——他要战斗到成为价值完整的人时为止。这就是说,他要像他的朋友那样强壮有力,他要向他的朋友学会一切:摇摇晃晃的闲逛步态;爽朗果断的讲话风格;他要增强自己的肌肉,要成为像他的朋友那样的男人。现在,忧虑和欢乐、希望和沮丧掺杂到了一起。他的梦幻愈来愈混乱了。当残灯冒起浓烟的时候,他才看到夜色已晚,赶紧上床。这时候,窗外严峻无情的九月秋雨还在不停地敲击。
这就是贝尔托尔德·贝格尔来到维也纳的第一天。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的情况依然是这样:忧伤和欢乐、希望和失望不断地混杂在一起。这是一种错综复杂的感受,始终令他感到生疏而不是适应。他对于独立,对于大学生时代和维也纳生活所期待的重大事件、意外事件和新鲜事件兴许都不会出现。倒是有几样东西很美:九月柔和阳光中的美泉宫和金黄色的林荫大道,大道向高处延伸,抵达宫殿的制高点——凯旋门,从那里可以俯瞰名贵的花园和富于活力的宫殿的恢宏全景;还有一些进行演出、聚集起众多名人的剧院很吸引人,节日聚会与庆祝活动呈现出一派高雅的景象;大街上时有许多漂亮和罕见的面孔从他身旁经过,闪烁着千百种许诺和诱惑。但是这些始终还只是外貌,而绝非深入了内部,好比始终只是贪婪地翻阅一本打开的书,而非直接的交谈和亲身经历。
几天以后,他立刻对这个新世界的内部进行了一次独特的探究。他有些亲戚住在维也纳,这都是些高贵的人。他去看望了他们,随后他们便请他吃饭。人人对他都很亲切,连那些差不多同年岁的表兄弟也都很亲切。不过他感到太过分了:他觉得人家只是用邀请来尽到一种责任,还觉得他们在用克制和同情的微笑打量自己的西服。他很为乡下的时尚和自己的腼腆感到羞愧;与表兄弟们充满自信的举止性格相比,他的腼腆必定令人感到可怜。告辞时他反感到高兴,他之后也再没有到他们那里去。
就这样,各种事情都把他推回第一天晚上的友谊。他满怀一个小伙子的全部热情沉醉于这场友谊。他完全信赖那个健壮有力的人;那人也乐于接受他感情奔放的爱戴,而且用对于内心冷淡的人而言很少见的随时乐于帮助的诚意回报他。几天以后,施拉梅克就向高兴得红光满面的贝格尔建议用“你”相称了。可是贝格尔在相当长时间里用起“你”来还是笨拙和畏缩的,他对这位朋友的优势的尊重异乎寻常。他们同行的时候,他经常从侧面偷眼观看对方,为的是学习他那阔步和自信的行走姿态。后来他就有了把头伸到每个漂亮姑娘鼻子下边去的大方自然的举止。他甚至喜欢一些不良习惯,比如用棍棒在街上格斗闹事,衣服里总是散发出优质烟草的气味,在饭馆酒店里发表高声挑衅的讲话,以及其他没有见识的恶作剧。每当施拉梅克讲述关于女孩子、决斗以及远足郊游等无关紧要的故事时,贝格尔都能一连几个小时洗耳恭听。他甚至觉得这些根本与他无关的事情都很重要。他为这些故事激动不已。他觉得这些故事就是实在的生活,就是生活的原貌,所以他非常渴望也能体验一番这类事情。他暗自希望,施拉梅克有一天会把他推进一场这样的惊险活动。但是施拉梅克态度怪异,总把他排除在重要的活动以外。显而易见,他觉得这副幼稚的、嘴上无毛的面孔太没有派头。他去参加大学生协会的时候,很少把贝格尔带去,两个人主要是在咖啡馆或者宿舍里相遇。
没过多久贝格尔就觉察到了这一点,暗自苦恼。在他的友谊中,正如在每个小青年的友谊中一样,有某种类似爱情的东西:先是异常的激情,然后是轻微的猜忌。当他看到施拉梅克对一个刚刚认识的很单纯和无足轻重的人也像对自己一样热诚,经常还更加无拘无束的时候,便产生一种当然不敢表露出来的愤怒。后来他还感觉到,在认识施拉梅克的几个星期里,尽管自己非常热衷于接近人家,却始终没有比第一天晚上更近一步。施拉梅克对贝格尔的一切事情丝毫没有表现出后者对施拉梅克的事情所表现出的那种热情洋溢的兴趣。施拉梅克对他表示衷心的问候,仅此而已,接着便讲述起自己的事,如果贝格尔要讲他的事,他就勉强听一听。贝格尔对此感到恼怒。
后来又发生了最不愉快的事:贝格尔从每一句话里都感觉到,施拉梅克没把他当作一回事儿。就像对自己的称呼那样!现在施拉梅克总是叫他“毛孩子”,而不是最初的贝尔托尔德。这样叫听起来亲切热诚,但却总是使他痛苦。因为这正碰到多年来他心中不曾愈合的伤口:他总是被人看作一个孩子。有好几年,他在学校里像个女孩子那样,人人都觉得他既柔弱又畏缩。所以现在,应该成为一个男子汉的时候,他的外表还像个小男孩,他还有男孩子的胆怯和神经过敏。人们都不肯相信,他已经是个大学生了。诚然,他还不满十八周岁,但是外表看起来比他幼稚的行为还要年幼得多。他心中日益坚定起了一种怀疑:施拉梅克只是看在同学的分上对自己表面客气而已。
一天晚上,他完全确信了自己的怀疑。他在市区里长时间地漫游。在人群潮涌的大街上他再度痛苦地感觉到了绝对的孤单。所以他又到施拉梅克房间里去聊天。施拉梅克对他表示衷心欢迎,但是坐在沙发上,没有站起身来。
桌子上放着大学生协会的软帽,火样的鲜红,很引贝格尔注目。他最心爱和最机密的愿望就是,被施拉梅克带进他的协会。到了那里他就会有自己现在痛苦地缺少的一切,就会有亲密的交往,有个俱乐部。到了那里他就会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强壮有力,男子气概,一条成人的汉子。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等待施拉梅克的建议。他经常作些谨慎的暗示,但是显然没有受到理会。现在他急切地想有一顶这样的帽子。他觉得这顶软帽犹如旺盛的火焰一样在桌子上不住地颤动。这火焰在闪烁,在发红,在使他的全部思想为之陶醉。他不得不说到这顶软帽。
“明天你要去参加大学生酒会吗?”
“当然了,”施拉梅克立刻兴奋地说,“到了那里就非常愉快。新近吸收了三名一年级新生。的确,都是很出色健壮的青年。再说我作为大学生协会的第二号干事必须到场。情况会非常好的。不要在星期四两点钟之前来找我,我们准保到早上才能回家。”
“是的,我想那会非常愉快的。”贝格尔说。他还想等待下文,施拉梅克却缄口不言了。为什么还要谈下去呢?但是桌子旁边的那顶软帽很吸引人。那是火一样的鲜红色,火一样的鲜红色……那顶软帽像血一样闪光耀眼。
“你说……你就不能把我领进大学生协会吗?当然只是带着去而已……你要知道,我是很想去那里看看的。”
“但是,好吧,你就来一次吧。不过明天不行。但你去一次看看,只作为客人。你肯定不会喜欢那里,毛孩子,因为他们常常表现得粗野放荡。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
贝格尔觉得有话从喉咙里涌了上来。他突然看到那软帽,那个红色的、吸引人的梦好像是在浓雾中一样。这就是眼泪吧?他狂怒起来,但又忍气吞声地脱口说出:
“为什么我就不会喜欢呢?你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呢?我是一个小孩子吗?”
在这话音里、在这语调里是颇有些内容的,因为施拉梅克猛地站了起来。现在他真的是诚心实意地向贝格尔走来,拍着他的肩膀说:
“不,毛孩子,你可不要生气,我没有那个意思。但是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相信,这样的事对你是不合适的,你太文雅、太正派、太诚实了。到那里去的人必须是粗暴的,必须是其他人望而生畏的汉子,而且就是为了喝酒才去的。现在你能设想在礼堂里面随时可能出现的酗酒或者殴斗的场面吗?想不出来吧?这绝不是坏事。不过你是不适合到那里去的。”
是呀,他是不适合到那里去的,现在他觉得施拉梅克说的是对的。但是他到底适合干什么事情呢?生活需要他去干什么呢?他不知道,为了这坦诚相待的谈话,他应该对施拉梅克生气呢,还是应该对他表示感谢。对这次谈话,施拉梅克当然一分钟以后便忘光了,他继续闲谈。但是在贝格尔的心里却愈来愈深刻地铭记着这样的念头: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的质量是低劣的。桌子旁边的那顶红色软帽像生气的眼睛一样注视着他。这个晚上,他没有再待多久便回自己的房间了。他坐了下来,两手支在桌子上,纹丝不动地呆看着灯,一直到后半夜。
第二天,贝尔托尔德·贝格尔干了一件蠢事。他通宵没有入睡。一想到施拉梅克认为自己低能、怯懦、只是一个孩子,他便非常痛苦。于是他下定决心,要向人们证明自己并不缺少勇气。他想寻衅斗殴,想去进行一次决斗,向施拉梅克表明,他不是胆怯的。
他没有成功。在与施拉梅克过往的谈话中他知道了这样的事情是如何开始的。在郊区饭店一间低矮狭小的房间里,他每天都坐在几个佩戴同样颜色徽章的大学生对面。与他们接近并不困难,因为他们从来不谈论其他问题,他们的全部思维活动围绕的就是所谓的名誉损害问题。
他从他们的餐桌旁走过时,故意碰碰撞撞,带倒一把椅子。他平静地径自走去,没有道歉。他的心在胸膛里急速跳起来。
这时候传来严厉的威吓:“你不会小心点儿吗?”
“您这是要管教我吗!”
“竟敢如此放肆!”
这时他转回头来,索要名片,并且递过去自己的名片。他感到高兴的是,递名片时自己的手没有发颤。一分钟过后整个事情就无可挽回了。他傲气十足地走出餐馆时,还听见他们坐在餐桌旁的笑声。其中一个兴高采烈地说:“一个十足的无赖!”这句话败坏了他骄傲的兴致。
然后他便跑回家去。他面色发红,兴奋得口吃,不顾唐突造访了刚刚起床的施拉梅克。在房间里他把一切都讲给了对方听,当然他隐瞒了人家最后的那句评语,也闭口不提自己是故意弄倒椅子的。不言而喻,施拉梅克必须去当他进行决斗的助手。
他原来的希望是,施拉梅克会拍拍自己的肩膀,祝贺他成了一个健壮的小伙子。然而施拉梅克看着名片,陷入了沉思,牙缝里还发出吱吱的响声,十分生气地说:“你可真是找对了人!他是个像树一样壮实的人,我们中间最优秀的击剑手之一。他会让你粉身碎骨的。”
贝格尔却无惊惧之感。对他来说,在击剑中失败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他还从来没有拿过佩剑呢。他甚至还会为脸上有道可怕的伤疤而感到高兴,因为那样就再不会有人来问自己是不是一个大学生了。但是施拉梅克的态度使他感到很不愉快。现在施拉梅克手里拿着名片,不住地来回走动,还咕咕哝哝地说:“这可不是轻率的事。他是说你放肆,对吧?”
