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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巷

轮船为风暴所耽搁,很晚才在法国海港小城靠岸,我因而未赶上开往德国的夜班火车。这样,未曾想到,竟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待了一天,晚上,除了在市郊一家娱乐中心听听女子乐队演奏的忧伤音乐或同几位萍水相逢的旅伴乏味地闲聊一阵之外,就别无其他有吸引力的活动了。旅店的小餐厅里烟雾弥漫,连空气都是油腻腻的,真让人难以忍受,何况纯净的海风在我唇上留下的一抹咸丝丝的清凉尚未消退,所以我更是倍感这里空气之污浊。于是我便走出旅店,沿着灯光明亮的宽阔的大街,信步走向有国民自卫军在演奏的广场,重新置身于懒洋洋地向前涌动的散步者的浪涛之中。起初,我觉得在这些对周围漠不关心、衣着外省色彩颇浓的人的洪流中,晃晃悠悠地随波逐流倒是颇为惬意,但是过不多久,我对于那种涌动的陌生人的浪涛,他们断断续续的笑声,那些紧盯着我的惊奇、陌生或者讥笑的目光,那种摩肩擦背的、不知不觉地推我往前的情景,那些从千百个小窗户里射来的灯光,以及刷刷不停的脚步声就无法忍受了。海上航行颠晃得厉害,我的血液里现在还骚动着一种晕乎乎、醉醺醺的感觉:脚下好似还在滑动和摇晃,大地似乎在喘息起伏,道路像在晃晃悠悠地飘上天空。这种喧闹嘈杂一下子弄得我头晕目眩,为了摆脱这种状况,我就拐进一条小街,连街名都没有看。从那里,我又拐进一条小巷,那无名的喧嚣这才渐渐平息下来。随后,我又漫无目的地继续走进那些血管似的纵横交错的小巷,进入这座迷宫。我离中心广场越远,这些小巷就越黑。这里已经没有大型弧光灯——宽阔的林荫大道上的月亮——的照耀了,透过微弱的灯光,我终于又能看见星星和披着黑幕的天空了。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大概离港口不远,在海员住宅区,因为我闻到了腐臭的鱼腥,闻到了被海浪冲上岸来的藻类散发出的甜丝丝的腐烂味,还有那种污浊的空气和密不通风的房间所特有的霉气,它潮湿地弥漫在各个角落里,一直要等到一场猛烈的暴风雨来临,才能让它们喘一口气。这捉摸不定的黑暗和意想不到的寂寞令我陶然,于是我便放慢脚步,仔细观察一条条各不相同的小巷:有的寂静无声,有的卖弄风情,但是所有的小巷全是黑黑的,都飘散着低沉的音乐声和说话声。这声音是从看不见的地方,是从屋宇里如此神秘地发出来的,以至于几乎猜不出隐秘的发声处,因为所有的房子都门窗紧闭,只有红色或黄色的灯光在闪烁。

我喜欢异国城市里的这些小巷,这个情欲泛滥的肮脏的市场,这些秘密地麇集着勾引海员的种种风情的场所。海员在陌生而危险的海上度过了许多寂寞之夜以后,来到这里过上一夜,在一小时之内就把他们许许多多销魂的春梦变为现实。这些小巷不得不藏在这座大城市的阴暗的一隅,因为它们厚颜无耻和令人难堪地说出了在那些玻璃窗擦得雪亮的灯火辉煌的屋子里,那些戴着各式各样假面具的体面人干的是些什么勾当。屋子的小房间里传出诱人的音乐,放映机映出刺眼的广告,预告即将上映的辉煌巨片,悬挂在大门门楣之下的小方灯眨巴着眼睛在亲切地向你问候,明明白白地邀你入内,透过半开的门户可以窥见戴着镀金饰物的一丝不挂的肉体在闪烁。咖啡馆里醉汉们大吵大嚷,赌徒们又喊又骂。海员们相遇都咧嘴一笑,他们呆滞的目光因即将享受的肉欲之欢而变得炯炯有神,因为这里什么都有:女人和赌博,佳酿和演出,肮脏的和高雅的风流艳遇。可是这一切都是羞答答的,奸诈地躲在假惺惺地垂下的百叶窗后面,全是在里面进行的,这种虚假的封闭性因其隐蔽和进出方便这双重诱惑而更加撩人。这些街道与汉堡、科伦坡、哈瓦那的街道差不多,就像大都市里的豪华大街都彼此相仿一样,因为上层和下层的生活,其形式各地都是相同的。这些不是老百姓的街道,是纵情声色、肉欲横流的畸形世界最后的奇妙的残余,是一片黝暗的情欲漫溢的森林和灌木丛,麇集着许多春情勃发的野兽。这些街道以其展露的东西使你想入非非,以其隐藏的东西让你神魂颠倒。你可以在梦里去造访这些街道。

