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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奇迹
献给亲爱的朋友汉斯·缪勒

一缕缕灰色的云雾低低地压在安特卫普的上空,把整个城市裹在它那厚重闷热的雾层里。一座座房屋转眼间消融在一层薄薄的轻烟中,一条条街道的走向渺茫难辨。但在天上,从云团里发出一声轰响,一声嗡嗡的呼喊,像一句神的启示,那是教堂塔楼的钟在发出低沉的哀鸣和请求;塔楼的轮廓消散在浩瀚、狂暴的云雾海洋里,这雾海填满城市和乡村,漫延至遥远的港湾,团团围住大洋里躁动不安的滚滚潮水。某处,一线暗淡的光在跟潮湿的烟云搏斗,想要照亮一块显眼的招牌,但只有粗硬的喉管里发出的模糊不清的嘈杂声和笑声告诉人们,那是一个小酒馆,里边聚集着怕冷的人和讨厌坏天气的人。胡同里空无一人;就算有人路过,也总像一道短暂的光,急速融入雾中。这个星期日的早晨就是这样令人不悦,无精打采。

只有那些钟在呼喊,在不停地呼喊,仿佛雾要使它们窒息一般绝望。因为虔诚的教徒毕竟是少数;外来的异端已踏入国土,就是那些没有叛教的人,也懒于敬奉主。这样一来,清晨一团浓重的云雾便足以使许多人背离自己的义务。只剩干瘪的老太婆不知疲倦、嘟嘟囔囔地数着十字架念珠,穷人身穿朴素的礼拜长袍站在那里祈祷,人影消失在教堂又深又暗的厅堂里,祭坛和小礼拜堂闪光的金饰和亮晶晶的弥撒服像柔和的火光交相辉映。雾气仿佛透过高墙渗漏进来,于是这里也像陷入沉思的空荡荡的街道一样,充满悲郁的、冷得令人发抖的气氛。因为没有阳光,连清晨的布道也是冷漠的、苦涩的:这布道针对基督教徒,语调里强压着暴怒,仇恨和有恃无恐结为一体,因为宽容的时代似乎已经过去了,从西班牙传来愉快的消息,说是新国王以众口称颂的威严服务于宗教事业。与最后审判所描述的恐怖相结合的,是对未来时代提出警告的隐晦语句,这些话大概在无数听讲人的座位中一排排小声传开,却又在黑暗的空处隆隆落地,犹如在令人颤抖的湿冷空气中冻结成冰。

在布道的时候,有两个男人穿过教堂大门疾步走进来,因为他们裹在又高又严的大衣里,头发散乱地遮着脸,一眼望去无人认清是谁。那个身材高大的人一把拉下裹在身上的湿外衣,露出一张清秀却不寻常的面孔,脸上资产者富态的线条与他那富商老板的发型十分相配。另一个人则比较奇特,尽管他的穿着不很时髦,但温文尔雅的举止与那张颧骨略高的善良农民的脸很是和谐,成簇下垂的白发又给这张脸增添了一层福音派新教徒的宽容。两个人做了简短的祈祷;然后,那位老板招呼他年长的同伴跟自己走,他们小心翼翼地慢步走进侧厅,里面几乎是一片黑暗,因为蜡烛在潮湿的房子里不停地颤抖,五颜六色的窗玻璃前则是一直无心散开的浓重云雾。在侧面,一间小礼拜堂里放着有遗产家族的大部分捐赠物和许下的誓愿;就在它面前,老板停住脚步,用手指着对面的一个小祭坛,简短地说:“它在这儿。”

另一个人走近一些,把手遮在眼睛上方,想透过朦胧的光线看得更清楚一些。祭坛的一侧挂着一幅很亮的画像,在黑暗中,这画像的色调显得更柔和、更生动,画家的目光立刻就被吸引住了。这便是那张心脏被剑刺穿了的圣母画像,尽管有痛苦和悲哀,却显得极其温柔,极其宽容。这位马利亚的面容非常漂亮,简直就像充满幻想的花季少女,淡淡的哀愁衬在她无邪而又妩媚的微笑上。向下飘垂的浓密黑发轻贴在苍白瘦削的脸上,双唇透着炽热的红色,像一个紫红色的伤口。线条是少有的细腻,细如眉丝,纤纤稳稳地一描,就在那温柔的面孔上平添一道充满渴望的光和一种俏皮的美;那双深色的眼睛是耽于梦想的,像来自另一个多彩可爱的世界,只是,一种可怕的痛苦使她离开了那个美丽的世界。两只手顺从地轻轻叠放着,胸脯好像由于恐惧而在冷剑刺入时微微颤动,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那把剑。所有这一切都沉浸在奇异的光辉里,她的头从上到下闪着金光。就连心上流动着的也不像是温热的血,而是像教堂彩绘玻璃在日光照射下反射出的花萼的魔光。不断消散的晨曦还在吸收这幅画像最后的世俗光亮,使得罩在少女头上的神圣光环像真实的火花般熠熠生辉。

画家赞不绝口地欣赏着画像,突然间他转移了注意力。

“这是我们当中谁也画不出来的。”

老板点头表示赞同。

“那是一个意大利人。一个青年画家。不过这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我想从头给您讲起,而您本人也希望如此吧,您知道,他能为您提供些灵感。您瞧,布道结束了;除了教堂,我们还要为这事寻找别的场所,这样才能更好地适应我们的努力和我们共同的工作。我们走吧!”

画家又踌躇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那幅画像,它似乎变得越来越明亮,仿佛正努力照亮小礼拜堂里如烟的黑暗,连窗外聚拢成拱形的雾气也愈发现出金黄色。他还在专心致志地看画,落在后面的时候,他几乎觉得,那孩子般的双唇上淡淡哀愁的皱褶好像消失在微笑里,向他展示出新的美色。他的同伴已经走出去了,画家不得不加快脚步,好在大门口赶上他。像来时一样,他们又一起走出了教堂。

早春的清晨披在城市身上的沉重雾衣现在已经变成了黯然无光的银白色的薄纱,像编织物缠住房屋隆起的尖顶。湿漉漉的条石路面像钢铁一样闪光,清晨最早的熹微阳光讨人喜欢地在路面上嬉戏。两个人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朝明亮的港口走去,这位老板就住在那里。他们慢步走着,沉浸在思考和回忆中;老板的故事很快便铺展开来,比他们梦游般行走的步伐还要快。

“我已经给您讲过,”他开口说,“我年轻的时候去过威尼斯。为了免得做事总是犹犹豫豫,那时我并不十分笃信基督教。我不去管理父亲的营生,而是跟那些整天寻欢作乐的年轻人一起坐在小酒店里喝酒、耍闹,也和别人一样,会在桌子上扯着嗓子唱下流小曲、说脏话。我从来不想返回家乡。我的生活是轻浮的,正像父亲寄来的焦急的家书中威胁的那样:他们了解我,而且警告说,这放荡的生活会把我毁掉的。我只是一笑置之,有时也有恼火的事,不过猛灌一口甜酒就能把一切苦楚忘得一干二净。要是葡萄酒不能消愁,妓女的一个吻也可以解闷。我拆开那些信,然后撕成两半;我喝得酩酊大醉,想不出有什么出路。但在一天晚上,我摆脱了一切。这种状况是很少有的,我如今还有这种感觉;好像有一个奇迹为我开辟了道路。我坐在小酒馆里:今天,回想起来,我还能看见它烟气缭绕的样子,我和酒友们坐在一起。妓女们也都在,其中的一个长得非常美;我们很少闹得像这一夜这么凶,外面雷雨轰鸣,阴森可怖。当一个放浪的故事刚刚引起哄堂大笑时,我的仆人突然走进来,递给我一封信,那是信差从弗兰德送来的。我很生气,我不爱看父亲的信,因为信里老是提醒我牢记义务,勿忘侍奉基督,这两桩事早就被我给淹死在酒桶里了。我想把信收起来;这时,我的一个酒友跳了起来,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善于随机应变,精通骑士的一切本领。‘别听癞蛤蟆叫!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他喊着把信抛向空中,一伸手抽出军刀,熟练地把向下飘落的信纸深深地刺进墙里,弄得那闪着亮光的有弹性的军刀直颤。他小心地把刀抽回来——那封还没看的信就留在原处了。‘就把这蝙蝠贴在那儿吧!’他嘿嘿地笑着说。其余的人都鼓起掌来,妓女们快活地朝他跑去,大家举杯向他祝酒。我也在笑,跟他们一起喝酒,强迫自己参与狂欢,这样一来,就能把信和父亲、上帝和我自己全忘在脑后了。离开那里时,对那封信我连想都没想;我们到了另一家酒馆,在那里,狂欢滥饮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我从来没有像那次似的烂醉如泥,和一个如同罪恶一般美丽的妓女。”

老板不知不觉地站住,用手一次又一次地抚摩前额,好像要从头脑里抹去令人不快的情景。画家立刻发现了他回忆的痛苦,不去瞅他,却像好奇似的把目光停留在一只张帆疾行的三桅帆船上,它正撑满帆向港口靠近;他们俩慢慢地走到一个五颜六色、杂乱无章的物堆边上。沉默没有持续很久,讲述人很快便继续说下去。

“您可以想象得出结果会怎样。那时我年轻、很糊涂,而她则是放肆美丽的。我们一起走了,我烦躁不安、欲火中烧。但后来发生了一件异乎寻常的事。当我躺在她诱人的臂膀里,当她的嘴压在我嘴上时,这柔情在我看来却变得不那么疯狂了,甚至可以说是变成了不得已的回报;她的嘴唇以奇异的方式使我记起往日夜晚在父母屋里温情的问候。有一会儿,也真奇怪,而且令人难以相信,我躺在这个妓女的怀里竟突然想起父亲的那封还没读过就被揉皱刺破的信。当时我觉得酒友的一剑仿佛是刺进自己鲜血直流的胸膛。我一跃而起,那样突如其来,脸色那样苍白,吓得那个妓女眼睛发直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羞于说出自己愚蠢的恐惧心理,我因这个陌生的女人而感到害羞,我只是躺在她的床上安享她的美色而已;我不想把这一瞬间愚不可及的念头告诉她。但此时此刻,我的整个生活都变了样,今天和当时我都觉得,只有上帝的怜悯才能左右这种事情。我把钱扔给她,她勉勉强强地拿了钱,因为怕被我瞧不起,她喊我德意志傻瓜。但我什么也没听见,风风火火地冲进寒冷的雨夜里,像一个绝望的人对着河道大声朝一只小船叫喊。终于小船来了,要用金币当船资,但我的心由于突如其来、冷酷无情和不可理解的恐惧而跳个不停,除了那封信,我什么都没法去想,是奇迹如此突然地使我又记起了那封信。到达那家小酒馆时,我像发了热病似的急于看到那封信的内容。我像一个发狂的人突然闯了进去,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酒友们快活而又惊奇的呼唤,几步跳上杯盏乱响的饭桌,从墙上撕下那封信就跑开了,根本没管身后无礼的嘲讽和愤怒的咒骂。在酒馆附近的一个角落里,我用颤抖的手打开那封信。天空阴云密布,大雨如注。风撕扯着我手中的信纸,直到用充血的眼睛看清所有字迹之前我都没松手。上面只有几句话:我的母亲病危,希望我能回家。像从前那样申斥和责骂的话一句也没有。但当我看到那刀刃正好穿过母亲的名字时,心里感到万分羞愧……”

“一个奇迹,一个显而易见的奇迹信号,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但对收到它的那个人来说,却是好的。”画家嘟嘟囔囔地说,这时讲述人激动不已地陷入沉默中。他们又肩并肩无言地向前走了一会儿。远处,豪华的房舍迎着他们闪着亮光,当老板抬头发现自己家时,赶快继续讲下去。

“让我说得简短点吧,至于这一夜我是多么痛苦、多么懊悔地熬过去的,就不对您讲了。我只对您说说第二天早上我是怎样跪在圣马可大教堂的台阶上就够了,在那里我发狂地许下誓愿:如果圣母对我大发慈悲,使我得到母亲的原谅和祝福,我就为她建一座祭坛。当天我就启程了,时刻怀着绝望和恐惧奔向安特卫普,不顾一切地冲向我父母家。

“我的母亲站在大门口,她已经老了,脸色很苍白,但很健康。她见到我,高高兴兴地迎着我张开手臂,我呢,大哭了一场,诉说自己忧虑了多少天,因刺伤母亲的心又有多少夜在羞愧难当中煎熬。从那时起,我的生活完全变了样,我敢说那是一个好的变化。我所拥有的最可爱的东西,就是那封信,我把它砌在这座房子的基石里了,是我亲手砌的,我也曾设法完成自己的誓愿。回到家里不久,我就派人建造了那座祭坛,这您是看见了的,我还尽一切努力把祭坛装修得庄严肃穆。因为我不了解那些秘密,而您是知道如何用您的艺术去探索它们的,我只想要献给圣母一幅庄重的画像,要知道她还向我显过灵呢,所以我写信给威尼斯的好友,请他给我介绍一位他所认识的最优秀的画家,为我完成我心中的这件作品。

“几个月过去了。有一天,一位年轻的画家来到我家门前,说他是被介绍来的,并向我转达了朋友对我的问候和写给我的信。这位画家奇特的、无比忧郁的脸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完全不像我在威尼斯狂欢滥饮时的那些吵吵闹闹的酒友。大家宁愿把他当作修道士而不是画家来接待,因为他是黑黑的瘦高个儿,头发简简单单地分开,面容是那种守夜人和苦行僧般超俗的苍白。朋友的信也为我良好的印象提供了佐证,打消了我关于这位艺术家是否过于年轻的思虑;我的朋友在信中告诉我,意大利的那些老画家比公爵还骄傲,就是高薪聘请也很难说动他们离开故土;在家乡,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是朋友和女人、爵爷和百姓。于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选定了这位年轻的艺术家:他因为一个莫名的原因渴望离开意大利,这对他来说比一切金钱的报酬都更紧迫;实际上在家乡,大家都了解这个青年画家的价值,也很尊敬他。

“我朋友介绍来的这个人,是一个安静内向的人。他的生活情况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曾有一个美丽的女人同他的命运休戚与共,他就是因为这原因才离开故乡的。虽然没有什么证据,我却总觉得这样的行为是异教的、违背基督的。我认为,那幅您看到的画像,他是在没有模特儿也没做太多准备的情况下在很短的几周内凭记忆画成的,它具有他所爱的那个女人的特征。每当我到他那里去的时候,总会发现他在重新品味您看到的那张可爱的面容,或是如梦幻般沉浸在观察中。画像完成以后,我隐隐担心它会失去神性,担心他把一个妓女当圣母来画;当我劝他作第二幅画像并选择另一个形象的时候,他一声没吭。第二天,当我到他那里去时,他已经离开了,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留。我踌躇地带着这幅画像去装饰祭坛;当我询问教士时,他不假思索地准许了……”

“他做得很对,”画家激动地插嘴道,“不按照我们生活中所遇到的女人的美,画家该从哪里知道如何描绘可爱的女人优雅的美呢。就像如果我们不是按照上帝的形象被创造出来的,那么,即便是人类最完善的形象,不也必然成了不可见之物的一个黯然无光的衬托了吗!我是您选中作第二幅画像的人,我是一个穷人,要知道穷人离开自然就画不了画,他们天生不会凭想象作画,而总是通过勤恳地模仿真实来完成作品。为了画好圣母的画像,我不会选择自己最爱的人作为模特儿,尽管通过一个罪恶女人的脸来展示纯洁无瑕也许是罪恶的,但若是懂得搜寻美,我便能画梦中所见的、面容可以向我展示圣母大部分特征的女人。您要相信,即便是一个罪恶之人的脸,如果以虔诚的热情描画,在它的特征上就连一点点贪欲和罪恶的残渣都不会留下;作为尘世妇女表情的标志之一,这种纯洁无邪的魔力一直在起作用。类似的奇迹我时常亲眼看到。”

“不管怎样——我信任您。您是一个饱经沧桑的成熟的人,所以您认为这里没有任何罪恶……”

“相反!我认为这是值得赞赏的,只有那些新教徒和其他教派的信徒才强烈反对装饰奉神之所!”

