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莱娜太太离开情人的住所,迈步下楼时,那无名的恐惧又猛然揪住了她的心。一个像陀螺似的黑色的东西忽然在她眼前旋转着,嗡嗡地响起来,两个膝盖冷得硬邦邦的,她不得不赶快抓住栏杆,免得一头栽下去。她壮着胆子来做这种十分危险的会面,已经不是头一次了,这突然袭来的震颤,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陌生;尽管每次回家时她都竭力抵御,但每次她都在那荒唐可笑的恐惧如此毫无来由的袭击面前败下阵来。来会面时,不用说,一路上要轻松得多。那时,她让车子在街角停住,快步走来,头也不抬,几步就到了楼门口,然后匆匆上楼,她知道他正在屋里刚刚急速打开的门后等着她呢,然而这第一阵恐惧,这确实也包含着急不可耐的心情的恐惧,却在见面时热烈的拥抱里消散了。但没过多久,她想要回家时,那神秘的恐惧便涌上心头,使她直打寒战,这里掺杂着深感内疚的惶恐不安和这样一种痴呆的幻觉:似乎街上每一个陌生的目光都能从她的神态上看出她是从哪儿来的,并且对她慌乱的举止毫无礼貌地微微一笑。这种预感引起的时时增长的不安,在她偎依在情人身边的最后几分钟就盘踞着她整个的心灵了。要走的时候,她的两手由于精神紧张而哆哆嗦嗦地颤抖起来,她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话,急切地制止他的热情在临别时爆发出来;走开,但愿她心中的一切也跟着永远走开,离开他的寓所,离开他住的楼房,离开这冒险的爱情生活,回到自己安静的市民小天地里去。她几乎不敢朝镜子里看,因为她怕看见自己目光中的狐疑神情,然而却很有必要检点一下,看是否由于慌张会在她的服装上留下什么痕迹,把这欢乐的时刻泄露出去。接着又是那些离别前白费唇舌的安慰人心的话语,由于激动她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那几秒钟她正藏在门后窃听有没有上楼下楼的声音。但外面已经潜伏着恐惧了,它焦躁地抓住她,粗暴地使她的心停止了跳动,她只好上气不接下气地走下几级楼梯,直到她感到那神经质地积聚起来的力量完全用尽了才停下来。
于是,她闭着眼睛站了一分钟,贪婪地吸了吸半明半暗的前厅里凉爽的空气。这时,楼上有一扇房门砰地关上了。她吃惊地震动了一下,赶快走下楼梯,两只发抖的手往下拉了拉那块厚厚的面纱。现在,那最后的可怕时刻又在威胁着她,使她不敢穿过楼门走上大街,说不定会碰上路过的熟人劈面问她从哪儿来,也许会陷入谎言的混乱和危险中:她像一个准备助跑的跳远运动员一样低下头,突然下了决心朝着半开的大门急跑过去。
到了门口,她跟一个刚好想进来的女人撞了个满怀。“对不起。”她惶惑不安地说,打算赶紧从她身旁走过去。但那个女人迎面拦住了门,闪着恶意嘲弄的目光,气冲冲地盯着她。“这回我可把您当场逮住了,”她毫无顾忌地扯着粗野的嗓门喊道,“当然啰,一个规规矩矩的太太,所谓的规规矩矩!她有丈夫,有钱,什么都有,但还不知足,还要变着法儿从一个可怜的姑娘手里把她的情人夺走……”
“天哪……您怎么了……您弄错了……”依莱娜太太断断续续地说,笨手笨脚地想要逃跑,但那个女人用她粗壮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将门堵住,冲着她尖声大骂:“不,我没有搞错……我认得您……您是从我的朋友艾都阿德那儿来……现在我终于把您逮住了,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他近来跟我在一起的时间这么少了……原来是因为您的缘故……您这个下贱的……”
“发发慈悲吧,”依莱娜太太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打断她的话,“请您不要这么大声嚷嚷好不好。”她无意中又退回到楼道里。那女人讥诮地望着她。看到依莱娜吓得发抖,看到她这样明显的一筹莫展,她觉得心中有说不出的快乐,因为她现在正面带自以为是的、因嘲弄人而扬扬得意的微笑打量着她的牺牲者。由于心怀恶意的怡然自得,她的声音变得很宽,相当得意。
“这么看来,那些偷汉的女人,她们原来都是结了婚的太太,一些又高贵又讲究的太太。蒙着面纱,当然要蒙着面纱啦,好让人在事过之后还可以到处都装扮成这种正经女人……”
“什么……您到底想跟我要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您……我得走了……”
“走……那是当然的啦……到您丈夫那儿去,走进那个温暖的小房间,装扮成高贵的太太,让仆人给脱大衣……但像我们这样的人谁管你是不是像狗一样的饿死,当然这跟您这样的高贵的太太是不相干的……就是对我们这样的人,她们那些规规矩矩的夫人也要把她最后的一点东西偷走……”
依莱娜猛地打定主意,在一种暧昧的启示下屈服了,她把手伸到钱包里,使劲地抓了一把钞票。“这儿,这是给您的……但您现在要放我走……我决不会再来的……我向您发誓。”
那女人恶狠狠地瞪着她,把钱接过去。“没廉耻的东西。”她同时嘟哝道。依莱娜太太听到这句话,不禁吓得一颤,但她看见对方给她让开了门,便急忙冲了出去,活像一个自杀的人从塔顶噗的一声落在地上,急促地喘着气。她向前奔跑着,觉得一个个面孔就像变了形的鬼脸似的从眼前晃过去,她两眼昏花,拼命挣扎着跑到停在拐角的一辆汽车里。像扔一个沉重的包袱似的,她把自己的身体甩在靠垫上,随后她心中的一切就全僵化不动了,当司机终于吃惊地问这位古怪的乘客要到什么地方去的时候,她木然地朝他望了好一会儿,她那神志恍惚的大脑才最后明白了他的话。“到南站,”她慌忙顺口说道,可是想到那个女人说不定会跟踪她,便又说,“快,快,请您快点开!”
汽车走在路上,她才明白这次相遇使她多么震惊。她轻轻地动了动自己又僵又冷的像麻木的东西垂在身边的双手,忽然周身战栗起来,好像打寒战似的。喉头有苦丝丝的东西往上涌,她觉得恶心,同时产生一种无名的憋人的愤怒,像抽筋一样抓她的心搔她的肝。最好让她大喊一阵,或者让她挥拳大闹一番,以便摆脱这种像钓钩扎在大脑里的回忆所引起的恐怖感;那副带着嘲讽笑意的粗野的面孔,那股从那个穷女人恶浊呼吸中发出的卑鄙龌龊的气息,那张充满仇恨紧对她脸一个劲儿往外喷下流话的放荡的嘴,那个举得高高的威胁过她的像要革谁命的拳头,时时浮现在她的脑际。这种厌恶感越来越强烈,在她的咽喉里越爬越高,此外,那迅速滚动的汽车在马路上摇来摇去,当她及早想起她手头的钱也许不够付车费的时候,她才让司机减慢车速,因为她把所有的钞票都给了那个敲竹杠的女人。她赶快示意停车,倏地跳出车去,又把司机吓了一大跳。幸而她剩下的钱够用了。但她不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懵懵懂懂地闯到另一个区里来了,来到终日忙碌的人群之中,他们的每句话,每一瞥目光都使她的肉体感到痛苦不堪。这时,她的膝盖好像由于恐惧而变得瘫软了似的,不想往前迈步了,但她必须回家。于是她便拿出全身的力气,以一种非凡的毅力,跌跌撞撞地从一条胡同走到另一条胡同,好像跋涉在沼泽地或没膝的雪里一样。终于她到了家,冲上楼梯,起初有些慌张,但为了避免因烦躁不安而惹人注意,她立刻克制住了自己。
现在,年轻的女仆帮她脱下大衣,她听见隔壁房间里她的男孩跟小妹妹吵吵嚷嚷地玩耍,安详的目光看到处处都是自己的一切,又亲切又可靠,她的脸上才又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同时那秘密的心潮也就从她那痛苦而紧张的胸膛滚动过去了。她取下面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满面春风地走进餐室,她丈夫正坐在准备用晚餐的桌子旁边看报。
“晚了,晚了,亲爱的依莱娜。”他一面用温和的责备口吻说,一面站起身来,吻了吻她的面颊,这不由得在她心里唤起一种说不出的羞愧感。他们在餐桌旁边坐下,他一边看着报纸,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到哪儿去了这么久?”
