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骷髅头塞德拉克(片断)

路琴娜·塞德拉克是远近闻名的“骷髅头”;这个丑陋的女人生了一个孩子。一八九九年秋天,这个不足信的消息在南波希米亚的小城多比岑引起了数不清的街谈巷议。她那可怕的、简直能把人吓破胆的丑陋是常常引起哗然的原因,与其说是幸灾乐祸,不如说是怜悯同情;即使最不拘俗套、爱开玩笑的人也不敢相信,这么一个无用的脏罐子还能找到盖子。但是这个叫人胃口倒尽的奇迹却被一位年轻的猎人证实了:在塞德拉克居住的那片远离城市的森林里,他曾看见一个呱呱直叫的婴儿偎依在她怀里咂着嘴吃奶。与此同时,农家妇女带着她们的提桶把这个五光十色的新闻传进了多比岑城所有的商店、小铺、饭馆和住宅。在整个十月的灰暗晚上,大家都不谈别的,只谈这个意外诞生的婴儿和他假定的父亲。在老主顾固定不变的餐桌上,两个地道的酒徒狡黠地相互碰杯,一个人格格地笑着怀疑另一个人是那孩子倒胃口的制造者,而对面那个正儿八经的药剂师则用逼真的色彩描述他想象中的做爱场面,弄得两个人又喝了不少烧酒才恢复平静。二十八年以来,这个不幸的造物第一次给她的同胞带来了节疤横生、含义莫测的笑谈。

诚然,这笑谈是无比残酷的,但在很久以前,大自然就允许残酷与这个可怜的畸形人同在了;它使那个长梅毒的啤酒工人的私生女在娘胎里就给压扁了鼻子,而那个恐怖地附着在她身上的诨名更是跟她同时降生的,因为还没来得及细看,那位四十年里见过无数丑胎怪胎的接生婆便手画十字,失口喊了一声:“一个骷髅头!”在一张人的脸上,为了保护眼睛和把嘴唇罩在阴影里,鼻子的线条本应向上耸立着,使光和影在脸上不停地变化。但在这孩子打呵欠的地方却只有一片低低的虚无:只有两个呼吸用的窟窿,黑得像两块弹伤似的,空荡荡地、令人作呕地点在粉红色的肉的平面上;这么看上一眼(不忍久看的一眼),便逼着你想起死人的头颅,在那瘦骨嶙峋的前额和白花花的牙齿之间也是这样一片虚无,一片令人胆战心惊的虚无。后来,当被第一阵惊恐紧紧缚住的接生婆继续检查婴儿时,她发现它形体正常,器官完好,十分健康。这个可怜的孩子和别的婴儿一样,除了一英寸的骨头和软骨,除了一指宽的肉,什么也不缺。但大自然使我们如此习惯了它正常的匀称性,以致同它经过考验的和谐有微小的偏离也会使我们反感、惊惧,并激起对这失败的造物的愤怒。令人吃惊的是,这厌恶不是投向随心所欲的创造者,而投向了无辜的被创造者:在个人的痛苦之外,每个致残和发育不全的人都不得不像吞食恶果似的蒙受健全发育者令人难以忍受的不快。这样一来,由大自然的偶然错误造成的一只斜眼、一片错位的唇、一张豁嘴就逐渐变成一个人持续增长的痛苦,一个灵魂不可消除的灾难,一种恶魔似的灾难。由于它的缘故,人们竟很难相信,在我们这个旋转着的星体——地球上,还有什么精神和正义可言。

路琴娜·塞德拉克叫骷髅头,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就理所当然地知道。人们在教给她说话的同时也告诉了她什么是缺陷;每一秒钟都使她重新记起,自己由于骨头的缺分短寸而被无情地驱逐出公正的人群。孕妇要是在大街上遇到她,就急忙转身离去;到市场上来卖鸡蛋的陌生农家女见到她就用手在胸前画十字,因为这些纯朴的女人除了认为是魔鬼压扁了她的鼻子外,再也想不出任何别的原因;就连那些亲切友好地照料她的人在交谈时也露骨地低下眼睛。然而动物看不出人的丑陋,只能感受到人的善,因此除了在动物那里,她从来也记不起曾清楚地从近处看到一只眼睛的瞳孔。幸运的是她有些呆钝,感觉不灵。所以,由于神的不公正,她在众人面前只是阴郁地忍受。她无力恨他们,但也无心爱他们。她很少关心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因此当好心的牧师诺萨尔从中斡旋在城外森林里为她找到一个看房人的位置时,她非常满意。那座森林离城有八小时步行路程,十分偏僻,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无尽的树林从多比岑一直延伸到遥远的黑山森林地带,就在那中间,R伯爵命人按照外国的风格为他的狩猎客人建造了一座原木垒成的木屋。那木屋除了秋天的几个星期,一直无人居住;就在那里,在与人隔离的时间里,路琴娜·塞德拉克被安排在一间底层房间里当看守。除了看房子和在严冬喂鹿和野生动物,她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一切,实际上,她也就是这么做的;她饲养山羊、家兔、母鸡和其他小动物,倒腾些鸡蛋、母鸡和母山羊的小买卖。她就这样在森林里生活了八年,由于有心爱的小动物在身边,她把人们都忘记了,人们也忘记了她。现在,他们都说是出了这样的奇迹:一个双目失明的或喝醉了酒的汉子找上了她,给骷髅头弄出了一个孩子(对生孩子这件令人迷惑不解的事,他们也不可能有别的解释)。在过了多少年月之后,就是这件奇事又把多比岑人注意的热点引到神的这个被遗忘了的丑陋造物身上。