“您是对的。但我请您尽早开始画这幅画像,没兑现的誓愿像一团罪恶的火在我心中燃烧。经过了二十年,我自己忘记了这第二幅画像:最近,当我看见妻子那张忧伤的脸,看见她在孩子的病床旁痛哭流涕时,我才感觉到这罪过,想起自己的誓愿。您知道,这一次圣母创造了一个治病救人的奇迹,那是所有医生都绝望地避开了的疾病。我请求您尽快完成这幅画像。”

“我尽力而为就是了,坦白地说吧:在我漫长的绘画岁月里,几乎没有一个作品使我感到如此困难,因为如果它不应作为拙劣匠人粗制滥造的玩意儿与这位青年画家的杰作并列——我渴望对那幅画的影响了解得更多一些——那么神的手就必须和我的作品同在。”

“您这样的人向来都是可靠的。一切顺利!大胆地创造您的作品吧。我希望您能很快把令人喜悦的消息送到我家里来。”

老板在家门口又一次跟他亲切地握手,充满信任地望着他那双如山涧里闪光的湖水一般的眼睛,湖周围是错落的尖石和陡坡,它们从那张德意志粗野而有棱有角的脸上往外射出蓝色的光。一句答话已到嘴边,但画家又大胆地吞了回去,他紧紧地握了握伸过来的手。两个人就这样相互充满理解地分别了。

画家慢悠悠地沿着码头踱步。这是他的习惯,当工作还没把他拴在屋子里时,他总是这样。他爱这粗犷多彩的景象,他的灵感在这景致里不间断地跃动;他时而坐在一个挂满露珠的木桩上,以便把一位劳动者奇异地弯曲着的身体描摹下来,努力掌握透视缩减、难上加难的技巧。水手的喊叫,车过的辚辚声,还有那夹杂着单调的、嘟嘟哝哝闲谈般的声浪冲向岸边的大海,都搅扰不了他。那些向他投来的目光,虽然不是他内心看到的图像的反光,但却帮他从一切无声无息诞生和活着的人中辨认出那道很可能照亮一件艺术品的光线。因此他总是走向生活,在生活里有着五光十色、纷纭万千、变化莫测的魅力。他以审视的目光漫步在海员中间,这里没有人敢嘲笑他,因为在好似沙子、无光泽的贝壳和破碎的岩石一样聚集在码头上、吵吵嚷嚷、无所事事的人群中间,他的态度和严肃的表情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但这一次他很快便停止了搜寻。老板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因为这故事也悄悄地触及他自己的一次遭遇,连往日一心沉醉于艺术的专注力今天也拒绝为他服务。尽管她们都只有渔民的粗鲁形体,但在所有这些女人脸上都有出自青年画家之手的圣母画像的柔光在闪烁。他在梦幻般的思想中贴着身着礼拜日盛装的熙熙攘攘的人群犹犹豫豫地漫游了一段时间;随后便再也不去努力抵制思慕的冲动,他穿过如网的、弯弯曲曲的黑暗胡同,试着再返回教堂,去看那个温柔可爱的女人的那幅异乎寻常的肖像。

那次交谈以后,又过了几周。当时画家答应他的朋友要完成那幅圣母祭坛用的画像,但打那之后整日一动没动的画布一直以责备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似乎害怕动笔,宁肯把一小时一小时的光阴消耗在大街上,免得非去感受对自己的畏缩发出的粗暴提醒和无言指责不可。为了审视自己的内心,从看到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那天起,对他活跃的工作起着重大作用的生活就发生了转折:未来和过去突然分离开来,注视着他,像一面空空的镜子,只有黑暗和阴影向镜子里面流去。对老画家来说还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除了这样一种生活:在攀登到最后一个山峰上时他抬头一看,先是大胆地迈步,接着沉思的恐惧袭上心头,发觉自己走上错误的道路,最后再没有力气迈着轻捷的步伐向前走去。有一次,画家觉得自己一生已经画了好几百幅虔诚的宗教画了,现在竟然失去了画出一个人庄重面孔的能力,他本人好像觉得只有神的相貌才是庄重的。他找过那些按小时出卖面孔供人作画的女人,也找过那些出卖自己肉体的女人,他还找过市井女子和脸上闪现心地纯洁之光的温柔可爱的少女。但是每当她们很近地站在他面前,他想描上第一笔时,总是感觉到她们凡俗的人性。在这个人身上,他看见金黄色的贪食的肥胖,看见那在爱的搏斗中纵情玩笑、举止粗野的贪婪;在另一个人身上,他感觉到隐藏在少女前额昙花一现的闪光之后的空荡荡的平滑,至于那些妓女粗鄙的步态和大腿暧昧的弯曲,简直令他惊异不止。他觉得世界突然变得如此荒凉寂寞,所有这样的人都在他周围浮动,他觉得神性的呼吸似乎已经泯灭,处处充塞着贪婪和诱人的女性肉体,她们再也不知道什么是神秘的童贞,不懂得什么是一身清白地献身于另一个世界的梦想的微弱恐惧。他羞于打开那些装着自己个人作品的皮夹,因为他觉得他好像离开了大地,好像有罪似的,因为他竟选择粗俗的农民作耶稣基督的殉道者,选择丑陋的女人作他的女仆。这种情绪像密布压顶的黑云罩在他头上。他看见,在逃向艺术以前,自己像一个小雇工跟在父亲的犁后,用农民坚实的双手拿起耙子杵黑色的泥土,他问自己,播下黄色的谷种、照看和保护孩子,是不是就不如用粗笨的手指改变那些并非为自己而产生的秘密和奇迹信号。他的全部生活仿佛就在他的手指中摇摆,被一小时的短暂认识劈成两半,被一张画像切断,它飘飘摇摇地通过他的梦,成了他醒着的几分钟里的痛苦和极乐。因为在他看来,自己向圣母祈祷时不可能再有别的感觉,只能感觉到她就在那幅画像上,那是一幅如此优美高雅的肖像,与他遇到的所有尘世女人的美色完全不同,在带有神的预感的恭顺女性光华中容光焕发,在不可靠的朦胧记忆中融入这个形象的奇妙服装里。当他第一次努力不去体察真实,而是依照理想的形象创造一个圣母的时候——那形象一直在他脑海里浮现,马利亚怀抱一个孩子,温柔地微笑着,处在不受干扰的极乐中——他那想要运笔的手指无力地垂了下来,像因痉挛而不能动弹。流动的血已经枯竭,面对他以内心的眼睛看见的那个好像被画在坚硬墙壁上的清晰形象,手指的熟巧似乎无力表述眼睛的语言。他没有能力把梦想中最美最可靠的图像变成现实,这痛苦像火一样烧灼他的心,甚至连现实也不能从其无限丰富的宝库中为他提供一座桥梁。他向自己提出一个忧心忡忡的问题: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是否还可以自称是艺术家;他这一生是否仅仅是一个辛勤的画匠而已,就是只会把颜色涂抹上去,如同手推车夫向工地运送石头。

这样自寻烦恼的思虑弄得他终日不得安宁,强劲地把他从他的小屋赶了出去,屋里那空空如也的画布和细心准备的画具仿佛发出嘲讽的声音,折磨着他。他多次意欲向老板和盘托出自己的危机,但又怕这位亲切善良的人不能完全理解他,害怕这个人宁可相信这是一个笨拙的托辞,而不相信他确实没有能力动手作这样一幅画像,要知道他曾完成过大量的作品,而且受到行家和外行的一致赞誉。他像往常一样不知所措地在大街小巷四处游荡,内心又悄悄地害怕某个偶然事件或是某种隐蔽的魔力一再使他在那座教堂前从游梦中醒来,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把他绑在那画像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梦中操纵着他的灵魂。有时他走进小礼拜堂,隐秘地希望能够发现一丝纰漏,使那逼人的魔力失效;但一到画像前,他就完全忘却了心怀妒忌地按照艺术和手工艺的标准去衡量那位年轻艺术家的创作,而是只感到周围有不停振动的声音把自己托入更温馨更美好的享受和观察中。当他离开教堂,回忆起自己和自己的努力时,才又加倍地感觉到旧日的痛苦。

一天下午,他又到阳光照耀的大街小巷四处游荡,这一次他觉得他那恼人的疑虑减弱了。从南边刮来的第一阵春风虽然还有些凉,但却将日益生机盎然的春日明媚送到他的心里。画家好像第一次感觉到,他用来遮盖这个世界的个人忧伤的灰色微光已经消散,上帝和恩宠正向他心里流动,就如每次伟大的复活奇迹以一闪即逝的信号公之于世。三月明朗的太阳照得所有屋顶和街巷闪闪发亮,五颜六色的信号旗在港口上空飘扬,轻轻摇动的船只向上泛着天蓝色的光,城市在没完没了的嘈杂中发出嗡嗡的喧响,好像欢呼般地歌唱。西班牙骑队的一个巡察人员快步来到广场;今天,人们不像以前那样用仇恨的目光望着他们,而是愉快地打量他们的装备和闪耀的头盔上阳光的反照。女人们的头巾迎风招展,露出鲜嫩生动的面孔;石头路面上响着孩子们跳舞的轻巧脚步声,他们手拉着手,边唱边舞边在圆圈里旋转。

就是在平时昏暗的码头小巷里,也有越来越快乐的漫步者踏进去,那里也静静地闪烁着微光,像是从光线中降落的雨。不过,太阳也不能让自己那放射着光辉的脸正对这些向前倾斜的山墙顶,因为它们都紧密地相互倾侧,黑色的、皱巴巴的,如同两个站在那里不停闲聊的可爱母亲头上的古老女帽。嬉戏的光从这扇窗投向那扇窗,好像闪耀的手忽隐忽现地上下抓挠,像做纵情欢乐的游戏一般来回跳跃。有些地点,光照既安静又柔和,好像暮色刚现时的一只睡意惺忪的眼睛。在下边,在大街上,是一片昏暗,多少年来一成不变,只在冬日里被罕见的白雪覆盖。住在那里的人,眼里都充满着永远朦朦胧胧的不快和悲哀;只有那些心中燃烧着对光和亮的渴望的孩子深信不疑地被这春天的第一道光线所迷惑,他们穿得薄薄的,在尘土飞扬、高低不平的石头路面上玩耍,下意识地深深沉浸在那从屋顶间露出的窄窄的蓝色光线和日环的金色舞蹈带来的欢快情绪中。

画家走啊走的,没有一点儿疲倦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获得了一种隐秘的欢乐,仿佛太阳那一闪即逝的亮光就是上帝射入他心灵的耀眼的赐福的光线。一切痛苦都从他脸上消失了,现在他的脸显得温柔、平和,使得玩耍的孩子们都抬头去瞧,战战兢兢地向他致意,因为他们把他看成一个神甫了。他走啊走,不去想目的地和终点,因为在他的肢体里活跃着新的春天的冲动,好像在沙沙作响的老树里,嫩芽敲打着结实的韧皮,请求它让自己幼小的力量见到阳光。他的脚步欢快而轻捷,像年轻人一样;他显得更有精神、更活跃了,虽然已经走了好几个钟头,轻快的节拍仍然灵活地测量着自己快步走过的路程。

他突然呆呆地站住,用手遮住眼睛,好像被闪电的光伤害了似的,或者说像是发生了一件可怕的难以置信的事。当他抬头去看照在一扇窗户上的阳光时,感觉到反射回来的充足光线刺得自己两眼发痛,然而透过那层紫红色和金色的雾,混乱的深红面纱上出现了一个罕见的现象,一种奇异的幻象:年轻艺术家的圣母,充满幻想、淡淡哀愁地向后靠着,就像在那张画上一样。他打了一个寒噤,对失望的深深恐惧与被赐福者微醉颤抖的狂喜结合在一起。在这位被赐福者看来,圣母奇异的幻影不是在梦的黑暗中,而是在白昼的亮光中出现的,这个奇迹,它是许多人制造的,真正看到的人却很少。他不敢抬头去看,他觉得自己还不够坚强,那瑟瑟发抖的肩头还承受不起不幸的决断带来的沮丧一瞬,因为他害怕,与他那气馁之心毫不留情的自我烦恼相比,这一瞬会把他的生命搞得更加破碎。当他的脉搏慢下来,平缓地跳动,喉咙不再痛苦地感觉到激动的锤击时,画家才吃力地站起来,从遮住眼睛的颤抖的手下边缓缓地向那扇窗户望去,他就是在窗框里看见那幅诱人的画像的。

他被欺骗了。这不是那位青年艺术家的马利亚画像上的少女。但举起的手并没有因此而沮丧地放下来。因为他觉得自己看到的画面也是一个奇迹,与刚才的瞬间在灼炽的光线里显现的神的形象相比,那是一张更可爱、更温柔、更富人情味的画。这个倚在光亮的窗栏杆上若有所思的少女,与那幅祭坛画像有一种久远的、已消失的相似:黑色的卷发笼罩在她脸上,投下很多细纹,脸上泛起神秘的不可思议的苍白的光,但她的线条更硬、更锐利,几乎是愤怒的,嘴的周围蕴含着痛哭后抗拒的激愤,甚至连充满梦幻的眼睛里失魂落魄的神情也不能减弱这愤怒,从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旧日的刻骨悲伤。幼稚的骄横和天生的隐隐悲哀跟尽力控制的烦躁不安交织在一起。在她的静止不动里是一种沉静,这沉静却每时每刻都可能融入易怒的活动中,对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和离奇古怪的东西,甚至连一个温柔的梦也会感到迷惘;而画家从她流露出的紧张表情上感觉到,在这孩子身上已经开始有了生活在梦想中、时刻离不开种种渴求的那种女人的影子,她们的灵魂寄希望于那些她们全身心热爱的事物,如果硬把这些事物从她们身边夺走,她们就会死。除了所有这一切古怪和陌生之外,使他更为惊异的是大自然的奇迹:这就是使她脑后光照反射的窗户里仿佛映出圣灵之火的太阳的炽热,圣光聚集在她的鬈发周围,使卷发像黑色的钢铁般闪着亮光。在这场奇迹游戏中,他最清楚地感觉到:上帝的手向他指出了出色地完成他作品的道路。

一个手推车夫结结实实地撞在木然站在街心、完全沉浸在观察之中的画家身上。“天哪!你怎么不看着点,还是那个漂亮的犹太女人把你这老东西的魂给勾去了?你像个傻瓜似的直勾勾地张望,把路都给堵住了!”

画家如梦方醒,吓了一跳,但粗鲁的话并没有伤害他;他只顾留心身披外衣的粗汉话中透露的信息了,根本没注意到粗话。他十分惊诧地抓住那句话问车夫:

“这是一个犹太女人吗?”