“我去……去……阿麦丽那儿了……她需要去办点事……我陪她走了一趟。”她补充说,可是已经对自己这么欠考虑、说谎说得这么糟生气了。从前她总是预先准备好一套细心想出、经得起任何询问的谎话;可今天这恐惧竟使她忘了这一点,被逼得只好笨嘴拙舌地临时编造。她突然想到:如果她丈夫像他们最近在剧院里看过的那个剧里的人物一样打电话去探问呢?……
“你怎么了?……我觉得你好像有点精神恍惚……你为什么还不把帽子摘下来呀?”她丈夫问。她不禁吓得一哆嗦,因为她又产生了刚才被当场抓住的那种狼狈不堪的感觉。她赶忙站起来,走进她的房间,摘掉帽子,顺便对着镜子朝那不安的眼睛瞧了好久,一直到她觉得这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又自信的时候,她才回到餐室里来。
女仆端来了晚饭;像往常一样度过了一个夜晚,也许比以前话说得更少,气氛显得更寂寞,那天晚上的谈话都是乏味的、懒洋洋的、往往颠三倒四的。她的思绪不停地飘回原路,每当她想到那个时刻,心惊胆战地接近那个敲竹杠的女人,她的思想便一直惊恐不安地向后躲闪;这当儿,她总是抬起目光,才觉得安全,她柔情地逐件望着那些象征友谊的物品,要知道,每件物品都是为了回忆和纪念才摆到这几间屋子里来的,于是她的心便渐渐轻松、平静下来。墙上的挂钟以钢铁般的步履从容地打破沉寂,又人不知鬼不觉地在她的心上增添了一些均匀的、无忧无虑的安然节奏。
第二天早上,她丈夫到自己的办事处去,孩子们出去散步,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在明媚的晨光中,那次吓人的相遇事后细究起来已经失去了许多令人焦虑的成分。依莱娜太太首先想起的是她的面纱很厚,因此那个女人不可能看清她的脸部特征,也不可能再认出她来。现在,她冷静地权衡着一切预防措施。她决不能再到情人的住所看他了,这样一来,说不定也就铲除了那恐惧再度袭来的可能性。虽然跟那个女人偶然相遇的危险依旧存在,但这在一个二百万人口的城市里又是多么不大可能啊,因为她坐在汽车里逃掉了,那个女人是不可能跟踪她的。名字和住所她全然不知道,不必担心那个女人根据不清晰的面影会像通常那样满有把握地认出她来。但依莱娜太太对这种极特殊的情况也要有所准备。于是她就摆脱恐惧,立刻这样决定:保持安静的态度,什么也不承认,冷静地说那是一种误解,因为除了借机敲诈她的那个女人当场指责过她以外,对于她的那次会面谁也提不出任何证据。依莱娜太太真不愧是首都最著名的一个辩护律师的夫人,她从她丈夫跟他的同行朋友的谈话中知道得很清楚,各种敲诈勾当都可能由于极端无情而立刻改变行情,因为被勒索的人表现出来的任何犹豫、任何刹那间的不安都只会促使他的对手提高价码。
她采取的第一个对策是给她的情人写了一封短信,说她明天不能按约定的钟点来,而且最近几天也都不行。重读时,她觉得她头一次用伪装笔体写的这张便条仿佛语气有点冷冰冰的,她本想把这些令人不快的语句改成亲切的话语,这时她回想起了昨天的那次相遇,突然私下里火冒三丈,这恼恨便不知不觉地酿成了字里行间的这种冷若冰霜的语气。她痛心地发现,她情人的宠爱只不过是把她变成了这么一个低贱的主动者而已,她觉得自己的骄傲受了伤害,现在,她心怀敌意地思量着这些话,正因想到这种报复方式而得意:那便是字条上冷漠的语气说明来不来会面在某种程度上完全取决于她愿意不愿意。
这个年轻人,一个有名的钢琴家,她是在一次偶然参加的晚会上认识的,当然那是个小型聚会,然而她却想都没想过,甚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很快就成了他的情人。他其实一点儿也没有激发起她的热情,而在她的身上也没有丝毫性感的东西和精神的魅力吸引着他;她委身于他,并不是需要他,也不是渴望得到他,而是出于对抗他的意志的某种惰性,出于一种抑制不住的好奇心理。她既没有由于婚姻幸福而完全满足的心理,也没有那种女人身上常见的精神兴趣衰退的感觉,在她心里没有任何东西促使她产生找一个情人的需求;从一般社会眼光来看,她确实很幸福,因为她有一个富有的、智力胜她一筹的丈夫,还有两个孩子,懒散而满意地过着她那舒适、平庸、安静的日子。但这里存在着一种松弛的气氛,它在感官上正如闷热和风暴,形成了一种平稳的幸福状态,这状态比不幸更富于刺激性,而且对于许多女人说来,由于她们一无所求才正像由于绝望而长期得不到满足一样致人死命。饱人的贪欲不见得比饿人的小,正是这种生活上的闲适、安逸使她产生了一种追求风流韵事的好奇心理。在她的生活中,哪里也没有阻力。她处处碰到的都是柔情蜜意,处处显现的都是安稳,温情,冷漠的爱,家庭的尊敬,她没有想到这样适度的生活从来也不能从表面来衡量,它总是一种内心空虚的反映,她觉得这种安逸不知怎么竟骗去了她的真正生活。
她少女时期对伟大爱情的朦胧梦想,对陶醉在新婚初年亲切友好的平静生活和做年轻母亲的有趣诱惑中那种喜悦的朦胧梦想,如今在她将近三十岁的时候,又开始苏醒了,而且像每个女人一样在内心滋生出一种应付巨大热情的能力,但并没有同时产生决计体验这热情的勇气,为这种风流韵事付出应有代价、赴汤蹈火的勇气。就在她觉得无力增添新色彩的一种称心如意的时刻,这个年轻人怀着毫不掩饰的强烈欲望跟她接近,带着艺术的罗曼蒂克神秘气氛走进了她的安谧的小天地。在这里,那些男人通常只是说几句平淡无奇的笑话,献点小殷勤,毕恭毕敬地称赞“美丽的夫人”,却不曾当真把她看成女人。而今,她的内心深处又感受到她长大成人以来头一次领略过的那种激情。在她看来,他本人身上也许一点儿迷人之处也没有,只有一层淡淡的哀愁罩在他那怪惹人注目的脸上,对这层悲愁的阴影她竟辨认不清,因为它本来就像他的演奏技巧和那种黯然伤感的沉思一样全是装出来的,他正是在这种沉思中进行(早已事先准备好的)即兴演奏。对她这样一个生活在不愁温饱的人们周围的人说来,这种忧伤意味着对更高级生活的向往,这种生活曾经从许多书中五彩缤纷地跃入她的眼帘,充满浪漫主义色彩,出现在许多剧本中。于是,她便无意中被拖出她的日常感情界限之外来观察这新的生活现象了。但是,一个女人的好奇心总是不自觉地跟性感连在一起的。一声赞扬使他从钢琴上抬起头来瞥了这位太太一眼,从这声喝彩里反映出来的对艺术家感染力的印象比一般礼貌性的表示也许更富有热情,而这第一瞥目光一下子就拨动了她的春心。她大吃一惊,同时感到一种充满一切恐惧的欢乐:在一次谈话中仿佛一切都被这种神秘的情火照得透亮,烧得通红,这次谈话使她那不可按捺的好奇心得到了鼓励,变得更强烈,以致她在一次公开举办的音乐会上也不回避跟他再次相见。接着,他们便经常会面,很快就不再单靠偶然机遇相会了。她至今为止很少想到她对音乐的品评会有什么价值,她一直理直气壮地否认她的艺术感会有什么意义,可是现在,正像他对她一再强调的那样,她在很多方面都成了他这个真正艺术家的知音和顾问,就是能以这样的身份出现的虚荣心,促使她几周之后就轻率地相信了他的提议:他想在家里给她,只给她一个人演奏他最新的作品。可能他心里有一半这样的善良意图,但到了一起就接起吻来,最后她竟不胜惊讶地把自己的身体也给了他。她的第一个感觉便是对这意想不到的肉欲的冲动感到震惊;起先由那蒙着神秘色彩的关系引起的精神上的战栗,突然不见了。由于有了要装出全然自愿的这种虚荣心作怪,由于以为是自己第一次下决心脱离她生活在其中的那个安谧的小天地的想法,那种对这并非出自本心通奸的罪恶感,也就部分地减轻了。就这样,她的虚荣心竟然把她对那种在最初几天里深感不安的丑行的畏惧变成了一种新的骄傲。但这种种神秘的情绪的激动,也只是在最初的时日里才经常出现。私下里,她本能地防范着这个人,大都是防卫他心中产生新的东西,也就是最初挑起她好奇心的那种异样的东西。他的奇装异服,他家中的流浪人习气,他那永远摇摆在挥霍和困窘之间的经济状况的杂乱无章,从她的资产阶级眼光来看,是令人反感的;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她们希望艺术家一眼望去就很浪漫,在个人交往方面很文明,是一只狂怒的猛兽,但必须关在道德的铁笼子里。使她陶醉在他的演奏里的那股热情,在偎依在他怀里的时候,完全平静下来;她的确不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疯狂的拥抱,她往往不自觉地把这拥抱的纯属个人意志的不顾一切跟她丈夫的那多年后仍然羞答答的、充满敬意的激情相比较。但现在失足一次以后,她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到他那里去,不觉得幸福,也不觉得失望,只是出于某种尽义务的感情和一种习以为常的惰性。她这样的女人,在轻佻的女人甚至在妓女中间也并不少见,而内在的市民习性却十分顽固,甚至在有外遇的情况下也要亲自维持一种正常的秩序,在放荡的生活中也要保持一种居家过日子的方式,在日常生活里尽量装出少有的十分耐心的样子。没过几个星期,她便使这个年轻人,她的情人,在一些细小的地方也适应了她的生活习惯,像对待公婆一样,也规定了一周有一天来看他,但她并没有因为有了这层新的关系而放弃自己旧日的生活秩序,而是在某种意义上为自己的生活增添了一点新的东西。很快,她的情人就成了为她的存在而装备精良的机器,他像第三个孩子或一辆汽车似的,成了她平淡的幸福生活的某种扩充物,不久,她便觉得这冒险的爱情生活像合法的享乐一样毫无意义了。
然而,第一次,当她本应为这奇遇付出真正的代价,也就是担着风险的时候,她就开始打小算盘,考虑值得不值得了。她天生任性,娇生惯养,因有像样的财产而毫无他求。对于不能容忍的第一次不快她就觉得似乎太多了。她不愿意立刻舍弃哪怕一点点自己内心的安宁,但也几乎从未想过为自己的安逸而抛弃她的情人。
情人的回音,一封像一个人从梦中惊醒,因神经受刺激而断断续续写出的信,下午就由信差递到了,满篇都是精神恍惚的恳求、哀怨和悲诉,这使她想结束这种不正当关系的决心又有些动摇了。她的情人用最恳切的语言请求她至少跟他见一面,如果他不知因为什么伤了她的感情,也好让他请求她的宽恕。现在,这套新把戏惹得她对他更为不满,她想不分青红皂白地回绝了事,让他明白她要高贵得多。于是她便约他到临时想起的一个咖啡馆里去会面,还是做姑娘的时候她就在那里跟一个男演员会过面,当然这件事现在在她看来是幼稚可笑的了,因为那个演员是又恭敬又不在意的样子。她心里偷偷地笑着想,这种浪漫事儿在她的生活中是很稀奇的,这种事在她婚后这些年月里已经枯竭了,现在却又繁盛起来。她几乎对昨天与那个女人的唐突相遇感到一种内心的喜悦了,在这次相遇中,她又如此强烈、如此兴奋地体验到长久以来就有的一种真正的感情,她平素相当容易松弛下来的神经因此又神秘地震颤起来。
为了防备万一遇见那个女人,被认出来,这回她穿了一身暗色的不显眼的衣服,戴了另一顶帽子。为了不让人看清她的容貌,面纱她也准备好了,但一个突然涌上心头的固执想法使她把它放到了一边。难道像她这样一个可尊敬的有身份的女人竟能因为害怕见到一个根本不相识的女人而不敢上街吗?