最后,施拉梅克穿戴整齐,对贝格尔说:“我马上就到大学生协会去,给你找一位第二代理人。你放心好了,我会把事情准备妥当的。”
贝格尔真的是无忧无虑,他感到一种狂热的、简直是奔放的喜悦,因为现在他第一次正式被人作为大学生和成年人对待了,而且他也有自己的事情了。突然,他几乎感觉到了关节里的力量。现在当他拿起佩剑舞动旋转的时候,他觉得坚定地劈刺简直是一种乐趣。整个下午他都在激动地走来走去,梦想这场决斗。他确信自己将要失败,但是这一点并不使他痛苦。恰恰相反,他的失败能向施拉梅克和其他人表明:他不是胆怯的。即使血溅满脸,他也会岿然不动。不管他们是否要把他撕得粉碎,他都丝毫不会动摇。然后他们就会愿意给他一顶红帽子了。
贝格尔的血完全变热了。晚上七点钟,施拉梅克回来的时候,贝格尔情绪激动,跳起来迎了上去!施拉梅克却很轻松愉快地说:
“你看呀,怎么样?毛孩子,一切顺利,事情已经办妥当了。”
“我们在什么时候决斗?”
“毛孩子,我们可是不会让你与那个人决斗的。事情当然已经调停好了。”
贝格尔立刻变得脸色苍白,两手颤抖,心中勃然大怒,眼睛里饱含着泪水。这时施拉梅克对他说:“这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下一次可要多加谨慎!不是每次问题都能这样顺利了结的!”
贝格尔竭力想搜索出一句恰当的话,但是白费力气。失望可是太可怕了。最后他流着眼泪哽咽地说:“不管怎样我要多谢你。不过你这样做并没有使我满意。”说罢他就走了出去。施拉梅克惊愕地目送他走出房间,认为这种异乎寻常的举动应当归咎于新生的激动,没有继续思考下去。
贝格尔开始环顾四周。他的生活终于要摸到底了。他到这里已经几个星期了,但是见识并不比第一天更多。一幅幅景象慢慢地飞向远方,如同散乱飘动的白云。童年时代那些充满幻想的诺言现在都变得苍白无力,零零散散地消解在雾中了。这真的就是维也纳吗?就是那个大城市,就是从他第一次用生硬笨拙的字母在纸上涂抹出这个名字那天起自己多年以来的梦想吗?也许当初他只想到许多楼房,还想到旋转木马必定比教堂年集上的个头更大,色彩更漂亮。然后他慢慢地从书本里找出各种颜色,让那些吸引人的、值得追求的女子卖弄风骚地在大街上行走,房子里住的都是胆大包天的冒险家,夜里到处都是疯狂的大学生协会活动,所有这一切都出现在呼啸纷乱的旋涡中,这就叫青春和生活。
而如今有什么呢?一个房间,既很狭小,又是空荡荡的。为了不在汗湿衣衫的书房里度过几个小时,他在早上就跑出房间。一个去处是匆忙吃顿饭的客店,还有一个是咖啡馆,他在那里专心阅报和看人,竟会忘了时间。他还会漫无目的地在喧闹的大街上转悠,直到筋疲力竭、又回到狭小空荡的房间里为止。他也到剧院去过一两次。但是对于他来说,那始终是痛苦的经历。这是因为,如果他站在顶层楼座上边,挤在素不相识的众人中间,就能看到下边正厅的后排净是体态优雅、善于辞令的男人们和珠光宝气、袒胸露背的女人们。他看到他们如何互相问候,如何取笑和装腔作势。大家都互相熟悉,彼此需要。书本没有撒谎,形形色色奇遇的现实版本就在这里。而对于这些奇遇,他原来都是怀疑的,因为它们和他无缘。平时隐藏在沉默的房子里的人世生活就在这里;恋爱事件、冒险艳遇、人生命运都在这里了。他觉得,正是在这里人们从许多井筒子中下到生活的财富里去。但是他站在这个地方,远远望去,不能进入其中。实际上他童年时代的看法是对的:这里涂了色彩和不停转动的旋转木马比家里的更高大;这里的音乐比家里的更响亮和令人着迷;这里的热情也比家里的更疯狂和令人窒息。不过现在他只是站着旁观,而无法参与进去。
使得他站立旁观的并不只是胆怯,贫穷也束缚住他的手脚。他从家里得到的生活费是够的,但是他仍觉得太少了。这种仅仅够安静和简单地过活的收入使他不至从匮乏的悬崖上摔下来,然而对于那种足以构成青年时代意义的奢华浪费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他知道自己没有可供挥霍的钱,他也意识到那些令自己模模糊糊感到很美好迷人的事情都办不成,为此他很是羞愧。比如坐上出租马车在普拉特游乐场里风驰电掣般地兜风,又如在某个豪华酒店里与女人和朋友们喝香槟酒通宵厮混,再如任性地挥金如土、不加查点。烟雾弥漫的小酒馆里那种粗野的大学生夜生活令他感到厌恶。一个热切的愿望愈来愈热切地滋长起来:待到经济充裕时,他要从无聊的日常惯例中逃出来,投入更有生气的、伴随生活有力节拍和青年人无拘无束的律动一起活跃起来的情绪中去。但是,这一切他都办不到。每天的结局都是在晚上沉闷地回到狭小和惹人厌烦的房间里。各种阴影在这里拖得长长的,很像是被一只凶恶的手撒开似的。镜子发出的亮光也仿佛被冻僵了一样。在这里,晚上他害怕早上的苏醒,而早上他又发愁漫长的、令人昏睡的、无聊单调的一天要怎样捱到晚上。
在这期间,他怀着某种绝望,非常勤奋地埋头学习。他第一个到教室和实验室,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怀着麻木的贪欲工作,从来不关心他人,于是没过多久他便在同学中不得人心了。他试图在这种疯狂的工作中战胜对其他问题的执念,他也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他在晚上工作以后,经常几乎再不觉得需要与施拉梅克交谈了。他只是完全盲目地埋头工作,没有任何野心。他只是为了麻醉自己,从而不必考虑自己必须放弃的许多问题。他懂得,在这激情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秘密,很多人都用它掩饰了自己一生的无用和空虚。所以他希望也能够赋予自己的生活一种意义。当然他忘记了,青年人最早想要的可不是生活的一种意义,而是纷繁多样的生活的全部。
一天下午,他比往常略早一些丢开工作回家。在走过他朋友的房门时,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四天没有见过他了。他上前敲门,没有人回答。但是在施拉梅克这里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如果施拉梅克与朋友们胡闹了通宵,那么经常是要睡到很晚的。
现在他把门打开,觉得昏暗的房间空荡荡的。但是这时候,在窗子前的靠背椅旁边忽然有什么东西活动起来:原来是一个坐在施拉梅克怀里的高个子姑娘,她纵声大笑,跳了起来。
贝格尔本想立刻退出房间。显而易见,他们没有听到敲门声,他感到很不自在。但是施拉梅克呼地站起身来,抓住贝格尔要挣脱的胳膊,把他拉到跟前:“你看呀,这就是他。他就像怕蜘蛛一样害怕你们这些姑娘。噢,不行,现在你溜不掉的。喂,卡尔拉,你看呀,这就是我给你说起过的那个毛孩子。”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呀。”这是一个有点尖的响亮声音。房间里的确太暗了,透过一片朦胧,贝格尔只是隐约看到了白色的牙齿和一双欢笑闪光的眼睛。
“怎么样?要点儿灯光吧?”施拉梅克说着就去点灯。贝格尔感到很不愉快。他的心不安地跳着,但是再也逃不走了。
对这位卡尔拉贝格尔早有耳闻。近几个星期以来,她成了施拉梅克的情人。她是某个商店里的店员,一个很快乐的小东西。贝格尔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过两人的说笑和耳语。但是他很胆怯,没想过要与她相遇。
灯点亮了。现在他看到她是站着的,高个儿,很漂亮,是个体态丰满、胸宽肩厚、健康结实的姑娘。她有一头火一样鲜红的头发,还有一双欢乐的大眼睛。她是个有点儿土气的人,有点儿像使女,衣着和发式也很随便。也许正是施拉梅克使得她这样一塌糊涂的吧?事情看起来就是这样。但是当她向他走来,向他伸出手来并说“你好!”的时候,那无拘无束、放纵自负的风度是令人愉快的。
“怎么样?你中意吗?”施拉梅克问道。他是要开一个使得贝格尔狼狈不堪的大玩笑。
“他可是比你可爱呀!”卡尔拉笑着说,“只是太可惜了:他是一个哑巴。”
贝格尔的脸红了起来。他想要说点什么。这时候卡尔拉笑着向施拉梅克跳了过去,说:“你看呀,有人和他说话,他就会脸红起来。”
“你让他平静一下,”施拉梅克说,“他不会伤害姑娘们的。他只是很害羞,但是你会鼓起他的勇气的。”
“那当然,这可不坏。您过来吧!我不会咬您一口的。”
她果断地抓住贝格尔的胳膊,强迫他坐了下来。
“可是,小姐……”无可奈何的贝格尔结结巴巴地说。
“你听见了吗?他说的是小姐,小姐。亲爱的毛孩子先生,您不要叫我小姐,您要永远叫我‘卡尔拉’。”
施拉梅克和卡尔拉,两人都无拘无束地大笑起来。贝格尔觉得自己看上去一定手足无措,为了不显得更可怜,他也随着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施拉梅克说,“让人拿一瓶酒来。喝了酒也许他就不再那么羞答答的了。怎么样?毛孩子,前进吧,畅饮上一瓶,要不最好是两瓶,愿意吗?”
“当然愿意。”贝格尔说。最开始的突然袭击一过,他渐渐开始自信起来。他便出门喊女房东。女房东送来酒和酒杯。现在他们三人围桌而坐,聊天欢笑。卡尔拉坐在贝格尔的旁边,还向他敬酒。贝格尔的胆子显然大了起来,在卡尔拉转身对施拉梅克说话的时候,他敢于充分端详她了。现在他比较喜欢她了。她那纯净白皙的脖颈与头顶上火焰般鲜红的头发形成一种诱人的反差;她那不受约束的活泼,她那粗犷、强大而且充满热情的力量吸引住了他。他不停地看她性感的鲜红嘴唇,看她大笑时张口露出来的坚实雪白的牙齿。
有一回他正在盯住她看时,她突然把他逮个正着,向他提了一个问题。“您喜欢我吧?”她无所顾忌地笑着说。“我也喜欢您!”她毫无恶意地这样说,没有奉承讨好的意思,但是这话使他听得舒畅,甚至使他短暂地陶醉。
贝格尔变得越来越活跃。他那被掩饰起来的文科中学生目空一切的态度突然在心中像温泉一样喷涌出来。他开始讲故事,说笑话。在酒劲的鼓舞下,他的全部讲述都闪射出自己从不了解的狂热的青春火花。连施拉梅克也为之惊讶。“哎呀,毛孩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你看呀,难道你一向是这个样子,而不是一个胆小鬼!”“是的!”卡尔拉笑着说,“我刚才不是对你说过吗?我会从他的鼻孔里把蠕虫拉出来的。”
女房东又送了一次酒。他们三个人兴高采烈,声音愈来愈响。往常几乎从不饮酒的贝格尔觉得被这种不常见的欢乐气氛提高了情绪。于是他放声大笑,乱开玩笑,完全没有了羞涩。喝到第三瓶的时候,卡尔拉开始唱歌了。然后她便向贝格尔建议相互以“你”相称。
“你说不是吗?施拉梅克,你是允许这样的。他是个很可爱的小伙子。”
“当然。前进!友爱之吻!”
贝格尔还没有来得及仔细考虑,就感到两片湿润的嘴唇已经贴到自己的嘴上。这个吻给他的既不是痛苦,也不是愉快,高低摇晃的欢乐无影无踪地消失在粗野和薄雾般的欢乐之中,使他恍惚神迷个不停。现在他只有一个愿望:把这种美好的、无拘无束的混乱喧闹,这种来自姑娘、美酒和他的青春的轻度陶醉继续下去。卡尔拉的面颊也红润了。她还在不时地对施拉梅克挤眉弄眼。
施拉梅克突然对贝格尔说:“你看过我的新佩剑了吗?”