这条小巷也是如此,进了这条小巷我感到一下就被它俘获了。于是我就跟在两个穿胸铠的骑兵后面去碰碰运气,他们挂在腰上的马刀碰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发出叮当的响声。几个女人在一家啤酒馆里喊他们,骑兵哈哈大笑,大声对她们开着粗鲁的玩笑。一个骑兵敲了敲窗户,随即就招来一阵谩骂;骑兵继续往前走去,笑声也越来越远,一会儿我就听不见了。小巷里又没有了声息,几扇窗户在雾蒙蒙的黯淡的月光下闪着朦胧的灯光。我停下脚步,深深吸吮着夜的宁静。我觉得这宁静很奇怪,因为在它的后面有某种秘密、淫荡和危险的东西在微微作响。我清楚地感觉到,这种宁静是个骗局,在这条雾蒙蒙的黝暗的小巷里正弥散着世界上某种腐败之气。我站在那儿,倾听这空虚的世界。我已经感觉不到这座城市,这条小巷,以及它们的名称和我自己的名字,我只觉得,在这里我是外国人,已经奇妙地融进了一种我不知晓的东西之中,我没有打算,没有信息,也没有一点关系,可是我却充分感觉到我周围的黑暗生活,就像感觉到自己皮肤下面的血液一样。我只有这么种感觉:这一切都不是为我生发的,可是却又都属于我。这是一种最幸福的感觉,是由于漠不关心而得到的最深刻、最真切的体验所产生的,它是我内心生机勃勃的源泉,总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快意。正当我站在这条寂寞的小巷里聆听的时候,我仿佛期待着将会发生什么事似的,好把自己从患夜游症似的窃听人家隐私的感觉中推出来。这时我突然听见不知何处有人在忧郁地唱一首德国歌曲,《自由射手》 中那段朴素的圆舞曲:“少女那美丽的、绿色的花冠。”由于距离远或是被墙挡着的缘故,歌声很低,歌是女声唱的,唱得很蹩脚,可是这毕竟是德国曲调,在这里,在这世界上陌生的一隅听到用德文唱的这首歌,感到分外亲切。歌声不知是从何处飘来的,然而我却觉得它像一声问候,是几星期来我听到的第一句乡音。我不禁自问:谁在这里说我的母语?在这偏僻、荒凉的小巷里,谁的内心的回忆重新从心底唤起了这支凄凉的歌?我挨着一座座半睡的房子顺着歌声摸索着寻去。这些房子的百叶窗都垂落着,然而窗户后面却厚颜无耻地闪烁着灯光,有时还闪现出正在招客的手。墙外贴着一张张醒目的纸条,写着淡啤酒、威士忌、啤酒等饮料的名称,尽是些自吹自擂的广告,这说明,这里是一家隐蔽的酒吧,但是所有的房子的大门都紧闭着,既拒人于门外,又邀你光顾。这时远处响起了脚步声,不过歌声一直未停,现在正用响亮的颤音唱着歌词的叠句,而且歌声越来越近:我找到了飘出歌声来的那所房子。我犹豫了片刻,随后便朝严严地垂着白色帘子的门走去。我正决意躬身进去的时候,走廊的暗影中突然有什么东西一动,是人影,显然正紧贴在玻璃窗上窥视,这时被吓了一大跳。此人的脸上虽然映着吊灯的红光,但还是被吓得刷白。这是个男人,他睁大眼睛盯着我,嘴里嘟哝着,像是说了句表示歉意的话,随即便在灯光昏暗的小巷里消失了。这种打招呼的方式也真怪。我朝他的背影望去,在光线微弱的小巷里,他的身影似乎还在挪动着,但是已经很模糊了。屋里歌声依旧,我觉得甚至更响了。我被歌声所吸引,于是便按动门把手开了门,快步走了进去。