一瞬间的恐惧感只在她走上街头的一刹那才掠过她的心头,那是一种如同人们投身波涛前把脚伸进水里试探时因为觉得冷突然出现的神经性的战栗。但这凉气一秒钟就从她身上飞过去了,接着便是一种稀有的愉快而自得的情绪突然在她心中冉冉地升起来。她高高兴兴地,轻捷、有力、颤悠悠地向前走去,步子拉得紧,腿也抬得高,她觉得自己从来不曾迈着这样的步伐走过路。那个咖啡馆离得这么近,甚至她也感到遗憾了,因为此刻有一种意愿正驱使她有节奏地向前走,一直走进这爱情生活的神秘的磁石般的吸引圈。但她为这次会面规定的时间太紧了,不过,她非常放心,确信她的情人早就在等她了。果真不假,他正在角落里坐着呢。她一进来,他便心情激动地跳了起来,她觉得他的情绪激动,又感人又讨厌。她不得不劝他压低声音,他由于内心过分激动,像旋涡猛卷一般,朝她连连质问和抱怨。她呢,根本不说明她不来践约的真正原因,一味玩弄隐晦的词句,这些话因为含混不清使他更加恼火。这一次,她虽然没有满足他的愿望,但对自己说过的话还是有些犹疑了,因为她觉得这回突然的不可测的逃避和拒绝相见对他的刺激太大了……可是当她经过半小时最紧张的谈话离开他的时候,她在感情方面对他既没有最起码的表示,也没有丝毫的暗示,她内心中燃烧着一种只在少女时代才有的奇异的情感。她仿佛觉得有一个闪闪发光的小火花深藏在心底,只等一阵风吹来使它变成火焰,燃遍她的全身。她大步走过来,同时急急地捕捉着整条街向她射出的目光,很多男人这种赞赏的目光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结果,强烈地撩拨着她想看看自己面容的好奇心,于是她便在一个花店陈列品的镜子前面突然停住脚步,好在红玫瑰和露珠晶莹的紫罗兰的镜框里瞧一瞧自己的美貌。自她少女时代以来,她还从来没有过这样轻松愉快的感觉,全身的每一个感官也从来没有这样充满过活力,婚后最初的日子里也好,跟她情人拥抱时也好,在她身体里都不曾闪现过半点这样的火星;现在只能把所有这一切甜蜜的如醉如痴的热情消耗在少得可怜的被限定的时刻里,这种想法在她已经变得不可忍受了。她心情烦恼地继续向前走去。到了家门口,她又迟疑地站住了,为的是再舒展胸怀深深地吸上一口这炎热醉人的空气,把此时此刻迷乱的心绪压入心底,为的是在内心深处再体味一下它——这冒险爱情生活渐渐平息下来的最后一个浪花。
这时,有一个人拍了拍她的肩头。她转过身去。“您到底又想干……干什么?”突然看见那张可憎的脸,她像吓掉了魂似的结结巴巴地说,使她更吃惊的是听见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致命的话。她本来早就打定了主意,如果什么时候再碰到那个女人,就说不认识,否认一切,要面对面朝着那敲诈钱财的女人走过去……现在太晚了。
“我在这儿已经等您半个小时了,瓦格纳夫人。”
依莱娜吓得一颤。原来这个女人知道她的名字和住处。现在一切都完了,只好听天由命任她摆布了。
“我等了半个小时,瓦格纳夫人。”这个女人像责备她似的咄咄逼人地重复着她的话。
“您想干什么……您究竟想跟我要什么……”
“您是知道的,瓦格纳夫人,”——依莱娜听到这个名字又吓得一阵痉挛——“您知道得很清楚,我为什么来。”
“我根本没有再见到过他……你不要缠着我了……我再也不会去看他了……再也不……”
那个女人静静地等着。一直等到依莱娜由于情绪激动说不下去了,她才像对待下属似的粗暴地说:
“您不要说谎!我一直在您身后跟到咖啡店,”她见依莱娜在往后退缩,又嘲讽地补充说,“我反正没什么事情可做。他们把我从公司解雇了,照他们的说法,是因为没有那么多工作,因为赶上了经济萧条时期。喏,干吗不好好利用这个空闲时间呢。像我们这样的人也要出来散散步……跟那些规规矩矩的太太们完全一样。”
她说这些话时用的是一种刺痛依莱娜心窝的冷酷无情、恶意中伤的语言。面对这种卑劣言行所表现出来的赤裸裸的冷酷无情,她觉得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她的心越抖越凶,害怕那个女人现在又大声说话,或者她丈夫经过这里,那样一来,一切可就全完了。她赶快把手伸进皮手筒,拽出银丝编织的钱包,把她手指触到的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
但这一回,那只无耻的手触到钱的时候,却没有像上次那样顺从地慢慢拳起来,而是伸着巴掌在空中摆动着,那张开的手活像一只野兽的利爪。
“那个银丝钱包也干脆给我吧,免得我把钱丢了!”她嘲弄地撇着嘴,似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补充说。
依莱娜凝视着她的眼睛,但只一秒钟而已。这样狂妄的、卑劣的讽刺真叫人无法容忍。像产生了一种钻心的疼痛似的,她觉得有一阵厌恶感穿透了全身。只好走开,走开,不再看这张脸!她掉过脸去,动作迅速地把那个贵重的钱包塞给她,随即跑上楼梯,好像身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追赶她似的。
她丈夫还没有回家,于是,她便一头栽倒在沙发里。仿佛被打了一锤,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她听见她丈夫从外面回来的声音时,才强打起精神,拖着缓慢的步子来到另外一个房间,每个动作都是那样的无意识,每个感官都是那样的没有知觉。
现在,恐惧伴着她留在这所房子里,没有一点离开这些房间的意思。在这么多空虚的时刻里,那次可怕的相遇的每个细节都像滚滚波涛似的冲进她的记忆;她的处境已经毫无希望,这一点她是心明如镜的。这个女人知道她的名字和住处——怎么会如此,简直不可思议——因为她最初的几次尝试干得这么出色,无疑,她会不择手段地利用她的知情身份无尽无休地敲诈勒索下去。她的生活恐怕要像压了一座阿尔卑斯山,不知要压多少年,怎么努力,包括最大的努力,也甩不掉这个重负。尽管依莱娜太太有钱,尽管她是一个富有的丈夫的妻子,她也不可能瞒着她丈夫筹措到那么大一笔钱,一劳永逸地把自己从那个敲竹杠女人的手中解放出来。另外,她从她丈夫的偶然谈话和他的诉讼中得知,那些刁钻无耻之徒的具结和诺言全都一文不值。她盘算着,一个月,或许两个月,这个厄运还可以躲过去,随后她家庭幸福的这座外表威严的大厦可就非坍塌不可了,叫人略感宽慰的是她确信她很可能把那个敲诈钱财的女人也同时拖进这崩溃的深渊。
厄运是不可避免的,逃避是不可能的,这一点她觉得非常明确。但是会发生什么事呢?从早到晚她都被这个问题纠缠着。说不定会有一天寄来一封写给她丈夫的信,她看见他走进屋来,脸色苍白,目光阴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问她……但以后……以后又会怎么样呢?他会怎么办呢?想到这里,这些画面便突然全都消逝了,消逝在充满混乱而恐怖的黑暗之中。她想不下去了,所有这一切猜想都摇摇晃晃地陷入无底的深渊。但经过这样的冥思苦想,有一点她是再清楚不过的:原来她是多么不了解她的丈夫,因此她就预料不到他会干出什么事来。她是遵照父母的意愿嫁给他的,但她并无不乐意的表示,而且还怀着一种几年后一直未曾淡漠的对他的好感,现在已经在他身边度过了八年舒适愉快、静谧幸福的生活,为他生了两个孩子,有了一个家,还有数不清的肉体温存的时刻,但是现在,当她问自己他会采取什么态度时,她才清楚,他在她眼里是多么陌生,她对他是多么不了解。现在她才开始从那些能够说明他的性格的个别特征来估量他的全部生活。为了找到打开他的心灵密室的钥匙,现在她正心怀恐惧、小心翼翼地搜索着每个细小的回忆。
因为他说的话从不泄露自己内心的秘密,她只好用探询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这时他正坐在安乐椅里读书,周遭闪耀着明亮的电灯光。她看着他的脸,就好像看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想试着用那些熟悉的、然而忽然又变得陌生的面部特征来说明这个她在八年夫妻生活中因不在意而不曾发现的性格。前额光亮而气度轩昂,仿佛里面蕴藏着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嘴却显得很严厉,遇事决不相让。一切都表现着典型男子的威严特点,精神抖擞,充满力量;令人惊异的是在这张脸上居然发现了一种美,她怀着一种敬佩的心理静静地观察着他这种若有所思的严肃神态,这种明显的坚强神情。而眼睛呢,里边肯定隐藏着那真正的秘密,却一直注视着书本,躲起来不让她看。这样,她只能始终疑惑地凝视着他的侧影,似乎那富有生气的轮廓意味着这么一句话:宽恕或者诅咒。这个陌生侧影的顽强性使她很吃惊,但这个侧影的坚定性又使她第一次意识到一种奇异的美。她突然明白了,她是正在用羡慕的神态打量着他,心里是又愉快又自豪。这时,他的目光离开书本,抬起头来。她赶快走回浓重的暗影里,以防她那充满焦虑的目光引起他的怀疑。
三天她都没离开这座房子了。她早就心情不快地发现,她当前突然坚守的生活方式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因为一般说来,根据她那爱交际的天性,一连好几个钟头或整天待在家里,确实罕见。
最早注意到这种变化的,是她的两个孩子,特别是那个大的男孩,他见妈妈老是这么久地待在家里,十分明显地现出了天真可爱的诧异神情,而仆人们总在小声议论,还跟家庭女教师相互交换他们的种种猜测。她极力找各种各样的、部分是碰巧想出来的非做不可的事来做,想证明她如此惹人注目地留在家里是有正当理由的,但是全然无济于事,她想在哪里帮忙,就把哪里搞得一团糟,她在哪里插一脚,便在哪里引起怀疑。同时她又缺乏老练的才干,不能用理智克制自己,譬如安静地留在一个房间里看看书、做点什么事,好让人家看不出她自愿软禁在家的这种奇怪举动。那内心的恐惧,在她身上如同每一个强烈的感觉,变成了一种神经质的东西,不断地把她从一个房间赶到另一个房间。每当听见电话铃响,每当听见门铃的声音,她都要吓得一颤;由于这样神经过敏,她心中预感到整个生活已被打得粉碎。像坐牢一样待在房间里的这三天,她觉得比她婚后的八年还要长。
可是第三天晚上,她接受了一个几周以来不曾有过的陪同丈夫赴宴的请柬,对此她现在竟忽然找不到充分的理由拒绝了。最后,为了不毁掉自己,至今在她生活四周筑起的那些看不见的恐怖的栅栏,也就必须打断了。她需要跟人接触,脱离单人独处的状态,脱离这恐惧造成的慢性自杀的孤独心境,休息几个小时。确实,除了到陌生的房子里在朋友身边躲一阵子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地方呢?在她常走的道路周围总有那个人暗地跟踪的情况下,有什么地方会更安全?走出家门,她只颤抖了一秒钟,短短的一秒钟,这还是她跟那个女人在门口相遇以后第一次走上街头呢。她情不自禁地抓住她丈夫的胳膊,闭上眼睛,紧走了几步,穿过人行道奔向停在那里的小汽车,只是当她埋身靠在她丈夫的一侧,坐在车里经过夜间孤寂的街道时,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而当她迈步登上那所陌生房屋的楼梯时,她才觉得脱了险。她现在可以像以往那漫长的岁月一样待几个小时了:无忧无虑,欢天喜地,不同的是还怀有从监狱来到阳光下的那种越来越清醒的喜悦心情。这里是防御一切追击的壁垒,仇恨是钻不进来的。这里只有爱她、尊敬她、崇拜她的人。一些优雅的、时髦的人,他们全在那里谈天说地,热情洋溢,一种给人以享乐的轮舞终于把她卷了进去。因为她一走进来,她便感到别人向她投去的目光似乎在说“她真美”,由于有了这种自我意识到的长时间缺乏的感情,她显得更美了。
隔壁的音乐吸引着她,深深地刺入了她灼热的皮肉。跳舞开始了,还没明白过来,她已置身在那嘈杂而又拥挤的人群之中了。有生以来,她从来没有这样跳过舞。这样绕场不停的旋转把她心中一切沉重的负担都甩了出去,那音乐的旋律激荡着她的四肢,使她那激烈活动着的身体充满了朝气。只要音乐停息片刻,这寂静便给她带来痛苦,因为在寂静中,人可以思想,可以回忆,回忆起“那件事”。内心不安的火花在她颤抖的四肢上噗噗地向上蹿动;就像进了游泳池,浸在勉强受得住的使人镇静的冷水里,她又投入了那旋转不停的舞蹈。往常,她只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舞伴,一举一动太庄重、太冷静、太无情、太小心,但这回陶醉在毫无拘束的欢乐中,身体上的一切拘谨表现全都消失了。她觉得自己在消融,在不断地、无休止地、愉快地消融。她感觉有两只胳膊、两只手搂着自己,时而接触在一起,时而又离开一点,她感觉到了对方说话时的呼吸,使人心醉的笑声,在浑身血液里颤动不停的音乐。她全身紧张,紧张得不得了,觉得衣服箍在身上火烧火燎的热,恨不得不知不觉地把一切罩在身上的东西都扯下来,好去赤裸裸地体味这深深的自我陶醉之情。
“依莱娜,你怎么了?”——她转过身去,踉踉跄跄地走着,眨着笑盈盈的眼睛,情绪还完全像同她的舞伴搂在一起那样热烈。这时,她丈夫那惊讶、呆滞的目光冷酷地穿透了她的心。她吃了一惊。刚才她是不是太疯狂了呢?她的狂热举止是不是把什么暴露出来了呢?