贝格尔没有这种好奇心。但是施拉梅克仍拉着他走。在他们弯腰的时候,施拉梅克低声对贝格尔说:“就这样吧,毛孩子,你快走吧!现在我不再需要你了。”
贝格尔惊愕地盯住他看了片刻。然后他明白了过来,便道了一声晚安。
当他站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觉得脚下有一点晃动。前额上青筋直跳,四肢无力,所以他很快便躺在床上了。第二天,他第一次睡过头,耽误了上课。
不管怎么说,这次相会尽管很短暂,却在他的性格中引起了不规则的轻微激动。他迷迷糊糊地沉思起来:这是否是一个什么错误,是否是一个神秘的谎言,是否是对友情的渴望。在他从孤寂里对无拘无束的亲热的要求中是否还有另一种费力掩盖起来的要求在活动呢?
他回想起了与姐姐相处的那些日子。他想起来那些蓝色的晚上,那时候他们坐在暮色苍茫的花园里。他看不见姐姐的容貌,只在朦胧之中看到她的白色衣裙光亮闪烁,十分轻柔,就如同在夜幕笼罩的天空里经常有一片柔情缠绵的云在闪光。令人愉快的说话声从黑暗中传了出来,银铃一般,轻声细语,经常还伴着响亮的笑声,充满温情体贴,每当这时,每当这样的音乐扑到他的心上,就像表示亲热的微风或者温顺的鸟儿扑来的时候,使他充满幸福感的就是这些吧?这真的只是姐弟间的信赖吗?这里边——在最深的底层,由于无欲的友情而冷却下来的——难道没有一种隐蔽起来的对女人的亲近,一种最敏感、最甜蜜的女性感情吗?他现在模模糊糊渴求的一切,不会也许就是一种光辉,一种女性感情照临他生活的痕迹吗?
从那个晚上以来,他对生活肯定有了了解,他渴望任何一个女人。他不是强烈地渴求一种关系、一种爱情,而只是渴求随便一种与女人的亲切接触。如果他所希求的那些不熟悉与奇妙的东西都是和女人连在一起的,那么,女人就不是种种秘密的守护者,而是吸引人的,充满希望的,既渴求他人又被人渴求的。现在他开始在街上进行更多的观察了。他看到很多年轻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她们的眼睛里都闪耀着光彩,暴露出许多东西。这些走起路来摇摆得像轻盈舞蹈一样的女人,这些挺直腰板环顾四周傲慢得像皇后一样的女人,这些安坐在车厢里欢欢乐乐地用懒洋洋的目光扫视惊讶地观看她们和惊叹不已的人群的女人,都是属于谁的呀?在她们的心里不是也有渴望吗?在成千上万的家门里边,在大城市无数惊恐不安地拉上窗帘或满怀渴望地敞开的窗子里边,不是肯定也有许多女人吗?那些女人的心中也都有要求,就像他的要求一样,而且仿佛正张开双臂迎着他展现出来。他不是像她们一样年轻吗?相同的渴望不是铸成了一切吗?
现在他很少去听课了,而是很经常地去逛大街。他觉得,最终他必定会遇到能够看懂他眼睛里颤抖的信号的某个女人,必定有偶然事件帮助他实现意外的邂逅。他怀着强烈的嫉妒和贪欲看到年轻小伙子们抢在自己前边与姑娘们相识,看到一对对情侣情意绵绵地偎依着消失在晚上的公园里,于是他心中渴望自己的恋情的要求越来越迫切了。当然他渴望的不是什么放荡行为,而是一个女人,体贴、温柔,像他的姐姐一样亲切、可爱、孩子般的忠实,并且一到晚上就有那样奇妙轻柔的声音。这样的景象充满了他的梦想。
每天中午他穿过花市街回家的时候,总是遇到许多年轻姑娘热情洋溢的面孔。她们都是十五六岁,刚从学校里出来,三五成群,喋喋不休地说话。她们蹦蹦跳跳,迈着这个年龄女孩子的步伐,不安份地到处窥视,哧哧暗笑,还摆动着书包。他每天都从远处遥望她们,看她们活泼清新、笑容可掬的面孔,看她们身穿短裙的苗条身材,看她们轻微摇摆的臀部,看她们那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欢乐。于是,他心中便急切地渴望向这些女孩子学会欢笑,学会清爽的愉快。他每天都看她们,因此她们也都认识了他。每逢他走过来,她们便以引人注目的方式互相推推搡搡。她们放声大笑,用无所畏惧的挑衅目光注视着这个总是转开目光、匆匆走过的人。她们看到他畏畏缩缩,惊慌失措,红着脸快步走过她们面前的样子,就一天天变得更加放肆起来。而他却在几番踌躇之后还没能勇敢地同她们攀谈。她们不是比他更像男孩子,更有男子气概吗?他那畏缩羞怯的样子不是像姑娘似的惊慌失措和天真幼稚吗?
他回想起姐姐几年前在家乡开的一个玩笑。她秘密地把他装扮成一个姑娘,并且突然领到她的女友们中间。最初她们都没有认出他来,后来便一起很放肆地大开玩笑纠缠他。当时他还是个男孩子,站在那里簌簌发抖,脸上泛出红晕,几乎没有勇气睁开眼睛看她们给自己拿来的镜子。当时他就是很羞怯的,但是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现在他差不多是个成年人了,还是不善于忍受欢笑的眼光,没有像生活所要求的那样强壮和粗暴。为什么他不能像施拉梅克或者其他人那样呢?他真的是低能吗?他真的还像一个孩子吗?
他总是一再想起,当年自己是如何伪装成姑娘站在那些哈哈大笑、无所顾忌的少女中间,不敢睁开眼看。那些姑娘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呢?她们都熟悉亲吻和爱情了,她们都穿长衣裙了,其中有些人已经有了丈夫和孩子。她们全都已从当时的房间、从少年时代冲到生活中来,而他却还一直站在原地。与其说他是一个男人,倒不如说他是一个姑娘,他是一个两眼迷惘低垂、待在孤寂房间里、脸色发红的孩子,不敢抬头仰视……
有一次,那是在元月下旬,贝格尔又到了施拉梅克那里。自从他在独自逛大街中感觉到一些诱人的乐趣以来,便很少来这里了。天气很糟,近几天下的雪已经融化,但是风依然凛冽刺骨,要独占整个大街。乌云在像瞎子一样俯视下方的灰蒙蒙的天空里追逐奔忙。一阵猛烈的、打得人生痛的骤雨开始了,这雨像冰凌一样刺骨。
施拉梅克勉强向他道了声日安。每当他的事儿出了岔子,他总是表现得粗暴而无所顾忌。现在他正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同时不停地吸着烟斗。“事情不妙!”他从牙缝里喃喃地说。
贝格尔平静地坐了下来,他不敢问施拉梅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他知道,施拉梅克会讲出来的。
终于,施拉梅克突然放声说话了:“这样的坏天气!我还真的没经历过。现在又得为件蠢事奔波了!”
他又怒气冲冲地快步走来走去,用尺子在空中呼地急速一劈。这时候贝格尔才谨慎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的那个花花公子老同学前两天惹了两个家伙。今天四点钟干了起来,明天还要出乱子。我下个星期就要考试,不得不为另一些事情操心。再说他惹的是两个肯定比他强的人,笨蛋,傻瓜。如果这次考试失败了,那我就完蛋了,还得再读一年,像小学里的留级生一样。我怎么能不恼火呢。”
贝格尔一言不发。没过多久,他就对诱人的光彩背后的比剑行为有了了解——那种光彩给愚蠢的行为镀了一层金。他参加过一次大学生酒会,在节庆气氛和繁琐的仪式之后,他看到那些酩酊大醉的大学生在早上的阳光下,都是面色苍白发灰。他还在郊外一家狭隘肮脏的酒馆里出席过一场比剑。自从参与了这些活动以来,他对这类事件所奉行的那种严肃的真诚就变成一笑置之了;从那以后他从内心里对诸如此类的事情就彻底没有兴趣了。当然这情况他从来没敢对施拉梅克说。这样的做法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现在他们两个人坐在那里,都沉默不语,各自想着心事。窗外风声沙沙,越来越响了。
这时候钟声响了,紧接着有人敲门。
卡尔拉歪戴着帽子走了进来,堆满笑容的脸上散落着湿漉漉的头发。“现在我很美,不是吗?怎么样,你好吗?”她向施拉梅克走过去,要亲吻他。施拉梅克心绪不佳,躲开了她的吻。“我要用夹克衫把你沾湿。傻瓜!害怕了吗?”
她把夹克衫脱下来,扔到了沙发上。大家都默不作声。贝格尔不知怎地感到很不愉快。自从那个晚上饮酒结交以来,贝格尔与卡尔拉又有过几面之缘,但是他再没有感觉到那种无拘无束的友好爽快。自那时起,冲击着他生活的性爱热浪使得贝格尔在女人身旁感到不安和激动,他对自己的强烈感情几乎害怕起来。
施拉梅克也是一言不发,他的心绪很坏,桃色事件和考试总是萦绕在他的脑际。沉默令人不快地延续下去。
现在卡尔拉显得很生气:“我觉得,我的到来打扰了这位仁慈的先生。今天下午我可是请了假,要来看你们是怎样睁着眼睛睡觉的。我不能不说,你们都是可爱的人。”
施拉梅克站起身来,拿起他的冬季外套,说:“亲爱的孩子,你无论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只是这会儿不太合适,我必须出去。现在是三点半钟,四点钟的时候,菲克斯要在奥塔克林下车。”
“那个小捣蛋活该这样,他对大家都很放肆!如果你现在出去了我之后要怎么办呢?难道最终要我开开心心地到大街上瞎晃悠吗?”
“亲爱的孩子,我到七点钟才回来。你尽管待在这里呀。”
“我在这里干什么好呢?睡觉吗?多谢你啦。我从昨天晚上九点钟一直睡到了今天早上。带上我去吧。我很想看看他们是如何把菲克斯揍个稀巴烂的。”
“你净打鬼主意,这可不行。”
“好吧,没有意见。那么,我就待在这里等你,毛孩子就留在我这儿。毛孩子,这样好吧?”
贝格尔不知该如何回答。面对这样的突然袭击,他束手无策。他几乎不敢仰头看她。那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当然,”施拉梅克说,现在他的情绪又好起来了,“当然,我让你们两人单独待在一起。你还认为这小子是个胆小鬼吗?”
“他可根本不是小子,他是个姑娘。”
这时他们两人又大笑起来。贝格尔心想,他们对我是多么轻视呀:为什么现在我不能一起大笑呢?为什么我要这样手足无措、张口结舌,不敢开玩笑,什么都不敢说呢?他心中的愤怒油然而起。
“那么,好啦,就这样吧,”施拉梅克说,“我要冒一次险,不过你们两人要是干什么勾当,我可是不饶人的。”
“那是需要两个人的。”
“你……你是知道的,我可信不过你。”
“我说的根本不是我自己。”
现在,他们俩又大笑起来。那些健康生活充实欢乐的笑声毫无恶意,但是在贝格尔听来却痛得如同受到鞭笞一样。走开吧,一走了之,走开十万八千里,他模糊地这样想着。要不就去睡觉,要不就像他们那样轻松愉快,绝不能这样无话可说地坐下去,绝不能这样愚蠢畏缩,不能这样幼稚迷惘,不能让人怜悯。
施拉梅克戴上了帽子,说:“好吧,我看就检验一下吧……不过如果……你们可要吃苦头的……七点钟我就回来了。毛孩子,好好听话!你要是干什么坏事,我会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的。还有,不要让我可怜的姑娘感到无聊。再见!”
施拉梅克粗野地搂住卡尔拉的臀部,卡尔拉转开脸格格地笑了起来。他还用劲吻了卡尔拉几下,又向贝格尔挥了挥手才离开。外边的房门砰的一下关上了。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贝格尔和卡尔拉两个人。街道的上空正风雨交加。火炉里边偶尔劈啪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断裂。房间里越来越安静了,几乎可以听见近旁摆钟细微的声响。贝格尔坐在那里,好似睡着了一样。他不用抬头就能感觉到卡尔拉正在微笑着注视自己。他觉得她的目光像是电的刺激一样触摸到了他的头发,并且往下一直触摸他的双脚。他觉得简直要闷死了。
卡尔拉跷起二郎腿坐在那里等待着。现在她俯身向前,面带微笑。面对一片寂静,她突然说:“毛孩子!你害怕了吗?”
