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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润心田

去年夏天,天气奇热,久旱未雨,致使全国庄稼歉收,多年以后人们对此还记忆犹新,心有余悸。六七月里只有个别干旱地区的地里下了点阵雨,八月以来就滴雨未见。我和别人一样,原以为在蒂罗尔 的山谷里会凉快些,哪晓得就连这里高山上的空气也被火焰和尘埃染成了番红花般的颜色,热得灼人。一大早,黄色的太阳像高烧病人的眼睛,从空漠的苍穹里迟钝地盯着毫无生气的原野。几小时以后,晌午的黄铜蒸锅里缓缓腾起一片淡白的、闷热的蒸汽,弥漫在整个山谷里。远方,白云石山 巍然耸立,上面白雪皑皑,纯洁明净,但只有眼睛才能从中感觉到白雪闪耀的清凉,而在这蒸锅似的山谷里,白天黑夜都弥漫着一股热气,它那千百片嘴唇贪婪地把人们身上的一点水分吮干吸尽。这种时候,要是眷恋地望着白云石山,想着白云石山上此刻也许正在呼呼吹拂的清风,那是很让人痛苦的。在这正在沉沦的世界上,植物枯萎,树叶凋零,溪流干涸,就是在人的内心,一切有生气的运动也渐渐停滞了,时间变得无聊而懒散。我和别人一样,这些没尽头的日子几乎都是在房间里打发过去的,半裸着身子,拉上窗帘,无可奈何地等待天气的变化,等待凉气的降临,没精打采、软绵绵地做着下雨的梦,做着下大雨的梦。不久,连这个愿望,这种思绪,也变得模糊郁闷和无可奈何了,就像热切盼望雨水的小草的心愿和默然不动、雾气弥漫的树林的压抑的梦一样。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而雨还一直没有下。从早到晚太阳晒得大地灼热如焚,它那折磨人的黄色目光还渐渐染上了神经病人的那种迟钝的执拗。整个生命仿佛都要停滞了,一切都是静悄悄的,连牲畜也不叫了,从白闪闪的地里传来的只是浮荡着的暑气的轻声歌唱——这沸热的世界的嗡嗡的蒸腾声,除此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我本想到树林里去,在绿叶颤动的阴影里一躺,以躲避那太阳的执拗的黄色的目光;可是就连这几步路我也懒得走。于是我就在旅馆门前找了把藤椅坐下;华盖似的屋檐在沙砾上投下一条细长的阴影,我躲进阴影里,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薄薄的四角形阴影渐渐缩小,太阳爬到了我的手上,我挪动一下位置,随后又往椅子上一靠,呆呆地望着迟钝的阳光出神,没有时间感觉,没有期待,没有意愿。时间在这可怕的闷热中熔化了,在沸烫的、失去理智的梦里煮烂了,融解了。在外面,空气灼烫着我的毛孔,在我体内,扑腾扑腾跳动着的血液在猛烈地捶打,我能感觉到的就是这些。

突然,大自然里仿佛飘过一丝呼吸,很轻很轻,仿佛是从某处发出来的热切的、憧憬的叹息。我当即一跃而起。这不是风?当时的情景我已经记不得了。枯萎的肺叶已经许久没有饮过这种清凉剂了,所以我并没有感觉到风已经挨近了我,我还蜷缩在那屋顶投下的一隅阴影之中;但是那边山坡上的树木一定感到某种异常的东西来到了,因为它们一下子都轻轻地晃了起来,似乎彼此在喁喁细语。树木之间的影子也晃荡起来了,像是一种活的、激动的东西来回忽闪。突然,远方响起了一个低沉而震荡的声音。果然,起风了,习习的、哗哗的风声俄而变成了低沉的呼啸,现在则是狂风咆哮了。突然间,一团团烟雾似的尘土惊恐万状,越街穿巷,都朝同一方向席卷而去;原先栖息在浓荫深处的小鸟,现在也飞在空中吱吱乱叫,马在那里鼻喷白沫,远处的山谷里牛羊在咩咩直叫。一定是什么威力无比的东西苏醒了,而且临近了,大地已经知道,树林和动物也已经感觉到了,天空中已经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轻纱。