“我不知道,但人们都这么说。总之,她不是当地人的孩子。这孩子是从哪儿找到或得到的跟我有什么相干,对这事我从来没有好奇心,听听而已。你要是想知道,就去问掌柜的吧,那孩子是怎么来的,他肯定比我了解得更清楚。”

他指的那位“掌柜的”是一位旅店老板,一家有霉味的烟雾缭绕的小酒店的店主。在这些小酒店里,一向是充满生机、喧闹不止,因为戏子和海员、士兵和懒汉,为了经常光顾,就在那里下榻。他的脸肿胀而温和,他站在窄小的门里,像一块诱人的招牌似的,很显眼。没怎么思索,画家便向他走去。他们俩走进小酒店。画家找了个角落,坐在一张很不干净的木桌旁,略微显得激动不安。当店掌柜把他要的一杯酒放在他面前时,他请求对方跟自己一起小坐片刻。邻桌的几个水手已经有些醉了,正在狂呼乱叫,为了不让他们听见,他小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他用简短而激动的话语讲了他感受到的奇迹信号,店掌柜惊愕地倾听着,好像在竭力用他那被酒精烧麻痹了的迟钝理解力跟随画家的思路——画家最后请求店掌柜允许他的女儿充当自己的圣母马利亚画像的模特。他也没忘了提到,父亲的允准就是参与了这项敬神活动;他又点明,他准备用现金为这项服务付酬。

店掌柜没有立刻回答,他用粗短的手指一个劲儿地抠他宽大鼓胀的鼻孔。最后他开口说:

“您不要把我当成一名坏基督徒,不敬上帝。但是,您说的这个事儿,不那么简单。不过我毕竟是父亲,我可以对我的孩子说,您就去这么办吧,我信赖您。您听我说,我们达成协议了。不过这孩子是很特别的……该死!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突然气哼哼地跳了起来,因为他不喜欢别人打断他的话。在另一张桌子上有个人像疯了似的用酒杯把凳子敲得噔噔响,在喊人添酒。店掌柜粗暴地从他手里夺去酒杯,强忍着咒骂向酒杯里灌酒。同时,他又顺手拿来一个玻璃杯和一瓶酒,把它们放在画家客人的桌子上,斟满两杯酒。他自己的那杯一下子就给喝干了,他像感到很清爽似的把嘴巴胡子抹擦干净,然后开口说道:

“我要告诉您我是怎样碰到这个犹太女孩的。我当过兵,先是在意大利,后来在德国。您听我说,那是很糟的行当,不比今天和从前更糟。后来我厌倦了这一行,想经过德国回家去,找门正当手艺干,因为我手头的脏钱已经所剩无几了;那点脏钱都从手指缝流出去了,我从来不是一个吝啬鬼。于是我来到一座德国城市。我刚到那里,有一天晚上就听见外面哄闹咆哮。为什么,我不知道,只见一些人聚集起来闹事,往死里打那些犹太人,我也跑过去,挤进人群,总希望发现点什么;我出于好奇,很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那天简直是闹到了疯狂的地步,他们破门而入,杀人抢劫,奸淫妇女,无所不为,这些家伙还贪得无厌地兴冲冲地大吼大叫。很快我就看腻了,我从人群里挤出来,因为不愿让我正直的战斗之剑沾上女人的鲜血,也不愿意为了猎获物跟姑娘们扭斗。我走进一条小巷,刚想穿过巷子回家,一个犹太老人疾步向我跑来,他满腮长长的胡子颤抖着,一脸心绪慌乱的样子,怀里抱着一个在睡梦中被惊醒的孩子。他结结巴巴地对我说了一大堆含混不清的话。他说的犹太德语我倒是全听懂了,意思是要是我能救他们,他就给我很多钱。我很可怜那个孩子,她一直用那双大眼睛惊异地凝视着我。这笔交易似乎不坏。于是,我把大衣披在他身上,领他们到我的住所去。有几个人停在巷口,他们不怀好意地向老人走来,但见我手里拿着一柄出鞘的剑,对这祖孙二人也就未加干涉。我把他们带到我那儿去;因为老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我也就在当天晚上离开了那座城市。城里的大火和屠杀一直肆虐到深夜,走了很远,我们还能望见火光,老人绝望地、呆呆地看着那火光,孩子却一路睡得实实。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不很长:没几天,老人就得了重病,死在路上了。在这之前,他把他逃难时弄到的所有钱都给了我,还给了一张用怪模怪样的字母写的条子,要我到安特卫普交给一个经纪人,那人的姓名他也告诉了我。临死前,他把孙女托付给了我。我来到这里,把那张字条交出去,它还真产生了奇妙的作用:那个经纪人给了我相当可观的一笔钱,比我预想的多得多。我很高兴,因为我从此结束了流浪生活,买下了这座房子和这家酒店,疯狂的战争年代我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那孩子我始终留在身边:我感到很遗憾,我也曾希望她长大后能为我这个老鳏夫照管整个家,但事与愿违。

“正像您刚刚看见的,她整天就是这个样子。她总呆头呆脑地望着窗外,不跟任何人说话,答言也只是那么羞答答的一句,她低头缩脖的样子活像有人要揍她似的。她从不跟男人讲话。起先我还盘算着她能在酒店里帮帮忙,像对门老板的小女儿那样给我招揽顾客,人家那女孩子跟顾客开玩笑,逗他们高兴,酒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卖个精光。可是我这女儿却过分拘谨了:谁要是碰一下,她就像一阵旋风似的冲出门去。随后,我就得找她,她总是坐在哪儿的角落里缩成一团嗷嗷地哭嚎,能把人心给哭碎了,还真像谁伤害了她呢。就是这么一个怪孩子!”

“请告诉我,”画家打断说话人,他在说话时好像越来越陷入沉思,“她仍然是犹太人,还是已经改信基督教了?”

店掌柜狼狈地抓了抓脑袋。“您知道,”然后他开口说,“我当过兵,我知道自己就不很笃信基督教。我过去很少进教堂,现在也不进教堂,为了这个,我很后悔。对于给孩子改宗,我的头脑好像一直很麻木。我从来没有像模像样地试着去做,因为我觉得这对这个固执的孩子是徒劳的。人们曾唆使神甫来卡我的脖子,恐吓我;我只好劝他们放心地等到孩子懂事的时候。不过这事恐怕还要等很长时间,虽然她现在已经十五周岁了,却非常内向,十分古怪。熟悉犹太这个民族的人都知道他们就是这样奇怪的人;我觉得那位老人很好,这女孩也不坏,只是很难接近。您说的事儿,我觉得不错,因为我认为,一个基督徒为了灵魂的挽救做得再多也不为过,每一项这样的活动都是很重要的……但我要坦白地告诉您,我对这孩子没有真正的权威,只要她用她那双黑色的大眼睛去瞪一个人,那人就不敢加害于她。这您全会看见的。我去叫她。”

他骄傲地站起来,又斟满一杯酒,站着一饮而尽,然后噔噔地穿过店堂,这时又来了几个海员,从他们短小的白色陶土烟斗里往外喷着一股股遮头盖脸的浓烟。他亲热地跟他们握手,斟满他们的酒杯,跟他们开着粗俗的玩笑。随后,他才想起要去干什么,画家听见他迈着沉重有力的步子慢慢走上楼梯。

他的情绪非常古怪。这温馨的信任本来已使他的动作变得欢快起来,但现在却随着酒店里光亮的不断增大而显得黯淡无光了。街心的尘埃和屋里昏暗的烟气飘浮在他记忆中那幅闪着微光的画像上面。把这些肥壮而粗野的人类与如此具有思想之光的尘世女人的形象混杂在一起,提升到自己虔诚梦想的最高位置,乃是一种罪恶,他心里依稀跃动着对这种罪恶的恐惧。而想到要从这里的某个人手中接受由秘密和公开的奇迹信号指示自己寻找的馈赠物,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店掌柜又回到店堂里来,在他那笨重宽大的黑影里嵌着一个女孩的身影,女孩犹犹豫豫地,好像害怕狂呼乱叫的烟气似的停在门前,像求助般用纤细的手抓住门框。店掌柜一句命她进来的粗话吓得刚出现的影子又退回楼梯通道的黑暗里去了。这时,画家已经站起身来,朝她走过去。他用自己衰老粗糙但又那么温柔的手抓住她的手,一边凝视着她的眼睛一边亲切地轻声说:“你不想在我这儿坐一会儿吗?”

女孩惊讶地望着他,因为听到这充满温柔和被净化的爱的、深沉的、银铃一样的语调而感到无比惊异,这语调第一次透过酒店烟雾缭绕的黑暗迎向她扑来。她脸上流露出那些成年累月渴望爱抚和有朝一日以惊愕的灵魂接纳自己的人的那种微微颤抖的惊恐,她感觉到他双手的温柔和两眼脉脉含情的善良。当她得到这个人的温柔时,在她内心的眼睛里出现了已故祖父的面容,被遗忘的银铃又在她心里敲响,敲击的声音是那么大,那么欢快,一直穿过所有经脉,上升到咽喉,弄得她答不出一句话。她只是脸红了,使劲儿点头,几乎像在气头上,突如其来的动作看起来笨拙生硬。她怯生生地满怀期望地跟着他来到座位前,半坐在他身旁,没有去挪动长椅。

画家没有说话,只温和地朝她俯下身子。在老人明亮的目光前面,突然生动地现出这么早就挣扎在这孩子心中的孤独、高傲和拘谨的悲剧。他真想把她拉到身边,在前额上给她一个祝福的吻,但他害怕吓着她,也害怕周围嘿嘿笑着指点着他们这一对老少的人的眼睛。他太了解这个孩子了,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一种炽热的同情在他心中升起,像一股滚滚的热流。他了解这个固执的孩子的痛苦,那痛苦是如此剧烈,如此易怒,如此具有威胁性,因为这是爱,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的爱的宝库,这爱是准备给所有人的,又是遭到摈斥的。他柔声细语地问她:“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起头来,信任但又迷惘地看着他。在她看来,一切都太奇异、太陌生了。她的声音里有一丝胆怯的颤动,她半掉转身子小声说:“艾斯特。”

尽管如此,老人还是感觉到了她对他的信任,只是不敢显露出来罢了。他开始温柔地说:

“我是一个画家,艾斯特,我要画你。这对你绝不是什么坏事,你将会在我那里看到很多美的东西。有时,我们也许可以一起说说话,像好朋友似的。每天只需要一两个小时,如果你满意,就这么长时间。艾斯特,你愿意到我那儿去吗?”

女孩脸更红了,不知如何回答。模糊不清的谜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最后,她用不安的、疑问的目光看着她的父亲,后者就好奇地站在旁边。

“你父亲已经允许了,可以说他很愿意,”画家赶忙说,“这要由你自己决定,我不愿也不能强迫你。艾斯特,你愿意吗?”

他把一只晒得黑红的农民的大手伸向她。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含羞无言地把她娇小白嫩的手赞同地放在画家手里,他的手紧紧地握了它一秒钟工夫,好像对待一只被捉到的猎物。然后他带着友好的目光放开手。店掌柜对两个人如此之快便达成交易感到惊讶,他把几个海员从桌边喊过来,想让他们看看刚刚发生的怪事。但女孩羞怯地感到了自己处在众人注目的中心,突然跳起来,闪电般飞跑到门外去了。所有人都惊愕地目送她离开。

“该死的,”店掌柜不胜惊奇地说,“您干得不赖呀。我真没想到这个腼腆的孩子会同意!”

好像是为了证实这一点似的,他又灌了一杯酒。在这个慢慢变得亲密起来的小团体里,画家开始觉得不那么舒服了。他把钱扔在桌子上,跟店掌柜商议了一下细节,同他握了握手表示谢意,然后就急匆匆地走出了酒馆。那里边的烟气和喧闹使他感到厌恶,酗酒狂叫的住客也叫他嫌弃。

当他来到大街上时,太阳已经西沉,只剩粉红色的晚霞裹着天空。傍晚是温柔的、纯净的。老人迈着缓慢的步子往家走,心里想着这在他看来像梦一样的、如此离奇、如此令人宽慰的种种事情。敬神的情绪包围着他那颗开始幸福地颤抖的心,犹如从一座塔楼上传来的第一声钟响在召唤人们去祈祷,接着周围所有塔楼的钟声全数加入合奏,发出高的和低的、沉闷的和快乐的、响亮的和哀怨的声音,跟处在欢乐、忧愁和痛苦中的人没有两样。虽然他觉得,神迹的柔和灯光如此姗姗来迟地照亮一颗一生都老老实实在黑暗中走直路的心,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他不敢再去怀疑;他带着这梦寐以求的恩惠之光,穿过昏暗暮色中的街道往家走,似在幸福的清醒中,又似在奇妙的梦境里……

时间过得很快,画家的画布上还一笔未动。但这不再是束缚他双手的气馁,而是一种内在的把握十足的信心,它不再争分夺秒,不再匆匆忙忙,而是在神圣的恬静和被遏制的力量中摇晃不已。艾斯特来了,虽然显得羞怯和茫然,但不久就在老画家父亲般慈祥的光辉中变得十分投入、温顺和单纯,这种光辉照亮了她质朴胆怯的灵魂。这一天,他们只是在一起聊天,像多年不见的朋友重逢,仿佛在用深沉的情感浸润古老的亲切言词、恢复旧日的价值之前要重新相识一样。不久,一种秘密的需要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他们虽然彼此相距遥远,但就某种单纯和情感的质朴而言,却是相似的:一个是受到生活点化的人,心底深处只有澄明和恬静,岁月使这个洞悉世事的人变得纯朴;另一个是还没有感受过生活的人,因为她过去像是深陷在黑暗中一直耽于梦想,现在,她内心深处接收到从朗朗世界射向自己的第一束光辉并无华地反射出恬静的光亮。他们俩在人群中间孤独寂寞,这也使他们彼此更为接近相亲。在他们之间,性别的差异已经无足轻重:在老人身上,这种念头已经熄灭了,仅仅还把年岁滤化过的回忆的微光投向他垂暮的生命;对少女而言,她还没有意识到女性的朦胧情感,性对于她来说仅是一种非常柔和、模糊不安的无定向的渴望。在他们之间,还竖着一堵脆弱的、已经摇晃起来的墙:种族和宗教之墙。血统的差异必然越来越使他们感到陌生、敌意和猜疑,正因如此,伟大的爱才迟迟没有到来。若是没有这种意识不到的立场,少女早就把她积蓄起来的高尚的爱强烈地表露出来了,她会哭泣着投入老人的怀抱,向他坦露内心的恐惧和不断增长的渴望,坦露孤独日子里的痛苦和欢乐;但现在,她只能在目光和缄默中、在不安的表情和暗示中,泄露出自己灵魂的秘密,因为,每当她感到心中的一切要宣泄出来,深埋的感情要随清晰的、喷涌而出的言词流露出来时,一种神秘的力量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她,把要说的话压了下去。就连老人也没有忘记,在他的一生中,对犹太人即使不怀怨恨,却也抱着一种陌生的感情。一种犹豫不决阻止他开始作画,因为他希望把这个少女领上一条皈依真正信仰之路。奇迹不会发生在他身上,而是由他来使奇迹发生。他要在她的目光里看到对耶稣基督的深沉思念,圣母本人期待圣子降临时,就是怀着这样的思念。为了能创作出一位圣母,他希望先使她本人的灵魂充满信仰,要知道,圣母身上虽然有着领报时的敬畏,但却也充溢着甜蜜的信赖。他想象周围是一派早春气氛的柔和景色,白云像天鹅在空中翱翔,仿佛用一条看不见的细线把温暖的春天曳在后面,一片嫩绿欣欣向荣,还有显得羞怯的花朵用柔弱的童音宣告巨大的欢愉。但是,他觉得姑娘的眼睛还是过分胆怯了,过分卑恭了;圣母领报时愿为一种模糊的希望献身的神秘火焰还不能在这不安的目光里燃起,因为那里面还承载着深藏起来的民族痛苦和不时闪动的选民的抗拒,这是对他们的主的怨恨。老画家知道,这还远不是谦卑,不是温柔的天界之爱。