真的,是害怕了。她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感到害怕。但是他抑制住害怕,冲口说出:“害怕?害怕谁呢?也许是说怕你吗?”他讲得气势汹汹,这不是他本想要有的样子。
沉默再一次在整个房间里颤动。卡尔拉站起身来,把衣服摆弄平整,还在镜子前梳理整齐弄乱了的头发。她看到自己的眼睛在欢笑,然后半转过身说:“坦率地说,毛孩子,你真叫人害怕。给我讲点什么吧。”
贝格尔感觉到不断增长的愤怒,既是对卡尔拉,也是对如此笨拙的自己。他本想再给她一个怒气冲冲的回答,但是这时候她向他走了过来,友好而亲切地坐在他的身边,像个小孩子似地恳求他说:“你就给我讲点什么吧!不管讲什么聪明的事或者愚蠢的事都行。你们整天都在看书,因此必定知道些什么事情。”她把整个身体靠在他的身上,这是她与一切人亲近相处的自由随便的作风。但是那只柔嫩温暖的胳膊往贝格尔的胳膊上一放,就使他茫然不知所措了。
“我想不起来任何事情。”
“我觉得,你绝不会想到什么聪明的事。这么漫长的白天里你究竟在干些什么?我看是在瞎晃悠。不久前我在约瑟夫施塔特的街道上看到过你,不过你行色匆匆,要不就是不想理我。我觉得,你一定是正在追求哪位姑娘。”
他想要表示异议。
“没什么,没什么。这没有什么关系。毛孩子,你说,你到底有没有过男女关系?”
她对他欣笑迎视,他的惶惑迷惘让她兴奋极了:“这就露底儿了,你脸红了。我早就知道你有这种关系,你这只胆小的耗子。我想什么时候能去看看她长得究竟怎样?”
贝格尔在绝望中只知道一件事,总是那一件事,就是到此打住。他变得粗暴起来:“这是我的事儿,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还是管好自己的关系吧!”
“可是毛孩子,你干吗这样喊叫?我对你真有点儿害怕了。”她故作惊恐万状的样子。
贝格尔猛地站起身说:“那么,永远不要再叫我毛孩子,我忍受不了这种叫法。”
“可是施拉梅克也是这样叫你的呀!”
“那是另外一回事。”
卡尔拉笑了,她非常喜欢他那孩子般赌气的样子。
“那好吧,现在我讲些别的事情。毛孩子,毛孩子,毛孩子,我把它说了三遍!”
他的鼻翼翕动起来:“别这样叫,我跟你讲过了。我忍受不了这种叫法。”
“但就是叫你毛孩子——毛孩子!”
他攥紧了拳头。他的血涌到了脸上。他站在她面前一步远。她听见他喘气的呼吸,看到他的眼睛闪射出威胁的光芒,不由得后退了。但是稍后她又变得无所顾忌,两手抱臂笑了起来,露出洁白闪光的牙齿,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嘿,竟然还会这样!毛孩子现在凶狠起来了。”
这时,贝格尔向卡尔拉扑了过去。这句讥讽鞭笞一般打到他身上,让他想把她痛打一顿,揍几下,惩罚她,使她不敢再讥讽自己。但是结实有力的姑娘一下子就熟练地抓住了他的拳头,把他的手往下弯。他感到很疼,手腕被她紧紧地抓住了。现在他丝毫活动不得。卡尔拉抓着他如同抓住一个孩子,抓住一个玩具。两个人的脸相距一步远,相对注视:贝格尔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眼中涌起盈眶的热泪;卡尔拉的脸则惊愕不已,她会用力,有优越感,几乎是在微笑。她抓住贝格尔有一分钟之久,就像抓一只无力挣扎的小狗,他的手腕疼痛难熬,再有一分钟,肯定就要屈服了。这时候她把他放开了,和缓地把他推开,说:“好了——现在你又听话了吧!”
但是他又扑了过来,自己竟然软弱到被卡尔拉制得束手无策,这使他很恼火。现在他必须战胜她,制服她,不许她对自己任意讥讽嘲笑。于是他突然抱住她的腰,想把她摔倒。现在,两个人胸膛紧贴胸膛,气喘吁吁。对他那令人费解的激愤、那种怒气冲冲和咬牙切齿,她觉得很惊讶,也很开心。他张开的手愈来愈有力地紧压在她柔软的、没有穿紧身胸衣的上身。她的身体总是灵巧地躲闪开来,扭动着宽大的臀部。在扭打中,贝格尔的脸碰到了她的肩膀和胸脯。他在混乱中感觉到一种柔和暖人、使人陶醉的香气,这香气使他的胳膊越来越软弱无力。他不时地听到她心脏颤抖跳动的声响和从她被压住的胸部深处发出的咯咯笑声。他觉得自己的肌肉都麻木了。他摇撼树干一般摇撼她健壮有力的身体,这身体有时候会作一点让步,但是绝没有弯下腰来,而且在反抗中好像劲头越来越大了。直到她觉得这样的游戏太愚蠢,才三两下挣脱开来,她猛然把贝格尔往后一推,就甩开了他:“现在你可该安静了吧!”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甚至是威胁。
贝格尔踉跄后退。他的脸火辣辣地发烧,两眼充血,因此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红色的,火红色的。他又第三次扑上去。他盲目地、不假思索地张开双臂,活像个醉鬼。突然之间,情况有了变化。她那散发开的浓烈香气,她衣服的沙沙声,还有与她的身体热乎乎的接触,使得他疯狂起来。他不再想狠狠地揍她或者惩罚她了,而是想要占有这个刺激起自己性欲的女人。他把她拉向自己,一头拱到她那撩人的身体上。他激动地双手抱住她的整个身体,急切地咬她的衣服,想把她压倒。她还一直在大笑。他的触摸使她有些痒。不过在她的笑声中,渐渐有了一种陌生、嘶哑的声音。她好像更激动了。她的胸脯惶恐不安地起伏。她的身体在扭斗中紧贴着贝格尔狂躁的身体。她强有力的双手愈来愈不安地颤抖。她的头发披散开来,飘落到肩膀上,发出色情的香味,而且很浓。她的脸变得越来越激动。在扭打中,她的短上衣被揭了起来,还被弄掉了一个纽扣。情绪冲动的贝格尔突然看到她雪白的胸脯在紧张不安地闪动,他筋疲力竭,呻吟起来。他感觉到,她根本不想抗拒自己,她是愿意被征服、被摔倒的,但是自己的力量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他无力地在她身边摇摇晃晃。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想自己往后倒。她狂喜地把头向后仰着。他看到她的眼睛突然闪射出从未见过的光亮。现在她说“哎呀,毛孩子,毛孩子!”的时候,含有一种温情、一种不能抑制的急迫叹息。于是他拉住她,他感觉到她没有倒在自己瘦弱颤抖的手里,突如其来的贪婪使他抓住她披散的红色头发,想一下子把她弄倒。她由于愤怒和疼痛尖叫起来。在暴怒中,她用力一推就甩开了贝格尔虚弱的身体,他便像个轻飘飘的棉团那样跌飞出去。
贝格尔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然后当啷一声在放佩剑的墙角摔倒了,从手直到胳膊立刻出现一道明显的伤痕。
他像昏迷了一样,足有一分钟,躺着没动。这时候她走了过来,她还在激动地颤抖,但是不放心地关怀说:“你这是怎么啦?”
他没有回答。她扶他站起来,还抚摩他。她的心里毫无恶意。他起身时很是费力,因为他的左手插在上装口袋里,目的是不让她看见自己的伤势。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体力竟然虚弱到不能制服一个有意顺从的女人,这使他心中的愤怒像烈火一样燃烧起来。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必须再攻击一次。同时,他感到衣服口袋里的伤口已经在流血,热乎乎的、湿漉漉的。
他踉跄地往前走,对惊惧地想要扶他的卡尔拉不加理睬。他的眼前是一片泪水的云雾,几乎看不见房间门。他心中觉得万事皆空,一切都无所谓了。在他的衣袋里,血还在流。但他模糊地觉得身上别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盲目地摸索着向前走去……走向房门……走出房间……走进自己的房间。
一进房间他就躺到床上,把受伤的胳膊伸到床沿以外。伤口还在流血,有时候还重重地啪嗒一声落到地板上一滴,但贝格尔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心中波涛翻滚,仿佛要闷死似的。终于,猛烈的啼哭和痉挛爆发了,贝格尔趴在枕头上愤怒而痛苦地抽噎。痉挛把他孩子似的发烧的身体一连折磨了好几分钟,然后他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他谛听隔壁的声音。卡尔拉在那边故意重步走动,而他则在这边纹丝不动。现在,脚步声沉寂了,她开始把箱子弄得咯吱咯吱响,还擂鼓似的敲打桌子,意在让人注意。显然,她是在等他回去。
他继续谛听。他的心跳越发响了,但是肢体却一动不动。
她又来回走动了一会儿。然后,她用口哨吹起一支华尔兹舞曲,还敲击着节拍。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外边的门开了,并且在走动声中重重地关上了。
在那个漫漫长夜里和第二天的早上,贝格尔都在等待施拉梅克前来,谈自己与卡尔拉之间发生的事。他确信,卡尔拉会立刻把一切告诉施拉梅克。他只是不知道,她是把事情描绘成一场凶狠的战斗呢,还是说成一次可笑的、无意义的乱发脾气。他通宵都在冥思苦想该如何回答施拉梅克。他构思了质问与反驳的长篇对话。为防无路可走,他甚至还编造出某些活动,以便快速地切断讨论。有一点他很清楚:现在,他的友情处于危急关头,一切都成了过去,或者必须彻底从头再来。
但是他白等了一场。施拉梅克没有来,一连几天都没有来。实际上,这个情况并不奇怪,因为通常施拉梅克也只是在需要人帮忙或者是想讲述自己的什么事情时才来找贝格尔。往常贝格尔为了见到他总是得去登门拜访;这一次,他觉得施拉梅克是不想露面,而他也不想到施拉梅克那里去。他怀着平静、恼怒而且使得自己万分痛苦的固执心情等待着。这些天里,他完全是独自一人,没有人到他这里来。他的自卑感空前地强烈:他觉得没有人需要自己,没有人喜欢自己,也没有人用得着自己。现在,尽管有各种失败和屈辱,可他加倍地感受到与施拉梅克的友情对自己的意义。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一天下午他坐在写字台前正想工作的时候,听到急速的脚步向房门走来。他听出来这是施拉梅克的脚步声,便立即站起身来。这时候房间门已经被推开,又砰的一声关上了。施拉梅克站在他的面前,气喘吁吁,一边笑一边抓住贝格尔的胳膊摇来晃去,说:
“你好呀,毛孩子!别人都来了,只有你缺席,我们也要看到你,你必须来跟我们喝上一天。还有事情也很顺利,真的,我通过了考试。谢天谢地,这是最后一次考试。下个星期你就得对我说博士先生了。”
贝格尔十分惊讶。他设想过各种可能,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两人会这样相见。他正要结结巴巴地说几句话表示祝贺,施拉梅克打断他说:
“好啦,好啦。现在别说了。先别费心想那些,现在就走,到我那边去。我们要好好庆祝一番。我还要把一切事都讲给你听。这就走吧,卡尔拉已经在那里了。”
贝格尔有些惊慌。他突然害怕与卡尔拉在一起,因为她还会嘲笑自己,而他在她与施拉梅克之间又会像个小学生一样脸红。他想回避。
“你一定要原谅我,施拉梅克。我不能去。在这里表示最好的祝贺!我就不去了,我有很多事要做呢!”
“你要做什么?你这家伙,现在我通过了毕业考试,你要做的是什么?你必须高兴起来。你必须一起来。其他什么事儿也不要去做。快点儿走!”