像被一刀切断了似的,歌的最后一个字落了下来。我大吃一惊,觉得前面一片空虚,有一种含有敌意的沉默,仿佛我打碎了什么东西似的。渐渐地,我的目光才适应,发现这房间几乎是空空的,只有一张吧台和一张桌子,显然这里只是通往后面那些房间的前厅。后面的房间房门都半开着,灯光昏暗,床上铺得整整齐齐,单就这点,对于这些房间的原本用场就一目了然了。桌子前面,一位浓妆艳抹、面带倦容的姑娘支着胳膊,背倚桌子,吧台后面站着臃肿肥胖、脏兮兮黑乎乎的老板娘,她身边还有一位还算标致的姑娘。一进屋,我就向她们问了好,声音显得有点生硬,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句有气无力的回答。来到这空空的屋子,碰到如此紧张而冷淡的沉默,我感到很不舒服,真想立刻转身就走,可是我虽然尴尬,却又找不到什么借口,只好将就着在前面桌旁坐下。那姑娘这时才想起自己的职责,问我想喝点什么;听到她那生硬的法语,我马上就知道她是德国人。我要了啤酒,她拖着懒洋洋的步子去拿了啤酒来,这步子比她那浅薄的眼光更显得漠然和冷淡;她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在眼皮底下微微闪着浊光,宛如行将熄灭的一对蜡烛。她按照这类酒吧的习惯,完全机械地在我的酒杯旁又为她自己放了一只杯子。在举杯为我祝酒时,她的目光空空地在我身上掠过:我这才有机会将她细细端详。她的脸倒还算漂亮,五官端正,但是好像是内心的疲惫使这张脸与面具相似,变得俗不可耐,面容憔悴,眼睑沉重,头发散乱;面颊被劣质化妆品弄得斑斑点点,已经开始凹陷,宽宽的皱痕一直伸到嘴角。衣服也是随随便便地披在身上,过量的烟酒使嗓音变得干涩而沙哑。总而言之,我感到这是一个疲惫不堪、麻木不仁、只是由于惯性才活着的人。我怀着拘谨而恐惧的心情向她提了一个问题。她回答的时候看都没看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毫无表情,几乎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我感到自己是不受欢迎的。老板娘在我身后打着哈欠,另一位姑娘坐在一角,眼睛朝这儿瞅着,似乎在等我叫她。我本想马上离开的,但我浑身发沉,另外好奇和恐惧心也把我吸引住了,使我像喝得醉醺醺的海员似的坐在这浑浊、闷热的空气里,因为淡漠也具有某种刺激性。

这时,我被身旁突然发出的一阵刺耳的笑声吓了一跳。与此同时,蜡烛的火苗也颤悠起来了:吹来一阵过堂风,我感觉到背后有人把门打开了。“你又来啦?”我旁边的女人用德语尖刻地嘲笑道,“你又绕着房子爬了,你这吝啬鬼?好吧,进来吧,我又不会揍你。”

她这样尖叫着打招呼,仿佛从胸中喷出一股火焰。我转过身来,先是朝她、随后又朝门口望了望。门还没有全开,我就认出了这颤颤悠悠的身影,认出了此人那唯唯诺诺的目光,他就是刚才像是贴在门上的那个人。他像个乞丐,怯生生地手里拿着帽子,被这刺耳的问候和哈哈大笑吓得直打哆嗦。这笑声犹如一阵痉挛,一下子把她笨重的身体都震得晃悠起来了,同时后面吧台那儿老板娘匆匆向她耳语了几句。

“坐那边,坐在弗朗索瓦丝那里!”当这可怜人怯生生地拖着踢踢踏踏的步子走近她时,她大声呵斥道,“你没见我有客人吗!”

她用德语对他大声嚷嚷。老板娘和另一位姑娘听了都哈哈大笑,虽然她们什么也没听懂,不过看来她们是认识这位客人的。

“弗朗索瓦丝,给他香槟,要贵的,给一瓶!”她笑着朝那边喊道,随后又冲他嘲讽地说,“要是嫌贵,那就去外面待着,你这可怜的吝啬鬼!你是想来白看我的吧,我知道,你是想来白捡便宜的。”

在这阵恶毒的笑声中,他长长的身躯好像融化了,背也驼了起来,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仿佛要把这张脸藏起来似的,他伸手去拿酒瓶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倒酒时把酒也洒到了桌上。他竭力想抬眼看看她的面孔,但是目光怎么也无法离开地面,一直盯着地上贴的瓷砖打转。现在,在灯光下我才看清他那张形容枯槁的面孔:疲惫不堪,毫无血色;潮湿、稀疏的头发贴在瘦骨嶙峋的头颅上;手腕松弛,像折断了似的——整个是一副有气无力的可怜相,但却心怀怨恨。他身上的一切都不对劲,都挪了位,而且蜷缩了。他的目光抬了一下,但马上又惊恐地垂了下去,眼睛里交织着一股恶狠狠的光。