我兴奋得浑身颤抖。我的血液受了酷暑的刺激在涌流,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在吱吱作响;对于风的欢乐和雷雨的怡然的喜悦,我过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了解得深切。雷雨快来了,已经临近了,天空乌云密布,雷声隆隆。风把一团团白云慢慢推了过来,山的背后气喘吁吁,仿佛有人在滚动着千斤重的东西。有时这吁吁的喘气声似乎倦了,暂时停歇下来。随后枞树颤动得越来越轻了,似乎它们也想谛听一下,我的心也在跟着颤动。极目望去,各处的大自然同我的心情一样,也都在盼雨。地上那些长长的龟裂,犹如张开的一张张干渴的小嘴巴。我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毛孔也一个个张开了,在紧张地寻找凉爽,寻找雨水带来的凉冰冰的、让人哆嗦的欢快。我的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握了起来,好像会把云层抓住,迅速扯到这干旱的世界上来。

云层真的来了,懒散地、黑压压地来了,像许多圆圆的、鼓鼓囊囊的口袋,由无形的手推了过来。这都是些沉甸甸的、带雨的乌云,它们互相碰撞的时候,像坚硬的东西发出隆隆巨响,有时从乌云的表面打过一道微弱的闪电,像是嚓地一下划亮一根火柴。后来云层现出了蓝色的亮光,显得异常险峻。云层越堆越厚,越来越黑。铅灰色的天空,像剧院的防火帷幕在徐徐下垂。现在整个天穹都蒙了一层乌黑,闷人的溽热空气都被压缩在一起,最后的一次期待现在默默地、可怖地开始了。一切都被从天穹上垂下来的沉甸甸的乌云窒息了,鸟儿也不再吱吱鸣叫,树木站立着,气都不呵一声,就连小草也不敢颤动一下;天穹像一口金属棺材,罩着这炎热的世界,世界上的一切都因为盼着第一道闪电而凝固起来。我屏住呼吸在这里站着,双手互相交叉套扣着,浑身紧缩,感到一种奇特的、甜蜜的恐怖,因此我一动也不动。我听到身后人们在四处奔跑,他们从树林里,从旅馆的大门里出来,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奔跑躲避;侍女放下卷帘式百叶窗,吱吱咯咯关上窗户。突然间,一切都呈现出忙乱、兴奋,人们都在搬东西,作准备,时间紧迫。只有我纹丝不动地站着,神经极其兴奋,缄口不语,我整个身心都憋着一声呼喊,见到第一次闪电时的一声喜悦的呼喊,这声呼喊已经升到我的嗓子眼了。

这时我突然听到紧挨我身后发出了一声叹息。那是从痛苦的内心里突发出来的。在这声叹息里还交织着一句热切的话,好似在哀求:“但愿马上就下雨吧!”这声音是如此强烈粗犷,威力无比,它是从压抑的感情里迸发出来的,仿佛是干旱的土地,是在铅一般沉重的天穹的压力下被折磨、被窒息的原野,用它裂开的嘴唇自己喊出的。我转过身。背后站着一位姑娘,这话显然出自她之口,因为她的嘴唇,她那苍白的、微微噘起的嘴唇,还干渴地张启着,她倚在门上的胳膊在微微颤动。她的话不是对我说的,也不是对其他任何人说的。她俯着身子,好像在深渊之上,她的眼睛毫无光泽,望着外边垂挂在枞树上的暗影呆呆地出神。她的目光黑而空,像无底深渊,呆板地朝深远的天空凝望。她贪婪的目光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高空,注视着团团云层,以及悬在云层上面的雷阵雨,她的目光根本就没有触到我的身上。因此我可以从容不迫地打量这位陌生的女子。我看见她那隆起的胸脯,看见梗塞着她咽喉的东西在往上挪动,看见她敞开的衣服里裸露着的柔嫩的脖子在打颤,最后连嘴唇也动了,干渴得张开了,又说了这句话:“但愿马上就下雨吧!”我又一次感到,这是整个郁热的世界发出来的叹息。她那雕像般的体态上,她那松弛的眼光里有种夜游症和梦幻般的神情。她站在那里,白色的衣服衬托着铅灰色的天空,我觉得她本身就是干渴的化身,体现了整个干旱的大自然的期望。