施拉梅克抓住贝格尔的胳膊,把他拉走了。贝格尔觉得自己太软弱了,竟无力反抗。他只是模糊地感到施拉梅克具有支配他的威力。施拉梅克像拉一个姑娘似的把贝格尔拉了过来。他第一次完全懂得了,女人是如何完全违背自己的意愿,只是出于对强力渐渐萎缩的崇拜感情而不得不听任一个这样强壮、开朗、生活乐观的男人的控制。此时此刻,一个女人对丈夫的印象必定就像他对施拉梅克的印象一样:她必定有憎恨,有愤怒,然而也有受强者支配的软弱感受。贝格尔根本不觉得自己在走路,也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突然进入了施拉梅克的房间。
卡尔拉就站在房间里。她看到贝格尔,便向他走过来,用引人注意的亲切目光打量他。这目光像轻柔的波浪那样围住了他。卡尔拉还向他伸出了手,但没说话。她很好奇地又一次注视他,就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但又有所不同。
施拉梅克为餐桌忙碌不停。他需要干些事情,讲讲愿望。他激动的心情和强大的活力需要这样的阀门。每逢有什么事情吸引他,他就需要来人,好发泄自己的兴奋。往常他是很冷漠的,更确切地说是沉默寡言的,但是今天他整个人都活跃起来了,都处于孩子似的狂热喜悦之中。
“那么,我们现在喝些什么呢?我这干燥的喉咙什么也不能给你们讲。怎么,没有酒?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饮酒作乐,今天晚上更是一切都乱七八糟。我们来煮茶吧,煮那种耗功夫的、滚烫的茶。你们意下如何?”
卡尔拉和贝格尔都表示同意。他们并肩坐在餐桌旁边,但是贝格尔不与卡尔拉说话。他脑海里有一个思想翻来覆去,就像被关在房子里的灯蛾一样嗡嗡乱飞。他像个亡命之徒一样与身旁这个女人搏斗过,那是一场梦吗?他不敢正视她,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令人窒息。他的喉咙就像被绳子扎住了。幸好施拉梅克毫无觉察。施拉梅克把杯盘碗碟弄得叮当响,嘴里吹着口哨,还说个不停。他很高兴为这两个人充当堂倌,精神焕发地为他们服务。然后他在他们对面的靠背椅上坐下,豪迈愉快地开始了他的演说:
“你们看,我无需对你们讲,我从来学得一塌糊涂。当我身穿报丧的衣服磨蹭到考场前时,我碰到一个老朋友卡尔——你是认识他的——看到我缺乏勇气,就开始对我大加安慰。但是我只是恐惧地问他——你们想象不到一个正人君子在考试前的一个小时里会变得多么可怜——考试是否困难,他在两年前遇到过什么问题。当他给我讲第一个问题的时候,我对此一无所知,浑身瘫软无力。于是我赶快请他给我解说——那是一个宪法史的问题——他给我讲解了一番,随后便陪我进去,看我是如何被屠宰的。”
现在他在讲些什么?贝格尔听不下去。他讲的一切都来自远方,声响如同说话而又没有意义。他心里一直在颤抖的思想是,坐在他身边的是与自己进行过搏斗并且把他打败的女人,这个女人现在不是在讥讽他,而是在用温情、隐秘而又散发光亮的眼睛打量他……
这时候他突然大吃一惊,有个手指轻轻地顺着他的伤痕抚摸他无意间放到餐桌上的手。那伤痕还是一道红,像是火红的饰带。当他的手急速抽出的时候,贝格尔在卡尔拉的目光里遇到一个问题,一个几乎饱含柔情和同情的问题。灼热之火直冲到太阳穴上,他不得不紧紧扶住靠背椅。
施拉梅克还在那里不住地讲说:“因此,你们可以想象吗,我刚一坐下的第一个问题,正是卡尔讲解给我的那个。我听到身后有咳嗽声和哧哧笑声,但是我忽然觉得太容易了,我根本不生他们的气。我开始说了起来,一切就像溶解的奶油那样:人一旦运动起来,就会继续运动下去。我一直讲到舌头都疼了,天知道我是一个多么笨的家伙,但是我竟讲出来了。”
贝格尔听不进一句话。他只感觉到,那手指又一次抚摸起他的伤痕,好像被这种默默无声的动作痛苦地撕开了伤疤似的,一阵震颤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突然把手从桌子上抽了回来,就像是从炽热的托盘上抽回一样。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愤怒的迷惑。在注视她的时候,他发现了,她闭着的嘴唇像在梦呓一般嚅动;她低声嘟哝说:“可怜的毛孩子!”
这是摆在她嘴唇周围的无声的暗示,还是她当真讲出来的话呢?她的情人和朋友施拉梅克就坐在那边,还在狂热地继续讲说。这时候,贝格尔轻轻地哆嗦起来,他感到眩晕,觉得自己苍白无力;卡尔拉在桌子下边轻柔地握住他的手,并且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他又觉得血涌到了脸上,同时心中淤塞不通,手上的伤口痛如火烧。他还感觉到卡尔拉柔软浑圆的膝盖。他想把手抽开,但是肌肉不听使唤,它依然像个熟睡的孩子一样卧在那里,温柔地待在那儿动也不动,被遗忘在奇妙的梦里。
而在另一边——烟雾中的那个声音是多么遥远呀——他的朋友,也就是现在他所欺骗的人,还在无忧无虑的欢乐中大讲特讲自己的幸运。“我最高兴的是狂妄的菲克斯这下输了钱。你们想一想,这个无耻之徒与大家打赌说我要落选。所以后来当我出考场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定是既高兴又生气,我给你们说,他做的那副鬼脸,那副鬼脸呀……可是你们到底在干什么?我怎么觉得你们好像都睡着了似的?”
卡尔拉没有把手松开,因此贝格尔不得不一直想着“手……手……膝盖……她的手”。但是卡尔拉笑着表示异议说:“没有睡着。如果像你这种懒人也当上了博士,我们可不该无话可说吗。实际上我倒很想看看一个考试不及格和脑水肿的人是个什么样子。”
两个人都笑了。贝格尔哆嗦得越发厉害了。由于姑娘的伪装掩饰,他感到一种神秘的恐惧。她还一直握着他的手,她握得很有力,戒指都在他的手指上压出了血印;她还把她那丰满的腿靠在他的腿上。与此同时,她平静地,那么平静地继续说下去,使得他不寒而栗。“现在你说吧,到底要怎样庆祝这样一个上帝的奇迹呢?如果没有夜游活动,那你简直就是卑劣小人了。你竟成了博士,新出炉的博士。可是如果毛孩子成了博士,那就根本无可非议。你要注意,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的臀部完全紧靠着贝格尔的臀部,他感觉到她身体的柔软和温暖。他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开始摇晃起来,血从内向外痛苦地涌上额头。
这时候摆钟打响了。钟里的布谷鸟……布谷鸟用轻细的声音鸣叫了七次。他猛然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便向另一个人——是他还是向她,他不知道了——伸出手来。有一个声音——那必定是她的声音——说:“再见!”他觉得轻松和高兴,随后房门在他的身后关上了。
转瞬之间,当他站到自己的房间里时,他觉得一切都清楚了:现在他失去了他的朋友。如果他不想偷窃自己的朋友,他就不能再和他交往了。他觉得,他可能抵抗不住这位少有的姑娘的诱惑。她头发的香味、肢体热情剧烈的痉挛和那欲望的力量,这一切都在他的心里燃烧了起来。他知道,如果她再像今天这样用诱人的微笑盯住他看,自己是无力抗拒的。她对他突然如此强烈地爱慕起来,以至于为了他而欺骗坚定、漂亮、健壮的施拉梅克,那个自己暗中非常嫉妒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对此全不理解,他感觉不到骄傲,也感觉不到愉快。他只感到一种强烈的忧伤:为了不在施拉梅克跟前变成流氓无赖,现在他必须躲避开他的朋友。当然,他与施拉梅克的友谊并没有成为自己所期望的那样。许多事情他都看透了,那些一度使他感到迷惘、现在已成为过去的事情,如今想来竟多得无穷无尽。这是他在维也纳还拥有的最后的东西,一切都滑过去了,先是种种希望和好奇心,然后是学习的乐趣和勤奋,而现在还剩下的最后一样东西就是友谊了。他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太可怜了。
这时候他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声响,那是轻轻的哧哧笑声,现在声音大了。他凝神谛听,两只手放在怦怦直跳的胸口。他们是在嘲笑自己吗?卡尔拉把一切都告诉施拉梅克了吗?归根结底,这是引诱自己的预谋游戏吗?他凝神谛听。不对,这是另外一种笑声,其间有接吻声,还有哧哧的笑声,然后又是对话,是亲热,他们丝毫不感到害羞的亲热。贝格尔不由得攥起拳头,一头栽到床上。为了不再听到任何声响,他用枕头堵住耳朵。他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感觉,一种狂怒的厌恶、令他作呕的厌恶,对他的朋友,对这个婊子,对自己,他几乎参与了这样一场令人讨厌的游戏,一种对整个生活不假思索、筋疲力竭、异常惊惧和瘫软无力的厌恶。
在那些抑郁的日子里,他给他的姐姐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姐姐,我很感谢你给我的生日贺信。最近这些日子里我感到沉重。你的信提醒了我,告诉了我:今天我满十八岁了。我读过之后,觉得这与我无关,觉得这不是真的。因为信中所有那些关于我的自由与青春的幸福的话,如果不是出自你可爱的手,如果不是用我幼年时代所熟悉的笔迹写的,我真要看作是一种讥笑。因为如今我生活中的一切与你所能想象到的我的样子完全不同,与我自己原来的希望也完全不同。把这一切都写给你,我很难过。但是在这里我再没有别的人可谈。这几天我没和一个人说过话。有时候我在街上,跟在别人身后,听人家谈话,只是为了要知道说话的声音是否好听。我对什么也不了解,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成。现在我毫无目的,正在走向毁灭。这几天我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没遇到一副熟悉的面孔,你不明白孤寂地处于千百个人中间意味着什么。
“我和施拉梅克的关系也是一切都成了过去。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不能对你一一详述,因为你不会理解这里的事,甚至我自己也几乎不能理解。我没有过错,他也没有过错,而是在我们中间有了一个类似双刃剑的东西。现在,在我失去了他以后,我才知道,他是我在维也纳所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