他谨慎而细心地寻找一条把信仰带向她心灵的道路;因为他知道,如果把信仰直灌输给她,有如圣体匣在阳光下闪耀着色彩斑斓的光,她才不会战栗着倒下,反而会截然地、严厉地掉转头去,敌意地避开这宣讲。在他的画册里有许多出自神话故事的绘画;在他的求学岁月乃至之后,也摹仿过许多大师,对他们的热烈崇拜曾左右着他。他把它们找了出来,同她肩并肩地一起翻看,不久,他就感觉到某些画在她的灵魂中所产生的深刻震颤,她翻动画页的双手变得不安,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这一切也使他面颊发热。一个充满美的多彩世界突然出现在这个孤独的少女面前:多年来她看到的只是酒馆里慵睡的形象、穿着黑色衣裳的妇女满是皱纹的面孔、在街上哭喊打闹的肮脏孩子,可这儿有温柔的身穿华服的极富魅力的漂亮女人,悲哀的和骄傲的,充满欲望的和富于梦幻的;有身着甲胄和盛装的骑士,他们与这些女人说笑;有披着长长白色鬈发的国王,他们头顶上的金色王冠在闪闪发光;还有俊美的少年,他们的身体被弓箭射穿,钉在刑柱上,倾倒下来或者被折磨得鲜血淋漓。这是一个她不熟悉的陌生国度,却又仿佛勾起她无意识的乡思,向她亲切地展现出绿色的棕榈和高耸的柏树,澄蓝的天空,下面是荒野和群山,城市和远方都闪现着同样的深沉光泽,显得比这里,比这座城市像一片永不散去的乌云似的北方景象欢快得多。

他不断地给她附注一些小故事。他用《旧约》中那些朴素和富有诗意的传奇故事向她讲解这些画,谈起那些神圣日子里的奇迹,他是那样热情,竟忘记了原本的意图,他以令人心醉神迷的绚丽多彩来宣讲虔诚的信仰,正是这种信仰赋予了他最近一段日子梦寐以求的恩惠。老人的热情信仰深深地感动了少女的心,她觉得有如身处一个封闭的奇迹国度,它突然从昏暗里敞开了广阔的大门。她的生活开始越来越强烈地摇晃,仿佛骤然从深夜苏醒过来,迎接紫色的黎明。自从有了这样的经历,对她说来没有什么是不可相信的了,那些三圣王跟随银星从远方走来的传说、马和骆驼上载有无数熠熠发光的珍宝,都是可信的,因为她本人就感受到了类似的奇妙力量。不久,这些画就被搁置一边。老人开始讲述自己生活中某些与书中传说相似的神的征兆;许许多多他在暮年那些沉默寡言的日子里所编织和梦想的一切,现在都随着语言一涌而出,连他本人都感到惊奇,如同审视地从另一个人手里接过某种陌生的物件。他像布道者一样,在教堂里用上帝的语言宣讲、说明;但他一下子就忘掉了听众和目的,只顺从那朦胧的快意,让心中翻腾不已的源泉随着深沉的言语喷涌而出,就像在一株花萼上,上面的一切都是生命的甜蜜和神圣。他的语言盘旋在他的听众之上,他们是低下的种族,无法进入他的世界,只能喃喃低语和目瞪口呆;这些语言飞得越来越高,在他忘却尘世重负的梦中直抵天堂,可人间的苦难突然又铅一般地悬在那翅膀上……

画家蓦地环顾四周,他狂喜的语言形成的紫色烟雾还在弥漫;现实重又向他提醒自己冷冰冰的井然有序的存在。但是,他看到的都是像梦一样的美。

艾斯特坐在他脚边,望着他。她温顺地偎依在胳膊上,平静澄明的蓝眼睛里突然聚集起那么多的光亮,慢慢地在他身上滑过,而他在虔诚的冲动中竟丝毫没有注意到,她靠着他的双膝,蹲伏在那里,朝他抬起了目光。童年的那些古老话语在她的脑海乱成一团,嗡嗡作响:父亲在某些日子里身着长长的黑色节日服装,披着白色碎布编成的带子,从一本古老庄重的书里曾念诵过这些话,它们也是这样令人畏惧、肃穆庄严和炽烈虔诚。一个她失去的和所知甚少的世界在模糊不定的色彩中重又显露出来,并使她满怀痛苦的渴望,让她的眼睛里闪现出泪光。当老人弯下身子见到这痛苦的目光并吻她的额头时,他感觉到,她那温柔的四肢在炽热中颤动,仿佛在抽泣。他误解了她,认为奇迹已经出现;他一向寡言少语,现在上帝在这个伟大的时刻赠予他一副雄辩的、火热的舌头,就像从前赠给那些走到人民中间去的预言家一样。他认为,这种战栗是寻找到了通向真正的和充满幸福的信仰之路的少女怀有的既渴望又畏惧的幸福感;她颤抖不安,摇晃不定,像是一束突然点燃的火把,火焰前一刻还闪烁不定地升高,随即又在成为稳定的火柱之前缩了回去。这个错误的想法使他的心充满了喜悦,误以为一下子就接近了本以为极遥远的目的地。他的话带着一种庄重感:

“艾斯特,我向你讲到了奇迹!许多人说,那是以前的事,可是我感到并且敢说,奇迹在今天也有,只不过它们变得更加不声不响,仅在那些期待奇迹的人的灵魂中才发生而已。我们之间发生的就是一个奇迹,我的话和你的眼泪,在一只看不见的手里合二为一,是这只手让它们从我们看不见的内心深处互相碰撞,这便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奇迹。因为你理解我,你就属于我们;在这个时刻,上帝赐予你泪水,你就成了基督教徒……”

然而,他一下子怔住了。因为一听到这话,艾斯特便支起双手从他脚边跳了起来,就像要把他的想法撞回去一样。她的眼睛里闪现出惊愕和对画家冒失话语的抗拒。在这瞬间她是美丽的,表情的凝重变为愤怒,在她嘴唇四周划出的线条像刀刻一般清晰,她颤抖的四肢做出准备自卫的姿态,她身上燃起的全部怒火刹那间爆发出来,进行极为猛烈地自卫……

随后,一切又都平静下来。她为自己激烈的抗拒而羞愧。但介于他们中间的那堵墙,虽然一度为一种超感官的爱穿透,现在又变得黑暗和高大。她的目光里是冷漠、烦躁和惭愧,不再是愤怒,不再是信赖,仅剩下现实,而不再有神秘和敬畏的渴望。她的双手瘫软无力地沿着瘦削的身躯垂了下去,就像在高空中飞行时折断了翅膀。生活对于她来说依旧是一个美妙而稀奇的梦,但是她不敢再去爱那个让自己从沮丧中醒来的美梦了。

老画家也感觉到了,是急于求成的信心欺骗了自己,但这不是他漫长求索的一生中第一次失望,毕竟生活中不是只有忠诚和信赖。这样一来,他感到的不再是痛苦,而仅是惊奇,随后对她很快感到羞愧,他几乎是怀着某种喜悦了。他温和地握住她那双瘦弱的还一直发烧的小手。“艾斯特,你突然的激动差点把我吓着。我那样讲不是对你有什么恶意,或者你是这么想的?”

她羞愧地摇了摇头,随后她振作了起来。她的话几乎又变得倔强起来:

“但是我不要成为基督徒。我不要。我……”在用低沉的语调说出这段话之前,她把这个字拖了很长“我……我恨基督徒。我不认识他们,但是我恨他们。您对我说的博爱的话,比我一生中听到的所有话都更加美好。我周围的人也都自称是基督徒,但是他们粗野而残暴。我……不知道,不清楚,长久以来一直是这样……但是每当我们在家谈起基督徒时,语气里就有一种恐惧和仇恨……所有人都恨他们……我也恨他们……因为每当我同父亲走在一起时,他们就朝我们叫喊,有一次他们还朝我们扔石头……有一块打中了我,我流了血,我哭了起来,当我喊着救命时,父亲却害怕地拉着我跑开……我对他们知道的不多……但是,我却知道……我们的巷子阴暗狭窄,像在这里我住的地方一样。只有犹太人住在里面……但是城市的另一边是漂亮的。我从高处的一间房子看见过那儿……那儿有一条河,那么蓝,那么清,在流动,那边有一座宽大的桥,人们穿着明亮的衣服在桥上走,就像您在画上指给我看的那样。房子都装饰着艺术雕像,配有黄金和山墙。中间是高高的,啊,是那么高的塔楼,大钟在里面歌唱,太阳直照在马路上。一切都是那么美……当我对父亲说,他该领我到那边去,到明亮的城市去时,父亲变得严肃起来并说:‘艾斯特,基督徒会杀死我们的。’……这话使我听得害怕……从那以后我就恨基督徒……”

她在自己的梦中停了下来,因为这一切又都变得清晰起来。她早就忘却的、尘封的和在灵魂中遮蔽住的一切,又都闪现出来。她又沿着昏暗的犹太区街巷直走回家中。一下子都连在一起,一切都历历在目,她明白了,她有时只当作是一个梦的情景,都是实实在在的,是过去的生活。她的话匆匆地尾随着那些清晰的瞬息即逝的画面。

“那时候,一天晚上……突然有人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我认出那是我爷爷,他把我抱在怀里,面色苍白,浑身发抖……整个房屋在呼啸,在颤抖,空中都是叫喊和喧嚷……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又听到他们在喊叫,是那些陌生人,是基督徒……我的父亲在喊,还是我的母亲在喊……我什么也不知道了……爷爷抱着我进入黑暗之中,穿过昏黑的大街小巷……一直是喧嚷和同样的喊叫。外国人,基督徒……我怎么能忘掉这一切?!……后来有一个男人,我们同他一起走……当我醒来时,我们已来到荒郊野外,我的爷爷和那个男人,就是同我一起生活的那个人……我再看不到城市了,但是天空鲜红鲜红的,就是那儿,我们就是从那儿来的……我们不断地走啊,走啊……”

她又停了下来。那些画面仿佛消逝了,逐渐地变得昏暗了。

“我有三个姐姐……她们都非常漂亮,那天晚上她们来到我的床边,吻我……我的父亲很高大,我够不着他,他经常把我抱在怀里……还有我的母亲……我再看不到她了……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的爷爷,每当我问他的时候,他就扭过头去,一言不发……当他死后,我不敢再问任何一个人……”

她又停了下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啜泣,带着痛苦的力量。她轻轻地补充说:

“现在我什么都懂了……这一切对我怎能如此黑暗?我觉得父亲就站在我身旁,并说了那句当时作为回答的话——它在我的耳边是那么清清楚楚……我不再问任何人了……”

她的话变成抽泣,无声的绝望的哭泣,在深深的悲哀中失去了声音。几分钟以前,生活的图画还是那么明亮地吸引着她,现在却又变得阴郁和昏暗。老人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她的痛苦,早就忘记了自己的意图和目的。他一声不响地站在她的面前,为了和她一道哭泣,他不得不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他哭,是因为自己不能用言语表达:自己伟大的人性之爱无意之间在她身上唤起了这种痛苦,他觉得是一种罪过。他战栗地感觉到在这一个小时之内得到的祝福和沉重苦难,似汹涌的波浪上下翻滚,他不知道它们会把自己的生活高高举起还是拖向咄咄逼人的深谷。但是,他感到自己对恐惧和对希望一样的疲惫和麻木;现在,他只对这个姑娘的年轻生命充满了怜悯,他想找些话聊,可毫无结果:它们都像铅一样沉重,发出来的声音却像金属般轻飘。什么样的语言能表达出这样一种回忆的沉痛呢?

他用手悲哀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望着他,困惑而无所适从;她表情机械地拢了拢头发,立起身来,眼睛茫然四顾,仿佛要重新弄清是怎么回事似的。她的表情疲惫、沮丧,只有眼睛里还闪现出阴沉的光亮。她强打起精神,脱口说出一句话,以掩饰内心还在颤动的抽泣:“我现在得去了。天晚了,父亲在等我。”

她表情生硬地点点头示意作别,把自己的物件整理了一下,转身离去。老人一直用坚定的理解的目光望着她,这时又一次把她喊了回来。她吃力地转过身,因为眼睛里闪烁着湿润的泪花。老人带着真挚的表情又一次握住她的双手,凝望着她:“艾斯特,我知道,你现在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不管你信不信我,有一种神秘的恐惧在欺骗你。”

他感觉到她的双手在自己手里温和信赖地松弛下来。他满有把握地说下去:“艾斯特,再来吧!不管是愉快的还是悲哀的事,让我们把它们都放在一边吧。明天我们就开始画画,我觉得会成功的。别再悲哀了,让过去的就过去吧,别触动它。明天我们开始新的工作,新的希望。不好吗,艾斯特?”

她含着泪点了点头,怀着对莫测前途的恐惧不安返回家中,像从前一样,只是内心更为充实、更富有内涵。

老人陷入深思、对奇迹的信仰在他并不陌生,但奇迹在他看来却更为庄重和神圣,因此他觉得这只是上帝股掌间的一次游戏。他放弃了这样的念头:让少女的脸上现出对神秘希望的信仰;她的灵魂也许早已灰心丧气,什么都不相信了。他不愿再抬高自己,成为上帝的中介人,而只愿做一个简简单单的仆人,竭尽全力创作出一幅画,虔诚地放到神龛上,像其他的祭品一样。他发觉了自己的错误:一味去追随神迹,去寻找它们,而不是等待,等待它们自己到来并展现在他面前……

他那颗谦恭的心越来越低沉下去,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没有人对她怀有希望的孩子身上寻找神迹?在他像干枯苍老的树干一样——只有枝桠还贪恋地伸向蓝天——已变得空荡荡、光秃秃的生命里,另一个年轻的生命出现了,它畏缩却充满信赖地偎依在自己身边,难道这不已经是一种恩惠了吗?生命的奇迹已经在他身上发生,他感觉到了;这对他是一种恩惠,是使此后的日子继续燃烧的爱,他能把它像一颗种子一样埋下,使它开出绚丽的花束。生命给予他的这一切还不够吗?上帝不是已经向他指明了为自己服务的道路了吗?他渴望为他的作品寻找一个模特,他已经找到了她;他要用她创作一幅画像,而不是把她的灵魂引向一种信仰,这不就是上帝的意志吗?她也许永远不会理解这种信仰。他那颗谦恭的心越来越低沉下去。

黄昏进入他的房间,变得黑暗起来。老人站了起来;他感到烦躁不安、畏惧不宁,这在他的暮年很少有过,往常一切都非常宜人,如同秋日一样凉爽澄明。随后,他走到一个柜子跟前,取出一本旧书。他心烦意乱,疲惫不堪。他拿出《圣经》,以一种颤抖的狂热吻了吻;随后他翻开书,一直读到深夜……

老画家终于开始作画了。艾斯特沉思地向后倚在一把柔软适宜的靠背椅上,时而听老人讲述他自己或别人的各式各样的故事,以打发老是同一姿势的单调时间,时而沉入梦乡般的昏暗小房间里,四面墙上装饰的织花壁毯、画像和绘画一直吸引着她的目光。工作进展得不是很快。画家感到,他所画的这些草图仅是练笔,胸有成竹的时刻还没有到来。他脑海中的画面上还缺少某种无法用语言和概念解释清楚的东西,他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了,于是一种火一般的急迫感不断驱使他一页一页地画下去,仔细地加以比较,但问题是尽管这些创作都是那么踏实逼真,他却仍不满意。他从不同艾斯特谈这些。但是他觉得,在她生硬的表情中有着与圣母应当展现出的温柔的期待相敌对的情绪,这种情绪甚至就是在陷入甜蜜的梦境时也没有从她的嘴唇上消失;在她的身上似乎还有着过多的孩子式的抗拒,还没有成熟到去承受圣母思想中那种甜美的重负。他觉得,这种阴沉的情绪无法通过语言排除,而是只能从她内心里慢慢得到缓解。在艾斯特的脸上远看不到那种柔和的、女性的表情,就是早春的最初几天里,红色的阳光穿过窗棂、射进房间,向整个世界宣告创造的生机时,就是所有的颜色都变得更加温和,翻腾而来的春日气息温煦地穿过街巷时,她的面色也依然冷漠。画家终于疲倦了。老人懂得了、认识到了自己技艺的界限,他无法强逼自己超越它。他放弃了制定好的计划,转而听从直觉突如其来的响亮声音。在对各种可能性做了反复考虑之后,他决定不再在艾斯特身上挖掘圣母领报的情感,因为她的脸上缺少那种虔诚的女性在苏醒的第一刻里所有的惊恐表情;他要用她创作怀抱圣婴的圣母像,这圣婴是他的信仰最朴素、最深沉的象征。他要马上动手,因为迟疑不决又开始侵入他的灵魂,梦寐以求的奇迹的光华越来越苍白乏力,甚至快要没入沉重的透不过气来的黑暗之中。他没有告诉艾斯特就解下已经草草画就略图的画布,换上一张新的,竭力为自己的新构思铺平道路。