我身旁的草丛里发出了轻轻的窸窣声。屋子的飞檐上有什么东西在敲打。滚烫的沙砾上响起了轻微的沙沙声。突然间,到处都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突然意识到,感觉到,这是沉甸甸地落到地上的雨点,初下的、落下就蒸发的雨点,是一场清凉的倾盆大雨的幸运的使者。啊,下了!已经下了。我幸福地陶醉了,失去了自制。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精神振奋过。我跳到前面,用手接了一个雨点。雨点沉甸甸、凉冰冰地打在我的手指上。我摘掉帽子,要好好体验一下雨点打在头发上的乐趣。我焦急得发抖了,我要让雨水把我淋个透,我要在我灼热的、窸窣干裂的皮肤上。在张开的毛孔里,一直到兴奋的血液中来感受一下雨水的滋味。噼噼啪啪的雨点还很稀疏,但我已经预感到倾盆大雨将要到来,我仿佛已经听到了雨水哗哗而降,像开了闸一样,仿佛已经感觉到老天爷在把幸福的甘露往树林上,往这郁闷的、烤焦的世界上倾泼。

可奇怪的是雨点没有更快地落下来。掉下的几颗雨点寥寥可数。雨一滴、一滴、一滴地下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丝丝的声音,周围还有微微的呼啸声,但是这些声音并不愿合在一起,奏出一支雨水哗哗的大型乐章。雨怯生生地下着,节奏非但没有加速,反而放慢了,而且越来越慢,最后居然一下停止了。这就像钟的秒针突然停止了滴答声一样,时间凝固了。我这颗因焦急而燃烧起来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下来。我等啊,等啊,但是雨并没有下。天空中突兀着灰黑色的云头,黑黝黝、呆愣愣地朝下凝望,几分钟之内万籁俱寂,但随后天幕上仿佛划过一道微弱的讥讽的光亮。天空先从西边开朗起来,云墙慢慢散去,但云层继续滚动着,发出微微的隆隆声。莫测深厚的乌云越来越浅,越来越薄,正在悉心倾听的原野看到地平线上正在发亮,于是陷入一种无能为力的、没有得到满足的失望之中。树木怒火中烧,气得发着最后的、微微的颤抖,它们俯下曲枝,刚才贪婪地伸长脖子的树叶,又有气无力地缩了回去,像死了一样。云层越来越透明,毫无防御能力的世界上空,现出了凶恶而危险的明亮。雨没有下来,雷阵雨消散了。

我浑身颤抖。我感到愤怒,感到一种无意义的、束手无策的愤怒,失望的愤怒,被出卖的愤怒。我真想狂呼怒骂一阵,这时我心里起了一种砸东西的欲望,一种做坏事和冒险的欲望,一种想报复的、无意义的冲动。我在自己心里体验了整个被出卖了的大自然的痛苦,感觉到小草的热切的期望,马路的炽热,树林蒸发的雾气,石灰石的灼烫,整个被欺骗的世界的干渴。我的神经像铁丝一样烧红了:我的神经像通了电似的颤了一下,一直传到带电的空气里,在我绷紧的皮肤下,神经像许许多多小火苗在燃烧。一切都使我感到痛苦,所有的响声都像长了锋利的尖尖,锥刺着我,一切都好像被细小的火焰围了起来,极目所见,一切的一切都在燃烧。我内心深处十分激动,我觉得许多意识往常都默默地在郁闷的脑子里沉睡,现在像许许多多小鼻孔,一个个都张开了,我感到每个鼻孔里都有一团烈火。我也弄不清楚,这里面哪些激动是属于我自己的,哪些是属于世界的。世界与我之间存在的一层感情的薄膜业已撕破,一切东西都激起了共同的失望。我晕晕乎乎地凝视着,下面山谷里慢慢亮起了灯光,我觉得每一盏灯都照进了我的心扉,每一颗星星都在我的血液里燃烧。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都充满了同样极度狂热的激动,在痛苦的魔术中,我觉得在我周围膨胀起来的一切东西都好像压进了我的心里,并在那里生长、燃烧。我觉得,那个包含在千姿百态之中的神秘莫测、生气勃勃的内核,仿佛在我的内心深处燃烧起来了,我感觉到一切,在神奇的真实意识中,我感觉到每一片树叶的愤怒,感觉到那只耷拉着尾巴绕着几扇门窜来窜去的狗的迟钝的目光,一切我都感觉到了,而我所感觉到的一切都使我痛苦。我的身体几乎也开始燃烧了,当我现在用手指去抓木门的时候,手指下面像有导线,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带着点干焦味。