“还有一件事,我只能告诉你,你可不要透露给别人,就是现在我不再学习了。这几个星期我没有去上课,我的书本上已经积满了灰尘。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可是我再也学不下去了,我变得愚顽不灵。这里没有什么职业吸引我,没有什么职业能帮助我摆脱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孤寂感。在这里,我再不想做任何事情,这里的一切都令人厌恶。我憎恨我所走的街道上的每块石头,我憎恨我的房间,我憎恨我遇到的人。我带着痛苦呼吸寒冷、潮湿和肮脏的空气,这里的一切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要毁灭了,就像沉沦在一个泥潭里。也许我还太年轻,可以肯定,我太软弱。我没有铁拳,没有决心。我像个孩子一样立身于忙忙碌碌的人群之中。
“我明白了一点:我必须再回到家里。我还不能这样孤单地生活。也许还要过几年。但是现在我还需要你,还需要父亲母亲;我还需要爱我的人,需要他们在我周围并且给我以帮助。是的,这是幼稚的,是一个孩子在黑暗房间里的恐惧,但是我别无他法。你一定要告诉父母亲,我想放弃学业,再回到家里,当一个农民,或者当一个抄写员,或者无论当个什么。你会告诉父母亲的,会向他们说清楚的,对吧!请你赶快做这件事吧。现在,我觉得脚下的土地好像燃烧起来一样。我始终不大明白,但我心里的一切都催逼我回家。现在,在我写信的时候,一切都令人十分渴望地苏醒了。我知道,我别无他法,我必须回到你们身边。
“这是一次逃跑,是对生活的一次逃跑,而且不是我的第一次逃跑。你还记得吗?当初我被送到文科中学,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里边有六十个陌生的孩子,都用好奇、傲慢、讥嘲和惊讶的目光看我。那时候我也是立刻就跑掉了。我跑回家里整整哭了一天,再也不肯回到学校。现在我还是那时候的那个孩子。我还有那种愚蠢的恐惧,还有那种焦急的、要回到你们身边、回到一切爱我的人们身边的乡思。
“我必须离开,我必须离开。一旦有了乡思,我便没有了退路。我知道,如果我回到家里,作为一个生活所不喜欢的失败者回到家里,很多人都会嘲笑和讥讽。我知道,这么一来父母亲心中的希望也就会骤然落空。我知道这种虚弱是幼稚可笑的,是怯懦的。但是我不能做任何与此相反的事情。我觉得,在这里我无法再生活下去。谁也不会知道近几天我在这里所忍受的事情,谁也不能比我对我自己轻视得更厉害。我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命运已定的人,一个有病的人,一个残疾的人。我与别人完全不同,所以眼噙泪水。我感觉到自己更糟糕,更低劣,更无用。我是……”
他停住了。他担心自己的痛苦剧烈爆发。现在,在笔尖迅速倾泻着激动情感的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心里积聚了多少痛苦,而且这种痛苦会突然爆发,直奔向宽广的激流。
他可以写这些吗?他可以使仅有的亲人心烦意乱,把没有人能够解除的负担硬压在他姐姐温柔的心上吗?他好像在云遮雾罩的远方看到了她那有一双明亮大眼睛的面庞,两只眼睛在微笑中闪射光彩。他还看到,她如何惊惧地紧绷着嘴唇,脸上掠过一阵颤动,泪水从变得苍白的面颊上缓缓流了下来。为什么要骚扰这样的生活,一个呼救的喊声就会使她惊恐万状。如果要有一个人受苦,那他就独自一人承受。
他打开窗户,把信撕得粉碎,并且把碎纸片撒进了黑暗之中。不,他宁可在这里静悄悄地走向毁灭,也不去求助于人。他不是学习过,生活消灭一切不适用和衰弱的东西吗?生活也会公正地对待他,不会放过他的……
白色的纸条缓慢地飘落到院子里,犹如巨大的石头沉入了深不可测的水中。夜空昏黑,没有星光。有时候,较为明亮的云彩掠过黑暗的高空飞去。风把呼呼响的潮湿空气吹向无数沉睡的房舍。处处都有轻微的骚动,持久吹动的风就像是激动的呼吸,不停呻吟的窗户和颤抖的树木都发出飒飒的响声,仿佛有人在黑暗中的噩梦里低声说话。风刮得越来越大了,云彩像闪电一样更快地飞过天空的黑色大衣。在少有的激烈动荡中,谛听的人一下子就认得出来,这是带来春天的最初几个奇妙夜晚的冲动。
随后,春天来了,来得十分缓慢,像个犹疑不定的客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贝格尔几乎不再认识春天了。往常每逢消冰融雪的风第一次吹过白茫茫的原野,每逢黑色的土块从雪底下绽开跳起,他的感觉如何呢?他常常站起身来,打开窗户,感受吹到袒露的胸脯的清风,倾听渴望树叶的林木的呻吟,这时候他那天生的无法抑制的恐惧到哪里去了呢?他对千百种琐细事物的喜悦,对远方的鸟鸣和追逐飘浮的白云的喜悦,对土壤里缓缓细流的嚣响的喜悦,都到哪里去了呢?听到土地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看到园中树梢长出细小发黏的芽苞,看到它们随后长成畏畏缩缩的嫩叶和一朵仅有的没有色彩的花时,他的喜悦到哪里去了呢?在血液深处颤动的不安何在?无拘无束的火热的欢乐何在?甩掉大衣,沉重的鞋踏在鼓胀起来的湿漉漉的土地上奔跑,在高冈上突然放声高喊,无意义地欢呼,就像一只鸟直冲上云霄,他的喜悦何在?
啊,这里的春天如此宁静,因此也没有任何骚动不安。或者是因为他心中困倦的疲劳和百无聊赖使他完全感觉不到快乐,感觉不到烘暖房顶的柔和的金黄色阳光,感觉不到街道变得爽朗明亮和充满生机。为什么这一切很少使他感动,以至于他从来不到外边,不到普拉特游乐场,也不到卡伦山上去——他只是从远方看到了这座山,不过好像被流动的空气推近了一般。他的活动范围有限,从来没有走出过市区。他越来越疲倦了。他坐在通常只属于儿童和少数老人的申博恩小公园里。他是为了学习或是阅读前去的,但是从没有碰过书本。他只是看孩子们怎样游戏,他心中也产生了要与他们一起玩耍,重新返回到那种明快的无忧无虑中去的愿望。
他早已放弃了学习。他只是悄悄苦度生活,静观种种事物,但却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他曾经想重新振作起来,于是就去了医院。他进入宽敞的庭院,里面的树木开满鲜花,它们无忧无虑地轻轻摇曳,对周围可怕而神秘的命运好像一无所知,这时候他忘记了自己,在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那些病人都穿着亚麻布的蓝色长衣走了出来,迈着初愈的胆怯的脚步。现在他们都在休息,双手平静无力,没有微笑,也没有交谈,只是沉浸于觉醒的生命的麻木和迟钝的感情之中。他就这样坐在他们中间,让温暖的阳光从手指尖缓缓流去,疲倦得梦一般空无所视。他忘记了自己来这里干什么,他只感到,现在人们都走了,在圆形大门的后边是一条喧哗吵闹的街道,时间在慢慢流逝,而阴影在不引人注意地向前延伸。当有人给病人发出返回信号的时候,他大吃一惊。他不是作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坐在那里吗?他不是也许比他们所有人病得更重、更接近死亡吗?说也奇怪,他再没有任何追求了,他就干坐着,看时光渐渐流逝。
到了晚上,有时邪恶的灯光在他的心中跳动。他的衣着逐渐不修边幅了,他与他看不起的女人鬼混,他把她买来,麻木地在咖啡馆里坐上若干个夜晚。但是他对发生的一切既没有乐趣也没有欲望,仅是出于对无可救药的孤寂的一种模糊的恐惧。自从不再与别人交谈以来,他的嘴唇周围出现了明显的皱纹,因此他避而不看自己在镜子中的映象。还有几次,他想振作起来,不过总是又落回到若有所思但却没有目的的冷漠状态,就像是被堆积起来的孤寂的重负压得要死一样。
然而,生活把他召唤了回来。
有一次他在深夜回到房间,疲乏、烦恼,对沉默地等候他的房间充满恐惧。这时他发觉自己必定是把房门钥匙遗落在路上了。他按响门铃,给他开门本该是施拉梅克,然而踢里踏拉的脚步声匆忙响起:女房东举起煤油灯,认清来人,打开了门。灯光照到她凌乱的头发,照到她那使贝格尔几乎感到陌生的面孔,贝格尔看到她因为熬夜太久眼皮发红,嘴周围都是忧伤的皱纹。随后他惊惧不安地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得这个女人到夜间两点钟还没有睡觉?于是他便担心地询问。
“哎呀,博士先生,您有所不知呀,我的女儿米齐得了猩红热。她的情况很糟,很糟!”她又低声哭泣起来。
贝格尔吃了一惊。他对这件事竟全然不知。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女人有一个女儿。有几次他外出或者归来时,在外面昏暗的前厅里看到过一个瘦弱的孩子,是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她说声“您好”就快步走开了。他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话,只是看到过她。他突然感到心头沉重,几个月以来,咫尺相距,一墙之隔,可他从来没有观察过。发生这样的不幸,就在他生活的近旁,他却没有预料到。他是如何渴望得到别人的依赖的,而当死亡在隔壁房间与一个孩子搏斗时,自己却像畜牲一样地睡觉。
他想安慰哭泣的女人:“就会好起来的……您放心好啦……”然后他又怯懦地说:“也许我可以看看您的女儿吧?我固然懂得还很少……还只是刚刚入门,但是我仍然……”他心中对于学习的渴望突然强烈地苏醒了,他真想返回去,把书打开,重新开始学习。
这女人踮着脚轻轻迈步,领着贝格尔朝病人那里走去。这是一间狭小的旅馆房间,里边闷热并且弥漫着煤油灯的浓烟,迎面是一个火墙。在这里,人们对春天毫无所知,只是从偶尔受阳光照射的窗玻璃苍白无力的反光中认识太阳。当然,现在他看不清楚这个房间是多么简陋,因为一切东西都融化在模模糊糊的昏暗之中,只有在放床的角落发出微弱的黄色灯光。那姑娘在不安的睡眠中,面颊烧得发红,一只消瘦的胳膊垂落在床沿外边,像是被忘了一样。她的嘴唇收拢,乍看起来,那漂亮的面孔上没有生病的迹象,只有粗大的呼吸声和有时痛苦的表情说明她有病。
女房东轻声讲述,一再因为哭泣而中断:“今天医生来看过她了,但是什么也没有对我说。我在这里守护了三个晚上,白天我得去工作,当然邻居会帮助我,她白天就待在这里。但是已经三夜了,我守在这里,情况不见好转。我的上帝,只要她平安无事,怎么都行。”
一阵啜泣打断了她的讲述,在她的整个述说中流露出一种强烈的绝望。
贝格尔心中冒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够帮助一个人,第一次愉快地觉察到某种具有他职业光辉的东西。
“夫人,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您的身体垮了就不能帮助孩子了。现在您去睡觉,今晚我留在孩子身边。”
“但是博士先生!”