“您别去理他!”姑娘以专横的口气用法语对我说,并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像是要将我拉转身来似的,“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旧账,不是今天的事。”随后她又龇着亮晶晶的牙齿,像要咬人似的冲他大声吆喝道:“尽管来偷听好了,你这老狐狸!你不是想听我说的话吗?我是说:我宁愿跳海,也不跟你走。”

老板娘和另一位姑娘又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看样子,对她们来说,这是一种寻常的逗乐,每天的笑料。可是,这时另一位姑娘突然做出温柔多情的样子,往他身上靠,并对他大献殷勤,发动攻势,他却吓得直打哆嗦,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看到这一切,我真有点毛骨悚然。每当他迷惘的目光以颇为愧赧又竭力讨好的神态看我的时候,我就感到心悸。我身边那个女人突然从松弛状态中惊醒过来,眼露凶光,连手都在颤抖,看到这副架势我很害怕。我把钱往桌上一扔,想走了,但是她没有拿钱。“要是他打扰您,我就把他,把这条狗撵出去。他必须照办。来,再跟我喝一杯。来!”她突然娇滴滴地做出一副媚态,紧紧倚在我身上,我立即就看出,这只不过是为了折磨别人而演的戏。她每做出一个狎昵的动作,就往那边瞧上一眼。我看到,她只要对我做出一个风骚的姿势,他全身就是一阵抽搐,仿佛在他身上放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似的。看到这种情景,真让人作呕。我不去理睬她,而是紧紧盯着他,现在气愤、恼怒、嫉妒和贪欲在他心里滋生,可是只要她一转过头来,他就赶忙弯下腰去,见此情景,我也感到不寒而栗。她紧紧地往我身上贴,我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她那由于在这场恶毒的游戏中获得的乐趣而颤抖的身体,她那散发着劣质脂粉味的刺眼的脸和她那松软的肉体的难闻的气味令我感到恐惧。为了避开她,我便拿出一支雪茄。正当我的目光在桌上寻找火柴时,她就向他发了话:“把火拿来!”

对她的这个厚颜无耻、蛮不讲理的命令,他竟百依百顺,这倒使我比他更为吃惊。见此情景,我就急忙自己找了火柴。可是,她的话竟像鞭子一样,啪的一下抽在了他身上。他拖着趔趄的脚步,蹒跚地走过来,把他的打火机放在桌上,动作非常之快,仿佛手碰了桌子就会被烧着似的。这瞬间,我的目光与他的相交叉,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隐含着无限的羞愧和切齿的愤恨。这卑躬屈节的目光刺痛了我这个男子汉和他的兄弟的心。我感到受了这女人的侮辱,也同他一起羞愧难当。

“非常感谢您,”我用德语说——她抽搐了一下——“本来就不该麻烦您的。”说着,我便向他伸出手去。他犹豫好一会儿之后,我才感到他湿润而瘦削的手指,突然间,他痉挛般地使劲握了握我的手,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这瞬间,他的眼睛闪闪发亮,直视我的眼睛,但随即又低垂到松弛的眼睑下面去了。出于对那女人的反抗心理,我想请他坐到我们这边来。我的手大概流露出了邀请的姿势,因为这时她急忙冲他吼道:“你还是坐那儿去,别在这儿打扰!”

她那尖刻的声音和折磨人的恶行令我深恶痛绝。这烟味很浓的下等酒吧,这令人恶心的娼妓,这弱智的男人,这弥漫着啤酒、烟雾和劣质香水的气味对我有什么用?我渴望呼吸新鲜空气。我把钱推到她面前,正当她娇里娇气地挨近我的时候,我就站起身来,毅然躲开。我对参与这种侮辱人的缺德勾当极其厌恶,我以断然拒绝的态度清楚地表明,她的色相诱惑不了我。这时,她满脸怒容,嘴角起了一道皱褶,现出行将发作的神色,但她忍住没把话说出来,而心中的仇恨却一目了然。她猛地朝他转过身去,他见她这副横眉怒目的样子,被她的淫威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把手伸进口袋,哆哆嗦嗦地用手指头掏出一个钱包。匆忙之中他连钱包上的带子结都解不开,显然,现在他害怕单独同她待在一起。这是一只编织小包,上面嵌有玻璃珠珠,是农民和小老百姓用的。一眼就可看出,他不习惯乱花钱,不像那些把手伸进叮当作响的口袋,掏出一大把钱来往桌上一摔的海员;显然,他习惯于仔仔细细地点数,还要把钱用手指头夹着掂量一番。“瞧他为了这几个宝贝角子都抖成了什么样子!不觉得太慢了吗?你就等着吧!”她挖苦道,并往前逼进一步。他吓得直往后退,而她见他这副丧魂落魄的样子,便把肩膀一耸,眼里含着极其厌恶的神情说道:“我不拿你一分钱,你的钱让我恶心。我知道,你的几个宝贝小钱都是有数的,一个子儿也舍不得多花。只不过,”她突然拍了拍他的胸脯,“别让人把你缝在这儿的票子偷了去啊!”