晚餐的锣声响了。铜锣的声音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这声音也充满了痛苦。我转过身。这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那些起先惊吓地、激动地从这里跑过去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他们在哪里,那些怀着热切的祈望在这里站着的人在哪里呢?在失望、迷惘的几分钟里我把他们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切都消失了。我孤零零独自一人站在这沉默不语的天地里。我又用目光把高空和远方扫视一次。天空里现在空荡荡的了,但并不澄清。星星上面蒙着一层浅绿色的薄纱,正在升起的月亮闪烁着猫眼似的凶光。天空的一切都是苍白的,嘲讽式的,危险的,但在这看不见的球体下面,现在正是夜色朦胧,磷火点点,像是热带海洋,飘荡着一个失望的妇人的痛苦而淫荡的呼吸。天空中还有最后一抹亮光,明朗而带着嘲讽的意味,地上笼罩着郁闷的黑暗,感到疲惫和累赘,万物之间相互各怀敌意,天和地之间正在展开一场可怕的无声的战斗。我深深呼吸着,饮进腹中去的只是激动。我伸手抓了一把草,草像木头一样是干的,在我手指间窸窣作响。

锣声又响了。我真讨厌这死亡的声音。我一点也不饿,也不想到别人那里去凑热闹,但是这外面的寂寞又太可怕了。整个沉重的苍穹默默无语地压在我的胸口,我觉得再也经受不住铅一般沉重的苍穹的重压了。我走进餐厅。小桌子已经坐满了。人们在轻声交谈,可我还觉得声音太响。嘴唇的轻微的呷啜声、餐具的叮当声、碟子的嘎嘎声,每一个手势、每一次呼吸、每一道目光——这一切触着我激动的神经的东西都使我感到烦恼。这一切都震颤着我,使我感到痛苦。我抑制住自己,以免行动有失检点,因为我从自己的脉搏上感觉到,我所有的感官都烧得冒烟了。我又没法不看见这些人,而当我见他们恬静地坐在那里,吃得津津有味、悠闲自得的神气,我就火冒三丈,这时我恨他们每一个人。他们吃饱喝足,在那里憩歇,对世界的痛苦漠不关心,快要渴死的大地的胸腔里无声的癫狂正在激荡,而他们对此却无动于衷,因此某种嫉妒袭上我的心头。我的视线向所有的人扫了一遍,想看一看是否有人和大地有同样的感觉,但是所有的人好像都没精打采,无动于衷。这里全都是恬静安逸的人,呼吸着的人,清醒的人,没有感觉的人,健康的人,只有我一个病人,一个正在发着世界的高烧的病人。侍者给我端了饭菜来。我试着吃了一口,但又不愿下咽。一碰到饭食,就会使我讨厌。我的心里充满了郁闷、烟雾,和苦痛的、患病的、备受折磨的大自然的难闻的热气。

我旁边的一张椅子挪动了。我怔了一下,直起身子。现在我听到任何声响都好像是烧红的铁熨在我身上一样难受。我朝那边瞧了瞧,全是陌生人,是新来的,我都不认识。一位老先生及其夫人很是文静,他们来自市民阶层,眼睛圆圆的,镇定自若,面颊随咀嚼而一动一动地伸缩着。他们对面是一位年轻姑娘,半背着我,显然是这两位老人的女儿。我只看到她的颈项,白皙而细嫩,往上就是一头黑黑的,几乎是黑里透蓝的头发,像是一顶钢盔。她坐着一动不动,从她那呆呆的神情,我认出她就是在下雨之前热切地张启着嘴唇,像朵干枯的白花,站在高坎上的那位姑娘。她小小的、过于纤细的手指在烦躁地玩弄着餐具,但并没有弄出叮当的响声;她周围的这片寂静使我感到很舒坦。她也一口没吃,只有一次,她的手匆匆地、贪婪地拿起杯子。啊,她也感觉到了,感觉到这世界在发烧,她那干渴地拿起杯子的动作使我感到无比欣喜,我把充满友善和同情的目光,柔和地投到她的颈项上。现在我发现了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她没有与大自然隔绝,在酷热如焚的世界上她也在燃烧,我想让她知道我的情谊。我真想大声对她说:“你想想我呀!想想我呀!我也和你一样,是清醒的,我也在痛苦呀!你想想我呀!想想我呀!”我的心愿像强烈的磁场,把她围了起来。我望着她的背影,远远地赞赏她的头发,我的眼睛盯着她,我用嘴唇向她呼喊,我紧紧地盯着她,我凝视着,凝视着,把我的全部热情都投了过去,好让她感觉到。但是她并没有转过身来。她呆呆地坐着,像尊雕像,冷淡而显得有点异常。没有人帮我的忙。她也没有感觉到我。啊,这世界在她心里也没有反映。我只是独自一人在燃烧。