然而,在城里只有一个人听到这奇闻不发笑,而是愤怒地吼叫,他就是市长。尽管大自然有时会不友好地处置一个生物,上帝会忘记自己的一个造物,但是如果可以允许政府忘记一个人,政府就不成其为政府了,一部管理得有条不紊的纳税人名册不能容忍违反法规。一个五个月的孩子竟然还没有呈报,没有登记入册,市长(此外又是面包师)愤愤地抱怨不止,牧师也跟他一起气哼哼地说:一个五个月的孩子竟然还没有洗礼!这是异教徒的行为。在世俗和神权的两位掌权者进行了详细对话以后,市区书记长万德拉克便被派到森林里去劝说路琴娜·塞德拉克牢记她对国家应尽的义务。一开始,她就粗暴地斥责了他一顿,她说孩子是自己的,谁也休想插进来管闲事,这事儿只跟魔鬼有关。但胖得发喘的万德拉克斩钉截铁地回答说,她是完全正确的,一个未洗礼的孩子当然属于魔鬼,魔鬼很快就会来管这事儿了,如果她拒绝给孩子洗礼,她将同他一起进地狱。这时,这个糊涂女人对好心的牧师诺萨尔突然怕得要死,便在第二个星期日用蓝花布裹起孩子顺从地把他带到城里去了。为了避开好奇和讥笑,洗礼被安排在大清早举行,证人是一位半失明的女乞丐和为人正直的万德拉克,又哭又闹的男孩取了他的前名,也叫卡莱尔。最难堪的事是到市政府办手续,当时为了填清表格,市长询问孩子的父亲,无论他还是好心的万德拉克都无意中露出了不该有的微笑。路琴娜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于是,这个未知者的儿子便继承了她的姓,从此名叫卡莱尔·塞德拉克。

谁是小卡莱尔的父亲,事实上,骷髅头路琴娜也说不上来。在去年十月一个多雾的晚上,她背了个木桶,很晚才出城。在树林深处,迎面出现了三个小伙子,也许是偷木贼,也许是野贼或吉卜赛人,总之是生人。浓密的树叶将林子遮得阴暗无光,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也同样弄不清站在眼前的是谁(这也许就避免了她的自作多情),他们仅从胸前鼓胀的衣衫上辨认出眼前是个女人,便色眯眯地向她逼近。路琴娜急忙转身想逃,但一个人比她还快,从背后跳了上来,狠狠地把她扑倒在地。路琴娜的后背在被压碎的木桶上格格作响,她想喊,但那三个人飞快地把她的裙子拉到头上,撕开衬衫,用打成结的布条把她乱抓乱推、狠命猛击的双手捆绑起来。于是,事情就发生了。他们是三个人,在被裙子蒙上眼睛以后,她看不到他们的面孔,而他们又全都一句话也不说。她只听到一阵笑声,是咕咕的深沉的狞笑,然后是一阵舒服的满足的喘息声。她只闻到烟味,觉察到胡子拉碴的脸。她觉得自己突然在痛苦中被死死地抓住,用力地翻转,然后又是疼痛。当最后那个小伙子离开她的身体,她想站起来摆脱他们时,一个人用棍子使劲打了她的头。她又栽倒了:跟他们是开不得玩笑的。

直到他们已经跑得远远的了,她才敢站起来,浑身是血,满腔愤怒,受尽侮辱,筋疲力尽。由于疲倦和愤怒,她的膝盖瑟瑟发抖,倒不是感到羞臊:这令人厌憎的身体对她没有什么重要,她已经受过太多的虐待,以至对这可恶的袭击不再感到有什么特别;但她的衬衣被撕碎了,绿裙子和围裙也被撕碎了,此外,这些无赖还打碎了她宝贵的木桶。她思索着要不要回城立刻告发这些毛贼,但城里那些人只知嘲弄她,能帮她的人一个也没有。想到这里,她便愤怒地、吃力地一步一步走回家去,跟温柔善良的动物们在一起,它们还不时用柔软的嘴轻轻地舔她的手呢——这时,她便把那卑鄙无耻的突然袭击完全忘在脑后了。

几个月以后,当她发觉自己就要做母亲了,才感到惊恐。她立刻下决心把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消灭。可不能像她自己那样再生一个怪胎!可不能让一个无辜的孩子去经受她本人所经受的一切!最好立刻把它弄掉,清除,埋葬。为了不让人知道自己的状况,她在那几个星期里避免到城里去。后来,在产期快临近的时候,她预先在沤肥的烘堆旁挖了一个深坑,打算在孩子出生后立刻把它埋进坑里。这样有谁会知道呢,她想,甚至没有一个人到林子里来。

在五月的一个夜里,阵痛突然可怕地向她袭来,就好像有一只只灼热的利爪狠抓她的五脏六腑。她蜷缩在地上嗷嗷叫个不停,老天爷竟连点灯的时间都没给她留。路琴娜的嘴唇被牙齿咬得直流血;像动物一样,孤零零,没有帮助,受尽折磨,她在赤裸裸的地面上生下了她的孩子。余下的力量正好够她蹭回床上去。她一头扑在床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只是一堆湿漉漉、血淋淋的东西,一觉睡到大天亮。当她在光亮中醒来,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而且立刻想到接下来该做什么。所幸,她无须再去杀死那个野孩子了;所幸,他应该已经死了。但她侧耳细听,竟听到有一丝细细尖尖的声音从地上传来。她缓步蹭过去一看,原来那孩子还活着。她用颤抖的手轻轻地触摸孩子。先是前额,然后又摸摸那小小的耳朵、下巴、鼻子,她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一阵恐惧,一阵既粗野又惬意的恐惧攫住她的心: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那孩子长得很健全。生来奇形怪状的她,竟生了一个纯粹的、真正的、健康的孩子;耻辱已到了尽头。她惊异地呆呆望着这个粉红色的肉团。那孩子看上去很伶俐,她甚至认为很美,他不是骷髅头,他长得跟所有的孩子一样,蝌蚪似的小嘴上还露出一丝细浅的微笑呢。于是,她再也无力去实现自己的决心了,她把轻柔呼吸的小东西抱在了怀里。

现在,事情都好起来了。现在,日子不再百无聊赖了,孩子细浅地呼吸着、小声地哭叫着偎依过来,用两只小小的婴儿的手触摸她。直至今日,她除了自己残缺的身体还从未占有过什么,现在则有点什么属于她的东西了:她创造的这个东西,要比她寿命长,要比她存在得久;她需要这东西,这东西也需要她。在这五个月时光里,路琴娜·塞德拉克完全沉浸在幸福中。孩子为她一个人成长着,其他所有人都不知道,这很好。他没有父亲,这很好。世上没有人知道他父亲是谁,这很好。因此,这孩子完全属于她,完全属于她一个人。