果真,就像正在发作的心脏病患者突然抓住胸口一样,他那苍白而颤抖的手紧紧抓住外衣上的那个地方,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那儿摸了摸那个秘密的藏钱之处,这才放心地把手放下。“吝啬鬼!”说着,她啐了一口吐沫。这时,那备受折磨的人突然满脸通红,猛地把钱包摔给了另一位姑娘,从她身边冲出大门,像是从大火中逃了出来似的。那姑娘先是吓得大叫一声,随即便哈哈大笑。

她气得火冒三丈,眼露凶光,先还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随后就又松弛地耷拉下眼皮,筋疲力尽地弯下松弛下来的身体。在这一分钟里她看上去显得又老又疲倦。她现在投向我的目光里压抑着某种犹豫不决、茫然若失的神情。她站在这里,满脸羞愧,迟钝麻木,像个喝得烂醉醒过来的醉妇。“到了外面他会为他失去的钱而心痛的,也许会跑去报警,说我偷了他的钱。不过明天他又会到这儿来的。然而他休想得到我。谁都可以得到我,只有他不能!”

她走到吧台前,扔下几个硬币,咕噜噜一口气吞下一杯烈酒。她的眼里又露出了凶光,但很浑浊,像是蒙了一层愤怒和羞辱的泪水。看到她我感到十分恶心,对她没有丝毫同情。我道了声“晚安”就走了。老板娘回了句“Bonsoir” 。那女人没有回过头来,只是发出一阵刺耳的、讥讽的大笑。

我出得门来,外面只有黑夜和天空,到处笼罩着闷热的昏暗,漠漠云层遮掩着无限遥远的月光。我贪婪地吸着微热的,但却沁人肺腑的空气,我为森罗万象的人生际遇感到无比惊奇,那种恐怖的感觉消散了。我又感到,每扇玻璃窗后面总在上演一出命运剧,每扇大门都展示着一场风流韵事,这个世界上的事真是千姿百态,无所不在,即便在这最最肮脏的一角也像在萤火虫闪烁不灭的光照下映现出种种窃玉偷香的悲剧。这是一种会使我无比陶醉,乃至流下眼泪的感觉。方才见到的那些令人厌恶的情景已经远去,紧张的情绪变成了舒心适意的倦意,渴望把这种种经历过的事情变成更美的梦。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朝周围寻觅了一番,想在这纵横交错的迷宫似的小巷中找到回旅店的路。这时,一个人影趔趄着脚步,到了我身边,他准是悄没声地先走近来了。

“请您原谅,”我立刻就听出了这低三下四的声音,“我想,您找不到路了。能允许我……允许我给您指路吗?这位老爷是住在?”

我说了旅店的名字。

“我陪您去……要是您允许的话。”他马上谦恭地加了一句。

恐惧又袭上我的心头。在我身边,蹑手蹑足、幽灵似的脚步在移动,虽然几乎听不见,但却紧紧地跟在我身边,还有这条海员巷的黝暗和对刚才所经历的事情的回忆,这一切渐渐为一种梦幻般的紊乱的感觉所代替,既无判断,也无反抗。我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但却感觉到他低三下四的目光,我还觉察到他的嘴唇在颤动;我知道,他想跟我说话,可是我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我的感觉正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之中,我的好奇心同身体迷迷糊糊的感觉一起一伏地融合在一起。他轻轻地咳了好几次,我发觉,他的话被嗓子眼里的什么东西堵住了,那女人的残忍竟神秘莫测地转到了我身上,所以见他的羞耻感同急于要倾吐的心情在搏斗,我就感到暗自欣喜:我没有助他一臂之力,而是让沉默又厚又重地挡在我们之间,只听见我们杂乱的脚步声——他的脚轻轻地趿拉着,像老人一样,我的脚步故意踩得又重又响,仿佛要逃离这肮脏的世界似的。我感到我们之间的紧张气氛越来越强烈:这沉默充满了内心的尖声呼喊,好似一根绷得过紧的弦。后来他终于打破沉默,先是极其胆怯地说道:

“您……您……我的老爷……您在那屋里见到了蹊跷的一幕……请原谅……请原谅我又提起这件事……您一定觉得她很奇怪……觉得我很可笑……这女人……就是……”