她惊讶地举起双手,好像不能相信有这样的事。
“现在您一定得去睡觉,您缺少睡眠。您就相信我好了。”
“可是博士先生……不……不……您怎么能来做这样的事……不……这可不行。”
贝格尔感到信心增强了,某种良好的自我感觉炸开了近几个月里聚集在他胸中的垃圾。
“这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责任。”他很自豪地说,好像很高兴在夜里,在某个迅速来临的时刻,突然发现了自己整个迷误的生活的意义和目的。
他们没有争执多久。这女人太疲倦了,睡意正重压她的双眼,很快她就让步了。贝格尔还阻止了她怀着真诚强烈的感激之情来吻他的手。然后他便把她领到自己的房间,让她睡在长沙发上。自从孩子生病以来,她都是在厨房的软垫上凑合的。所有这些琐碎的,但是在她的悲剧中却是可怕的事情,他全然不知。于是现在他感觉到,自己的服务不是一种业绩,而是对严重过错的消除。
现在他坐在姑娘的床前,心里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受:无论如何,生活好像变得比较温良与和善了,就像他的呼吸现在只要吸气与呼气一样。现在他才看清了狭窄光圈环绕的面庞,来到维也纳的这段时间里,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密切地感觉到过另一个人的存在,他还从来没有这么长久地端详过另一个人的面容,他还从来没有能够谛听到另一个人面部纹路中所有的一切。他在这样端详她的时候,心中产生了回想:在这干瘦嘴唇周围的某个地方十分温和地熟睡着一种与他姐姐的相似。只是这张脸更加天真、发育不良和忧伤憔悴。一种好奇心慢慢向他袭来:她的眼睛会是什么样子?是否也像姐姐的眼睛。他谴责一般不住地诉说自己的失误。为什么他十分冷漠地从这个姑娘和她母亲身边走过?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住在他旁边的母女二人?为什么她这张嘴从来没有对他微笑过,这双眼睛对他就像现在被关闭在眼睑的圣龛中一样陌生?为什么他对在柔和呼吸中起伏不停的狭小胸膛里跳动的东西毫无所知?他很小心地把孩子伸到床沿外的干瘦小手拿起来,放到被罩上,他的触动就像爱抚一样温柔。然后他便安静地坐下来,凝视着孩子,痛苦地回想自己耽误了多少学习,并且默默地发誓要从根本上重新开始他的生活。梦想的景象已经消失。他把自己看作是医生,是助人者,这种诱人的思想使得他的血液热了起来。他的目光总是围着这个天真女孩的苍白脸庞,一刻不停地盯着她看,仿佛用这样的目光就能保护她的命运,拉住她受到威胁的生命。
孩子突然活动起来,她睁开了眼。这是一双大大的、烧得发亮的、在泪水中射出光芒的眼睛,她的整个面容变得开朗了。这双眼睛先是在转动,好像一定要在什么地方看穿高烧和阴影尚存的梦的云雾。然后,像是吃了一惊,它们停留在贝格尔的脸上。她的双眼询问一样探触他的面容,然后紧紧地盯住了他的目光。她干裂的嘴唇不大明显地动了一下。
贝格尔站起身来,擦干她发烧的额头,然后喂她喝水。姑娘探身向前,急切地喝了水,随即又无力地躺回到枕头上,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贝格尔。他似乎不完全理解她的目光,但是在目光的惊异里掺着某种感激。她不住地盯着他看。现在,当他为她那令人费解的深沉目光而略微颤动,转身要在房间里找事做时,简直不需看到就知道,那孩子闪烁泪水的大眼睛到处跟随着自己。他回到床边的时候,她的嘴动了一动。他不明白,她是想要说话呢,还是想要微笑。然后她合上了眼皮,脸上的光泽消失了。她又沉默无力地睡着了,呼吸更加轻微。
在气息全无的寂静中,贝格尔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他心中有了某种幸福感,而且这种幸福感在无法遏制地增长。他生平第一次主动地把自己置入另一种人的圈子里。他觉得,好像有人在对他大声诉说感激的话和肺腑之言,好像再过几个小时就要有重大和美好的事情发生一样。他简直是在充满深情地俯视这个姑娘,俯视托付给自己的第一个人,他应该为这个人夺回生命,因为这个人为生命赢回了他本人。他毫不间断地望着睡着的女孩,觉得漫长的几个小时变得轻松了。灯光在突然暴跳之后随即熄灭,这时他才发现黑暗已经消遁,清晨已经带着最初的曦光守候在窗前,感到十分惊讶。
上午医生来给病人检查,贝格尔以医大学生的身份向医生作了自我介绍。深感自己无知的痛苦胀到了咽喉,但他还是问了医生,是否还有危险。
“我看没有了,”医生说,“我觉得危机已经度过。值得注意的是,对这类病,儿童的抵抗力比成年人强得多,仿佛孩子们身上还没有用过的生命力能够抵制死亡,战胜死亡。几乎所有儿童疾病的情况都是这样:孩子们征服儿童疾病,而成年人则死于儿童疾病。”
医生检查病人。贝格尔激动地站在一旁。当他看到医生是如何理解病人的每一句话,如何仔细观察病人的每个动作,内心深处感觉到原先被自己盲目选择和长期轻视的职业的奇妙力量。他觉得这种职业全部的美就像突然出现的太阳一样升起来,照临床上,把希望、承诺,也许还有健康,像礼品一样放在那里。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整个人生的方向都明确了:他必须积极主动和于人有益,然后大家就不会觉得他是陌生的,他也就不再是孤寂的了。
他就这样接手了整个照料工作。他没有自己的安排,而是专心致志地监视病情的变化。他守在病人床边,度过夜晚和大部分的白天。那一夜确实就是关键的一夜。病人的烧退了。他能够与小女孩谈话了,他很乐于进行谈话。每次他到外边去,总是要给她带来几朵鲜花,总是要给她讲述春天。在通常只有孩子们玩耍的申博恩公园里,春天已经悄悄地把树木变成了绿色。他还告诉她,其他女孩子都已经穿起了鲜艳的衣服。他对她说,明亮的太阳正在外边放射光辉。他给她讲各种故事。他给她朗诵。他许诺她不久就会康复。除了看到她的快乐以外,他感觉不到更为由衷的欢愉。在这种幼稚的故作天真的谈话中他觉得轻松自在。有时候他甚至惊异地听到自己愉快地放声大笑。
面色苍白的小姑娘躺在枕头上只是微笑。她笑得乏力,嘴唇周围现出一道轻轻的、可爱的线条,旋即又像一缕清风一样飞去了。但是在他注视的时候,她的目光——从她那十分深沉的灰白色眼睛最底层闪射出的优美灿烂的目光——平静地落到他的脸上,像一个孩子抱住母亲的脖子那样,完全不感到惊讶和陌生,有的只是热情而忧郁的依恋。现在,她也可以讲话了。不久以后,她与他交谈时便没有刚开始的那种畏惧了。
她最喜欢听他讲述他姐姐的事。她的相貌如何?个头是高还是矮?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在学校里是不是听话?还有她是否和他一样,有这么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有朝一日,他是否能够安排她到维也纳来?维也纳肯定会比那个名字拗口,那个使她发笑的小城市美好。还有,她是否也这样生过病?她提的都纯粹是孩子气的幼稚问题,而且不断地提新的。但是这并没有使贝格尔感到厌倦,他乐意回答。让他感到愉快的是,他可以满怀热情地讲述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爱的姐姐。因此,当姑娘请他讲他的姐姐的时候,贝格尔便从自己的写字台里把照片拿了出来。
瘦削苍白完全透明的孩子的手好奇地拿起了照片。
“在这里,”她十分小心地用手指抚摸着照片说“这完全是您的嘴。只是您常在这张嘴周围加一道好凶的皱纹,看起来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从前我见到您就老是害怕,您就是那个样子。”
“那么现在呢?”他微笑着低声问道。
“现在不再害怕了。但是您告诉我,她也有像您这样的眼睛吗?”
“我想是的。”
“而且也像您的眼睛这样大,对吧?您的姐姐一定很漂亮。啊,您看呀,她的头发跟我的完全一样,也是辫成圆的。母亲最初不想让我用这样的发式。她说,这样的发式会使我显得年纪太大。但是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已经受过坚信礼了。”
她把照片还给他。他长久地注视着她,没有说一句话。他第一次不能完整地从照片上重新找到自己记忆中的容貌。他姐姐和这个姑娘俊美而苍白的面容不知不觉在他的内心体验里汇聚。他不能把她们再区分开了,在他的心中她们俩的微笑和声音都合而为一,就像现在这两个信赖自己并喜欢与自己在一起的女人在他的生活中合而为一一样。卡尔拉的形象已经从他的记忆中消散尽了。在这么多天里,他一次也没有想到过卡尔拉,也没有想到过那些时光,这会儿当他平静地回想,那就像一次酗酒、一次陶醉、一次愤怒中的蠢行一样。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在这里度过的那些毫无生气的不幸日子。
他只是觉得非常幸运。他觉得仿佛在晚间的黑暗中走了很久,突然,很高兴地看到一道白光,像是远方的星星发出的光芒。这道光亮来自一所他可以在里边休息、并且作为亲爱的客人受到接待的房子。自己这个幼稚软弱的人,在女人跟前失去勇气的人,有过什么愿望呢?有经验的人必定觉得他太愚蠢,纯洁无辜的人必定觉得他太怯懦。他确实还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一个尚未成熟的人,一个梦幻者。他来得太早了,过早地挤到了只渴求生活的成熟果实的女人们跟前。但是这里的这个孩子,女人在她身上才刚萌芽,快要长出蓓蕾,不过还是处于潜藏状态,还是柔弱的,没有骄傲,也没有贪欲。现在迎着他成长的不是他能够做主的命运吗?不是他自己可以培育的灵魂吗?不是一颗无意识地倾慕他的心吗?一个比迄今所有的梦更甜蜜的梦,而且比空虚时刻有如热浪一样拍击他胸膛的模糊形象更为真实。
后来,他对她越发经常地观察和长时间地了解,她的面颊在病后轻微泛红,年轻的面庞很是俊美,使他油然生出一种默默的、完全无所希求的温情。这是一种兄妹间的温情,能够抚摸她瘦小的双手和看到她嘴唇上绽开的笑容,就是幸福了。
有一次她又安静地,十分安静地躺着。他们两人都沉默无言。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自己并不理解的要求。他走到她的床边,以为她睡着了,但是她只是在安静地躺着,两眼还在对他微笑。她的嘴唇像一朵向内卷曲的苍白的玫瑰花瓣。他突然知道了他想要的东西:用自己的嘴唇只是很轻,很轻地触一下她的嘴唇。
他弯下身来,但是甚至面对这样一个生病的孩子,他也还是没有勇气。
她仰视他说:“现在您在想什么?”
这时候,他感觉不能再沉默了。他用很轻的声音说:“我很想吻你一下,可以吗?”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是微笑,那是明亮闪光的眼睛里深深触动他内心的微笑。这不再是孩子的微笑了,而已经像个女人……
说罢他便俯下身子,轻轻地吻起姑娘那细嫩的、没有经验的嘴唇。
几天以后,病人可以第一次起床了。她很高兴离开床铺,坐在靠近窗户的靠背椅里。贝格尔坐在她的身边,很骄傲地看着她。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仿佛自己帮忙拯救了她,仿佛他的事业就是使她如今又重新属于生活。她好像在生病期间长高了,身上的孩子气也悄悄地褪掉了。她像年轻姑娘一样坐在那里。她的愉快不再任性和孩子气,而已经是深思熟虑和感受深刻的了。窗外风和日暖,使人惬意。她轻步走近窗户说:“如果我还不能走出去,那么,春天就应该走进来呀。”贝格尔觉得这就像是一个小奇迹,像是生活中一个从来没人知道的可爱之处。他再也不为自己爱上一个十三岁的姑娘感到羞愧了,他知道,在她康复的这些日子里,他所经历的一切几乎全部都是梦幻和不可重复的。他奇妙地感觉到一种大胆的、完全没有被女性的羞惭所迷惑的信赖,感觉到她对他亲切而愉快的喜爱。现在她经常在交谈中直呼他的名字,拿他开心取笑。欢乐嬉闹中有一种强烈的幸福感,他再不觉得孤寂了,从内心里又发出了欢笑。于是他又记起童年时光里被遗忘了的语言。每当他独处的时候,就产生温柔的梦想。他看到她成为一个女人,看到她聪明、认真和善解人意。他还看到自己与这些景象交织在一起,于是他懂得了,她应该是为他成长,为他发展。
即便不这样,他的孤寂也结束了。姑娘的母亲就在这里,她对他的仰视如同奉神,她好像整天都在想方设法对他表示感激。他经常与她谈话,注意到这个可怜的女人尽管经历坎坷、地位卑微,甚至对生活失望,却保持着令人感动的善良。现在他很后悔从前粗暴地从这些从属于他的人身边走过,同时也愉快地感觉到已经对那些过失进行了补偿。
他也又找到了施拉梅克。有一次他在郊外遇见了他。贝格尔对于自己能够与他无忧无虑地谈话感到惊讶,他们也谈到了卡尔拉,而且在说到这个名字时他不再感到难过。他心里非常高兴的是,他的走路姿势中渗进了一种自由轻快和无拘无束,这使他挺直了腰板而且富有弹性。生活好像从各个方面激励着他,一切都顺理成章,现在他心中涌起的唯一强烈的要求就是打开尘封的书本,开始学习。他的职业正以灿烂的金光吸引着他。他还想再等几天,等到姑娘完全康复再去尽情享受他的第一次成功,享受梦幻般的、在这些光辉日子里自己时时刻刻都感觉到的乐趣。
贝格尔这两个星期几乎不认识街道了,他只是偶尔从病人的房间急忙跑下楼去办点什么事。当他第一次又慢悠悠地在太阳照得闪闪发光的石块路面上散步时,才完全感觉到了春天。现在,春天清爽芬芳的气息颤动着传遍了节日般灯火辉煌的城市上空。他觉得好像今天第一次看到这座城市,好像它是从朦胧潮湿的云雾中闪光发亮地显现出来。他看到约瑟夫施塔特那些自己一向觉得腐朽和肮脏的古老房子在光彩熠熠的蓝天画出轮廓。他对这座城市突然像对家一样亲切熟悉。他感觉到从宽阔的大街后边遥遥窥视的卡伦山长出了一片嫩绿,像是一声问候。他觉得所有人都容光焕发,有时他甚至觉得从身边走过的女人的目光仿佛是对自己闪烁。也许这就是他内心的光辉在各种事物上的反映?是从昏暗的瞳孔和闪闪发亮的窗户,从微微闪光的街道和在玻璃窗后边苏醒过来的色彩艳丽的花草那里得到的反映?这一切都再不是敌对和陌生地环绕在他周围,而是像成熟的果实那样,展示吉兆,色彩斑斓。这是对很快就要到来的财富和享受的奇妙预感,从周围的万物之中接连不断地奔涌出新的洪流,像卷走波浪一样带走幸福的人。贝格尔完全被这样的幸福感所左右了。
不久以后,他感觉到轻度眩晕。他像醉酒一样,觉得两脚沉重,仿佛有个沉沉的铅制环箍套在头上。突然间他感到体乏无力,像是一种春天的疾病。刚走到环形大道他就不得不坐到长椅上。阳光照在他的面前,照在他的手上,照在他冷得有点打颤的身上。这阳光没有经过稠密树叶的过滤,而是完整的、直射的,具有强烈的威力,使他不得不把眼睛闭起来。喧哗声从石块路面上冲过去了。人群走过去了。但是还有什么迫使他继续紧闭眼睛,纹丝不动,像浇铸的一样坐在粗硬的长椅上。他就这样坐了两个小时,直到天色朦胧、凉气降临的时候,他才振作起来,像个病人那样,艰难地走回家去。
他走过姑娘的房间。他觉得,现在他必须独自一人,清算近几个星期里使自己变了个样子的许多新的经历。他在写字台前坐下来,整理自己的书籍和笔记。他明天就开始学习。
这时候他拿起一本厚厚的没写过字的笔记本,他几乎认不出这个本子了。他到维也纳来的时候,本来是要把它用来记日记的。他总是在等待恋爱经历和重要事件,为的是要值得写到第一页上。他一直在等待,最后当日子变得越来越单调乏味,他就把这笔记本彻底忘掉了。他觉得这是一个预兆,因为现在他的新生活刚刚开始,高居于令人绝望的黑夜之上的群星开始放射出光辉。这本笔记本应该成为记录重要经历的日记本,而且他甚至没有把握地觉得,也许会成为记录爱情经历的日记本。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话,仿佛对这个姑娘的喜爱将会成为对一个女人的爱情……
他把灯头拧高,然后取来墨水,黑色的和红色的,取来各种蘸水笔,便开始用许多字母花饰和阿拉伯式的云形图案在笔记本的第一页上绘制但丁的话:“Incipit Vita Nuova ”。他从童年时代起就喜爱写美术字,甚至在想要记录下自己的未来和过去时,他也不忘用涂上黑红二色、飞舞飘动的漂亮字体写出这句话:“一种新的生活开始了。”这句话应该像血一样闪耀光辉!