“什么……你说什么,弗里茨?”她结结巴巴地说,因突然碰到他的目光而惶惑不安。这目光似乎越来越深地射向她的心中,她现在已经完全从内在感觉上,完全从她的心灵上体验到了它。在这双眼睛死死的逼视下,她真想大叫一声。
“真稀奇。”他终于喃喃地说道。在他的语声里隐藏着一种困惑不解的心理。她不敢问他干吗要这么说。但是,当他无言地转身走开,她看见他的两肩又宽又挺又大,使劲儿向那个硬邦邦的颈项端着的时候,一阵寒战不禁穿过她的肢体。像遇到一个凶手似的,这寒战倏地经过她的额头飞过去,有如闪电,一闪即逝。她好像第一次看见他——自己的丈夫,现在才感到心中充满了恐怖,因为他是强大而危险的。
音乐又响起来。一位先生走过来,她机械地扶着他的胳膊。但现在,她心中的一切都变得沉重起来,那快乐的曲调再也不能鼓舞她抬起自己僵硬的双腿了。一种郁闷的沉重感从内心深处传到了双脚,每迈一步都使她感到很痛苦。她不得不请求她的舞伴放开她。她在往回走的时候不由得左顾右盼,看看她丈夫是不是就在左近。她吓得全身打了一个寒战。他正好站在她身后,好像在等着她,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她的眼睛。他想干什么?他知道了什么?她不自觉地往上扯了一下上衣,好像怕他看见那袒露的胸背似的。他的沉默是倔强的,他的目光也一样。
“咱们走吧?”她怯生生地问。
“好。”他的声音显得那样生硬,那样无情。他先走了。她又看见了那宽宽的、吓人的颈项。人们帮她披上大衣,但她还是觉得冷。他们默默地并排坐在车里。她一句话也不敢说。她模模糊糊地感到正面临着一种新的危险。现在她遭到了内外夹攻。
这天夜里,她做了一个噩梦。一种陌生的音乐响起来,一个客厅又明亮又高大,她走了进去,许多人和各种颜色跟她的动作混杂在一起。这时,有一个年轻人冲到她跟前,拉起她的胳膊,于是她便跟他一起跳起舞来;这个年轻人她觉得认识,可又没完全看出是谁。她感到很舒畅,很轻快,一种独特的音乐掀起的波涛把她举了起来,她觉得两脚离开了地面,就这样飘飘荡荡地跳着穿过了很多大厅。每个大厅里的金色的灯架挂得高高的,像烛光似的闪耀着微弱的火苗,墙挨墙有许多面镜子在没完没了的反射中把自己的笑脸抛过来又带到远处去。舞跳得越来越热烈,音乐奏得越来越灼人心窝。她发觉那青年跟她挨得更紧了,他的手埋藏在她的裸露的臂膀里,她不免因这充满痛苦的欢乐而悲叹,现在,她跟他四目相对了,这才觉得认出了他。他使她想起一个演员,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她就暗暗地狂热地爱过他;她刚想高高兴兴地说出他的名字,但他用一个热烈的吻堵住了她的低声呼唤。就这样,嘴唇胶合在一起,相互拥抱着宛如变成了一体,他们像被一阵幸运的风托起来了似的,飞过那些大厅。一面面墙像急流般掠过,她不再感到有那浮在空中的顶棚,此时此刻,她身心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仿佛手脚上的锁链全被砸碎了一般。就在这时,突然间有一个人扳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蓦地停住脚步,音乐也随之戛然而止,灯火熄灭了,黑魆魆的墙壁紧逼过来,那个舞伴不见了。“把他给我,你这个女扒手!”那个可怕的女人喊道——一点不错,就是她!她的喊声震得四壁发出刺耳的轰鸣,而那冰冷的手指又紧紧地扣住她的手腕不放。依莱娜奋力反抗,同时听到自己在叫喊,是一声惊恐中慌乱的尖叫,但那个女人更有劲,撕下了她的珍珠项链,同时把她的上衣撕下了半边,使她的胸脯和臂膀全都裸露出来,上面只搭着向下垂挂的撕碎的布片。忽然,人们又来了,他们在不断增长的喧闹声中从所有的大厅里拥到这里来,呆呆地面带讥笑地望着她这个半裸体的妇女和那个正在尖声喊叫的女人。那女人喊着:“她从我这儿把他偷走了,这娼妇,这婊子。”依莱娜不知道身子往哪里藏,眼光往哪里看,因为那些人越走越近,充满好奇的嘴脸一下子就被她裸露的上身吸引住了,而现在,当她游移不定的渴求救援的目光避开他们时,她突然看见她丈夫站在暗处的门框里,右手藏在背后。她大叫一声,从他眼前逃开,跑过几个房间,看得眼红的人群在她身后横冲直撞,她觉得她的上衣向下滑得越来越厉害,她几乎都拉不住了。这时,一扇门在她面前砰地开了,她迫不及待地冲下楼去,想脱身,但在楼下又是那个卑鄙的女人穿着毛料裙子张牙舞爪地等在那里。她跳到一边,像疯子似的朝远处跑去,但那个女人从她身后猛扑过来,她们俩就这样在夜色中沿着长长的寂静的街道追逐着,连路灯都弯下腰来讥笑地向她们眨眼。她听见身后老有那个女人的木板鞋咯咯地响着,但每当她来到一个街拐角,那里就跳出那个女人来,在下一条街拐角还是照样,她埋伏在所有的房子后边,墙左墙右。她总是先一步守在那里,简直是多得不得了,无法超越,她总是从前面跳出来追捕她,依莱娜已经感到两膝不听使唤了。不过终于到了家,她直奔过去,但当她一把拉开门的时候,她丈夫却手里握着一把刀站在那里用威胁的目光凝视着她。“你到哪儿去了?”他瓮声瓮气地问。“哪儿也没有去。”她听见自己说道,可马上又听到身边发出一声尖笑。“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个女人突然又站在她身边了,她狂笑着,讥讽地喊道。她丈夫把那把刀举了起来。“救命啊!”她喊出声来,“救命啊!”……
她两眼发直,那惊恐的目光跟她丈夫的目光碰在一起了。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吊灯闪着黯淡的光,她在家里躺在自己的床上,原来她是做了一个梦。但她的丈夫干吗坐在她床边,像对待一个病人似的瞪眼瞧着她呢?是谁把灯打开了?他为什么这样严肃、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儿呢?她吓得要死。她不禁朝他的手看了一眼:没有,手里没有刀。她慢慢地从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梦中的景象仿佛无声的雷电不见了。她想必是做了一个梦,大声说过梦话,把他惊醒了。但他为什么这样严肃,这样钻心,这样无比严厉地看着她呢?
她强作笑脸,说:“怎么,究竟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瞅着我?我觉得,我是做了一个噩梦。”——“是的,你大声喊过。我是从那间屋子里听到的。”
我喊什么了,我泄露了什么呢?她心里怕得很,他知道了什么呢?她几乎连抬眼再看看他的目光都不敢。但他却低头异常安详、严肃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依莱娜?你有什么心事吧。这几天你完全变样了。你的生活好像发热病似的,疯疯癫癫,心神不宁,在睡梦里还大喊救命。”她又勉强地微微一笑。“不,”他坚持说下去,“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你有什么忧虑,还是有什么事给你带来了痛苦?家里所有的人都看出你变了。你应该信赖我才是,依莱娜。”
他悄悄地向她身边挪了挪,她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轻轻抚摸她那裸露的胳膊向她讨好,他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奇异的光。她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要求:现在就紧贴到他那健壮的身子上,紧紧地抱住他,把一切都坦白出来,他不宽恕她,就不放开他,就趁眼前他看出她的心在受折磨的时刻。
但那盏吊灯在闪着微弱的光,照亮她的脸,于是,她害羞了。她怕说出那句话。
“不必担心,弗里茨,”她努力微微一笑,她的身体却从头到脚都在发颤,“我只不过是有点神经过敏。很快就会过去的。”
她蓦地把搂着他的手撤了回来。她望了望他,周身抖动了一下,因为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很苍白,他的眉头皱得很紧,好像心里有什么犯愁的事。他缓缓地站起身来。
“我说不清,只觉得,好像你会把这些天的事情都跟我讲的。一件只跟你我有关的事。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依莱娜。”
她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好像在这严厉而又模糊的目光下进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她想,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是有一句话她需要说出来,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宽恕我吧。”他不会问为什么的。但是,灯光为什么亮着呢,那大胆的、无礼的、好奇的灯光?在黑暗里她倒会说出来的,她感觉到了这一点。但这灯光却使她失去了勇气。
“噢,真的什么也没有?你根本没有什么要跟我讲吗?”
这诱惑多么可怕,他的声音多么柔和啊!她从来没有听他这样说过话。但这灯光,这吊灯,这昏黄的贪婪的光,叫人有什么办法呢!
她振作了一下精神。“你想到哪儿去了,”她嘿嘿地笑着,对自己的尖声细语也大吃一惊,“难道因为我觉睡得不好就有什么秘密不成?到头来是什么风流韵事吧?”