翌日,当艾斯特以习惯的方式坐下来,温柔地靠在那儿等候工作开始——她对这项工作绝不是没有好感的,这使她孤寂的百无聊赖的日子有了丰富的语言和愉快的时刻——时,她惊奇地听到画家在同一位粗俗的农家妇女交谈。这声音她一点也不熟悉,于是便好奇地谛听,但听不清楚。稍顷,妇女的声音消失了,一扇门打开,老人走进来,朝她而来,怀里抱着个物件,她头一眼没有看出是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幼小的、赤裸的、只有几个月大的、活生生的婴儿放到她的怀里,婴儿开头不安地动着,随后就老实下来。艾斯特目瞪口呆地望着老人,她搞不清他在开什么玩笑。可老人却只是微笑,一言不发。当他看到她那畏惧的询问目光盯住自己不放时,便用平静和乞求的声音向她解释起来:他要画她怀中抱着孩子的情景。他把目光中的所有慈爱和善心都通过这个请求表达出来了。他对这个陌生少女怀有的深沉的父亲般的爱和对她不安而虔诚的心灵的真挚信赖,使他的言词和意味深长的沉默都富有光彩。

艾斯特的脸涨得通红,无法抑制的羞涩令她难受得很。她几乎不敢用畏惧的目光从侧面去看这个幼小的生气勃勃的赤裸婴儿,只得不情愿地把他放在颤抖的双膝上。犹太民族的严格习俗养成了她对赤裸的憎恶,这使她在注视这个健康快乐、现在安静地睡着了的孩子时怀有某种厌恶和神秘的恐惧。她下意识地遮住了孩子赤裸的身体,在触摸这柔软的粉红色的胴体时她害怕地朝后缩了缩,像是犯罪似的。一阵恐惧涌上心头,她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身上的所有声音都畏葸地传向她抗拒的胳膊,但是她不能用生硬简短的“不”去回答老人温和慈祥的话语,她对他怀着挚爱的尊敬。她觉得自己对他的任何要求都不应拒绝。他的沉默和带着紧张、热望的询问是那样沉重地压迫着她,她几乎想呼喊起来,盲目的,野兽般的,没有目的,没有言词。对这个安静睡着的孩子的仇恨发狂般地攫住她,是这个孩子破坏了她的宁静时刻,扰乱了她梦幻般的安逸。但是她突然觉得软弱无力,不能去反对这个安详的老人,不能去反对他那善意的举动。因为,他就像悬在少女昏暗幽深的生活上方的一颗银白色的孤独的星星,于是,像对他的任何请求一样,她又一次卑恭地、迷惘地点了点头。

老画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开始作画。他先是只画个轮廓,因为艾斯特还十分忐忑和茫然,无法表现出作品的内在思想。她梦一般的表情太柔弱乏力了。在她的目光里有着某种痉挛的、不情愿的东西,因为她总是设法避免看到怀中睡着的赤裸婴儿,总是冷漠地望着墙上方那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绘画和饰物。这种由恐惧而生的勉强和僵硬使得老人自己也不自在起来。此外,她感到双膝上负荷沉重,因而不敢活动,只有脸上的紧张神色越来越强烈地暴露出这种充满痛苦的努力。终于,画家中断了工作,尽管他意识到的不是她承袭下来的憎恶,而只觉得是少女的羞涩。婴儿仍安静地睡着,像一只吃饱喝足的小兽,没有感觉到画家细心地用双手把他从姑娘的怀中抱了起来,放到隔壁房间的床上。孩子一直躺在那里,直到他的母亲,一个粗俗的荷兰船夫的妻子——这段时间里她到安特卫普闲逛去了——把他抱走。艾斯特的身体恢复了自由、解除了负担,但她想到以后每天都要怀着同样的恐惧,依然感到极为苦恼。

她惴惴不安地走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又惴惴不安地来了。她内心升起一种秘密的希望:画家也许会放弃这个计划,她要用一句平静的话请求他。这个决定变得越来越迫切,越来越无法遏止。但她不能这样做;内心的骄傲或者说是秘密的羞耻感使业已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就像一只振翼欲飞的鸟儿,它试着挥动翅膀,准备在下一刻就自由地冲向高空。但随着她每天到来并承受这烦躁不安,一切逐渐变成了无意识的自我欺骗,因为她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有如令人厌烦的常事一桩;只是她自己还没有认识到,这一刻还没有到来。画进展得不快,虽说画家用斟酌再三的话向她做了说明。实际上,他的画框上只有淡淡的、无关紧要的线条,以及一两处草草勾出的轮廓。老人在等候着艾斯特同那些念头和解,并不急于求成。他暂时只是让姑娘坐着当模特来打发时间,并说了许多无关痛痒的事情,对孩子的在场和艾斯特的烦躁不宁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他越来越兴致勃勃。

这次,他的信心没有欺骗他。一天上午,天气晴朗温暖;窗户的边框裱起一幅明亮透明的风景画:塔楼,它们虽然在远处,但金色的光华就像从近旁闪耀出的一样;屋顶,从上面飘起的炊烟袅袅轻柔地消失在深邃的、锦缎般的碧空;白云,它们就在跟前,像要落下来似的,有如毛茸茸的扑打着翅膀的鸟儿落进翻腾的屋脊海洋之中。太阳用它的手把金黄的跳跃的光掷了进来,滚动的光环像叮当作响的小小的铸币,窄细的光线像发亮的匕首,跳动不定的光斑无法解释也没有意义,像闪光的小动物那样灵巧地透过木板跳了进来。这种闪烁不定和刺人发痒的游戏把孩子从熟睡中弄醒,他用指尖扑打紧闭的眼睑,直到睁开了双眼,闪动着,注视着。他开始在姑娘怀里不安地动弹起来,姑娘不情愿地哄着他。不过,他不是想从她怀里挣脱,而只是用滚圆的小手笨拙地捕捉在他周围跳动和嬉戏的亮光,他抓不到,但越是抓不到,他的兴趣就越大。胖胖的小手愈来愈忙乱,在阳光照射下显得透明、殷红的血潺潺流动。这种天真的游戏以一种奇妙的刺激攫住了不灵活的小家伙,也使艾斯特不自觉地入了迷。孩子无效的努力激起了她的怜悯,她深情地微笑起来,注视着这无休止的游戏,毫不疲倦,也忘了对这个天真的要人照料的孩子的厌恶感。一个人的生命,一个生机盎然的生命第一次在这个小小的光滑的躯体上向她展现出来,她以孩子式的好奇心注视着他的每个动作。老人在观察,一声不响,他怕言语再度唤起她的抗拒和被忘却的羞耻感;但一个通谙世事的老人的满意微笑一直停留在他那温和的嘴唇上。在这种沟通中,看不出有什么独特之处,而仅有一种正当的期待中对大自然运行法则的信赖,这个法则是不会拒绝也不会忘记成为真理的。他又感觉到生命那永恒的、一再更新的奇迹就在近旁:从孩子身上一下就被激发出的女性无私的善又返回到孩子身上,如此循环往复,女人永不会失去自己的童年,而是生活两次,在自己身上和她们遇到的人身上。这不就是马利亚的奇迹吗:她是孩子,从来没有成为女人,而在她的孩子身上她的生命却得以继续下去?每个奇迹不都在现实之中有着与之相对应的图景吗,变化中的生命的每一个看得到的时刻不都有着无法接近的光辉和永远无法理解的呼啸吗?

老人再度深切地感觉到那种奇迹的临近。几周以来,关于神或尘世的念头一直在挤压着他,不肯放开他。但是他知道,这是一扇黑暗的紧闭的门,所有人在它面前都得谦恭地掉转身去,除了在拒绝自己的门槛上印上一个敬畏的吻,不需更多地强求。他抓起笔来,用工作去驱逐这些念头,让它们消失在浓云中。当他为了把现实的景象描绘下来而抬眼望去时,有一瞬间他像着了迷似的。因为他发觉,他迄今一直在罩着面纱的世界里构建的东西,不知不觉地正以一种直接的力量迎面向他扑来;他寻找的那幅画在他面前活了起来。初生的花朵一般的健壮婴儿用发亮的眼睛和扑打的双手捕捉着光线,这光线把深色的柔和光华洒满他的全身,赋予他天使的形象。在玩耍的孩子的头上还有另一个形象,她温柔地俯下身来凝望着,仿佛也被孩子发出的明亮光华所照耀,那双修长的孩子般的手小心翼翼地从两个方向保护着婴儿,以免发生任何不测;她头上呈现出一片光辉,没入头发中间,仿佛是从那里发出的内在的光,温柔的动作与嬉戏的光融为一体,无意识同梦幻般的回忆联在一起,这一切组成一幅飞快完成的美丽图画,由玻璃般的颜色绘成,稍有活动就会破碎。

老人像做梦似的望着婴儿和少女,他俩在光的嬉戏中变得如此亲密,仿佛在遥远的梦境中,他突然忆起意大利画家那幅几乎被忘却的画和对上帝的虔诚。他再次觉得自己听到了上帝的呼唤。但这次,他没有陷入梦幻,而是把全副力量都倾注于这一刻。他急迫地把握住婴儿双手的动作和少女往常那么冷漠而今却如此温柔的表情,仿佛要使这易于消逝的瞬间变为永恒。他感到身上的创造力像年轻人的热血一样:他的整个生命是一次搏斗,是一次陶醉,是这一瞬对光和色的吮吸,是他作画的手的捕捉和创造。在这一刻,他感到上帝的力量和无垠的充实的生命的秘密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近在咫尺,他想到的不是这一瞬间的奇迹,而是它的永存,是他本人创造了这一刻。

嬉戏的时间不是很长。婴儿在无望的捕捉中终于累了,而艾斯特在看到老人突然间热情似火、双颊通红地工作时,也感到奇怪起来。他的脸色重又显出梦幻般的明朗,就像他对她说起上帝和关于它的数以千计的奇迹的那天一样;她又一次感到在我们这个被创造的世界中失落的对伟大的诚惶诚恐。在这种包容广泛的情感中,渺小的羞耻感完全消融了。在这一瞬间,她使画家感到惊喜,因为她对孩子入迷了,她看到的只是生命的充实;这种时刻的丰富多彩和伟大崇高让她再次感到惊奇不止,这是当画家指给她看陌生而又遥远的人物画像、梦一般的美丽城市和繁花似锦的风景时,她才有的那种惊奇。对陌生的向往和远方的绚丽给她贫乏的生活和单调的灵魂历程涂上了斑斓的色彩。在她灵魂深处燃烧起的对创造的渴望,就像黑暗中一线隐藏起来的光,没有人知道。

这一天是艾斯特和这幅画命运的一个转折。阴沉的情绪消失了。现在,她迈着明快匆忙的步子到画家那里,她觉得做模特的时光过得太快了,这是由于每一次经历都相互联结、环环相扣,每一个环节对她都有着意义,因为她还不认识生命的价值,在此之前都只是用小小的铜币决定些毫无价值的事情。老人的形象同孩子弱小无助的玫瑰色身体相比,不知不觉退居到次要地位了。她的憎恨突然转化为一种粗暴的、几乎是贪婪的温柔,如同少女对孩子和小动物经常有的那种温柔。她的整个身心都倾注在观看和爱抚之中,她下意识地在充满激情的献身游戏中使母爱——女人的一种高尚的思想——活了起来。她忘掉了自己来此的目的;她到了这里,抱起鲜花般的婴儿,坐在宽大的靠背椅上,开始深情地与孩子嬉戏,孩子很快就熟悉了她,朝她笑起来,笑得十分有趣,她完全忘了她是为了作画而来,完全忘了这个赤裸的婴儿一度像一种压力和负担使她痛苦。她觉得那些是很遥远的事了,就像她那些数不清的骗人的梦境一样。从前,她在昏暗悲惨的巷子里长久地、勤奋地一个接一个编织那些美梦,然而现实轻轻一吹就使它们支离破碎。只有在现在这个时候,她才相信自己还活着;待在家里令她感到陌生,如同在漆黑的夜沉睡。当她用自己的手指握住孩子胖胖的小手时,她觉得这不是没有血色的梦,这双蓝色的大眼睛朝她闪现出的微笑不是骗局。这一切都是生命,她要把这生命献给世界,在这样一种深情的渴求中燃烧自己;这是她的种族传承下来的意识不到的丰饶遗产,在成为女人之前,她就渴求奉献,渴望有女人的眷恋。在这种嬉戏中埋藏有更为深沉的欲求和更为炽烈的快乐的胚芽,但这一切还只是可爱的念头和深情的嫉羡,是明快的玩耍和愚蠢的梦境之间的轮番嬉戏罢了。像孩子们摇晃布娃娃一样,她摇动婴儿,同时沉入梦境,像女人和母亲那样做梦,进入甜蜜温柔、无边无际的远方。

老人用他智慧的心灵感觉到了这个转变。他觉察到了她对自己的疏远,但不是变得陌生;他知道自己不再在她的期待之中,而是在一旁,像是一份柔和的回忆。他高兴这种转变,他也更爱艾斯特了,因为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年轻的强烈的善良的本能,他希望这些本能比自己的努力更快地粉碎她承袭下来的抗拒和封闭。他知道,在她把祝福和希望带给一个幼小生命的同时,她对自己,一个老人,一个行将就木的人的爱当然在耗损和减少。

他把这奇妙的时刻归功于艾斯特对婴儿苏醒过来的温柔。在他面前展开许多幅富有魅力的图画,它们是对一个唯一主题的多种呈现,可所有的呈现都不尽相同。先是温存的游戏:艾斯特逗孩子玩,她本人在无拘无束的欢乐中也像个孩子,轻柔的动作既不生硬也不狂热,各种柔和的颜色和谐地融为一体,各种可亲的情状亲切地汇合一起。随后,当孩子疲惫地在温软的怀中入睡时,又是安静的时刻:艾斯特细长的双手像两个天使护在他左右,在她的眼睛里,那种充满深情的喜悦闪耀出占有的幸福和深藏不露的激情。她把睡着的孩子轻轻地弄醒,于是又有了这样的瞬间:四目相对,他们不自觉、无意识地寻找着对方,一双眼睛里是深情的体贴入微,另一双里是闪耀的幸福。之后,又是令人入迷的陶醉:孩子用他笨拙的小手抓挠少女的乳房,等待母爱的馈赠;艾斯特的羞耻感又使她的双颊变得通红,玫瑰般地发亮,但现在她感到的不再是恐惧,不再是反感,而只是一种发窘的冲动,这冲动又化为幸福的微笑。

这些天是完成这幅杰作的日子。他从成千上万种温柔中创作了一种温存,他从成千上万种嬉戏的、愉悦的、畏惧的、幸福的、深情的目光中创作了一种目光:母性的目光。一幅静谧的伟大作品出现了。它是那么质朴,玩耍的婴儿和少女温和地低下的头。但是,色彩是柔和的、明快的,对他而言也是前所未有的创造;形体是清晰的、明朗的,宛如深色的树干直指向神圣的晚霞。仿佛有一种内在的光隐于其中某处,是它燃起那种神秘的光亮,有一种空气在画面上飘动,比尘世的空气更为柔和、喜人、清爽。这幅画里虽然没有什么超凡入圣的东西,但却有生命——这幅画所创造出来的生命——隐匿的神秘感。在漫长勤奋的创作年代里,老人曾多少次细心地一笔一笔地作画,现在他却第一次感觉到眼前这幅画是在自己成长、成形,而他本人竟对此一无所知。在古老的民间传说中,那些有魔法的精灵在完成工作时常常隐而不见,但它们却有着狂热的创造激情,使人们在早晨带着惊讶的目光看到夜间完成的杰作。如今,当老人在创作的狂热之余,后退几步,并用审视的目光观察时,就有着与此相同的感觉。关于奇迹的念头又在敲打他的心扉,但心儿还迟疑不决,不知是否该允许它进来,因为他觉得这幅画不仅是自己一生创作的巅峰,而且还有着某种更遥远和高大的东西,甚至是他卑微的工作所无法般配的。创作的喜悦越来越深沉,渐渐变成一种敬畏的情绪,一种对自己作品的畏惧,使得老画家不敢再承认这是他的作品。

他觉得艾斯特也变得遥远了,因为他觉得她只是自己完成这尘世奇迹的中介人。他以老人的慈祥照看着她,但他的灵魂里又满是那些虔诚的梦。他觉得生命的朴素力量一下子变得如此奇妙。谁能给予他一个回答?《圣经》是古老的、神圣的,但他的心是属于尘世的,还深深地根植于生命之中。他想知道上帝的翅膀是否能飞临这个世界?上帝的神迹今天是否还穿行在这个世界?或者这仅是生命质朴无华的奇迹?