正因如此,当可怜的万德拉克从市政府带来消息,让孩子去洗礼并登记入册时她才如此愤怒地朝他大喊大叫。她那农民模糊的自私心理以不可理解的直觉认为:人们一旦知道了这个孩子,就会从她手里把他夺走。眼下,这孩子属于她,只属于她一个人,但是如果市政府的人、市长、国家要把他的名字写进一本讨厌的册子里,那么这个原本只属于自己的人就属于国家了。然后,国家就会以某种方式把他缚住,然后,它就可以召唤他、命令他。实际上,把她的卡莱尔带到城里的人们中间去,那也是唯一的一次。慢慢地,连她自己都无比惊异,这孩子长成了一个宽脖颈、黑红脸膛的英俊少年,有一个漂亮的、令人好奇的鼻子,两条敏捷的、笔直的腿;他长成了一个爱好音乐的小家伙,会画眉鸟似的吹口哨,会模仿杜鹃的鸣叫,还能像猫一样轻捷地爬树,跟那只名叫霍赛克的白狗赛跑。他远离人群,看见母亲那扭曲变形的脸根本不知道害怕,他总是嘿嘿地笑,没有一点儿恶意;当她跟他说话时,他那栗子般圆圆的眼睛只看着自己,她感到很幸福;他已经能用结实有力的手帮她挤羊奶、采浆果、劈木柴了。这时,很少到教堂的她又开始祈祷了:恐惧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就像他来到自己身边一样,他也很可能被人从自己身边夺走。

但是,有一次她进城卖小山羊的时候,万德拉克突然挡住她的去路;这对他简直是轻而易举的,因为七年以来他那个地道的波希米亚肚子变得更宽更松弛了。他喃喃地对她说,突然碰到她,这很好,这样就省得自己作讨厌的旅行,跑到森林里去了。他必须跟她一起商量着办一件事。他问塞德拉克是否知道一个七岁的男孩需要进学校。她则气哼哼地回答道,她的男孩几岁了、需要干什么,这关他什么屁事。这时,万德拉克紧了紧裤腰带,宽阔的圆脸上罩了一层官方人士带威胁性的庄严阴影。现在,市区书记长先生坚定地说,因为她要是不听话他就得对她采取严厉措施;她是否从未听说过国民教育法,她是否知道人们在两年前就修建了宝贵的新校舍;她必须马上到市长先生那儿去,他将向她讲解在奥地利王国人们是否可以让一个基督教徒孩子像可爱的动物一样成长;如果她不乐意,那么狗棚里总还有一个角落留给她,孩子嘛,人们会从她手里夺走,送进孤儿院。

听到最后的警告,路琴娜的脸色变得煞白。诚然,这一点她早就想到了,但她又总希望他们忘却她的孩子。不过,他早就在市政府那本该死的册子里了。谁进了那个名册,就不再属于他自己了。现在,他们已经开始要从她手里夺走他了。因为尽管她的卡莱尔有两条强健的腿,也不能每天走八个小时的路去上学呀,再说,要是住在城里,他靠什么生活呢?最后,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的,和往常一样,还是诺萨尔牧师。他愿意每星期都把孩子接到自己那儿去,到星期六、星期日和假期,孩子再回到她身边。在他那里,女管家会无微不至地照顾孩子。那个善良的胖女人友好地跟她确认此事时,路琴娜用凶狠的目光凝视着她。她真想纵身向她扑去,因为这个女人拥有卡莱尔的时间比自己多得多。但在牧师面前,她没敢那么做。她别无良策,只好同意。然而,她变得面如死灰,从那畸形的脸上突然愤怒地出现两个漆黑可怕的窟窿,女管家好像看见了魔鬼似的,吓得在厨房里直画十字。

从此以后,路琴娜经常进城。整个夜里,她必须步行八个小时,才能从角落里自豪地张望那么一小会儿,只见她的卡莱尔穿着整洁,写字石板上有一块擦拭用的海绵来回摆动着;他在其他小男孩中间向学校走去,强壮而活泼,比大多数孩子英俊,不像自己似的胆怯而可憎。看这么一次也就只有几分钟,她却要花八个钟头走过来,又花八个钟头走回去。从森林里来时,她总带着些鸡蛋和奶油,而且变得更热情、更会做生意,一心想给儿子做一件新衣服。如今,她也第一次知道有星期天了,上帝是把这样的日子当作庆典的礼物送给众人的。小卡莱尔学习踏实,成绩优秀,牧师甚至说起要出资送他到别的大城市里去读高级学校。但这时路琴娜像发疯似的坚决反对,她说不,他必须留在这里,现在就指定他到她的森林里去做伐木工人。这是重活,但离她更近,从她开辟的森林小道走只需四个小时。这样一来,她就能时不时地给他送饭,在他那里坐上一个钟头了。即使见不到他,只远远地听到那结实有力的斧头砍树的声音,她心里也在欢快地鸣响:这是她自己的血液,她自己的力量啊!

除了他,她什么都不认识了,就连那些动物她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了。除了他,世界上别无他人。因此,她几乎没有发觉,一九一四年爆发了战争。很奇怪,从她这里发觉的事竟只是令人高兴的。因为成年男人走了,林场给青少年工人加了工资;当她带着鸡蛋和母鸡进城时,也无须像从前那样恭顺地站在门厅里等待那些妇人了,不,她们总是到街上来老远地追她,迅速地出高价用镍币买走她的新鲜鸡蛋。她藏了一满箱银币和钞票;再有这样三年时间,她就能跟她的卡莱尔一起搬进城里住了。这便是她从战争中得知和想到的唯一的一件事。

但是,在这几乎不能用月份计算的时间里,有一次,当她把饭送到儿子那儿时,他低着头,一边喝汤一边说,这个星期日他不能回她那里去了。她很惊讶。为什么呢?这是自他出生以来第一次不在自己身边过星期日。他一边咀嚼一边说,因为他必须跟其他人一起去布德维斯入伍服兵役。服兵役,这个词她不懂。他解释说,现在男子到了十八岁都要去当兵,报上早就刊登了,昨天他们又从市政府收到了通知。