这话听起来多么荒谬,多么不真实,她自己心里也不免微微发抖了。她对自己怕到了极点,于是,她不知不觉地移开了目光。
“那么,你好好睡吧。”他极快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相当尖刻,声音都完全变了,像一声恐吓,或者说像恶意的、危险的嘲笑。
随后,她熄了灯。她看见他那白色的身影消逝在门框那里,无声的,惨然的,活像一个夜间的魔怪。门关上了,她觉得好像是一个棺材封了盖。她感到所有的生灵都死尽了,只在她那空洞而麻木的身体里有一颗心怦怦地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胸膛,每一跳动,都疼上加疼。
第二天,他们正一起坐在那里吃午饭——孩子们刚刚打过架,被申斥了一顿才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使女拿来一封信。是写给尊贵的夫人的,人还在等着回音呢。她不胜惊异地细看了一下生疏的笔迹,急急忙忙拆开了信封,刚看个开头,脸色就刷地变得煞白。她一跃而起,等到从别人诧异的神情上看到她的慌张会成为泄露机密的轻率行为时,她就更害怕了。
信很短。一共三行字:“请您立刻给送信人一百克朗。”没有签名,没有日期,全是明显伪装的笔体,只有这么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命令。依莱娜太太跑到她的房间里去取钱,但她把钥匙放在柜橱里忘了地方,她心急手忙地拉开所有的抽屉来回乱翻,最后终于找到了它。她索索发抖地把钞票折叠起来装进信封,亲自到门口交给了等候回音的仆人。她完全是下意识地做着这一切,好像在梦游,根本不容有半点犹疑的余地。过了一会儿——她离开还不到两分钟——她就又回到那间屋子里去了。
所有的人都不作声。她羞怯不安地坐下来,正想临时找一个什么借口,却惊恐万状地发现:她好像遭了雷击,被这意外事件搞昏了头脑,竟把那封展开的信搁在她的盘子旁边了,这时,她的手抖动得特别厉害,她不得不赶快把举起来的杯子放下。偷偷地一伸手,她把那张便条揉做一团,但当她顺手把它塞进衣袋时,她抬眼碰到了她丈夫那恨不得钻透人心的、严厉而又痛苦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她还从来没见他有过。现在才几天他就用这种目光多次突如其来地狐疑地瞪着她,这使她感到内心深处都在战栗,不知怎么应付才好。那回跳舞的时候他就用这样的目光盯视过她,这目光跟昨夜睡梦中那把钢刀闪烁的光芒一模一样。她想寻找一句话,打破这紧张的沉默,这时,一个早已忘却了的回忆突然浮现在她的脑际。那就是她丈夫曾经说过:作为律师,面对一个预审法官,他的诀窍就是在审讯过程中装作眼睛近视,埋头查阅案卷,以便随后在听到真正关键性的问题时闪电般地抬起眼睛,目光就像举起的一把匕首刺入被告人的突然惊缩的心窝,而那被告人也就在这注意力集中的有如耀眼闪电照射的目光逼视下失去自制,使那精心编造的谎言彻底破产。难道现在他要亲自来试一试这种危险的诀窍吗?她知道,因为职业的关系,他心里蕴藏着极大的心理学家的热情,这热情是远远超出了法学要求的,想到这里,她不禁吓得直发抖,而且越抖越凶。一个刑事案件的侦破、审理和宣判,他做起来就像别人对赌博和情爱一样着迷,在进行心理感觉跟踪的这几天里,他整个内心都是热情洋溢的。一种灼人的焦躁不安,促使他夜间常常搜寻到种种被遗忘了的事,使他外表上渐渐变得铁面无情。他吃得少,喝得也不多,只是一个劲儿地吸烟,话语也尽量节省,仿佛留待法庭上用。她曾在法庭上他发表辩护演说时见过他的这副神情,后来再没见过,那时她真被他那阴森可怖的激情,他讲话时恶毒的语气和他脸上那种郁闷、悲苦的神色惊呆了。她觉得现在在他凛然皱起的眉宇间那直勾勾的目光里又突然发现了那种脸部表情。
所有这些被遗忘了的记忆都在这一秒钟时间内涌现,妨碍她说出越来越难于流到嘴边的话。她一声不响,她感到这沉默是很危险的,于是就变得更加心慌意乱。幸而午饭很快就吃完了,孩子们跳起来,快活地大声喊叫着冲进侧室,那纵情的欢叫家庭女教师怎么也压不下去。她丈夫也站起身来,迈着沉重的脚步,目不转睛地走进侧室。
好容易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又掏出那封充满不祥之兆的信,迅速扫了一眼那几行字:“请您立刻给送信人一百克朗。”然后,她就用手把它撕成一条一条的。她把这些碎纸片团成一团,想扔到纸篓里去,但她猛然想起,说不定会有什么人把这些碎纸片拼在一起呢!沉吟片刻,她弯腰凑近壁炉,把那个纸团抛进咝咝作响的壁炉里去了。那白色的火舌向上一跳,贪婪地把这威胁人的东西吞吃了,她这才镇定下来。
就在此刻,她听到她丈夫反身回来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她飞快地跃身而起,由于火焰的反光和措手不及,满脸涨得通红。炉门还泄密般地开着,她笨手笨脚地想用身子挡住它。但他似乎懒洋洋地走到桌边,划着一根火柴点香烟,当火苗移近他的面孔时,她似乎看见了他的鼻翼正在颤抖,他一生气就这样。这时,他安详地朝这边看着,说:“我只想提醒你注意,你用不着把你的信拿给我看。如果你希望对我严守秘密,那你完全有这个自由。”她一声不吭,也不敢抬头看他。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像深呼吸一样从胸腔的最底层吐出一口烟气来,就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这个房间。
她现在什么也不愿意想,只打算浑浑噩噩地多活几天,把全副精力都放在空洞而无意义的活动上去。这所房子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她觉得她必须走上街头,到人群里去,才不致因恐惧而发狂。用这一百克朗总可以从那个敲诈钱财的女人那里买到短短的几天自由吧,这是她的愿望。她决定再冒险出去散散步,更何况还要购买各种各样东西呢,特别是在家里还得设法掩饰自己一反常态的惹人注目的举止行为。她现在可以采取某种逃避的方式了。她从家门走出来,像双眼一闭离开起跳板一样,冲进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总算踏上了坚硬的石砌路面,周围是热烘烘的人流,她以不失太太体面的速度东躲西闪地昂奋地紧走,毫不引人注意地盲目地向前奔去,两眼呆呆地盯着地面,可以理解,她是生怕再碰到那威逼的目光。如果有人偷偷看她,她起码可以装不知道。确实,她觉得她什么也没想,可是每当有人偶然从她旁边擦身而过时,她还是不免吓得一哆嗦。每当听见一个声音,每当身后传来脚步声,每当一个身影从旁掠过,她的每根神经都觉得很痛苦;只有坐在汽车里或待在别人家里,她才能正常地呼吸。
一位先生问她好。抬头一看,她认出这是自己家里从前的一个朋友,一个好说话的可爱的白发老人,从前她总躲着他,因为他会拿他身上的也许只是想象出来的小毛病跟人家纠缠一个钟头。但是她现在只答了他一声谢谢而没有约他同行,实在感到很后悔,因为有一个熟识的男人在身边说不定真能防止那个敲竹杠的女人意外地凑过来攀谈。她踌躇了一下,想回过身去再追补一句;这时,她觉得有人从身后快步向她走来,她连想都没想,便本能地继续向前奔去。但因为心怀恐惧,她变得十分敏感,她觉得背后的人好像越来越近了,她便越跑越快,虽然她知道到头来是甩不掉人家的跟踪的。她发觉脚步声越来越近,预感到那只手眨眼之间就要搭在她身上,她的两肩都吓得颤抖起来了。她越想加快步子,她的双膝就变得越沉重。现在她觉得那跟踪的人已经靠近了,而且听到一个又激动又轻柔地喊着“依莱娜!”的声音,她才不得不捉摸一下这个语声,明白这并不是那个令人惧怕的声音,不是那恐怖的给人带来灾难的女人。她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她的情人。他突然一纵身使她停住了脚步,他差点儿跌到她的怀里。他面孔很苍白,显得很慌乱,露出万分激动的神色,现在见到她的惊慌失措的眼神,又觉得难为情了。他迟疑地举起手来想跟她握手,但见她没有把手伸给他,就又把手放下。她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一秒钟,两秒钟,她觉得他出现得太突然了。在这些充满恐惧的日子里,她偏偏把他给忘了。但现在当她就近看着他那苍白而困惑的面孔时,见他脸上带着茫然若失的神态,眼神里现出种种捉摸不定的感情,她的心头不禁怒火猛起。她的嘴唇直打哆嗦,想要说句什么,她脸上的激动情绪是那样明显,竟吓得他只能结结巴巴地说着她的名字:“依——依莱娜,你怎么了?”可是,当他见到她那不耐烦的样子,就又知罪地添补了一句,“我究竟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呢?”
她呆呆地望着他,难以压制心头的怒火。“您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她嘲讽地笑了笑,“没有!压根儿就没有!只有好处!只有愉快!”
他吓得目瞪口呆,那模样使他的表情显得更天真更可笑。“可是,依莱娜……依莱娜!”
“您不要在这儿叫人看热闹好不好!”她粗暴地斥责他,“也不要跟我做戏了。不用说,她又在左近埋伏着呢,您的那个宝贝的女朋友,一会儿她就又要来攻击我了……”
“谁?……究竟是谁?”
她真想朝他的脸,朝这张呆傻的扭歪的脸揍一拳。她觉得她的手使劲儿握了一下那把伞。她从来没有这样瞧不起、这样恨过一个人。
“可是,依莱娜……依莱娜,”他不连贯地说着,越来越慌乱,“我究竟有什么对你不起呢?……你突然就不来了……我白天黑夜都在等你……今天我在你家门口站了整整一天,等着跟你说几句话。”
“你在等我……原来这样……也有你。”她觉得她都气糊涂了。要是能朝他面门揍一拳,那该多好!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又不胜厌恶地望了望他,好像是在考虑她该不该把整个淤积在心的愤怒发泄出来,当着他的面痛骂一顿。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拥挤的人群。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依然恳切地伸着一只手,直到大街上拥来挤去的人群也把他裹住,像汹涌的波涛推着一块正在下沉的木板,那木板摇晃着,旋转着,拼命抵抗,但最终仍不由自主地被冲走了。
但令人忧虑的是,她不能抱什么好转的希望了。就在第二天,又来了一张便条,又来了一皮鞭,惊醒了她那已经减弱了的恐惧。这一回是要二百克朗,她乖乖地给了人家。在她看来,敲诈的钱数这样猛增,是很可怕的,她也感到财力上应付不了了,因为即使是生活在一个富有的家庭里,她也没有办法私下里弄到大笔的现钱。那么,以后可怎么办呢?她知道,明天可能就要四百克朗,很快就是一千,她给的越多,对方要的也越多,到最后她的财源枯竭了,还会送来类似的信,那可就彻底垮台了。她所买的仅仅是时间,一段喘息的时间,休息那么两三天,也许是一星期,但这是一种充满痛苦和紧张心情的毫无用处的时间。她读不下书,什么事情也不能做,像着了魔似的经受着内心恐惧的追击。她觉得自己真的生病了。有时她不得不突然坐下来,因为心跳得太厉害,一种深沉的忧虑好像铅水一样灌满了她的身体。她感到又痛苦又疲倦,尽管这样,她还是不能安眠。虽然每根神经都在震颤,她还得面带微笑,装作愉快,谁也想象不出她为装出这副高兴的样子做了多大的努力,这是天天如此徒劳无益地克制自己情感的壮举。
在她周围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她这样想——好像从她内心产生的可怕的情绪上看出了一点什么,而这个人所以会这样,只是因为他一直在窥视着她。她觉得她丈夫在不停地研究她的心理,像她对他所做的一样,这样一想,她便不得不加倍小心了。他们日夜都在相互窥测,好像在相互兜圈子,为的是彼此窥探出对方的隐秘,而把各自的秘密隐藏在背后。最近,她丈夫也完全变了。最初审讯般的那几天里他那吓人的严厉已经让位于他的一种独特的亲切关怀,这使她情不自禁地想起新婚的岁月。他待她像照料一个病人,是那样的无微不至,竟使她感到很窘。当她看到他怎样时不时地就帮她补上那么一句使她摆脱困境的话,他怎样向她说明“承认”是多么轻松愉快的时候,她的心似乎都停止了跳动。她明白他的心意,感谢他的爱怜,心情变得愉快起来。但她也觉察到了:随着爱慕心理的滋长,她在他面前的羞愧感也在增强,由于有了这种羞愧感,她的口反而比以前她不信任他时更严了。
在这些日子里,有一天,他跟她面对面相当露骨地谈了一次话。她回到家,走进前厅就听到了震耳的声音,那是她丈夫的声音,又尖锐又果断,还有家庭女教师的吵吵嚷嚷的唠叨声,而且夹杂着哭泣和抽噎的声音。她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大吃一惊。每当她听到高声说话或发现家里有人情绪激动时,她都要吓得浑身一哆嗦。这是害怕要她回答一切的感觉,特别是极怕又来了那样一封信,揭穿了秘密。她打开门的时候,总是先用询问的目光看一看每个人的脸,查考她不在时是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离开以后灾难是不是并没有降临。她弄明白了,这次只是孩子们吵了架,正在进行一次小规模的法庭审讯,便很快镇定下来。一个姑妈几天前给男孩带来一件玩具,是一匹小花马,小妹很生气,因为她得到的是差一等的礼物。她企图为自己争得同等的权利,而且是那样的迫不及待,结果白费心思,反而使得男孩一口回绝了她,说他的玩具连碰也不让她碰,这最先是引起那个女孩公然的愤怒,接着她便不再作声了,她满腹愁闷,显得无可奈何,但又相当倔强。但第二天早上,小马忽然不见了,连点踪迹都没有,怎么找也找不着,最后才偶然在炉子里发现。那丢失了的小花马,已经被剪得稀碎,木头骨架折断了,花色的毛皮撕掉了,塞在肚子里的东西也被掏出来了。嫌疑自然是落到了小女孩的头上;男孩又哭又嚎地去找父亲告发那个可恶的小女孩,于是就开始了审讯。
这次小小的法庭审讯很快就做出了判决。那个小女孩起先拒不承认,当然是羞愧地垂着目光,心虚得声音发颤。家庭女教师出面证明她有错;她曾经听小女孩在气头上威胁过人家,说要把小马扔到窗外去,女孩拼命否认也没有用。她绝望地哭着喊着闹了好一阵子。依莱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丈夫,她觉得,他好像不是在审问孩子,而是在审问她自己,因为说不定明天她就可能这样站在他面前,声音同样的颤抖和一样的结结巴巴。起先,她丈夫目光很严厉,只要孩子硬是不说实话,他就一句句地逼着她放弃反抗,而在她每说一句不承认的话时他却从不生气。后来,遇到沉着脸顽固地否认时,他却好心好意地劝说她了。他直截了当地向她表示,说这种行为从心理上看是有它的必然性的,她最初一气之下轻率地干出这样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根本没考虑这么做会真的伤她哥哥的心,是可以原谅的。他亲口向她保证,说一切都可以得到谅解,那样温和、那样令人信服地对这个变得越来越没主见的孩子解释:她的行为尽管是可以理解的,但又是应该受到谴责的,这样一来,那女孩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一会儿,她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断断续续地吐口承认了。
依莱娜急忙奔过去,想搂住那个哭得满脸泪水的孩子,但那小女孩却气哼哼地推开了她。她丈夫以劝告的口气责备她不该这样过急地表示怜悯,因为他不想一点惩罚不给就了结这件事;因此,他决定不准小妹明天去参加她盼了好几个星期的娱乐活动,这虽然是无足轻重的,但对小妹说来却是很严厉的惩罚。女孩听了他的判词,呜呜地哭了起来;男孩喜出望外,大声叫好,但这样过早的恶意讥笑立刻也把他卷进了这项惩罚之中,因为他幸灾乐祸,也取消了他去参加那个儿童娱乐活动的权利。两个孩子都很悲哀,只是因共同受了惩罚而各有安慰。最后他们离开了房间,依莱娜单独跟她丈夫留在了那里。
现在,她突然觉得机会终于来了,可以借谈孩子的过错和认错来谈谈她自己的事了。如果他现在能宽宏大量地接受她为孩子说情,她知道,她也许就有可能大胆地为自己说话了。“告诉我,弗里茨,”她开口说道,“你真的不想让孩子们明天到那儿去了吗?他们会大为扫兴的,特别是小妹。她干的事,根本没有那么严重。为什么要给她这么严的惩罚呢?难道你不同情小妹她吗?”
