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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忘记的人
一次经历

有一个人曾在人生的两桩最困难的事情上使我受到了教育:第一桩是为了完全的内在的自由而不屈从于世上最强大的力量——金钱的力量;另一桩是生活在人们中间,成为所有人的朋友,连一个敌人都没有。我要是忘记这样一个人,那就是忘恩负义。

我是在完全平常的情况下认识了那位极为独特的人。那时我住在一座小城里,一天下午,我带着我的西班牙狗去散步。突然,狗显得极端不安,它在地上翻滚,在树上蹭痒,同时不断地狂叫,发出呼噜的声音。

更奇怪的是,就在狗反常的当儿,我发现有人经过我身边,是一个差不多三十岁的男人,衣着褴褛,没有领子,也没戴帽子。一个乞丐,我想,并准备从口袋里掏出小钱。可这个陌生人非常安闲地朝我微笑,用两只清澈的蓝色眼睛望着我,像个老熟人似的。

“这只可怜的小家伙有些不舒服,”他说,并用手指着狗,“你到这儿来,我们马上会弄好的。”

他用“你”来称呼我,仿佛我们是好朋友似的;他举手投足中流露出的热心的友情使我根本不能对这种亲切表示拒绝。我随他走到长凳那儿,坐在他旁边,他又用一声尖厉的口哨召唤狗。

于是,怪得出奇的事情就发生了:我那只向来对生人极不友好的卡斯巴尔竟跑过来,顺从地把头伏在陌生人的膝上。他开始用长长的敏感的手指检查狗的皮肤。终于,他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啊哈”,随即进行了一场看来非常痛苦的手术,因为卡斯巴尔多次狂叫了起来,可即使如此它并没有要跑开的念头。突然,这人把狗放开,它又自由了。

“好了,”他笑着说道,把个什么东西捏在手上举了起来,“可爱的小狗,你现在又能跳了。”狗跑开了,这当儿陌生人立起身来,说了声再见,点了点头就又走自己的路去了。他这样匆忙地离去,我都没来得及想要给他点什么作为回报,更谈不到表示感谢了。他出现时带着一种笃定的自信,消失时也同样如此。

回到家,我还一直在想那个男人的奇怪举动,便把这次邂逅讲给我的厨娘听。

“是安东,”她说,“他对这类事情可在行了。”

我问她,这个人是什么职业,他靠什么维持生活。

好像这问题多么离谱似的,她回答说:“根本没有。职业?他要职业干什么?”

“呶,就算是吧,”我说,“但每一个人毕竟得做某种工作赚钱养活自己吧?”

“可安东不是,”她说,“每个人都给他需要的东西。钱对他毫无所谓,他根本不需要钱。”

每一口面包和每一杯啤酒都必须付钱,人们还必须为住处和服装付钱。这样一个衣着破旧的不起眼的人怎么能绕开这牢不可破的法则,无忧无虑地生活?

我决定对他行事的秘密一探究竟,不久就证实了厨娘说的是完全正确的。这个安东真的没有固定的职业。他优哉游哉,从早到晚在城里游荡,看来毫无目的,但却用一双警醒的眼睛观察一切。他拦住一辆马车的车夫,提醒他注意马的挽具松了;他发现篱笆里的一根木桩已经烂了,于是就去喊主人,建议他把篱笆加牢。多半情况下,人们就委托他来做这项工作,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从来不是出于贪心才给人出主意的,而是出于真正的善意。

我看到他给多少人帮过忙啊!有一次我看到他在一家鞋店里修补鞋,另一次是在一家公司里当临时服务员,还有一次是在领孩子们散步。我发现所有人都在有困难的时候去找他帮忙。真的,有一天我看到他坐在市集的女贩中间叫卖苹果,原来是摊位的女主人在坐月子,她请他来代班。

在所有的城市里,有许多人什么工作都能做,这是肯定的。但安东的独特之处是,不管工作多么劳累,他总是坚持拒绝多拿一分钱,只要够一天生活的就行了。若是这天他恰巧日子过得去,那就根本不要报酬。

“我会再来找您的,”他说,“若是我真的需要什么的话。”

不久,我就清楚了,这位奇怪的小个子男人,尽管衣衫褴褛,却为人热忱,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全新的经济来源。与其把钱存在储蓄所,他宁愿在周围的世界里放进一笔道义存款。在所谓无形的信贷上,他积蓄了一笔小小的财富,即便是那些极端冷酷的人,面对一个心甘情愿为他们服务且不索取报酬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