尽管在他的生活中发生了如此罕见之事,老人并没有自负地想去知道答案。他本人不再像从前那样有把握了,因为他既相信生命,也相信上帝,所以便不去思考谁是真实的。每天晚上,他都小心地把画罩上。因为在这些天里,有一次,当他返回家中,银色的月光祝福般地洒满画像时,他觉得圣母仿佛朝自己显露出面庞,差一点匍匐在地拜倒在自己的作品前……

这些天里,艾斯特的生活中还发生了另一件事,虽说不是什么奇怪的不可想象的事件,但却像旋风一样搅动着她的生活,使她陷于极大的、莫名的痛苦之中,心里感到阵阵战栗。她开始感觉到成熟的秘密,她从孩子变成了女人。她心中充满迷惘,不知所措,也没有人能给予她引导和指点,只好在沉沉的黑暗和神秘的光亮之间孤独地走着。她心里生出种种渴望,就是找不到出路。以前,她见了同伴总是避而远之,和周围的人不说一句不必要的话,这种难以抑制的固执在这些日子里简直成了灾难,使她尝到了可怕的失落感。因为她体会不到在这成长中所蕴含的甜蜜而舒适的感觉,好似一棵禾苗,离结穗还远着呢,可现在余下的就只有麻木、困惑和如此孤独的痛苦了。这时,老人给她讲的那些传说和奇迹就像具有诱惑力的灯光,照亮了她的懵懂,她的梦也随着灯光贪婪地进入了种种可能的荒唐之所。某位温顺女子的故事使她激动不已,同时也使她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几乎是快乐的恐惧。可是她又不敢完全相信,因为他还谈了些别的她不懂的事。她认为自己身上也发生了某些奇怪的现象,因为她的整个感觉都起了很大的变化,她周围的世界和所有的人似乎一下子全变了,变得深沉和奇怪了,而且充满隐蔽的冲动。一切事情似乎都是息息相关的,具有一种内在的生命,它在往前挤,又在往后推,这是一种共同的东西,但是她并不知道藏于何处;她只觉得,这些原本零散的东西似乎都互相关联。她感到有种内在的力量正在将自己拉进生活,拉到人群中去,可是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只是剩下这争先恐后折磨人的一成不变的痛苦,剩下这未曾耗用的渴求和被束缚的力量的痛苦。

以前认为不可能的事,现在,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落,当她一心渴望可以紧紧抓住什么事情的时候,在这一筹莫展的时刻,艾斯特倒要来试一试了。于是,她便同养父交谈。在这以前,她总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遥远,而如今,盲目的欲望竟推着她跨过了这道门槛。她同他谈论各种事情,对他讲这幅画,而且非常投入,想在谈话中攫取某些对自己来说很有价值的东西。酒店老板显然对这个变化感到高兴,他大胆地拍拍她的脸颊来安慰她,并认真地听着。有时候,他也插上一句话,但表情总是漫不经心的,很客观,就像把嚼过的烟吐在地上。后来,他自己也笨嘴拙舌地讲起了刚刚发生的事,艾斯特虽然听得专注,但是并没有听懂。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他也不想说什么。所有的事情似乎只是到过他身边,并没有触及他的内心。她从养父的话里听出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这使她感到厌恶;以前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的事,她现在明白了:这样的人是无法同她、同她的心灵沟通的。他们在一起坐着,但无法互相了解,他们之间是一片荒漠,没有理解。在她看来,在这个寒酸的酒店里出出进进的人当中他还算是最好的,因为他身上所具有的诚实的粗鲁在有些瞬间甚至会变成一种亲切感。

不过,失望并不能把这种不可遏制的欲望摧毁,它以凶猛的威力将艾斯特又推到每天从日出到日落都跟她在一起的人的身边。她热切地数着天亮以前黑夜还有多少个孤独的小时,数着白天去看望画家之前还有多少个钟点,脸上流露着火一样的热情。一进巷子,她就犹如游泳者跳进泡沫翻腾的洪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热情之中,她从安详行走的人群中拼命往前冲,直到脸颊红红地、头发散乱着站在一心渴慕的大门之前,才停住脚步。在这心理转变的时期,艾斯特无拘无束的热情将她引向一种无法驾驭的乐趣,这种乐趣不仅完全控制了她,而且使她显出一种放荡不羁的风骚之美。

这种贪婪的、几乎是充满绝望的柔情使她特别喜欢老人面前的孩子,而老人友善宽厚的态度中却有着某种对于一切狂热的激情显出拒绝和淡泊的东西。他对艾斯特这种女性的变化一无所知,可是他从她的举止中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那突然出现的极度兴奋使他感到陌生。他感到了把她推向狂热激情的原始力,所以并不打算约束她。虽然他的思绪又完全沉湎于遥远隐蔽的生命的秘密,但并没有忘却对这个孤独的孩子的父爱。他对她来这里感到高兴,并且竭力让她留在身边。画已经完成了,但是他并没有告诉艾斯特,因为他不想让她离开这个她似乎倾注着全部柔情的孩子。他还时不时在画上加上一两笔,但都只是些无关紧要的表面文章,比如在衣服上加上个皱褶啦,在背景明暗方面轻轻添一笔啦,或是在光线变化上稍稍作点调整啦,等等。至于画的原本思想和内在感觉,他不敢再触碰了,因为现实的魔力慢慢消失了,他觉得少女赋予自己的美妙的梦,赋予这幅画的生命与宗教的双重面貌,已经开始模糊了,而且时间越久,就越难获得尘世的力量。在他看来,任何想要修改这幅画的尝试不仅仅是愚蠢之举,而且是罪孽。他暗暗决定,在完成这幅画之后便不再继续创作拙劣的作品,而要以极其虔诚的态度把自己的时间用来发现那些小路,那些能将生命引向一个个高峰的小路,他在生命的暮年还曾见到这些高峰上的金色晚霞。

所有孤独的、被人反感的人,他们心里都具有敏锐的本能,犹如一张用敏感的丝编织的隐蔽的网,能把说出的以及未曾说出的话统统收罗进去。艾斯特以这种敏锐的本能觉察到了她如此爱戴的老人刻意保持的微微的距离,这使她痛苦不堪;她觉得现在自己恰恰需要得到他的整个生命和全部毫无拘束的爱,好坦露自己的内心和日益增加的痛苦,要求他解答包围着自己的种种谜团。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能够把心里挤得快要溢出来的话尽数吐露的那一刻,但是这种等待却没有尽头,反而弄得她疲惫不堪。于是,她便将全部柔情转向那孩子。她将自己的全部感觉倾注进这笨拙的小身体,以炽烈的力气抱着他,吻他,动作是那么猛烈和忘我,弄得这孩子只觉得很痛,甚至开始不满了。随后,她克制了自己,照看和安慰着孩子,但是这种怯懦也是极度兴奋的表现,正如她现在的感觉并不是母亲式的,而是情爱和渴望的冲动怯生生的寻觅式的喷涌。她身上冒出一股力量,由于懵懂,这力量又在孩子身上化成了泡沫。她经历了一场梦,一次痛苦的麻醉;她只是拼命牢牢抓住这个孩子,因为他有一颗温暖的跳动着的心,同她的心一样,因为她可以把心里燃烧的全部柔情统统赠送给那两片沉默的嘴唇,因为她下意识地渴望着的胳膊可以抱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必担心、不必感到害臊,要不然连同陌生人说上一句话也会使她羞得无地自容。她就这样自欺欺人地度过了无数个小时,没有疲倦,也没有感觉。

现在,对艾斯特来说,抱着这个孩子就是她所狂热渴望的生活的概念。周围的一切都为云雾所笼罩,而她一点也觉察不到。晚上,市民们聚在一起,带着遗憾和隐隐的恼怒谈论着从前的自由和那时非常喜欢弗兰德地区的好国王卡尔。城里在煽动闹事,新教徒秘密联合起来了,躲在阴暗角落里的社会渣滓纷纷拉帮结派,在来自西班牙的威胁性消息的支持下,小的暴动以及同士兵的冲突不断增加;在这不安的争吵中,战争和反叛的火苗已经显出了迹象。小心谨慎的人现在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外国,其余的人则在自我安慰,并让自己镇定下来,但是全国都处于战战兢兢的期盼之中,这在每个人身上都有反映。男人们坐在小酒馆的角落里低声谈论着,店老板从他们中间走过,拿战争和恐惧开着玩笑,可是谁也笑不出来。那些耽于享乐的人现在都失去了无忧无虑的欢乐,心里都很害怕,都在忐忑不安地期待着。

艾斯特对这个世界,对它压抑的恐惧和秘密的狂热毫无所知。孩子像往常一样安静,只是笨拙地朝她笑笑,所以她觉得周围没有丝毫变化。她的生活只是随着唯一的洪流奔向不祥的迷惘;围绕着她的黑暗使她把空虚时刻里的种种幻梦当成了现实,这些梦是如此遥远和陌生,以至于她对冷静和谨慎地去理解这个世界不再抱有希望。她觉醒的女性意识竭力地想要这个孩子,可是这胆小的神秘的小生命哪里懂得女性,任凭她仿照《圣经》中那些朴素的传奇故事将自己幻化成千百种形态,仿佛寂寞的幻想真的具有种种魔法似的。要是有人用简单的语言给她解释一下日常生活中的这个谜,那么她也许就会以姑娘们在这个时期所特有的羞涩目光打量从身边走过的男人们。不过她并没有去想那些男人,而只是望着孩子们在街上玩耍,幻想着一个奇迹:或许某一天,神也会赐给自己那样一个愉快玩耍的孩子,一个完完全全属于她的、成为她的幸福的孩子。她心里的愿望简直难以遏制,以致她说不定会不顾一切羞耻和胆怯,为了一心渴望的幸福而委身于第一个最好的男人;可是她不懂得这个具有创造力的结合,她的渴望在盲目而毫无意义的小路上走入了迷途。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个陌生的孩子身边,觉得他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所以,她的缱绻情意变得如此热忱而真挚。

一天,她到了画家那里。他怀着隐隐不安的心情觉察到了她对这孩子过分的、几乎是病态的热情,她的脸上容光焕发,眼睛里闪烁着烦躁不安的神情。孩子通常都在,但这回却没有在那儿。她感到很不安,但又不愿承认这一点,于是便向老人走去,问他画的进展情况。提问的时候,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因为她一下感到很不好意思,在这段时间里,她既没有去注意他,也没有去注意他的作品。她冷落了这位如此善良的人,像犯了罪一样感到心中十分沉重。但是,他却显得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已经完成了,艾斯特,”他说,同时微微一笑,“早就画好了。过几天我就要把画交出去了。”

她的脸色变得煞白。一个不祥的预感袭上她的心头,她连想都不敢去想。她怯生生地、非常轻声地问:“那我以后不用再到你们这儿来了?”

他向她伸出双手。这是个温和的、带着一点儿强迫的老姿势,曾使她一再为之着迷。“你想来就来,孩子。来得越勤越好。你都看到了,我一个人在这老屋子里是多么孤单,只要你在这里,整天都会融融乐乐的,你常来,经常来吧,艾斯特。”

她对老人的全部旧爱翻腾起来了,仿佛现在就要溢过所有堤坝,汇聚成语言倾泻出来了。他是多伟大,多好啊!此刻,她对他又变得非常信赖,但是那些占据着她生活的念头仍像雷雨云似的压在这棵正在成熟的禾株上。她一想到孩子就感到很难堪,她想把这烦恼压下去,一再把这句话往下压,但是它还是冒了出来,变成一声狂野而绝望的叫喊:“孩子。”

老人默默无语。但是他的面容越来越严厉,几乎变得毫无情意。此刻,他正一心希望她的心能为自己所有,而她却把自己忘了,这就像被一只愤怒的胳膊搡了一下,他非常恼火。他冷冷地、漠不关心地说:“孩子已经不在了。”

他感觉到她的目光贪婪地、以疯狂的绝望神情停留在自己的嘴上。但是,心里阴沉沉的自制力迫使他保持倔强和残酷。他没有说什么补充的话,此刻,他恨这个少女,她从自己这儿接受了那么多的爱,现在却全都忘了,毫无感激之情,善良而温顺的老人在这一刻竟感到了折磨她的乐趣。不过,这种人性的弱点和自我否定只是一闪而过,就像澄清无垠的大海中流去的一个孤独的波浪。他对她的目光心怀同情,便转过了身。

可是她受不了这种沉默。她疯狂地扑到老人胸前,紧紧抱住他,抽泣着,呻吟着。她怀着从未有过的巨大痛苦,哭着喊出了一番绝望的话:“我一定要重新得到这孩子,我的孩子。否则我就活不下去,他是我仅有的一点儿小小的幸福,现在让人偷走了。您为什么要从我手里夺走这孩子?……我对您不好,但是请您原谅,把孩子给我吧。他在哪儿?告诉我!告诉我!我必须重新得到他……”

无声的抽噎淹没了她的话。老人深受感动,向边哭边抱着自己胸膛的姑娘俯下身来,这时,她紧紧抓着的手正在慢慢地松弛,人也像枯萎的花一样在一点点往下坠。他轻轻地抚摸着她散乱的黑色长发。“聪明点,艾斯特!别哭。孩子是不在了,但是……”

“这不是真的,不,这不是真的!”她怒气冲冲地说。

“这是真的,艾斯特。他母亲离开了我们的国家。对外国人和异教徒来说,日子是很艰难的,对虔诚却胆小的人来说也是如此。他们去了法国或是英国。你干吗要沮丧呢……聪明点,艾斯特……再等几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不能,我不能,”她发狂似的嗷嗷哭着,“为什么抢走我的孩子……除了这孩子我可什么也没有了……我必须重新得到他……我必须,必须……他很喜欢我,他是唯一属于我的、完全属于我的人……现在叫我怎么活下去……告诉我,孩子在哪儿,告诉我……”

她又是埋怨,又是抽泣,说起话来就显得杂乱无章和悲观绝望,而且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意义,后来就变成了表情麻木的号啕大哭。她的思绪像紊乱的闪电射进绞尽脑汁的头颅里,无法清醒,也无法安静;一切感觉和思考都不停地以旋风般的无情力量围着一个痛苦的念头疯狂地旋转,她说的那些话非但摆脱不了这个念头,反而使它跟着一起转了起来。这沉默无声的、无边无际的海洋,她正在寻觅的爱情的海洋,现在成了绝望的痛苦,现在翻腾喧嚣起来了。她的话杂乱无章地、灼烧着从嘴里流出来,就像是弥合不了的伤口里一滴滴流出的血。老人沮丧地沉默着,他曾试图用温存的话来消解她的痛苦,但他觉得这种激情的原始力和它可怕的烈焰比劝慰的力量要大得多。他等待着,等待着。有时候,滔滔不绝、情绪激动的哭诉似乎有了停顿,激动的程度似乎也减弱了,但是随着一声声抽泣还不断冒出几句话来,又像喊又像哭。一个感情丰富的青春的灵魂正在痛苦中流血。

他终于可以对她说话了。但是艾斯特并不听。她那湿润、呆滞的眼睛里只有一个图像,充塞她感觉的只有一个念头。她像陷入高烧中的谵妄,结结巴巴地说:“他笑起来有多可爱……他只属于我,只属于我一个人……有那么多美好的日子……我是他的母亲……现在却不让我得到他了……我只要能见到他,只要再见一面……只要见到他,只要见一面……”她的声音又在一筹莫展的抽泣中消失了。她从老人胸前慢慢垂了下去,完全蹲在了地上,虚弱和战栗不已的手还紧紧抱着他的膝盖,嘴里不断发出悲伤的呻吟。她挤缩在一起抽搐着的身体,以及深埋着激动的面庞像是被愤怒的痛苦击毁了。她绝望的思绪已经疲惫不堪,只是一再喃喃地重复着同样的话:“只要见到他……只要见一面……只要见一面……只要见到他。”

老人朝她深深俯下身来。

“艾斯特!”