他朝她望了一眼。
“你问我是不是可怜她?嗳,我说:今天不能了。事实上是她受了惩罚以后,现在刚刚感到心情轻松了。昨天她把那个可怜的小马撕碎了塞到炉子里,全家人都东寻西找,而她一天到晚都怕人家可能或必定发现它,那才是大为扫兴呢!恐惧比惩罚还要坏,因为惩罚总算有了结局,不管怎么说,总比悬在那儿、比那种神经紧张的无尽无休的恐惧要好。一个罪人一旦受到了惩罚,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很轻松。千万不要让哭泣把你给搞糊涂了:现在已经都说出来了。从前是埋在心里。埋在心里比说出来还要坏。”
她抬头看了看。她觉得,好像他的每句话都是针对她说的。但他仿佛对她根本没有注意:
“事实上就是这么回事,你相信我没错。我是从法庭上和多次审讯中了解到这种情形的。被告人大多数都是由于百般隐瞒真相,由于迫不得已编造谎言来对付千百次隐蔽的小规模攻心。不得不忍受痛苦折磨的。被告人怎样闪烁其词,怎样装死,躺下,看起来是很可怕的,因为人们要让他说出个‘是’字,就得像一把钩子往外拉才行。有时,这个‘是’字已经到了嗓子眼,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从里边往上顶它。他们被憋得透不过气来,几乎就要说出来了。这时,那股邪恶的力量,那不可思议的顽抗和恐惧的感觉,突然向他们袭来,他们就又把它吞了下去。于是,斗争又重新开始。在这种情况下,法官有时比那些被告人还要痛苦。然而,被告人总还是把他看作仇敌,其实他是他们的帮手。我作为他们的律师、辩护人,确实应该警告我的诉讼人,让他们撒谎撒到底,别改口,但我从内心里常常不敢这么做,因为他们不招认比招认和受罚要痛苦得多。我一直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明知有危险也能去干那桩事,可是后来却没有勇气承认,这样没骨气地否认,我认为比任何犯罪行为都可悲可叹。”
“你认为……一直是……一直只是恐惧在妨碍着人们吗?难道不可能……不可能是羞愧吗……因在所有局外人面前说出心里话,因揭穿自己而感到羞愧吗?”
他惊奇地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向来不习惯从她那里接受答案。这句话却扣住了他的心弦。
“羞愧,你说的……这……这自然也只能是一种恐惧……但这是一种较好的……不是怕惩罚,而是……是啊,我懂……”
他站起身来,显然很激动,来回踱着步。这个想法好像在他心里击中了什么似的,他不禁心头一颤,变得十分不安。他突然站住了。
“我承认……羞愧,那是当着人们的面,当着生人的面,在那些像吃黄油面包似的从报上饱餐别人不幸遭遇的贱民面前……但至少总可以向那些关系亲密的人供认嘛……”
“也许,”——她不得不掉过脸去,因为他是那样死死地盯着她,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也许……这种羞愧……在那些自认最亲近的人面前……最厉害。”
他又站住了,好像被内心中一种巨大的力量抓住了似的。
“那么,你是说……你是说……”他的声音一下子就变了,变得非常柔和、低沉——“……你是说……海莱娜 ……可能对别的什么人更容易承认她的过错……也许是对那个家庭女教师……她会……”
“这一点我完全确信……她恰恰是只对你才抗拒得这么顽强……因为……因为你的判决对她是最重要的……因为……因为……她……最爱你……”
他又站住不动了。
“你……你也许是对的……简直可以说是百分之百的对……真奇怪……我怎么就从未想到呢!但你是对的,我希望你别以为我不会宽恕她……我不愿意这样做……正是为了你我才不愿意这样做,依莱娜……”
他望着她,她感到自己在他的注视下脸红了。他是故意这么说呢,还是偶然碰巧,一种阴险狡诈的偶然巧合?她一直觉得非常难以确定。
“这个判决已经撤销了,”——现在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涌上他的心头——“海莱娜自由了,我亲自去通知她,现在你对我满意了吧?或者说,你还有什么愿望……你呀……你看……你看我今天性情够温和的了吧……也许是因为我及时认识了一个错误,心情愉快的缘故。这种情形总是叫人感到轻松的,依莱娜,总是……”
她仿佛心里明白了他强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不知不觉地,她走近他的身边,她感到那句话都要从她心里蹦出来了,他也向前挪动了几步,好像他想要急忙从她手里接过什么东西似的,这举动竟如此明显地使她感到一种内心的压力。这时,她的目光跟他那渴望对方供认的贪婪的目光相遇了,她的全部勇气立刻化为乌有。她的手疲惫地放了下来,她转过脸去。她感到那是徒劳的,她根本不能说出那句话,那句使人获得自由的话,就是它在心中燃烧着,吞没了她的安宁。这警告像近处的雷声在滚动,但她知道,她是不可能逃脱这场风暴的。她的最隐秘的愿望是极想见到那至今使她胆战心寒的扫荡一切的闪电:把真理暴露出来。
看来,她的愿望就要实现了,真是比她预想的还要快。现在这个斗争已经延续了十四天,而依莱娜也感到筋疲力尽了。这时,那个人已经四天没来叫人通禀了,可是如此渗透她全身的,如此使她心神不宁的,依然是恐惧,门铃一响,她总是一跃而起,想赶在仆人前面亲口及时查问清楚是不是那个敲诈钱财的女人的信息。是的,每付一次款,她就买到一个夜晚的安宁,跟孩子静心相处的几个小时,一次户外的散心。
这回听到了铃声,她便离开屋子赶到房门前;她打开门,头一眼就惊奇地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接着便吓得往后一缩,因为她认出了那个服饰一新、头戴时髦帽子的敲竹杠女人的可憎的脸。
“噢,是您本人啊,瓦格纳夫人,这真叫我高兴。我有重要的事找您谈。”不等这位用发抖的手扶着门把手的惊恐的女主人答话,她就走了进来,把伞放下,那是一把鲜艳的红色的阳伞,显然是她以诈骗的方式多次掠夺的第一件赃物。她的动作显得非常自信,好像在自己的住宅里一样,又心满意足又仿佛镇定自若地观察着室内豪华的陈设,什么请求也不提,就继续朝着通向会客室的半开半闭的门走去。“从这儿进,对不对?”她用一种克制的讥讽口吻问。那惊恐的女主人想阻拦她,还一直没找到适当的话,她又沉着地补充说:“如果您觉得不痛快,我们可以很快地把事情办完。”
依莱娜跟着她走,一句反驳的话也不说。一想到这个敲竹杠的女人待在她的住宅里,这样的胆大妄为,完全不顾她的种种最可怕的忧虑,她便觉得头昏脑涨。她觉得,这一切好像都在梦中一样。
“您在这儿日子过得很美啊,太美了。”那个女人坐下来时,带着明显的舒适感赞叹着,“啊,坐在这儿多舒服!还有这么多画。到这儿来一看,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是多穷困了。您的生活真好,太好了,瓦格纳夫人。”
她在人家自己家里这么喜出望外地望着那个有罪的女主人,那个受折磨的女主人忍无可忍,终于冒火了。“您究竟想干什么,您这个诈骗犯!您竟然跑到我家里来迫害我了。但我决不会让您把我折磨死的。我要……”
“您不要这么大声嚷嚷嘛,”那个女人打断了她的话,现出一副侮辱人的秘密神态,“门可是开着呢,仆人会听见您的话的。这可怪不得我呀。我什么也不否认,上帝保佑,归根结底,现在过着这种像我们这类人过的肮脏的生活,我觉得还不如坐牢好呢。但是您,瓦格纳夫人,可要谨慎些呀。如果您实在忍不住要发怒的话,我想不妨先把门关上。但我要同时告诉您,吵骂我是不在乎的。”
依莱娜太太的力量,由于愤怒曾经加强了那么一瞬间,现在见这个女人如此坚定,又明显地衰微下来。她站在那里,像一个孩子等着听老师口头提问一般,真是又谦卑又不安。
“那么,瓦格纳夫人,我不想兜圈子。我的境况很糟,这您是知道的。我早就跟您说过了。现在我需要钱拿去付房租。我已经拖欠好久了,而且还有别的花销。我想总得把生活弄得像个样子。所以我就到您这儿来了,您现在只好援助我——喏,四百克朗就够了。”
“我不能,”依莱娜结结巴巴地说,被这个数目吓呆了,她确实没有这么多现钱了,“我现在手头真的没有这么多钱。这个月我已经给您三百克朗了。要我到哪儿弄钱去呢?”