路琴娜立时脸色苍白了。一个趔趄,血液从她脸上飞散了。她从来不曾想过他也十八岁了,人们也可以把他从自己身边夺走了。现在她才明白:他们当初把他登在市政府的那本该死的册子上,原来就是为了这个,这些强盗,原来是为了把他拖进他们的战争,那该诅咒的战争。她僵直地坐着,当卡莱尔惊异地抬头朝她望去时,头一回被母亲吓了一跳。因为坐在那里的,简直不再是人了,他第一次亲自感觉到“骷髅头”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就是因为这个词儿他还给了自己那个鲁莽的伙伴下巴上一拳呢。从一张骨白色的失血的脸上,两只黑咕隆咚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虚无,嘴巴很刺眼地陷在肉上两个黑窟窿下边空空的洞穴里。他不禁有些战栗。这时,她站起身来,抓住他的手。“来,到那边去。”她命令道。她的声音沙哑地跳动,像坚硬的骨头一样。她把他领到旁边工人堆放工具的谷仓里。那里没有人,她把门关上。“你站在那儿。”她严厉地要求他,然后黑暗里又发出像来自彼岸世界的声音。她解开衣服纽扣,过了好一阵儿才用发抖的手指把那个银质耶稣受难像解下来——她是用一根有穗的带子系着它挂在脖子上的。她把它放在窗台上。“好了,”她命令道,“发誓吧!”他有些惊恐:“要我发什么誓?”

“对着圣父、圣灵,还有耶稣受难像,你发誓听我的话!”

他还想发问,但她用枯瘦如柴的手指把他的手放在耶稣受难像上。卡莱尔可以听到从外面传来的盘子相撞的声音、工人的笑声和大吃大嚼的咂嘴声,对面田野里是蟋蟀吱啦吱啦的叫声,而谷仓里却是鸦雀无声,只有她的头颅骨从阴暗中威胁地闪着光。面对这黑色的热情,他很害怕。他发誓了。

她舒了一口气,把耶稣受难像重新系到衣服里边。“你已经对着耶稣受难像发誓听话了。你不去参加这该死的战争,让他们到维也纳去找别人好了。你不去!”

他很惊讶,像孩子似的心中充满恐惧。“但是……要受惩罚的。人人都必须去,报上说过。他们大家都去了。”

她凶狠地笑了两声:“你不去,让皇帝老儿买别人去吧。”

“他们找我怎么办?”

她又凶狠地尖笑了两声:“这些蠢驴,他们抓不到你。你跟我到林子里去,让他们到那儿去找你吧!现在我到城里去,对所有的人说你星期日到布德维斯去,已经辞去工作,说你打仗去了。”

卡莱尔服从了,他继承了她那能适应一切的模糊意志。她预先一件一件地为他准备了衣服,于是在星期六夜里,他就偷偷跑到森林管理所去了,她指给他看阁楼下的一张床,告诉他说白天他必须待在那里,夜里才可以出去(那时他们不会来),但不要走得离城太近,那条狗——霍赛克——他必须一直带在身边;只要一英里外有人动,它就会叫。他没有必要害怕城里的那些人,除了万德拉克和那个猎人,还没有一个人到她的这所房子里来过呢。但是,猎人早就被掩埋在意大利的喀斯特荒原里了,而那大肚皮万德拉克也已被她治服了,哈哈哈。

她笑了,只不过为了鼓起儿子的勇气;实际上,每到夜里,恐惧就像原木一样压在她的胸膛上。她说得是除了伯爵和那帮打猎的人,没有人试图出城到这所偏僻隐秘的房子里来。然而,这个小小的糊涂无知的东西,也就是她本人,确实害怕她现在与之宣战的那个由并不相识的人们组成的政权。在多比岑,在布德维斯,在维也纳,他们都有这样的一些册子,里面都写了些什么?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呢?由于这些该死的册子,他们对什么事儿、对每个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把裁缝乌尔巴的兄弟从美国召了回来,天晓得是怎么回事,还有一个人是从荷兰回来的:这些可恶的家伙,他们把所有的人都找到了。难道他们就抓不着卡莱尔吗?难道他们就查不出,他没去布德维斯,而是藏在森林里了?嗳,就这样没有人可以商量,单独一个人反对他们大家,多么难啊!难道她不该跟牧师说一说吗!难道他不会劝告她吗,她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了呀。从上面传来的儿子有力的呼吸声穿过薄墙均匀地锯碎寂静,她一直在痛苦中受着熬煎,一位母亲单枪匹马反抗这世上的庞然大物,人们真是把她看错了,这伙人啊,他们住在城里,手中握有无耻的本本、条子、票子。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紧咬嘴唇,生怕那上面毫无觉察的孩子听见自己在叹息,她就这样睁着眼睛躺在那里,面对深夜和黎明的黑暗,直至清晨。终于,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立刻跳下床,收拾好东西,急匆匆地、一瘸一拐地进城去了。

她随身带了好些鸡蛋和几只小鸡,她带着这些东西挨门挨户地走。一个妇人想把所有的东西都买下,但她只卖给她两个鸡蛋,因为她想跟许多人说话——这是她事先想好了的诡计——她想跟城里所有的人说话,好让自己的话迅速传播开来。就这样,她从这一家到那一家四处抱怨:真不像话,她的卡莱尔,她的儿子被带走了,被带到布德维斯去了,今天他们把这些小青年也拖去打仗了。不,上帝也不能容忍啊,他们竟把养活穷老婆子的人给夺走了。难道皇帝就看不出,要是他们连这些孩子都需要,那不就要完蛋了吗,难道他不想罢手吗。大家都很注意地听她说,阴沉着脸深表同情,眼睛上像压着块乌云似的紧皱眉头。有些人小心地转过身来,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提醒她多加小心。因为捷克的全体人民早就从心里摆脱了哈布斯堡人,在维也纳的外国王子;他们早就秘密地做了旗帜和蜡烛,准备迎接俄国人,宣告成立自己的王国。通过秘密的看不见的途径,大家口口相传,得知他们的领袖克拉马斯和克罗皮奇被监禁了,人们把对他们有影响的马萨里克也监视起来了;士兵从前线带来不确切的消息,说在俄国或西伯利亚组建了德国军团。这样,在个别人付诸行动之前,秘密的协调早已在整个地区发生作用,他们一致同意起义和暴动。因此,他们也带着惋惜的目光满怀同情地注意倾听路琴娜,她窃喜地感觉到,全城都相信了自己的谎言。当她从旁走过时,听到背后有人说,他们连她这个可怜人的孩子也给夺走了;甚至好心的牧师诺萨尔也跟她打招呼,奇怪地眨着眼睛,对她说,不要忧虑,据他所知,这事延续不了多久了。听到大家说这些人多么愚蠢时,这个可怜的傻女人的心猛烈跳动起来。现在她可是一个人愚弄了全城,他们会把卡莱尔入伍的消息传到布德维斯,再传到维也纳。这样,他们就会忘了他,将来战争过去了,她会承担一切责任的。为了把谎言夯实,为了使别人确信不疑,她现在每周都进城去继续编造她的谎言,说卡莱尔来信了,他开到意大利去了,在战争中他吃的是多么糟。每周她都寄黄油给他,但天晓得会不会半路被偷走,啊,要是他打完仗能再回来,要是他能再待在自己身边,该多好!