啊,这外部和内心的郁闷,我简直无法再忍受了。饭菜既油腻,又带点甜味,还冒着热气,真让人恶心,任何声响都在往我的神经里钻。我觉得浑身血液沸腾,眼冒金花,快要晕倒了。我心里盼望的是凉爽和远方;这里的人那种亲近感,那种沉闷的亲近感,快把我憋死了。我旁边有一扇窗子,我忙把它推开,推得大开。啊,真是妙极了:外面又变得神秘莫测了,我血液里闪烁着的火焰完全融化在无垠的夜空里了。天上的月亮像一只发炎的眼睛,带着一个红红的蒸气圈,闪耀着白里带黄的光华,一片淡白的热气幽灵似的在田野上空飘去。蟋蟀拼命唧唧地叫个不停;空气里仿佛绷着许多金属的琴弦,奏出刺耳的尖声,其间有时还加进癞蛤蟆的一片鼓噪声,狗也叫开了,汪汪的吠声非常之响;远方,牲畜在叫。我想起,黑夜发着这样的高烧会使奶牛的奶中毒的。大自然病了,大自然也愤怒得无声地癫狂了;我从窗子里往外凝视,好像在照一面感情的镜子。我整个身心都飞了出去,我的郁闷和大自然的郁闷互相交融,彼此默默地、湿漉漉地搂抱在一起。

我旁边的椅子又挪动起来,我又一怔。晚餐结束了,人们喧哗着站了起来:我的邻座也站起来,打我身边走过。父亲在最前面,吃得饱饱的,显得悠然自得,眼含愉快的微笑;其次是母亲,女儿在最后。现在我才看到她的面孔。她的面颊苍白,有点发黄,像外面的月亮一样,也是那种黯淡和病态的颜色,嘴唇和先前一样,还一直半启着。她无声地走着,可是并不轻快。她身上流露出某种松弛和疲乏的神情,这事奇怪地提醒我注意自己的感情。我感觉到她走近了,我心里忐忑不安。我很想与她搭上亲密的关系,我希望她的白色衣衫能触到我,或者在她走过的时候能闻到她头发的香味。就在这时候,她朝我望着,她暗淡的目光呆滞地、紧紧地、吮吸地盯着我,直透我的心里,我只感觉到她的视线,却看不见她白皙的面庞,我唯一感觉到的,就是面前的一片忧郁的昏暗,我像坠入万丈深渊似的跌进了这片黑暗之中。她又往前走了一步,但是视线并没有离开我,而是像长矛一样戳在我的身上,我感到她的目光在我身上越扎越深。现在矛尖已经碰到我的心了。周围静悄悄的。就这样,她的视线在我身上停了两三秒钟,而我呢,我屏住几秒钟的呼吸,这几秒钟里我感到软弱无力,被黑黝黝的瞳孔的磁铁吸了过去。随后她从我身边走过。我立即感到自己的血液好像从裂口喷了出来,在全身涌流。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我像死而复苏一样,这事把我搞得那么迷糊,是我发烧了,以致身边走过的女郎匆匆一瞥就把我弄得神魂颠倒?不过当时我觉得,在她的凝视中我仿佛感到了那种同样无声的癫狂,那憔悴的、失去理智的、快要渴死的欲望,这些现在在一切东西上都在表现出来:在红月亮的目光中,在大地热切期望的嘴唇上,在牲畜的痛苦的号叫中,它与我心里闪烁和颤动着的那种欲望完全一样。啊,在这奇妙、闷热的夜晚,一切都乱了套,一切都融化在期待和焦急的感情中了!难道是我神经错乱了,或者是这个世界神经错乱了?我很激动,希望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我就随她进了前厅。在那里她挨着她父母亲坐了下来,悄悄靠在沙发椅上。她危险的目光被眼睑遮盖着,看不见了。她在看一本书,可我不信她能看得下去。可以肯定地说,如果她的感觉同我一样,如果她对这神志不清的、闷热的世界的折磨感到痛苦的话,那她就不可能在安闲的阅读中得到憩息,这不过是为了隐蔽,为了掩饰未曾有过的好奇心而已。我在她对面坐下,凝视着她,紧张地等待她那曾使我着迷的眼神,说不定它又会投过来并向我揭开其秘密呢。但她动也没动。她的手漫不经心地一页页翻着书,目光还一直被遮挡着。我在她对面等着,等得越来越不耐烦,全身滋生出某种谜一般的意志力,一心要把这装模作样的东西砸个粉碎。大厅里人们安逸地聊天、抽烟、玩牌,在这些人当中,现在一场无声的搏斗开始了。我感到,她不肯,她不愿抬起头来看一看,可是她越是不愿意,我却非要她抬起头来不可,而且我的力量非常之大,因为整个渴求的大地的期望,整个失望的世界干渴的炽热全在我的心里。夜晚的湿腻腻的闷热还在不停地侵袭我的毛孔,我的意志也在对她的意志步步进逼,我知道,她马上就会向我投来一瞥的,她一定会这样做的。后厅里有人在弹钢琴。清脆悦耳的声音轻轻飘送过来,有时只有几个简短的音阶,那边的一堆人被一个毫无意义的玩笑弄得哈哈大笑,这一切我都听到,感到了,一分钟也没放过。我现在一面在心里大声地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同时我的视线在她的眼皮上移动着,吮吸着,想从远处用这种意志催眠术来使她倔强地俯着的头抬起来。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这期间清脆悦耳的琴声还在从那边飘过来——我已经感到我的力量渐渐不支了。这时她突然忽的一下站了起来,望着我,正面直愣愣地望着我。又是那同样的、没有尽头的目光,是黑黝黝的、可怕的、吮吸的、虚无的目光,是干渴的目光,这目光在将我吮吸,没遇到一点抵抗。我愣愣地盯着她的瞳孔,像盯着照相机镜头的黑窟窿似的,同时我感到,这架照相机倒是先把我拉到这生疏的血液里去了,我的灵魂出窍了;地板在我脚下消失了,我体验到了眩晕突起的全部甜蜜滋味。在我的上空我还听到不时有银铃般的琴声滚来,但是已经弄不清自己是在哪里了。我的血都流掉了,我的呼吸停止了。我感到,我的喉咙哽塞了,在这分钟或这秒钟,或是永远哽塞了——这时她的眼皮又合上了。我像个快要淹毙的人从水里浮了上来,快冻僵了,还因发烧和危险而浑身哆嗦着。