“唉,会有办法的,您好好想一想。像您这样一个有钱的夫人还不是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就看您愿意不愿意了。”
“可我真的没有钱。我倒是很愿意给的。但这么多我的确没有。我可以给您一些……也许有一百克朗吧……”
“我需要四百克朗,我已经说过了。”像被这非分要求伤害了似的,她粗暴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但我没有那么多呀。”依莱娜绝望地喊道。这时她想:要是她丈夫现在闯进来不就糟糕了吗,他随时都可能来的。“我向您发誓,我没有这么多钱……”
“还是请您尽量筹措一下,肯定会有人借给您的。”
“我不能。”
那个女人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她,好像在盘算她的身上有什么值钱东西似的。
“喏……比方说这枚戒指……把它当出去,不就结了。当然对首饰我并不怎么在行……我从来就一件首饰也没有……但四百克朗,我相信是可以抵押到的……”
“当戒指?”依莱娜太太突然尖叫一声。这是她的订婚戒指,她唯一不曾摘下来的戒指,上面镶着一枚很值钱的珍贵而美丽的宝石。
“喏,到底为什么不行呢?我把当票给您送来,您什么时候想赎就什么时候把它赎回来。您不是又把它弄到手了吗。我不会把它留在手里的。像我这样一个穷女人要这么一个贵重的戒指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您要跟踪我?为什么您要折磨我?我不能……我不能。这一点您必须理解……您看到我已经尽我的可能做了。这一点您可必须理解。您可怜可怜我吧!”
“还没有一个人可怜过我呢。我差一点儿没饿死。为什么偏偏要我来怜悯您这样一个有钱的夫人呢?”
依莱娜想要狠狠地回击她一下。恰在此刻,她听到外面有人关门——她的血液都凝结了。这肯定是她丈夫从办公处回来了。她连想都没想,就从手指上把那枚戒指抹下来,塞给在跟前等着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飞快地把它藏了起来。
“您不要害怕。我走了。”那个女人点了点头,同时,她满意地发现依莱娜产生了一种无名的恐惧,正心情紧张地朝前厅侧耳细听,从那里果然清楚地传来了男人的脚步声。她开开门,向走进屋来的依莱娜的丈夫问了声好,就走掉了;他呢,抬眼看了她一小会儿,仿佛对她并不特别注意似的。
“一位太太,是来打听事的。”那个女人走出去,门一关上,依莱娜就有气无力地解释道。最严重的一刹那总算平安地过去了。她的丈夫没有应声,他安详地走进摆好午饭的那个房间。
依莱娜觉得,她手指上那个一向有凉丝丝的指环保护着的地方好像空气在燃烧似的,似乎每个人都必定要像看一块烙痕般朝她手指上那个光秃秃的地方望去。在吃饭的时候,她老是掩藏那只手;她一边这么做,一边讥笑自己那种非常敏锐的感觉,那就是她丈夫的目光不停地对着她的手扫视,手挪到哪里视线也跟到哪里。她千方百计地想引开他的注意力,不间断地提问题,力图使谈话滔滔不绝地继续下去。她说呀说的,一会儿对他,一会儿对孩子们,一会儿又对家庭女教师,她一再用微弱易燃的火花点燃谈话的火焰,但气总不够用,胸中一再出现憋气的现象。她试着装出高兴得忘乎所以的样子,想诱引别人也都欢欣雀跃起来,她挑逗着孩子,煽动他们相互斗殴,但他们并没有打起来,也没有笑;她自己有这样的感觉,想必在她的快活举止里有什么不对头的东西使别人不由得感到诧异。她越尽力去做,她的尝试便越不见成效。最后她疲倦了,也就一声不响了。
别人也都沉默不语;她只听得见盘子的叮当声和越来越明显的恐惧的心跳声。这时,她丈夫突然说道:“今天你把戒指弄到哪儿去了?”
她吓得周身一颤。心里冒出一句话,像用相当大的声音说:完了!但她还本能地防守着。她觉得,现在应该把一切力量都集中起来。只是为了找出一句话,一个词。只是为了再找到一个谎言,最后的一个谎言。
“我……我把它送到外面擦洗去了。”
好像是为了加强这句假话,她果断地补充说:“后天我就把它取回来。”后天。现在她把自己的手脚捆住了。如果她取不回来,这个谎非破产不可,她自己也不能幸免。现在是她自己给自己提出的期限,所有这些乱糟糟的恐惧心理现在突然使人产生了一种新的感觉,一种因意识到事情很快就要结束而产生的愉快感觉。后天:现在她知道她的期限了,感到从这既定事实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压倒了恐惧的安宁。从内心深处升起一种东西,一种新的力量,求生的力量和寻死的力量。
她坚信事情很快就要完结,便感到心中的一切都意想不到地豁亮起来。心慌意乱奇妙地让位于清醒的思维,恐惧让位于一种她本人业已陌生的清澈的安宁,多亏这样她才一眼看清了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事体和它们的真正价值。她估量自己的生活,觉得它毕竟没有完全失去意义,如果她要保持这种生活,而且使它在新的高度上变得更有意义,这一点她是在这些充满恐惧的日子里认识到的,如果还能够没有污点、没有恐惧、没有谎言地重新开始生活,她是很愿意的。但是要以离了婚的女人、丑行昭著的荡妇的身份生活下去,对此她却实在没有这种气力了,同时对继续干那种花钱购买时间有限的安宁的冒险勾当也完全厌倦了。她觉得,反抗嘛,现在已经是不能设想的了,结局临近了,被她丈夫、被她的孩子们、被她周围的一切包括她自己所抛弃,已经迫在眉睫了。从一个随时都会出现的敌手眼皮底下逃走,是不可能的。可靠的出路是承认。但她决不能,这她现在很明白。只有一条道路是畅通的,但一踏上这条路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上午,她把信件全烧了,按部就班地干起各种琐事来,但她却尽量避免见到孩子们,乃至她所喜爱的一切。她现在一心想的是,生活千万不要再用寻欢作乐来诱惑她,千万不要使她空犹豫,破坏她的既定决心。于是,她便又走上街头,想最后碰一碰运气,现在她竟愿意,简直是渴望碰到那个敲竹杠的女人了。她又一步不停地穿过一条条大街,但再也没有以前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了。她已经从内心里懒得抗争了,她走呀走的,像履行职责似的走了两个小时。什么地方也见不着那个女人。但失望不再使她感到痛苦了。她是这样的浑身无力,简直不再想见到她了。她仔细地瞅着人们的脸,她觉得所有的人都是陌生的,所有的人都是无用的,可以说是没有生命的。所有这一切不知怎么已经变得遥远了,消逝了,不再属于她了。
现在,她计算了一下到晚上还有几个小时,结果不禁大吃一惊,多么奇怪:还剩这么多时间呢,一个人为了与世永别本来只要很少一点时间就够了。当你知道你什么也带不走时,一切也就显得没有多大价值了。一种睡意向她袭来。她又机械地走上那条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一个马车夫在危急的刹那勒住马,她才看见车辕已经紧贴她的前胸了。车夫骂了一句难听的话,而她还没转过身来就想到了:这可能就是得救或迁延时间的征兆。来一次车祸,她就不必下那个决心了。她疲惫地继续向前走去:这样什么也不想,只是心中有一种乱糟糟的死之将临的阴暗感觉,觉得有一层雾轻轻地向下飘来,遮住了一切,倒也使人感到很舒适。
她偶然抬头看了一眼街名,结果吓得全身颤抖起来:她信步走来,已经快走到她以前情人的家门口了。难道这是一种预兆不成?他也许还能帮她一把,因为他肯定知道那个女人的住址。她几乎高兴得全身都在抖动。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没想到这最简单不过的事呢?他现在就一定会跟她一起到那个坏女人家里去,把事情彻底了结了。他一定会逼着她停止敲诈,甚至可能给她一大笔钱,让她离开这个城市。现在,她想到近来对这个可怜的人这么不好,感到很后悔,但他会帮助她,这一点她是完全相信的。多么奇妙:这个救星现在才来临,就在现在这最后的时刻!
她匆匆跑到楼上去按门铃。没人开门。她听了听:觉得好像听到了门后有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她又按了一次门铃。又是一阵静寂。从里边又传来了轻轻的响声。这时,她实在忍耐不下去了:她不停地按起铃来,要知道,对她说来,这是生命攸关的呀。
里边终于有人走过来,门锁咔嗒一响,开了一道门缝。“是我。”她赶忙小声说。
这时,他开开了门,好像很尴尬。“是你……噢是您……尊贵的夫人,”他结结巴巴地说,显得很窘,“我本来……请您原谅……我本来……对此毫无精神准备……对您的来访……请您原谅我这个装束。”说着,他指了指他的衬衫袖子。他的衬衫半敞着怀,没有系领带。
“我有急事要跟您谈……您必须帮助我。”她激动地说,因为他像对待一个乞丐似的一直让她在走廊里站着,“莫非您不愿意让我进来,听我说一分钟话?”她愤愤地补充说。
“请——”他困惑地讷讷道,斜瞟了一眼,“只是我现在……我不很方便……”
“您非听我说不可。这是您的过错呀。您有义务帮助我……您必须把那个戒指给我要回来。您责无旁贷。要么,您起码得把地址告诉我……她一直不让我安宁,可是现在她不见了……您是责无旁贷的,您听见了吗,您责无旁贷。”
他木然凝视着她。这时她才发觉,她气喘吁吁地说的这些话是很不连贯的。
“唉,是这么回事……您不知道……就是您的情人,您以前的情人,这个混账东西有一次看见我从您这儿走出去,从那个时候起她就跟踪我,敲诈我……她都要把我逼死了……现在她拿走了我的戒指,可这枚戒指我不能没有。今天晚上以前我必须把它弄回来,您知道了吧,在今天晚上以前……您帮我找那个女人去要,好吗?”
“但是……但是我……”
“您愿意,还是不愿意?”
“但我的的确确不知道您说的是谁。我从来没跟女诈骗犯打过交道。”他近乎粗暴地说。
“原来如此……您不认识她。那么说,她是凭空捏造了。可她知道您的名字和我的住址。这样说来,她敲诈我也不是真的了。我呢,也是只不过做了这么一场梦罢了。”
她尖声笑起来。他觉得很不舒服。霎时,他脑子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她可能是疯了,她眼里射出的光就是癫狂的嘛。她的举止很不正常,说的这些话也毫无意义。他胆怯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请您镇静镇静……尊贵的夫人……我敢肯定,您弄错了。这根本不可能,这想必是……不,我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我不认识这类女人……我可以向您保证,这肯定是一个误会……”
“那么,您是不愿意帮助我了?”
“不不……只要我办得到。”
“那好……您来。咱们一起到她那儿去……”
“到谁那儿去……究竟到谁那儿去?”见她现在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又心惊胆战地想:莫非她疯了?
“到她那儿去……您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当然……当然愿意。”——他疑心她是精神失常了,因为她这样迫不及待地催逼他,他便越来越相信这个想法是对的了。——“当然……当然愿意……”
“那您倒走呀……这可是跟我生死攸关的呀!”