他的话又停住了。他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哽住了。随后,他的声音变得很小,匆匆地悄声说道:“这女人……就是我的老婆。”这话惊得我差点儿跳了起来,因为他很抱歉似的连忙说:“就是说……以前是我的老婆……五年,是四年前……在我的老家黑森的格拉茨海姆……老爷,我不希望您把她想得很坏……她成了这样,也许是我的过错。以前她并不总是这样……是我……是我把她折磨成现在这样的……虽然她很穷,穷得连衣服都没有,她什么东西都没有,我还是娶了她……我呢,我很有钱……就是说颇有资产……不算很有钱……或者说至少那时……您知道,我的老爷……她说得对,我以前也许很节俭……但这是以前的事了,还在不幸发生之前,我诅咒这件事……我的父母亲都很节俭,大家都这样……每一分钱都是我拼命工作挣来的……她却过得很轻松,她喜欢漂亮的高档东西……但她很穷,为此我一再责骂她……我本不该这样的,现在我才知道,我的老爷,因为她骄傲自大,目空一切……您别以为她那副样子是真的,不,她是装出来的……是为了给人看的,她自己内心也很痛苦……她这样做只是……只是为了伤害我,为了折磨我……因为,因为她感到羞愧……或许她真的变坏了,但是我……我并不相信……因为,我的老爷,她这人以前是很好,很好的……”

他擦了擦眼泪,心情十分激动,便停了下来。我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突然间,我不再觉得他可笑了,就连“我的老爷”这个在德国只有下等人才用的奇怪的、低三下四的称呼也不再觉得刺耳了。由于费劲说出了心里话,他的面孔显得十分舒展,现在他又迈着沉重的脚步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去,但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石铺的路面,仿佛在摇曳的灯光下费劲地读着从痉挛的喉咙里痛苦地吐出来刻在路面上的话。

“是的,我的老爷,”现在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声音低沉,与刚才完全不同,就像发自一个较为温和的内心世界一样,“她原来非常好……对我也很好,我使她摆脱了贫困,她很感激……我也知道,她很感激……但是……我……乐意听感恩的话……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听感恩的话……听到感恩的话,我心里很舒服……我的老爷,我感到自己比她强,心里就美滋滋的,舒坦极了……要是我知道,我是个坏人……为了不断听到她对我说感恩的话,我真愿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她非常傲气,她发觉我要她感恩时,反而说得越来越少了……所以……也仅仅是这个原因,我的老爷,我就总是让她来求我……我从不主动给她钱……她要买件衣服,买条带子都得来向我乞求,我心里感到很惬意……我就这样折磨了她三年,而且越来越厉害……可是,我的老爷,这仅仅是因为我爱她……我喜欢她的傲气,可是我又总想打掉她的傲气,我真是个疯子,她一要什么东西,我就火冒三丈……但是,我的老爷,我这并不是真的……只要有机会侮辱她,我就快活得要命,因为……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多么爱她……”

他又不说了。他蹒跚地走着。显然,他把我忘了。他不由自主地说着,像在梦里似的,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这事……这事我那时……在那个晦气的日子才明白……那天,她为她母亲要一点钱,只是很少、很少一点,我没有答应她……实际上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但是我想让她再来……再来求我一次……啊,我说什么啦?……是的,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她已经走了,只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这时我才明白过来……‘你就留着你那些该死的钱吧,你的一个子儿我也不要了。’……字条上就写了这些,再没有一句别的话……老爷,三天三夜我就像发了疯一样。我请人到河里去找,到树林里去寻,给了警察好几百个马克……所有的邻居家我都去了,但是他们对我只是嘲笑和挖苦……一丝形迹都没发现……后来,另一个村的人告诉我,说他曾经见她在火车上同一个士兵在一起……她到柏林去了……当天我就赶了去……我放弃了我的收入……损失了几千马克……大家都偷我的东西,我的仆人、管家,大家都偷……但是,我向您起誓,我的老爷,我觉得这些都无所谓……我在柏林住了一个星期,终于在这个人流的旋涡里找到了她……我到了她那里……”他重重地吸了口气。