她一动不动。嘴唇还在继续无意识地、平淡地说着那两句话。他想把她扶起来;他抓着她的胳膊,那胳膊没有一丝力气,一动不动,像是一根断了的树枝;胳膊又软绵绵地垂了下去,只有嘴唇里还在单调、无意识、结结巴巴地念着这句悲伤的话:“只要见一面……只要再见到他……只要见一面……”

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俯在她耳朵上说:“艾斯特!你可以见到他,见一面或者常常见,随你的便!”

她像从梦中惊醒似的,一下跳了起来。这句话像是流遍了她的全身,使她的身体一下子活动起来,她伸直了腰。她慢慢地又恢复了清醒。但是她觉得自己的思想还不很清楚,因为本能上她并不相信从痛苦中竟会又得到这么大的幸福。她毫无把握地望着老人,心里左思右想,摇摆不定。她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所以在等着后面的话。她对一切还模糊不清。可是他没有说话,只是怀着善良的预兆望着她。他用胳膊轻轻抱着她,仿佛怕把她抱痛似的。这么说,这不是梦,不是瞬间的谎言。她的心怦怦直跳,怀着纷乱的期待怦怦直跳。她像个小孩,乖乖走去,毫无目的地倚在他身上。但他却几步把她领到画架前,动作极其迅速地把罩在画上的布揭掉。

起初的瞬间,艾斯特站着一动不动。她的心也不跳,像是凝固了。但是,随即她就贪婪地朝画像扑去,仿佛要把可爱地微笑着的幸福孩子从画框里拽出来,让他重新回到生活中来,这样她就可以感受他笨拙的四肢的娇嫩,在他的小笨嘴上逗出笑来。她并没有想过这只是一幅画像,只是画了画的一块布,只是生活的一个梦,她不去考虑,只是体会,她的目光闪烁着,陶醉在幸福之中。她紧贴画像站着,一动不动。她的手指有点颤,有点痒,渴望重新战战兢兢地抚摸孩子光滑柔嫩的身子,她的嘴唇像火一样灼热,想要温柔地吻遍这梦寐以求的胴体。一股幸福的暖流流遍全身。热泪随即夺眶而出。但是这已经不再是愤怒和指责的眼泪,而是突然充满她内心并且就要溢出来的诸多奇怪感情。他紧紧抱着她,感到少女僵硬的手上的抽搐现在也轻轻地消解了,一个犹豫不定的,但却是温柔与和解的声音萦绕在她身边,将她轻轻地、甜蜜地摇入了远离现实的清醒而美妙的梦境。

在欣喜中,老人又有了那种疑惑的惊惶不安的感觉。这件作品多么奇特,就连创作了它并将它摆放在那儿的自己心里也产生一种神秘的感觉,画上光线衬托出的那种柔和的庄严是多么超凡脱俗!这难道不像供人们崇敬的圣徒像吗?那些心情压抑和沮丧的人看到这些圣像,烦恼和忧愁不是就会被奇迹般地净化和解脱,突然忘掉痛苦,走回家去吗?姑娘凝视着自己的形象,没有好奇,没有羞耻,而只有对神的献身与爱慕,难道她眼睛里不是燃烧着神圣的火焰吗?他感觉到一定有一个目标,有好些奇怪的路可以通往那儿;一定有一种意志,不像他的意志那样盲目,它有预见,引导着自己的各种愿望。这些想法像虔诚的钟声使他这颗对上帝的恩惠充满感激的选民的心欣喜不已。

他小心翼翼地拉着艾斯特的手,把她从画像前领开。他没有说话,因为他也热泪纵横了,不愿让她看见。他觉得仿佛头上一片温暖的流动着的光华,如同圣母像上的光华;仿佛在这房间里,在他们身边还有某种巨大的、说不出来的东西,用看不见的翅膀嗖的一下飞了过去。他望着艾斯特的眼睛。这双眼睛现在不哭了,也不再倔强了,只是还罩着一层轻柔的反光面纱。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更加明亮、柔和、美好了。一切都在向他显示着奇迹和神圣。

他们俩还一起待了很久。他们又像以前那样谈话了,但更加心平气和,更加纯净,好似两个彼此非常了解、不用再互相试探的人一样。艾斯特安静下来。这幅画又赐给了她幸福美好的回忆,她又重新拥有了她的孩子,不过比现实中要神圣得多,深沉和慈祥得多,所以一看到这幅画她就激动和快乐起来。现在,这幅画完全属于她的美梦的外壳,是她自己,是她的心灵。现在,谁也不会把这幅画拿走。每当她看到这幅画,它就属于她一个人,而她是有权永远看到这幅画的。由于神秘的预感而战栗不已的老人高兴地答应了她怯生生的请求。现在,她天天都有了同样的幸福和充实的生活,她也不必再为自己的渴望担惊受怕了;这个小小的容光焕发的形象对别人来说是救世主,而对孤单的犹太少女来说无意中也成了爱与生命之神。

她又来了几天。可是画家想起了几乎已经忘掉的委托。买主来看了这幅画,虽然他对作品背后的秘密奇事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是画上那种宽容的慈爱和这个永恒象征的素朴庄严也深深感动了他。他热情地握着画家的手,而他的朋友却以谦逊虔诚的态度谢绝了称赞,仿佛面前的这幅画不是自己的作品似的。他们决定不久就用这幅画去装饰圣坛。

第二天,这幅画就被装饰在圣坛上空着的一侧。奇怪的是,圣坛上的两位圣母成了陌生的一双,稍许有点相似,不过神态大相径庭。她们看起来像姐妹俩,一个还信心十足地沉溺于生命的欢乐,另一个却已经尝到了难咽的苦果,体验了昔日的惊恐。但是,两个人头上都有一片同样的光华照耀着,仿佛她们头顶上爱的星星在闪亮,她们脚下,注定用一生去走的那条路总要穿过欢乐和痛苦……

艾斯特也随着画像来到了教堂,仿佛在这里发现了自己的孩子似的。这孩子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她心里的记忆已经慢慢消失了,这使她滋生了一个母亲的信念,要让梦境变成现实。她伸展四肢在画像前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像信徒躺在救世主的画像前一样。萦绕在她心里的还有另一个信念;钟声响起来了,呼唤人们去做祈祷,这是她所不了解的;她也听不懂神甫的话。人们在响亮地合唱,歌声像混浊的波涛声响彻教堂,飞升到神秘的朦胧里,犹如一片芬芳的云高高地挂在座椅的上空。她最恨这些女人和男人的信仰,现在他们就在她的周围,他们嘟哝的祷告声盖过了自己轻声对孩子诉说的温存体贴的话。

但是,这一切她都没有感觉到,她的心太困惑了,不可能去了解和探索;她只盲目地沉湎于一个愿望:每天看她的孩子,至于外界的事她也就不再去想了。她正在成熟,但本能的风暴已经过去,所有的渴望都消失了,或者说流到促使她一再去看那幅画像的念头中去了,这念头像具有磁力的魔法,任何力量都解不开它。她从来没有像在教堂的这段漫长时间里那么幸福过,这里的庄严和隐蔽的欢乐,她都感觉到了,但并不理解。她唯一的痛苦是有时会有个陌生人跪在画像前面,虔诚地仰望着圣婴,可是这个孩子属于她,只属于她一个人呀!随后,往日那种不可遏制的妒忌的执拗又在她心里猛烈地升起来了,怒火在燃烧,简直要驱她去撕打和痛哭;在那样的时刻,她的神志越来越紊乱,连现实世界和梦境也区分不开。只有躺在画像前的时候,她才会重新获得宁静。

和煦的春天过去了,圣婴的创作已经完成,风暴已过,花也开了;现在,夏天似乎要赐给圣婴以极庄严的安静。夜晚变得温暖和明亮,狂热的激情已经消退,温存甜蜜的梦落在了艾斯特的头上。现在,她的生活好像已经恢复正常,无论在平和还是热情的节奏中,时间都在同样地流动,那些在黑暗中失去的目标都在寻找着自己的光明大道,一直通向遥远未来的光明大道。

夏日终于带来了它最绚丽的盛典,圣母马利亚节,弗兰德最美好的日子。身穿节日盛装的长长的节庆队伍,越过平日充满辛劳人群的田野,长条旗迎风飘扬,各色旗帜猎猎飘动。圣体匣像太阳一样照耀着秧苗,教徒举手加额祝福,祈祷声发出和缓的轰鸣,连麦捆听了都索索颤抖,恭顺地躬身俯首。在高空,嘹亮的钟声不间断地向远方传送,辽远的闪闪发光的教堂钟楼发出欢快友好的声音作为回应。此起彼伏的钟声欢快地回荡着,轰鸣声震耳欲聋,好像大地本身在歌唱,倨傲的森林和波涛澎湃的大海也参加进来。

这辉煌发源于生气蓬勃的农村,汹涌奔腾地流入城市,漫过了雄伟的城墙。手工匠人单调的喧扰停止了,每日劳作的喘息声静默了;只有乐师奏着吹管和风笛,漫游在一条又一条街巷,跳跳蹦蹦的孩子们以银铃般的声音欢天喜地地应和着这快乐的演奏。那些必须整年在收藏柜橱里虚度时日的丝绸服装和发黄的饰物迎着太阳闪闪发光;一群群穿着节日盛装边走边聊的人汇合在一起,奔向教堂去做礼拜。大教堂的沉重的大门以缭绕的香烟和芬芳的凉爽迎接这些虔诚的教徒,教堂里简直就是撒满鲜花的春天,圣像和祭台精心装饰着繁盛的花环。千百支蜡烛射出神奇的光,照耀着充满管风琴声和歌声、散发着香气的黑暗,神秘莫测的光线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朦胧的微光,从高处和幽深的暗处颤巍巍地渗进来。

随后,虔诚、骇人的气氛好像突然涌向大街小巷。虔信者的队伍成形了,教士们肩上抬着主祭坛上那幅非常有名的马利亚画像,开始庆典的游行;关于那幅画像,好像流传着许多应验的奇迹。静穆也随着画像进入街上嘈杂的人群,沉默的俯首躬身一时遍及整个人群。于是,队伍后面的人脸上现出一道宽宽的虔诚祈祷的皱纹,直到画像又回到宽敞凉爽的教堂,被收入熏香的洞穴里。

但今年,浓重的乌云给虔诚的庆典蒙上了阴影。几个星期以来,隐约有一种压力遍布全国的大地,可疑暧昧的消息逐渐增多,说什么旧的特权应该一律宣布废除。争取自由的战士和新教徒开始活动了。不怀好意的流言从农村传来:新教的传教士在城郊的露天广场上向成千的人传教,向武装起来的市民贡献晚餐。西班牙的士兵遭到了袭击,日内瓦人在唱赞美诗时教会遭到了攻击。不过,所有这些消息都是未经证实的,但人们还是感到一场即将出现的大火的火星已在秘密地闪烁,那些有智有谋的人在密室策划武装反抗,队伍在一无所有的阶级中迅猛壮大。

节庆将第一个浪涛推向安特卫普,那是一些不可救药的暴民,他们从来也没有私下联系过,却在暴动时突然聚集到一起。谁都不认识的不三不四的人一下子出现在形形色色的酒馆里,对西班牙人和僧侣大肆谩骂,野蛮地威吓。从各个角落和声名狼藉的小巷里冒出来许多奇奇怪怪的怕见阳光的平民百姓,人人带着一副被激怒的抗拒的面孔。争吵在增多,间或有小的冲突,但还没有酿成普遍的激愤,只是像孤独地咝咝作响的火花自生自灭。奥兰宁亲王还在进行严格的训练,监视这伙贪婪好斗、恶毒凶狠的暴徒,他们只是为了蝇头小利而与新教徒勾结在一起。

规模庞大、光彩夺目的游行庆典激起了被压迫者本能的愤怒。信徒的歌唱里第一次混杂进戏谑的言词,虚张声势的恐吓四处飞扬,还有恶意讥诮的笑声在空气中震荡。很多人按照赞美诗的曲调唱着争取《自由者之歌》的歌词,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跟伙伴们开着玩笑,用悲叹的声音模仿教士传教,其他人则像爱恋中的女人,卖弄风情地摇着帽子,向画像致意。士兵和少数敢来参加庆典的信徒无可奈何,只好咬紧牙关忍受越来越放肆的嘲讽。这些挣脱了枷锁的平民百姓,自从意识到自己的反抗力量以后,变得越来越难控制:几乎人人都拿起了武器。那些阴险的思想至今还只在用谩骂和骇人的威胁为自己开辟道路,现在则渴望行动了。在庆典当天和此后的数日里,即将发生的骚动就像一场大雷雨前的浓重乌云,压在城市的上空。

女人和那些忧心忡忡的男人,自从游行时出现令人恼火的危险场面以来,一直守护着各自的房子。大街现在已被暴民和新教徒占领。艾斯特最近几天也一直待在家里。但她对暴风雨和各种事件一无所知,只是模模糊糊觉察到,小酒馆里的人越来越拥挤,妓女们刺耳的声音混杂在激动的男人们吵闹谩骂的声浪中。她看到了周围那些女人张皇失措的面孔,也看见一些人在窃窃私语,但是她对一切都漫不经心,从来也没为此询问过养父。她只是更多地想着那个孩子,他早已在梦境中变成了她的孩子;所有的回忆都在那幅画像中变得朦朦胧胧。她觉得这个世界不再是陌生的,而是没有价值的,因为它什么也没有给过自己,她在童年时就失去了为爱奉献的思想,失去了她这个年龄的少女对神强烈的需要。只有在偷偷走向那幅既是她的神又是她的孩子的画像时,她才呼吸到真正的生活,而平时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一个耽于梦幻的人充满渴望却无意义的活动,犹如夜游患者从一切东西旁边茫然地走过。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在一个白色薄雾笼罩着的漫长夏夜,她偷偷从家里逃了出去,来到教堂里,跪在那幅使她懵懂的灵魂神化了的画像面前。