就这样过了好几个星期,但有一次,当她又来到城里唠叨她那一套的时候,万德拉克奇怪地碰了碰她,说:“到我屋里喝一杯茶吧!”她不敢说不去。但是,当在屋子里单独站在万德拉克对面、感到他想跟自己说什么特别的事儿的时候,路琴娜的全身一直凉到膝盖。他起初来回走着,有些犹豫,然后他小心地关上窗,在她对面坐下。“喂,你的卡莱尔在做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他该知道,卡莱尔在部队里,昨天刚出发到意大利去了;但愿战争能够结束,她每天都为她的儿子祈祷。万德拉克一声也没应答,只是自顾自地小声吹着口哨。随后,他站起身来,去检查门关好了没有。她从中发觉,他对自己没有半点恶意,虽然他始终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他喃喃地说,那就好,他只是在想她的卡莱尔有没有偷偷溜掉。天啊,这跟他根本没有关系呀。最后人们就会明白,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骨头扔到外人的汤里,德国应该去煮他们自己,这蠢到了极点的战争。但是(他又转身看了看门),三天前来了一个作战小分队,一个带着克罗地亚士兵的来自布拉格的宪兵队,他们现在正挨家搜查没入伍的青年:锁匠杰尼什弄残了自己的食指,昨天也被从家里抓出来,五花大绑地被牵着穿过市场。作孽啊,这样一个守规矩的诚实的小伙子。在邻村,他们开枪打伤了一个人,因为他逃跑了。真不像话,他们并没有就此罢休。他们从布德维斯或布拉格带来了一张完整的名单,上面写着所有没有入伍的人的名字。他不该透露政府的事情,但说不定有些事儿是不对的,人们是在错误地坚持那么做呢。

在说话的时候,他没看她,万德拉克只是一直十分好奇地呆呆望着烟斗形成的小圆圈升到屋顶。接着,他站起身来,冷静地说道:“如果你的卡莱尔真的入伍了,他们也就白辛苦了。这样,一切都很好。”

路琴娜坐在那里发怔。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们的名单帮不了什么忙,维也纳那些该死的家伙利用他们的册子查到了她的儿子没有入伍。但她没有追问,她站了起来。万德拉克没有看她,只是笨手笨脚地磕他的烟斗:他们俩是互相理解的。她说了声“谢谢”,便走出去了。

她用僵直的冒着冷汗的膝盖一直走到街尽头,然后突然奔跑起来。只要他们还没有在半路上就好——那个傻孩子还不会自卫呢。她越跑越快,筐也扔了,因汗湿粘在身上的裙子也撕破了,现在她就知道跑啊跑,更深更深地跑进森林,她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这样拼命地跑过呢。

夜黑沉沉地罩住了那座房子,这时她从远处听到狗吠,她想:这是忠实的霍赛克,它及时地向我们发出了警告。一切都沉浸在寂静中。谢天谢地,她总算赶到了。她大口喘着粗气,此刻才觉得疲倦。她想,我要让人给做一次弥撒!她又补充了一下,要做两次弥撒,三次弥撒,捐献蜡烛,一生中捐献许多蜡烛。然后,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屏住呼吸,侧身细听。当她听到睡觉的人安然无恙、无忧无虑时,当她听到从她身上生出长大的孩子的呼吸时,突然,血液又强有力地、顺顺当当地流遍她的全身。她从梯子爬上去,来到阁楼,摇摇晃晃的手里拿着一支点燃了的蜡烛。卡莱尔正在酣睡。他那又厚又密的棕色头发湿乎乎、沉甸甸地耷拉在前额上,那是男子汉俊俏的前额,宽大的嘴微微张开,露出结实、尖利、闪着光亮的牙齿。烛光一颤一颤地微微摇摆着,在那孩子般天真烂漫的脸上时而现出阴影,时而放出光亮。她又看了看他,他是多么英俊,多么年轻。在他裸露着交叉搭在毯子外的胳膊上隆起白色树根一般的肌肉,宽宽的、健壮的、结实有力的肩膀像光滑的大理石把她照亮:在这肌肉里蕴藏着数十年用之不尽的力量,这是她给他的,在这几乎还没完全成熟的身体里有着惊人充沛的生命力。可是,人们却要她把他交给维也纳的那些人,就为了那么一张愚蠢至极的废纸,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尖利的笑。卡莱尔被吓醒坐了起来,摇晃一下身子,怔怔地对着烛光眨着眼睛。随后,他认出了母亲,便笑了,那是波希米亚到处都听得到的善良孩子的笑。“有什么事吗,”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关节都嘎巴嘎巴响,“天亮了吗?”