只需在大街上见到安东就能看出人们是以怎样特殊的方式敬重他。各个地方都有人亲切地向他致意,每个人都向他伸出手来。这个平凡正直的人穿着破旧的衣服在城市穿行,就像一个慷慨大方、和蔼可亲的地产主一样,看管着他的财产:所有的大门都朝他敞开,他可以在任何一张凳旁坐下来,一切都供他支配。我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理解一个不为明天担忧而只简单地信赖上帝的人所拥有的力量。

我必须老实地承认,安东在与我的狗打过交道之后,每次在路上经过我身边,都只是轻轻地点下头向我致意,在他眼里仿佛我是随便某个陌生人一样。开头,这使我感到恼火:显然,他不希望为这件小事受人感谢,可这种客气的态度却使我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伟大和亲密的团体之外。于是当我的房子需要修理时——屋檐水槽滴水——我就让厨娘去叫安东。“他这个人不能随便去叫的。他从不长时间待在同一个地方。但我能把消息告诉他。”她这样回答说。

我知道了,这个奇怪的人根本就没有住处。尽管如此,再没有比找他更容易的了。他仿佛有一部无绳电话将每个城市联通在一起似的。人们只消对他遇到的第一个人说:“我现在需要安东。”这消息就会一个人一个人地传递下去,直到某个人偶然碰到他为止。事实上,他在当天下午就到我这儿来了。他用审视的目光环顾四周,在穿越花园时说,这儿得加一道树篱笆,那儿需移植一棵小树。最后,他仔细地检查了屋檐水槽,就开始工作了。

两个小时后,他说修好了,随即便走掉了——又是在我向他道谢之前。但这次我至少委托厨娘郑重其事地付钱给他。我问她,安东是否满意。

“当然啰,”她回答说,“他从来都是满意的。我要给他六个先令,但他只拿了两个,这就够他今明两天用的了。但是,如果博士先生碰巧有一件多余的旧大衣能给他的话——他说。”

我很难描述自己的喜悦之情,能去满足这样一个人的愿望,在我熟悉的人中他是第一个奉献得多索取得少的人。我急忙追上去。

“安东,安东,”我朝下坡喊道,“我有一件大衣给你!”

我又看到了他那明亮安详的目光。他对我跟在自己后面追来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奇。在他看来,把多余的一件大衣送给另一个极为需要的人,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厨娘翻找出我的那些旧衣物。安东看了看,从一大堆里拿出一件大衣,试了试,随即非常平静地说:“这件我穿着合适!”

说这句话时,他带着一个主人的表情,有点儿像从商店陈列的货物里挑选自己需要的东西。随后,他对其他衣物又投去一瞥。

“你可以把这双鞋送给住在萨尔泽巷的弗里茨,他太需要了!那些衬衣给正阳大街的约瑟夫,它们对他有用处。如果你认为合适的话,我替你把这些东西带去。”

他是用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表示自然而然的善意时所带的慷慨大度的语气说这番话的。我感到必须为此感谢他,他把这些衣物分配给了那些我根本不可能认识的人。他把鞋和衬衣包了起来并补充说道:

“你真的是一位高尚的人,这些东西就这样送掉了!”

他走掉了。

可事实上,我写的所有书得到的称赞远没有这句朴素无华的话使我兴高采烈。在此后的年代,我还一直怀着感激之情想到安东,因为几乎没有一个人在道德上给予过我如此之多的帮助。每当我锱铢必较时,就忆起这个人,他生活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因为他从不要求更多,够一天用的足矣。这总是引我去做同样的思索:如果世上的人彼此信赖,那就不会有警察,不会有法庭,不会有监狱以及……不会有金钱。不过要想让所有人都像这个人一样生活,总是全力投入而只取其所需,我们复杂的经济秩序不也该做些改进吗?

多年来我再也没有听到安东的消息。但是我几乎能向任何人断言,我对此毫不担心:他绝不会被上帝抛弃,并且,更为肯定的是,绝不会被人们抛弃。

(高中甫 译) jwQ/gS85GiEbCGBKBL01ZbYl8sfbNca8Wd8kAoMaExLebxy9eZhnOVWpnvKLDBl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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