他强忍着不笑出来。接着,他突然变成了一本正经的样子。
“对不起,尊贵的夫人……我此刻不行……我有钢琴课,现在我不能中断……”
“原来这样……这样……”她直冲着他的脸尖声地笑起来,“您就这样上钢琴课呀……光穿一件衬衫……您不是骗人是什么!”突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朝屋里冲过去。他想拦住她。“那么说,她,那个女骗子,现在是在您这儿?原来你们是唱的双簧啊。说不定你们是平分你们从我那儿勒索来的一切东西。但我要亲手抓住她,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她大声嚷着。他拉住她不放,但她跟他扭斗了几下,挣脱了身子,便朝着他卧室的门奔去。
一个身影向后紧退,那个人显然是在门边偷听来着。依莱娜失神地凝视着站在稍嫌凌乱的盥洗室里的一个陌生女人,那个女人急忙把脸掉了过去。她的情人从后面扑过来,想拉住他认为精神失常了的依莱娜,想阻止不幸事件的发生,但她又从那个房间走出来了。“请您原谅。”她喃喃地说。她的脑子嗡的一声全乱了。她给搞糊涂了,只感到憎恶,无限的憎恶和疲倦。
“请您原谅,”当她看见他在身后不安地望着她时,她又说了一遍,“明天……明天您就会什么都明白了……就是说……我……我自己也一点儿都不明白了……”她对他说,像对一个陌生人似的。没有一点东西能使她想起她曾经委身于这个人,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还存在了。现在,一切都比先前要乱得多,她只知道,肯定是哪里有人扯了谎。但是她太疲倦了,不能想了,太疲倦了,不能看了。她闭上眼睛,走下楼梯,像一个被判处绞刑的罪人。
她从楼里走出来,大街上已经昏黑了。她转念想到,也许那个女刽子手现在正在街对面等着呢,也许现在到了最后的时刻还会得救吧。她觉得,她似乎应该合起掌来向被遗忘了的上帝祈祷。啊,要是再能买到几个月的时光,夏日到来前的几个月时光,该多好啊!等夏天一来,就到某地去过一阵宁静的日子,让那个女骗子找都找不着,生活在草原和田野之间,只要一个夏天就行。她放心大胆地张望着已经隐没在黑暗中的街道。她似乎看到有一个人守候在街对面一个人家的房门口,但现在她走近时,那个人却向后远远地退到走廊里去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那个人很像她的丈夫。今天她这是第二次产生怕在街上突然见到他和他的目光的恐惧心理了。为了看得真切些,她迟疑地站了一会儿。但那个人消失在黑暗里了。她心神不宁地继续向前走,心情紧张得出奇,总觉得好像后边有一道逼人的目光看着她的颈项。她又转过身来,但那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了。
不远处就是药房。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就走了进去。药剂师助手拿起药方,准备取药。就在这一分钟里她便把一切东西都看在眼里了,光亮的天平,小巧的砝码,不大的标签,还有柜子上边那些标着形体生疏的拉丁文名称的小药瓶。她下意识地随着目光拼读着这些药名。她听见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她闻到特殊的香味,各种药品散发出来的那种腻人的甜味,于是,她突然想起童年时代她母亲总是要她去买这类药,因为她喜欢闻这种药味,喜欢看那许多闪着奇光异彩的小瓶小罐。这时,她猛然记起,她有一次出门忘了跟母亲说一声,她可怜的老母亲对她多么挂念。依莱娜惊恐地想,她当时是多么害怕呀……但药房的店员已经在数那些从一个大肚瓶往一个小蓝瓶里滴的明亮的水滴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是死神从这个大肚瓶进到了那个小瓶里,很快它就要从这个小瓶流入她的血管,她不禁感到有一股寒气咝咝地通过了全身。她麻木地,如同昏昏欲睡般呆望着他的手指,那几个手指现在正在把瓶塞塞在装满了药水的小玻璃瓶的瓶口上,在那潜伏着危险的圆瓶上包了一张纸。可怕的思想一露头,她的一切感官就都被钳制住了,完全麻木了。
“您给两克朗吧。”那个店员说。她从沉思中醒来,出神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她机械地把手伸到钱包里去掏钱。她心里觉得还像做梦一样,她瞧着那些硬币,就是不能立刻辨认出大小,不自觉地拖延了付款。
就在此刻,她觉得她的胳膊冷不防被人推到了一边,听到硬币落到玻璃盘子里的响声。一只手从她身边伸过来,抓住了那个小瓶子。
她不由得转过身来。她的目光忽然呆愣愣地不动了。原来是她的丈夫紧闭着双唇站在那里。他的脸很苍白,脑门上冒出了汗珠。
她觉得自己就要昏过去了,只好用力扶住桌子。突然她明白了,刚才在那家房门口窥伺的就是他呀;她心里早就预感到是他在那里,在那一瞬间她的思想就全乱了。
“走吧。”他用沉闷、哽塞的声音说。她呆呆地望了望他,因在自己内心深处最秘密的角落意识到要服从他而惊讶不已。她身不由己地移动脚步跟着他走。
他们并排沿大街走着,彼此谁也不看谁。他手里一直拿着那个小瓶子。有一回,他站住擦了擦额头的汗。她也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但她不敢朝他那边看。谁也不说一句话,街上的喧闹声在他们之间起伏波动。
到了楼梯口,他让她走在前面。他一不在她身边走了,她的步履立刻摇摆起来。她停住脚步,镇定了一下。他一把扶住她的胳膊。这一碰反而把她吓得一哆嗦,她赶紧加快步伐,走完最后几级楼梯,来到楼上。
她走进屋。他随她进来。四壁漆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他们一直没说一句话。他把包瓶子的纸撕下来,打开小瓶,倒掉药水,然后就使劲把它扔到一个墙角里去了。听到啪啦的一声响动,她吓得周身一颤。
他们沉默不语,一声不响。不朝他看,她也感觉到了他是在克制着自己的情感。终于他向她走了过去。近了,现在就要到她跟前了。她都能感到他粗重的呼吸了,她瞪着呆滞的像蒙了一层云雾似的眼睛,看到他两眼射出的光一闪一闪地从房间的黑暗里向前移动。她等着听他大发雷霆,她怕他的手猛力一把把她抓住,她吓得四肢僵硬,全身发抖。依莱娜的心停止了跳动,只有每根神经像绷得紧紧的琴弦在震颤;一切都在等待着惩罚,甚至可以说,她是盼他发怒了。但他始终都不作声,她不胜惊奇地感到他走到身边来竟是那样的温柔。“依莱娜,”他说,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柔和,“你我还要彼此折磨多久呢?”
这时,犹如一种野兽的下意识的哀号,突然间,像抽风似的,以极大的冲力从她心里爆发了,终于冲出来了这几周以来一直闷在胸膛、压在心底的抽泣。仿佛有一只愤怒的手揪住她的心拼命地摇动,她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晃起来,要不是她丈夫一把扶住了她,她就摔倒了。
“依莱娜,”他抚慰着她,“依莱娜,依莱娜。”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温和地叫着她的名字,好像他用这越来越轻柔的语调就能使她那痉挛神经的绝望的骚动平息下来似的。但是回答他的,只是抽泣;狂乱的骚动,痛苦的心潮滚过她的整个躯体。他托住她的不住战栗的身体,把她抱到沙发上,让她躺在那里。但抽泣并没有停止。像触电一般,她边哭边抽搐,全身都在耸动,仿佛有无数因恐惧和寒冷而产生的波缓缓地流遍这受折磨的肉体。全部神经,几周以来就在紧张地等待着这最难忍受的一刻,现在已经被撕得粉碎;巨大的痛苦肆无忌惮地折磨着这毫无知觉的躯体。
他极其不安地靠住她那筛糠般抖动的身体,抓着她冰冷的手,先是镇静地,然后便怀着恐惧和激情,发狂地吻着她的上衣,她的脖颈,但她那蜷缩的身躯依然像被撕裂似的不停地颤抖,那抽泣像一泻千里的翻卷的波涛从她的内心滚滚地上升。他触到了她的脸,脸是凉的,像泪洗的一般,而且还感到了她太阳穴那里的血管在嘭嘭地跳动。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向他袭来。他跪下了,想凑近她的脸去说话。
“依莱娜,”他不停地抚摸着她说,“你哭什么呀……现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干吗你还要折磨自己呢……你不必再害怕了……她再也不会来了,再也不会……”
她的身体又抽搐起来,但他用双手按住了她。他不停地吻着她,东一句西一句断断续续地说着,表示道歉: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向你发誓……我真没想到你会吓成这个样子……我只不过想向你大喝一声……唤你回来尽你的义务……只是要你离开他……永远离开……回到我们中间来……我偶然听说了这件事的时候,我确实没有别的好选择……我又不能对你直说……我想……我总认为,你会回头的……因此我就委派她,那个可怜的女人,追逐你。她是一个可怜的人,一个女演员,一个被解雇了的……她当然也不愿意干这种事,是我想要这么做的……我看出,这是不对的……但我的确是想要把你拉回来……难道你没有看出我愿意宽恕你吗?但你并不理解我呀。但是……我可没想把你逼到这个地步……看到这一切,我自己心里更难过了……我步步严密地监视过你……都是为了孩子,你知道,为了孩子我不得不逼着你……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话的声音很近,但她听起来好像很远很远,模模糊糊的,并没有听懂。一种哗哗的声音在她心中震荡,把一切声音都压了下去,每个感觉都消逝在各种感官的躁动不安之中。她感到有人触动她的皮肤,一次又一次地吻她,抚摸她,感到自己变冷了的眼泪,但体内的血液却在鸣响着,充满一种沉闷的吓人的喧闹声,这声响猛烈地膨胀起来,现在竟像急剧的钟声一样在轰鸣。接着,她便陷入了昏迷状态。在昏迷中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有人给她脱衣服,她像透过一层层云雾似的看见了她丈夫的面孔,那张面孔现出又亲切又关心的神情。然后她便坠入了黑暗的深渊,进入长时间未有过的、黑沉沉的、无梦的睡眠中。
第二天早上,她睁开眼,屋里已经全亮了。她觉得心里也豁然开朗了,她的血液像被暴雨洗净了一般,变得清清亮亮的了。她试图回想一下她所经历的,但她仍然觉得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一切都是不真实的,轻飘飘的,没有拘束的,就像在梦中飘飘摇摇地穿过一个又一个厅堂,她想起了那次憋得要死的感觉;为了证实醒来的经历是真实的,她试探着摸了摸自己的手。
突然,她吃惊地全身一颤:那枚戒指在她手指上闪着微光。她猛然间完全醒过来了。她在半昏迷状态中听到了又好像没听见的那些杂乱无章的话,一种使她不敢想也不敢猜疑的充满不祥之兆的忧郁的感觉,现在突然使人清楚地看到了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她霎时间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她丈夫提的那些问题,明白了她的情人为什么那样吃惊;所有的人都潮水般地涌现出来了,她看见了那个把她缠了进去的罗网。她很愤怒,也很羞愧。每根神经又颤抖起来,她几乎后悔不该从那无梦的、没有恐惧的睡眠中醒来了。
这时,从隔壁房间传来了笑声。孩子们起床了,像清晨刚刚醒过来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她清楚地辨出了男孩的声音,初次惊奇地感到他的声音真是太像他父亲了。她双唇微微一动,露出一丝微笑,那微笑一直静静地留在她的嘴边。她闭上眼睛躺在那里,为的是更深地体味体味她过去的生活情景,还有她现在的幸福境遇。心中不免仍然有些隐隐作痛,但这是有益于身心的痛苦,灼人而又温和,就像伤口完全愈合之前那样钻心的痒痛。
(关惠文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