但她把他完全摇醒了。她说他必须立刻起床,离开这所房子;她会告诉他最近几天的住处,那是林子的最深处,绝对不要离开那里,一个星期的光景她就去叫他。她把干草捆在一个大行李卷里,然后背起来就领他走上一条秘密的小径,大约一刻钟后,他们来到人迹罕至的树木最稠密的地带,那里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小猎屋……

(打字稿在这里中断;下面的文字是根据一份手稿由出版者整理出来的,其中补充了一些省略的词。)

她命令他说,他必须待在这里,白天不能露面,什么也不能碰。她又抚慰他,说她会给他送吃的东西来。卡莱尔像往常一样听话。他不明白,但他听从了。每天中午她会给他送饭和烟草来,她这样抚慰他,然后她便轻松地走了。感谢上帝,她救了他。那座房子腾空了。现在他们可以来了。

他们果真来了。他们有巨大的势力。他们为此学过手艺,读过大学。万德拉克巧妙地警告过她。她几乎没怎么睡觉,只躺了两个小时(她不得不整夜地走),五点钟狗就叫起来了。她醒着躺在那里,心在震颤。是他们。敌人来了。但她没动弹,就是下面有一个强硬的声音喊“开门”,她也没动。她慢腾腾地、一步一步地走下来,故意大声抱怨,骂骂咧咧,好像是被人从酣睡中惊醒似的。装模作样是她天生的本事,这个糊涂人。她大声地打着呵欠。然后,她才开门。下边,在惨淡的雾蒙蒙的晨光里,站着一位宪兵队军官,帽子上挂着露珠,这是个外国人,带着四个士兵和一只狗。那军官立刻迈步走进门来,他想知道,她的儿子卡莱尔·塞德拉克是不是住在这里。“以前是,他走了很久了。他到布德维斯当兵去了,全城人都知道。”她回答得很快,有点太快了,惹人注意地快。同时,她也没忘记对方是很会察言观色的,他们看得出自己很不讨人喜欢,说话太快,无拘无束,或者说看得出她的恐惧。这些她也都想到了。“我们要看一看。”军官没好气地说,被雾打湿的红色胡子一动一动的。接着,他用德语发出命令。两个兵站在门前,两个兵站在房后,枪都下了肩。狗跳来跳去,嗅了嗅那只叫贝罗的狗,贝罗不信任地躲避着。士兵各就各位,军官又用德语对他们说了点什么,然后用捷克语对她说:“现在进屋。”

她跟在后面。她心里既害怕,又充满愤怒的喜悦。她想,他不在屋子里,你尽管搜好了。你将一无所获。他迅速走进房间,推开窗板,灰色的空气飘浮在一切物件上方,他四下里看。他打开柜子,望了望床下,掀了掀垫子——什么也没有。“别的房间。”他命令道。好像故意把他当傻子累似的,她回答说:“我没有别的房间,别的房间都是仁慈的伯爵大人的。在这所房子里,伯爵大人只准许外人走到这儿,我发誓。”他没听她的,只喊:“打开。”她让他看了伯爵大人的餐室、厨房、用人房和老爷的睡房。他检查了所有的房间。他很有经验,依次敲了敲墙壁。什么也没有。他一脸怒色,而她心里却笑开了花,那是辛辣的笑、凶狠的笑。他指了指梯阶,然后命令道:“上阁楼。”又是一层喜悦的波涛跃上她的心头。一点儿不假,卡莱尔在阁楼上睡过觉;幸亏好心的万德拉克向她发出过警告,不然他们可就要在这儿抓住他了,这些狗。他顺着梯阶走上阁楼,她跟随在后。那里摆着他的床,一个箱子里放着他的衣服(现在,她刚想起应该把衣服拿走才是)。她发现垫子没有竖起来。她把它忘了。他也看见了垫子。他想知道谁睡在这里,她装傻道:“是一个仆人一直睡在这里。伯爵大人的私人猎手,每次打猎的时候都来;有时他带两个私人猎手来。”

“现在并没有人打猎。最近谁在这儿睡过?”

没有人在这儿睡过。冬天的时候,那只狗常躺在上面。“这样——”他尖刻地说,“是那只狗。”然后,他照桌子捶了一拳。桌上有一个烟斗,还剩半斗烟呢。阁楼上灰尘飞扬。“他还抽烟斗呢——怎么回事?”路琴娜没有回答。她急得说不出话来。他压根儿不等她回答,而是打开箱子,掏出衣服,问是谁的。“卡莱尔的,他去当兵时留在这儿的。”军官恼怒地站在那里。什么问题怎么回答,她都心中有数。而他什么地方都敲一遍,在阁楼上搜寻着。但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个垫子。终于他停止了搜查。她的心激烈地跳动着,她感到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把裤子拉直,当他转向梯阶时,她想:现在他要走了。可得救了!她的血又在涌流。但军官在门槛那儿站住了,他举起手,把两个手指放在嘴上,吹了一声口哨。

路琴娜有些害怕。她哆嗦了一下。口哨通过耳朵撞击她的心底。这是怎么了?现在她有点害怕这个陌生人了。狗已经拾阶而上。它骄傲地来了,因为有人唤它,它跳跳蹦蹦的,发出急促的微小的响声。

这是一只眼神机敏的牧羊犬,尾巴的毛很密,它偎依在军官的胫骨旁,抬头望着他,同时使劲摔打尾巴刷着地面。“注意,海克托。”军官命令道。接着,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些衣物、一双鞋、一件衬衫,都抛在地上。“这儿,去找吧!”海克托走上前来。它稍微朝前探了探它的尖头,把嘴巴拱到衣服里,又嗅了嗅一只鞋。它的鼻子颤抖着,伸进靴子里去闻了闻,抬头干叫了几声,就此屏住呼吸。它颤抖着,使劲摇着长而多毛的尾巴,又兴奋又焦急,它的肋骨、它的内心都在瑟瑟发抖。它闻到了什么。一个任务已经派给它了。军官大声对它说了点什么。他举起手臂又指向床的位置,狗就跑过去闻。然后,它低下头朝着地面,按对角线来回跑。

这狗肚子里真是藏了一个魔鬼。它的眼睛闪闪发光。它闻到了在这对角线里存在过的东西的气味,现在,它沿着气味的踪迹嗅过去,最后又沿着梯阶嗅。那军官跟着它。“找……找!”他在激励它。现在,狗到了门槛旁,它跟着气味的踪迹,顺着梯阶往下嗅去。宪兵队长官目送着它。

到了下边,他高声向士兵发出一道命令。四个士兵走过来,然后紧跟着那只狗。海克托摇摇摆摆地、神经质地从这个树丛跑到那座房子。最后,它用鼻子哼哼唧唧地叫着慢腾腾地走出门,然后一直向前,进了森林。路琴娜的心都抽紧在一起了。她跑下梯阶,不由自主地走到门前;她想在它后面,或在它前面,叫喊,警告,阻拦……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宪兵队长官两手掐腰堵在门框那里,封锁住她的路,专横地对她说:“不要走了!坐下!”他指了指绕炉一圈的长凳。她没敢答话,一屁股坐在那里。