“我向您起誓,我的老爷……我没有对她说一句重话……我哭了……我跪了下来……我答应把钱……把我的全部财产都拿出来,让她掌管,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没有她我就活不了。我爱她身上的每一根毛发……她的嘴……她的身体,爱她的一切……是我,是我一个人把她推下火坑的呀……我走进屋里时,她的脸一下变得刷白,像死人一样……我买通她的女房东,一个拉皮条的下流女人……她靠在墙上,脸色像墙上的白灰……她仔细地听着我说。老爷,我觉得……她,是的,她见到我几乎很高兴……可是我谈到钱的时候……我所以谈到钱,我向您起誓,只不过是为了向她表明,钱我已经不再考虑了……这时她却啐了一口……接着就……因为我一直还不想走……这时她就把她的情夫叫来,他们一起把我取笑了一通……可是,我的老爷,我还是老去那儿,每天都去。那儿的人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我得知,那无赖把她扔了,她的生活非常困难,于是我又去那儿一次……一次又一次,老爷,可是她把我骂了一顿,并把我偷偷搁在桌上的钞票撕得粉碎,我再去那儿时,她已经走了……为了再找到她,我的老爷,我真是竭尽了全力!整整一年,这我可向您起誓,我不是在生活,而只是不停地打听,我还雇了几个侦探,后来终于打探出,她到了那边,在阿根廷……流落……流落青楼……”他犹豫了片刻。说最后这个词的时候就像要断气一样。他的声音变得更低沉了。

“起初,我吓了一跳……但是后来我思忖,是我,就只是我,把她推下深渊的……我想,她受了多少苦啊,这可怜的女人……主要是因为她太傲……我找了我的律师,他给领事写了信,寄了钱去……没让她知道是谁寄的……只是要她回来。我接到电报,说一切都办得很顺利……我知道了她回来时坐的轮船……我就在阿姆斯特丹等着……我提前三天到了那里,真是心急如焚……轮船终于到了,才见到地平线上轮船冒出的烟,我就乐不可支,我觉得我简直无法等到轮船慢慢地、慢慢地驶近并靠岸了,船开得很慢,很慢,随后旅客从跳板上过来了,她终于,终于……我没有立即认出她……她的样子变了……脸上涂了脂粉,就是……就是这样,您所见的那副模样……她见我在等她……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幸好有两名海员把她扶住,要不然她就从跳板上摔下去了……她一上岸,我就走到她身边……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的喉咙像是卡住了……她也没有说话……也不看我……挑夫挑着行李走在前面,我们走着,走着……突然,她停住脚步,说……老爷,她说的话……让我心痛,听了真让人伤心……‘你还愿意让我做你的老婆?现在也还愿意吗?’……我握着她的手……她哆嗦着,但没有说话。可是我感觉到,现在一切又言归于好了……老爷,我是多么幸福啊!我把她领进房间以后,我就像个孩子似的围着她跳,还伏在她脚下……我一定说了些愚蠢透顶的话……因为她含着眼泪在微笑,并爱抚着我……当然是怯生生的……可是,老爷,我感到好适意啊……我的心融化了。我从楼梯上跑上跑下,在旅店里订了午餐……我们的婚宴……我帮她穿好结婚礼服……我们下楼,喝酒吃饭,好不快乐……噢,她快活得像个孩子,那么亲热和温厚,她谈论着我们的家……谈到我们要重新添置的各种东西……这时……”他突然粗着嗓门说,并且做了个手势,仿佛要把谁砸烂似的,“这时……这时来了一个茶房……一个卑鄙的小人……他以为我喝醉了,因为我发了疯似的,跳啊,笑啊,还笑着在地上打滚……我只是因为太高兴了啊……噢,高兴得不知所以,这时……我付了账,他少找我二十法郎……我把他斥责了一顿,并要他把钱补给我……他很尴尬,便搁下那枚金币……这时……这时她突然尖声大笑……我愣愣地盯着她,她的面孔已经变了样……一下子变得嘲讽、严厉和凶狠……‘你还是老样子……甚至在我们结婚的日子也一点没变!’她冷冷地说,语气那么锋利,那么……伤心。我心里感到惶恐,诅咒自己那么斤斤计较……我设法重新笑了起来……但是她的快乐情绪已经没有了……已经消失殆尽……她自己单独要了房间……对于她我没有什么东西舍不得的……夜里我独自躺在床上,心里盘算着第二天早上给她买些什么东西……作为礼物送给她……我要向她表明,我这人并不小气……再也不违背她的心意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出去,给她买了手镯,然而,我回来走进她的房间……房里已经空了……同上次完全一样。我知道,桌上准留了字条……我走开了,向上帝祈祷,希望这次不是真的……但是……但是……桌上果真留了字条……上面写着……”他犹豫了。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望着他。他耷拉着脑袋,过了一会儿,他以嘶哑的声音低声说道:

“上面写着……‘让我安静吧。你让我感到恶心……’”