现在……他停了下来……一滴溅出的墨水落到了他的手上,形成一个小小的红色圆斑。他想擦掉这个斑点,可是擦不掉。他便蘸水往斑点上抹。红色斑点还是没有褪去……真是奇怪!……他又尝试了一遍,还是白费力气。
这时候突然有个想法闪电一般贯穿了他的全身。他觉得他的血凝结了。这是怎么回事?……兴许是?……
于是他踌躇再三,终于满腹狐疑地把袖子捋了起来。他发觉自己正在抚摸的手变冷了。这只手上也有红色的圆形斑点,一个,两个,三个。他一下子理解了不久前的劳累和精神不振。他现在有了足够的了解。他的太阳穴里开始了更强烈的跳动,他喉咙发紧,浑身发冷,他觉得桌子下边的一双脚像是沉重而陌生的木头。
他踉跄着猛地站起来,带着惊惧的目光从镜子前边走过。不行,不要朝镜子看!什么事也不要干,不要喊叫,不要哭泣,不要抱什么希望,也不要有什么期待,因为这确实是无法改变的。而且这情况也是很自然的:他受到了传染,他患上了猩红热。
猩红热……这时他突然听到好像有人在房间里大声说着医生当时讲的关于儿童疾病和猩红热的话:“孩子们征服儿童疾病,而成年人则死于儿童疾病。”
猩红热……死亡……他觉得这些声音掺杂在一起。猩红热——这是一种儿童疾病!这不就是他整个一生的象征吗?他作为一个成年人却患上只属于儿童和童年时代的疾病,而成年人要战胜这种病比儿童更加困难。真奇妙,他忽然懂了!
但是死亡——他心里对它极为反感。要是在三个星期以前,他会多么高兴地去了结自己,会多么高兴、安静和不引人注目地离开既没有人听他说话也没有人对他说话的舞台。可是现在呢?生活为什么这样戏弄他,让诱人的东西在最后的时刻向他显现出来,使得他难于告别呢?为什么偏巧在他又和人们联系起来的时候,在有些人也许会遭受折磨,也许比他本人遭受更多折磨的时候呢?
随后他感到浑身疲惫,一种无声的、不知所措的听天由命。他直愣愣地盯着那些红色的斑点,到最后它们都在他眼前像火星一样跳起舞来。他觉得一切都是乱纷纷的,他只觉得这是一场梦,不管是幸运或是灾难,是喧嚣或是孤寂,是过去或是未来,他再没有什么欲望了。他痛苦地想,在这样时刻里的这样一种安静就是死亡。
只是,他还想去告别。
他走进姑娘的卧房,一眼便看到她安详而又熟悉的面容。他过去不是梦想着这里会有他的什么命运吗?通过这个姑娘,他的命运不是已经变得与想象的完全不同——变成死亡而不是生存了吗?
他用目光深情地抚摩她的面容。他把睡梦中浮现在她嘴角周围的微笑撷取下来,放到自己的嘴唇上。当然,在他走回自己房间的时候,这微笑已经凋落,像一朵枯萎了的鲜花。
他又撕碎了几封信,在便条上写下一个地址。然后他按铃,等候人来。
姑娘的母亲立刻疾步走了过来,她总是匆忙地赶来为她敬若神明的贝格尔做事的。
“我,”他不得不再说一次话,声音不很坚定,“我觉得我的情况不大好。请您给我整理一下床铺,然后叫医生来。如果我的病情严重,请您给我的姐姐发一封电报。这是她的地址。”
两个小时之后,高烧让他倒下了。
他的血液烧得可怕,仿佛尚没活到的时间的全部力量、从来没有消耗过的热情,要在他漫长一生仅剩的两天内把他烧死一样。全楼一片惊惶混乱。姑娘哭着悄悄走了过来,她不敢抬头看人,好像害怕有人会责难自己似的。女房东绝望地跪在前厅的耶稣十字架像前,啜泣着为垂死者祈求生命。施拉梅克也来看望了他好几次,并且用很坚定的信心向大家保证,贝格尔的病情会好起来的。可医生的看法不是这样,于是他们给贝格尔的姐姐拍了电报。
不省人事的人全身灼热,持续了两天,高烧在红色的浪花中把他抛上抛下。他还醒过来一次。他的血液变得平静了。他纹丝不动地躺着,两手无力,眼睑微闭。
然而他很清醒。他觉得房间里一定很明亮,因为眼皮上边像是罩着玫瑰红色的云雾。
他依然纹丝不动。这时候附近的鸟开始啾啾鸣叫起来。最初是小心翼翼地叫,仿佛只是试着参加看看。然后开始了叽叽喳喳,接着又是欢呼,音调高亢,起伏波动。病人细心倾听。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来,现在必定是到了春天。
鸟叫声愈来愈大了,简直是在用欢呼使他痛苦。他觉得鸟巢好像就在床的近旁。尖厉的叫声使他感到刺耳……但是,啊!现在叫声又变得很轻很远了。这鸟一定是落到了一棵树上,是在外边的春天里。歌声越来越低,越来越柔和,像是笛子的声音,又像是一个姑娘的歌声。或许那根本不是一只鸟吧?这不就是姑娘银铃般婉转曲折的美妙歌声吗?
一个姑娘,一个孩子……回忆又迟疑地飘荡起来,触动他的心。慢慢地,他又想起了许多,但不是井然有序的,而是一幅连着一幅的图像从被遗忘的黑暗中浮现出来。姑娘微笑的面孔现在变得隐隐约约,但很甜美,这是那次偷偷的一吻。随后是疾病和母亲、这整幢楼房——经历的圆圈又回去了,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是生病躺在这里,也许就要死了。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没错儿,这就是他的房间。他独自一人待在这里。附近的那只鸟不再鸣叫了。往常滴答滴答急迫走动的摆钟也沉默无声了,是谁忘记给钟上发条了。他没有去注意,又慢慢合上了眼。他的回忆飘回很远的地方。到维也纳来的第一个夜晚,外边秋雨霖霖,他正是坐在这个房间里,在痛苦的孤寂中哭泣。随后与施拉梅克有关的事情,还有其他色彩缤纷的事情,都接踵而至。但这些完全不是真实的……那样陌生……这不太好,但是也不痛苦……一切都这样飞逝而过,飞进巨大的、昏暗的虚弱之中。
这时候他……突然间……听到隔壁的房门关上了,然后是脚步声。他听得出来,是施拉梅克。没错儿,是他的声音。他在和谁说话呢?他的血开始在太阳穴砰砰跳起来……正在隔壁房间里放声大笑的不就是卡尔拉吗?哎呀,这笑声让人多么难受呀!现在她应该安静了!他想休息……沉默……安静。但是不,他们在干什么呢?他听到他们在欢笑。他忽然像是透过玻璃看到了隔壁的房间。施拉梅克站在那里,搂着卡尔拉,正在吻她。她的臀部向后弯,眼睛在笑,像当时那样,完全像当时那样……
他的双手在发烧。隔壁房间里怎么笑得这样疯!这使他痛苦。他们不知道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吗?孤独一人,没有朋友。他觉得泪水往上涌,胸中有某种东西沸腾起来。他用两手拍击周围。他们就不能等到自己死去吗?但就在这时……一只靠背椅哗啦一声倒在地板上……他什么都看到了,看到她在怎样躲开施拉梅克。现在他在追她,啊,他是多么粗野、多么有力呀,他抓住她,隔着桌子把她拉了过来……她又跑开了……她在哪里呀?……真的,她藏了起来……他们在跳跃和追逐。房间开始颤动了……现在整个房子不是在轰轰作响?……真的,一切东西都在摇来晃去,空中是一片乱哄哄的喧闹。这些该死的人,他们为什么不珍惜他最后的时间呢……他们还在继续跑动追逐。现在,现在他抓住了她。你这样恐惧和拼命地在尖叫些什么呀?……病人痛苦地高声呻吟起来。现在施拉梅克抓住了她,散开的红头发像血一样洒了下来……现在他扯下了她的外衣……衬衫雪白闪光……她的身体雪白赤裸……他们就这样围着桌子追赶,追过来,追过去,又追过来,又追过去……她怎么只是笑呀!她怎么只是笑呀!……可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她穿过墙壁,冲进他的房间,站在他的面前……站在他的床前了……雪白闪光,裸体……或者……
或者——他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或者,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就是身穿白色衣裙的姐姐吗?放在他前额上的不就是她那可爱的冰凉的手吗?……
火光又燃烧了两个小时。然后一切都熄灭了。他的姐姐站在床边,还有姑娘和施拉梅克。他所爱的三个人,在与他永诀的时候,合在一起就意味着他的整个一生。他们三个人都一言不发。姑娘在低声啜泣。连这最后的诉说也逐渐止住了。房间里变得异常寂静。三个人全都神色庄严而且痛苦。在这里,除了窗外陌生大城市喧嚣愤怒的声音之外——它不停地滚动,不管人们的死活——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申文林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