她听到士兵的脚步声。皮带在抽打。这时,只有她和宪兵队长单独在一起。那军官坐在桌旁,好像她不存在似的。他从容不迫地磕净高级烟斗,装上烟丝,抽起来。他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吸着烟,尽可耐心地等待,因为他对自己的事是有把握的。四周变得寂静无声。路琴娜甚至能听见他从肺里喷出烟来的声音:他的从容不迫弄得她直发毛。她坐在那里,垂着冰冷的双手凝视着他。她的血液仿佛冲向了肺腑,这血液一遇空气就凝固了。同时,她身上的一切都被绷紧、被撕碎了,简直要使人瘫痪了。她使劲憋住呼吸,想听到点儿从森林里传来的声音,她感觉到她的呼吸在耳根上跳动,她在自己糊涂的脑子里自问,掏心窝子地问,卡莱尔能不能脱身。突然,她抬起双手隔着衬衣摸寻。她触到了挂着耶稣受难像的位置。她用手攥住它,压在胸前。她开始祈祷了。她祷告着,祷告着:我们的主啊;还说了一些她所知道的祈祷词。她无意中将一个词说出了声。军官侧转身子,严厉地,如她所想,嘲讽地望着她。他大概在想:你就攥在我的手心里,骷髅头,走着瞧吧。此刻的她是这个样子:散落的头发下面是骨白色的前额,张着嘴,牙齿闪着刺眼的光,接着就是那些黑色的窟窿,眼睛和鼻子。他把身子转了过去。他无意地吐了口唾沫,用脚擦着黏糊糊的烟斗油,慢慢地、平静地、不慌不忙地擦着。

这气氛逼得她好像非大声喊叫不可。她简直忍受不了啦,她的身体承受着时间的重压。这简直是无限的时间啊。她颤抖着,她想冲到他面前,向他跪拜,向他祈求,吻他的脚;他毕竟是人嘛,不过是穿着军服的、不可接近的、裹在权力这不可理解的外表里面的……敌人派来的人。但这种做法无疑是违背她的意志的。说不定他们找不到他呢。她又侧耳细听,她凝神谛听,可以说用尽了一切听力。这无限的时间啊。这比她迄今所承受的一切、她已经忍受了四十年的一切还要可怕。她觉得等待的时间比怀胎九个月还要长。实际上,她才等了半个小时。后来,外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轻微的叮当声。军官站起来,隔门瞅了一眼,嘿嘿地笑了两声。狗跳跳蹦蹦地来了,他讨好它说:“好极了,海克托,太好了。”接着,他头也没回就走出去了。一阵恐惧揪住了路琴娜的心。

她就这样呆滞地站了一会儿。接着,她猛地抬起重似千斤的腿,冲到外边去。太可怕了,他们抓到了他!卡莱尔,她的卡莱尔站在他们中间,两手倒背着被铐在手铐里,人都走了形,佝偻着腰,目光羞涩地瞅着地面:他正去小溪边洗脸的时候,他们抓到了他,把他带来了,他光着脚,穿着裤子,衬衫敞着怀。母亲突然刺耳地尖叫一声,扑向那位军官,跪倒在他面前,抓住他的脚。她恳求他把儿子留给她,儿子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唯一的亲人啊!看在救世主的分上,把他留下吧,卡莱尔还是一个孩子啊,还不满十七岁呢。他十六岁,才十六岁啊,他们弄错了。他有病,病得很重,她可以起誓,大家都知道,这段时间他一直卧床不起。

宪兵队长很不舒服(士兵们都阴沉着脸注视着他),想拔开自己的脚。但这个疯女人把他的脚抱得更紧了。如果他能可怜这个无辜的孩子,主会为此酬谢他的。为什么偏偏要带走这个孩子,这个病弱的孩子,天哪!怜悯怜悯他吧,不是还有别人吗,那些高大、强壮、结实的人,全国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带走他呢。看在主的分上,把儿子留给她吧。主会酬答他的善行的,她会天天为他祈祷的,天天。为他的母亲。他的脚,她简直想要吻他的脚。果不其然,这个疯女人俯伏在地上吻起宪兵队长那双沾满黏土的肮脏的鞋来。

由于羞怯,军官变得很粗暴。他把脚挣脱出来,把那个绝望的女人踢开。她在这儿搞什么丑剧!有成千上万的人为了皇帝陛下开赴前线,没有一个人开口叫苦。至于这小子是否有病,那得问医生。只要不把这个逃跑者立即枪毙,她就应该高兴。这样一个逃脱兵役的人本该依法枪决,如果再犯,他就要……

他说不下去了。这时,就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她朝他跳了过去。她突然从底下对着他猛撞,他一趔趄,她就用两手去掐他的脖子。这个强壮的汉子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他连踢带打,终于打中了她。他捶打她的身体,一拳打在她的前额上。接着,他用两个坚硬的拳头抓住她,翻来覆去挤压她的关节,疼得她左右挣扎。但她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了,她像野兽似的咔嚓一声咬住他的胳膊,牙齿死死叼在上面不放。他猛兽般咆哮起来。士兵们跑过来拽开她,把她踩在地上。

宪兵队长因为疼痛和愤怒(他羞于被士兵见到自己这副样子)而全身发抖。“戴上手铐,”他命令道,“要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这个下流坯。”他的胳膊火辣辣地钻心地疼。牙齿咬穿了大衣和军服,鲜红的颜色透到外面来,他感觉到血在一滴一滴地流。但他不愿让人看到。在士兵们给她戴手铐的时候,他卷起手帕垫在衬衣下边,然后又相当冷静地命令道:“出发!两个人带着那个小伙子,两个人带着她。”母子俩的手已被他们绑在背后。军官掏出他的左轮手枪说:“谁动一动,就打死他。”