我们到了港口,突然,近处波涛拍岸的轰鸣打破了黑夜的沉寂。停泊在近处和远处的海轮宛如一只只黑色巨兽,都睁着亮晶晶的眼睛,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歌声。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但却感觉到许多东西,一座人口稠密的城市正在沉睡,正在做着可怕的梦。在我身边,我感觉到这个人的影子,它幽灵似的在我脚前颤动,在摇曳的昏暗灯光中,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既想不出话来安慰他,也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他,但是我感到他的沉默粘在了我身上,粘得很紧,使我感到压抑。突然,他战战栗栗地抓住我的手臂。

“可是,没有她我是不会离开这儿的……我找了几个月才重新找到她……她在折磨我,但是,我会百折不挠地坚持下去的……我的老爷,我求您,请您跟她谈谈……我不能没有她,请把这话告诉她……我的话她不听……我再也不能这样活着了……我再也不能看着男人上她那儿去了……我再也不能在门口守着他们重新走出来……一个个喝得醉醺醺地哈哈大笑……这条巷里的人都认识我……他们只要看见我在那儿等着,就哈哈大笑……快把我弄疯了……可是,每天晚上我还是照样站在那儿……我的老爷。求求您……请您跟她谈谈……我是不认识您,但是,看在仁慈的上帝分上,请您跟她谈谈……”

我下意识地想从他手中把胳膊脱出来。我感到心里发毛。可是他却觉得我对他的不幸无动于衷,于是突然跪在街心,把我的脚抱住。

“我恳求您,我的老爷……您一定得跟她谈谈……您一定得……要不然定会发生可怕的事的……为了找她,我花掉了所有的钱,我不会让她留在这里……不会让她活着留在这里。我已经买了一把刀……我买了一把刀,我的老爷……我决不让她留在这里……决不让她活着留在这里……我受不了……请您跟她谈谈,我的老爷……”他像发了疯似的在我面前直打滚。就在这时,街上有两个警察朝这儿走来。我一把将他拉起。他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随后便用完全陌生的、干巴巴的声音说:

“顺着这条巷子,您在那儿拐进去,就到您住的旅店了。”他又一次愣愣地看着我,瞳孔好像融化了,白白的,空洞洞的,很是吓人。接着他就离开了。

我紧紧裹着大衣。我冷得发抖。我只感到疲倦,觉得醉醺醺的,昏沉而麻木,好似梦游一般,同时我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想好好想一想,把这些事情思考一番,可是那疲倦却时时从我心头翻起黑浪,将我卷走。我摸索着回到旅店,往床上一倒,睡得沉沉的,像头牲畜。

第二天早晨,这件事情中到底哪些是梦幻,哪些是真的,我也弄不清了,而且我心中也有什么东西不让我去弄清楚。我醒得很晚,我是这座陌生城市里的陌生人。我去参观一座教堂,它的古代镶嵌艺术据说很有名。但是我的眼睛望着教堂,什么也没有看进去,昨天夜里所遇之事又浮现在我眼前,越来越清晰,而且轻而易举地推我去寻找这条小巷和那所房子。可是这些奇怪的小巷只有夜里才有生气,白天都戴着灰色的、冷冰冰的面具,只有熟悉的人才能认出面具下面的条条小巷来。我怎么找也没找到那条小巷。我又失望又疲惫地回到住处,脑子里总也摆脱不了那种种图像,不知是妄想中的还是回忆中的那些图像。

我乘坐的火车晚上九点开。我怀着遗憾的心情离开这座城市。挑夫扛起我的行李,在我前面朝车站走去。在一个十字路口,突然有什么东西使我转过头来:我认出了通向那座房子去的那条横着的小巷。我让挑夫等一下,就走过去再朝那条烟花巷看了一眼,挑夫先是有点吃惊,随后就调皮而会心地笑了。

巷子里黑黑的,同昨天一样,在淡淡的月光下我看见那座房子的玻璃门在闪闪发亮。我还想再走近一点,这时黑暗中出来一个身影,发出簌簌的声响。我感到不寒而栗。我认出了那个人,他正蹲在门槛上向我招手。我想走近一点,但是我心里发怵,所以赶紧逃走,怕被缠在这里,误了火车。

但是,后来在拐角处我正要转身时,又回头望了望。我的目光与他相遇时,他猛地一使劲,站了起来,朝大门撞去。他手里金属的亮光一闪,因为这时他飞快地打开了门,我从远处看不清他手里拿的到底是金币还是刀子,反正在月色中他手指缝里有亮晶晶的闪光…… lwUZu65f++RFVnag8ZZLtxYoQn/yrXj8If/x4vbRJA4PKduJFWsHsAYMydu8i/V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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