这些日子像重担压在她身上,因为人们封锁了她到她的孩子身边去的路。在圣母马利亚节期间,过节的人群挤满高高的通道和管风琴嗡嗡作响的教会主堂;她不得不像被侮慢的乞丐,低声下气地乞求着,走出混乱虔诚的人群,转向出口,因为这一天信徒们络绎不绝地站立在那些圣母马利亚的画像前,她害怕被认出来。她悲哀地,甚至是绝望地往回走,对这一天太阳忧郁的光辉丝毫没有察觉,只知道她看不到孩子了。妒忌和愤怒袭上心头,因为她看见朝圣的人群纷至沓来,为了虔诚地进香穿过教堂的大门,走进蓝色的散发着香气的黑暗之中。

使她感到更悲哀的则是第二天,人们不准她走上那条布满危险人群的大街。小酒馆的喧闹像讨厌的浓烟直往她房间里灌,使她不堪忍受。不能看到孩子的画像的一天,对她迷惘的心来说,就像一个没有睡眠也没有梦的黑暗阴郁的夜,一个只有痛苦、黑暗和渴望的夜。她还不够坚强,不能忍受孤独寂寞。深夜,当养父跟客人们坐在一起时,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她碰了碰大门,长出了一口气:门是开着的。带着终于呼吸到久违的新鲜空气的舒适,她悄悄地溜出门,匆匆朝大教堂走去。

她跑步经过的几条大街都是黑洞洞的,充满沉闷的连续不断的轰隆声。各处单独的团伙都聚集起来准备闹事,奥兰宁亲王起程的消息促使所有无拘束的暴力蠢蠢欲动。过去只是个别地和随意冒出来的恐吓,现在听起来就像一道道命令。这当中也有醉汉的狂嚎和被煽动起来的人,他们高唱造反之歌,连别人家的窗户都被震得轰轰直响。武器不再被隐藏,斧子、镐头、剑和木钉在不安定的火炬中闪光;像一股贪婪的潮水,只踌躇了几分钟就喷着泡沫卷着波涛漫过所有的堤坝,这些心怀恶意的人也很快抱成一团,势不可挡。

艾斯特没有注意到这不驯服的人群,不知是不是从旁溜过时撞到了一个人粗壮的胳膊,那人好奇地色眯眯地一把揪住她裹着的头巾。她根本不问这帮人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狂暴,她对他们的活动和口号丝毫不懂;她只感到厌恶和恐惧,于是越来越加快脚步,直至最后气喘吁吁地站在高大的罩着白色月光面纱的大教堂面前,它正躺在众多房屋的阴影中酣睡。

少女微微打了个寒噤,然后颤抖而又镇定地从一个侧门走进去。一条条高大的没有光线的通道都是黑洞洞的,只有淡彩色的窗玻璃周围有一线神秘的银色月光在颤抖闪烁。一排排的椅子上已空无一人。各个宽阔的鸦雀无声的空间里,没有一个人影晃动。祭坛前面,黑色的静止不动的矿石底座上立着圣徒的形象,就像微微颤动的萤火虫,从似乎无底的深处,向小教堂上面,闪烁着长明灯摇摇晃晃的光。在死一样的寂静中,一切都是神圣的、静谧的,空间里充溢着沉默的庄严肃穆,她怯生生地迈着脚步,吃力地摸索着走向侧门,颤抖着,压低声音念念有词地跪在那幅画像前。在扑朔迷离的黑暗中,画像好像从厚厚的散发着香气的云雾中向下望着,无限的近而又无限的远。这时,她没有再想什么。跟往常一样:她少女心灵所有混乱的向往,全被织进完美甜蜜的梦境里;热情像从她所有的神经中溢出,仿佛令人陶醉的云飘浮在额头四周。在合为一体的无意识的虔诚和无意识的爱的渴望中度过的这漫长的几个小时,好像是一剂甜丝丝的、微微使人麻痹的毒药,这漫长的几个小时是一汪黑暗的泉,是极乐的夜神的恐惧,它包含并接近一切神的生命。然而,所有的欢愉都只存在于甜蜜的、无法遏止的、因狂喜而颤抖不止的梦境中。她激动的心孤零零地在教堂无边的寂静里敲击。一束柔和明亮犹如蒙着银色雾气的光从画像上投射下来,好像是由一盏深藏在内心的发光的灯照射下来,但她在极度兴奋的梦境里认出了自己的孩子,他把她从冰冷的台阶上举起来,送进充满幻想之光的亲切温暖的梦境。她早已意识不到这孩子是一个陌生的孩子。她梦见神,梦见一个女人模样的神,和自己完全一样的有血有肉的人;模模糊糊的对神的思念、寻觅者的狂喜和成为母亲的渴望,共同编织成虚假的梦想的网。现在,对她来说,光亮就蕴藏在这广大的沉重的黑暗之中。在对人语和钟鸣一无所知的令人战栗的寂静中,竖琴发出柔和的声音;在她那四肢伸展的身体上空,时间迈着无声的脚步在前进……

突然,一次撞击使大门摇动了一下。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吓得她站起来,凝神去望那可怕的黑暗。随后,雷鸣般的撞击声又响起来,整座高大的傲然屹立的建筑都被震得发抖,孤寂的灯光像火红的眼睛颤动着穿过黑暗。被冲开的门闩的嘎吱作响,像孤立无援的叫喊,响彻空荡的大教堂,恐怖的声音混乱而有力地撞在四壁上。许多人露出贪婪的目光,愤怒地捶打着大门,激动的嘶鸣闯入这空旷的孤寂之中,就好像大海轰鸣着冲破堤岸,翻滚着相互碰撞的浪涛站在睡梦中的神殿门前大声叹气。

艾斯特如梦初醒,心慌意乱地侧耳细听。但就在这时,大门终于被推倒了。黑压压的人流猛地涌了进来,整个大厅突然充满了咆哮和喧闹,愈演愈烈,好像还有数千人等在外面起哄。欣喜若狂的火把突然像贪婪的手一样高举起来,迷乱的、血染似的光落在那些粗野的被盲目的热情扭曲了的面孔上,从这些面孔上射出的狂热目光好像充满犯罪的渴望。艾斯特现在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半路上碰到的那个阴森的团伙的意图。第一阵劈啪的斧头砍落在讲坛的木头上,画像呼啦呼啦地倒在地上,雕像全被折断,咒骂和嘲讽旋风般从这黑压压的浪涛中倾泻出来,火把像被这愚蠢的举止吓坏了似的,在浪涛上不安地跳动。这会儿,浪涛又混乱地朝着主祭台涌去,对什么都是又抢劫又捣毁,又诅咒又亵渎。圣饼像白色的花朵撒了一地,长明灯嗖的一声被野蛮的拳头砸飞,就像一颗流星穿过黑暗。越来越多的人在往里边挤,火把也越来越多,不停地闪烁。一幅画像被烧着了,火苗一伸一伸地冒得老高,像急速跳动的火蛇;一个人伸手抓住管风琴,被打碎的管子发出错乱的音调,尖声响着,求助似的穿过黑暗。人影又出现了,仿佛来自癫狂迷乱的梦境。一个满脸是血的放肆家伙在其他人野兽般的狂吼中用圣油擦他的靴子,破衣烂衫的无赖穿着补丁摞补丁的大主教长袍趾高气扬地摇来摆去,尖声怪叫的妓女在散乱肮脏的头发里插着闪着金色圣者光环的小雕像,盗贼用圣器举杯痛饮红葡萄酒。在大祭坛旁,两个人手持闪光的战刀为争夺一件镶宝石的圣体祭器打得不可开交。妓女们在教堂前跳着淫荡醉人的舞蹈,喝醉酒的人对着圣盘呕吐,愤怒的人用闪耀的斧头无情地打碎眼前看到的一切。这喧闹,和粗声粗气的骂声、尖锐刺耳的怪叫联成一气,组成一首千奇百怪的大合唱;这狂暴,像令人生厌的瘟疫,冒着浓烟升腾到黑暗的顶点,它们脸色阴沉地向下看着火把跳跃的火焰,相对于这些绝望之人的讥讽,它们仿佛是静止不动、不可企及的。

艾斯特藏在祭坛的阴影里,已经处在半昏迷的状态。她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像虚假的幽灵似的一下子就会消失。但是,第一批火把已经冲进了侧面的过道。这些人为盲目的热情所鼓舞,像喝醉了酒似的,他们全身颤抖着跳过格栅,或者干脆劈啪一通砍断格栅,推倒雕像,从圣龛上撕下圣像。短剑在不停颤抖的火把的光亮里像火蛇似的闪闪发光,愤怒地捅破柜橱和带着被打碎的框架倒在地上的画像。黑压压的人群带着他们冒着浓烟、不停颤抖的火光踉踉跄跄向前走来,越走越近。艾斯特屏住呼吸,更深地紧缩入阴影里。由于恐惧和痛苦的等待,她的心都停止了跳动。她还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事意味着什么,只感到害怕,突然的、难以控制的害怕。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魁梧粗野的汉子一斧子砍断了格栅。

她以为已被人发现。但就在随后的一刻,她看出了这些侵入者的意图。这时,在侧面的祭坛上,圣母马利亚的雕像随着一声尖利的叫喊,被砸得粉碎,落在地上。她心中的恐惧减弱了;然而,他们还想把她的画像也消灭,那是她看见他们借着不稳定的火光又吆喝又嘲讽地把一幅幅画像强拉下来捣毁踩坏时,才完全弄清楚的。她的全部思想立刻便集中在这样一个可怕的闪电般震颤的念头上:他们是想要戕杀那幅画像。但在艾斯特迷乱的梦中它早就是她的孩子了,早就同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别无二致了。眨眼间,一切都亮起来,如同沉浸在刺眼的光束里。一个念头,她平时就有的念头,此时此刻千百次地涌现,在她心中点起了一把火:要救这个孩子,她的孩子。在这一刹那,梦想和现实在她心中绝望地交织在一起。宗教破坏狂向祭坛冲来。一把斧头高高地举在空中——一瞬间,她失去了一切清醒思考的能力,跳到画像前张开双臂……

简直就像施了魔法一般,斧头从无力地垂下来的手里咚的一声闷响,落在地上,熄灭的火把从另一个人僵硬的拳头里咝咝响着坠落。这一幕像一道闪电,惊动了醉汉般吵嚷的人群。只有一个人的喉咙里声音越来越低地咕噜着:“圣母……圣母。”

所有的人都面如死灰,全身颤抖地站在那里,有几个人甚至双膝抖动着跪下来祈祷。没有一个人不怔怔地战栗。这不可思议的幻觉般的场景压倒了一切。毫无疑问,这里发生了一个人们常提到的应验的奇迹:一位显然具有画像特征的圣母,保护了那幅画。当人们看到少女几乎和那幅栩栩如生的画像一模一样的容貌时,他们被鞭打的良心受到了感动,任何时候也不如这转瞬即逝的一刻里更加虔诚。

但这时,又有另外一些人冲了过来。火把照亮呆若木鸡的人群和紧紧压在祭坛上的少女。喧闹吞没了静默。一个妓女的尖叫声向后传去:“前进……这是酒馆老板家的那个犹太姑娘。”魔力突然消失了。这伙被侮辱的强盗羞愧而愤懑地冲了上去。粗野的拳头把艾斯特打到一边,她趔趔趄趄退了好几步。但她挺住了;她在为画像而战,这幅画像就好像是她自己的热血和生命。她操起一个很重的银烛台,盲目、愤怒、顽强地对着圣像破坏者打去;一个人骂骂咧咧地冲向她,又一个人怒不可遏地跳到她前面。短剑像一道短暂的红色闪电,艾斯特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祭坛的碎片像下雨似的落在她身上,她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圣母的画像跟这孩子,圣母的画像跟这受伤的心,在唯一的一剑挥下后,双双倒了下去。

咆哮的人群继续冲击着;掠夺者从一个教堂跑到又一个教堂,大街上充满了无法遏止的喧闹。恐怖的夜降临在安特卫普,惊恐和震颤带着这个消息潜入家家户户,在锁好的大门的后面跳动着一颗颗胆怯的心。但暴乱的火焰仍像一面旗帜飘扬在举国上空。

老画家听到袭击圣像的消息后,也是在难以克制的恐惧中度过了这一夜。他双膝颤抖着,抓住一个耶稣受难像,划着十字发誓要拯救那幅曾赐给自己神之恩宠的画像。这是一个疯狂的、阴郁的夜,令人恐惧的思想一直折磨着他。天刚放亮,他在家里就待不住了。

来到教堂前,他最后的希望崩溃了,就像被砍倒了一样。教堂的大门被撞破了,破布、碎片以及血污的痕迹在告诉人们圣像破坏者走过的无情道路。他吃力地抬起脚,穿过黑暗,走向他的画像。他向圣龛抓了抓,但抓了个空,然后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他心中的信仰,多年来在虔诚的感恩歌里唱过的信仰像被掠走的燕子一样突然不见了。

他终于控制住自己,打了打火。火石打出了短暂的亮光,照亮了眼前的景象,他一见便吓得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在被砸碎的一堆废弃物中间躺着那幅意大利画家悲哀可亲的圣母画像,圣母的心已被短剑刺穿,正流着鲜血。但被刺穿了心脏的不是画像,而是人,是圣母本人……当急速闪起的亮光又熄灭时,他的前额上已渗出了冷汗,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噩梦。但火石再度亮起时,他认出了艾斯特,少女带着致命的伤口躺在那里。通过一个与众不同的奇迹,她——自己圣母画像的化身——展示出了那个陌生画家笔下圣母的特征和流血而死的命运……

这便是一个奇迹,一个众所周知的奇迹。但是,老人再也不愿意相信奇迹。他看见她,看见照亮自己暮年的那朵温柔可爱的花已经死去,躺在自己那幅被砸碎的画像旁边,就在这一刻,他灵魂中响着虔诚信仰的琴弦一下子被扯断了。在他心中活了七十年的上帝只用了一分钟便被他否认了。难道赐给如此之多的创造者幸福和辉煌的明智仁爱的上帝之手就是为了无目的地将这少女重新拉进黑暗?这不可能是神的意志,只是恶作剧般的游戏!这只是一个生命的奇迹,而不是神的奇迹。这是偶然事件,像成千上万匆匆而过的事件一样,交错纠缠,自生自灭,而不是奇迹!难道在上帝那里善良纯真的灵魂如此之少,以致他在懒散的游戏中把她抛了出去?他第一次站在教堂里怀疑上帝,因为他曾相信他是伟大的、善良的,现在却不再理解他的道路了。

他低头朝年轻的死者看了好久,她曾经多么温顺地把那么多傍晚的快乐时光奉献给自己的晚景。当在她裂开的双唇四周看到显而易见的极乐时,他变得更仁厚、更正直了,谦卑恭顺又回到他善良的心上。他可不可以问一句,是谁创造了这奇迹,使这个孤独的少女为圣母的荣誉视死如归?他可不可以论一论,这是神的意旨,还是生活的安排?他可以用语言把他所不知道的爱藏起来吗?他可以因为不理解神的本性而反对神吗?

老人一阵战栗。此刻他觉得很可怜。他感到,在漫长的七十年的岁月里,他一直孤独地迷失在神和生活之间,他曾想彻底理解那些简单但又模糊的事物。它们难道不正是照耀在蓓蕾初绽的少女头上、产生同样奇异影响的两颗星吗?它们——神和爱——难道不曾在她心中合而为一吗?

第一缕晨光悄悄地照射在窗前,但并没有把他照亮。因为他对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天,对自己在如此漫长的年月里经历过的生命不再有任何向往;他曾被生命的奇迹所触动,但从未被完全照亮。他心神安定地感觉到自己现在已接近那最后的奇迹,再不是假象和幻梦,而是永恒的、模糊不清的真实。

(桑仁 译) Hgdqgj97A4hC+7Y5gq88jdj6Dla3JJ6f2zvBg2aER/9hyEmsjHzYfUXhdJsgbo1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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