士兵把卡莱尔架在中间。他掉过头去。他们对他说:“走!”他就走了。他目光呆滞地、机械地、毫无反抗地走着,惊恐摧毁了他的力量。路琴娜也毫无自卫能力地走着。已不再需要暴力了。她可以跟卡莱尔一起走向任何地方,直至天涯海角。只要有他在,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只要还能看见他:他宽阔的美好的背,他的棕色的浓密卷曲的头发披在壮实的脖子上,哦,他受着折磨的美好的手,现在被背着绑起来了,他粉红色的指甲,还有细小的可爱的皱纹。即使没有士兵,没有命令,她也会走的,只要不离开他,只要知道他在左右。她没有感觉到疲倦,虽然她已经走了很长时间,走了八个钟头了;她没有感觉到脚火烧火燎地疼,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没有穿鞋;她也没有感觉到被绑着的双手的重压;她只感觉到,他还在近旁,只感觉到她拥有他,她在他身边。

他们穿过树林,沿着积满尘土的乡间道路行进。当这不寻常的一行人穿过多比岑的主要街道时,正赶上中午报时,钟声在城市上空震响,一切都静止不动。卡莱尔走在前面,左右有累得无精打采的士兵看着,接着是路琴娜·塞德拉克,目光没有一点表情,被打得破衣烂衫、血肉模糊,同样倒背着手戴着手铐,最后是宪兵队长,明显精疲力竭、疲惫不堪,可竭力保持一本正经,摆着姿势。(他又把左轮手枪插到皮套里了。)市场的嗡嗡声沉寂下来。人们走出门,脸色阴沉地朝他们看。车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愤怒地甩着响鞭抽打马匹,仿佛不经意似的吐着唾沫。男人们使劲皱着眉头,胡子一动一动地咕哝着什么,他们扭过头去不看,实际仍是朝着这边看,真丢人啊,还是个孩子,才十七岁呀,现在倒好,连女人也给抓走了。这是全体的不满,一个民族的怨恨,这个民族早就感到这场奥地利王国的战争是外人的事,只是还不敢握紧拳头冲上前去反对罢了。这不满和怨恨是无声的,但却颇具威慑力地表现在多比岑居民的千百双眼睛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一声不吭。大街上只听见士兵嚓嚓的脚步声。

无论如何,路琴娜的动物本性也必定感觉到了这种怨恨带磁性的威力。突然,在街心,夹在士兵中间的戴手铐的女人躺倒在地,衣裙都飘起来,她用响得刺耳的声音喊道:“兄弟们,帮帮我吧!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不能容许这种暴行!”士兵们不得不抓住她。接着,她又朝卡莱尔高声说:“躺下!他们是把我们往屠宰台上拖呀!上帝睁眼看看吧!”卡莱尔顺从地躺在潮湿的大街中间。

宪兵队长愤怒地赶了过去。“拉起来!”他冲着不情愿干这差事的士兵喊了一声。他们正试图把路琴娜和她的儿子拽起来。但是她打起滚来,像鱼被捆起来抛在沙滩上,她尖声嘶叫着,喘着气,撕咬着:看着这情景,真令人震惊。“上帝睁眼看看吧,上帝睁眼看看吧!”她这样吼叫着。最后,他们只好把母子俩拖着地走,活像把家畜拖到屠夫那里一样。路琴娜发出非常刺耳、非常难听的尖叫声,一遍一遍地喊着:“上帝睁眼看看吧,上帝睁眼看看吧!”她被拖来拖去,直至增援的士兵赶到,他们才把她推到城区拘留所里去,这时她已半裸着身子,一头被撕得乱糟糟的石灰一样灰白的头发。是时候了。城里的人都愤愤不平地聚集起来,目光变得更阴沉了。一个农民唾了一口。几个女人大声说起话来。响起了口哨声;男人们向他们拥去,警告他们;孩子们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心惊胆战地面对这残暴的骚乱。

终于,他们被拖进了拘留所,两个人在一起,充满对权势的仇恨。

城区司令官气愤地撕开他绣着金线的领子,一边愤怒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走着,一边怒斥那宪兵队长。大白天押着戴手铐的逃兵,甚至押着一个戴手铐的女人在大街上走,那不是笨蛋吗,不是连上帝都不要的蠢货吗!全城都在谈论这件事,他应该自己跟维也纳交涉去。难道在波希米亚这个地方被煽动起来进行反抗的事还不够吗!本来天黑以前是有时间收容那个小伙子的。至于那个女人,活见鬼,为什么把她也一块儿抓来了。宪兵队长指着自己被撕破的大衣说,她攻击他了,还咬了他,这个疯狂的下流女人;为了士兵的安全,他不得不逮捕她。但司令官还在继续骂:“那就非得大白天拖着他们从城里走吗!不可以这样对待女人。这是大家不能忍受的。干这种事!要是把女人也牵扯进来,就会惹出事情来。在这里,一定要把女人置于局外。”最后,宪兵队长吓得小心翼翼地问,他现在应该怎么办。“把那个小伙子弄走,就在今天晚上,跟其他人一起送到布德维斯去。这跟我们有什么相干,让那些该……(他本想说该诅咒的军队头子,但他及时收了口。)让那该负责任的机关去管好了,我们已经尽了职责。在他被送走之前,让路琴娜留在拘留所里。明天她就会安静下来了。他一离开,就放她走。她一走,那些女人就安静了。最后她们也就不嚎了。然后,她们不是上教堂,就是上别人的床。”宪兵队长退了出去,让他极为恼火的是,为此自己要行军一整夜了。他暗地里想,这是最后一次受这份罪了。

确实,估计正确也不难。路琴娜在拘留所完全安静下来了。她一动也不动。静静地躺在板铺上。但是,她不感觉疲倦。她仔细地听着。她知道,她的儿子就在这座房子中某处的另一个房间里。卡莱尔仍然在这里,她只不过看不见他,听不见他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他。她只知道,他就在近处。尽管天生愚钝,她仍然能感觉到,她不是孤单的,大门外有同盟者。为了她,还有可能发生点什么事。也许牧师会伸出援手,他一定会听说人们怎样把他们母子俩拖进了拘留所。说不定战争已经结束了呢。她听到某处的一个信号、一句话。卡莱尔还在这儿。只要他在这儿,就还有希望。因此,一切都是这样静,静得连呼吸的声音也听不到。监狱看守走到城区司令官那儿汇报,他得悉塞德拉克现在安静了,刚才他不是说过了吗。明天人们将把卡莱尔送走,然后一切又会恢复平静。

(关惠文 译) E0XByZHL5JVEsgPq/vpG+SNVAwX03AA+0Jyf7jhY1EIvDeGR9mXqcN7Jo0cZ+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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