我朝自己周围看了看。我对面坐着的还是这位秀气的年轻姑娘,在人群中她埋头看书,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只有膝盖在很薄的衣衫下轻轻地颠动着。我的手也颤抖了。我知道,期待和抗拒之间一场极其欢愉的游戏现在又要开始了,还得要等紧张的几分钟,那目光才会重新把我置于它黝黑的火焰之中。我的太阳穴有点湿润,我浑身血液沸腾。我无法再忍受了。我站起来,径直走了出去。

在灯光闪耀的屋子前面,黑夜广袤无垠。山谷好像沉下去了,天空湿漉漉、黑黝黝地闪着光,宛如潮湿的苔藓。这里也没有凉爽,还一直没有;这里也到处充满了干渴和醉意,我感到自己血液里也是这样。田野上笼罩着一股像是高烧病人呼出来的气味,病态而潮湿,渐渐变成乳白色的雾霭;远处火光闪动,忽隐忽现地透过沉浊的空气;月亮周围绕着一个黄圈,使月光呈现出一副恶意。我感到非常困倦。这里有一张白天留下的藤椅,我就在椅子上坐下。我的四肢像散了架一样,我一动不动地直直地躺着。身子沉在椅子里,紧紧靠在椅背上,这时我忽然感到这郁闷非常奇妙。它不再使我感到难受了,它紧紧挨着我,温柔而淫荡,我并没推拒。我只是闭上眼睛,这样可以什么都不看,可以更强烈地感受到大自然,感受到包围着我的活生生的东西。像水蛭一样,现在有一种软绵绵、滑腻腻、吮吸着的东西聚集在我的周围,黑夜用千百张嘴唇在触着我。我躺着,任凭摆弄,把整个身心都给了那搂着我,偎着我,围着我,饮着我的血的东西;在这闷热的搂抱中我第一次得到了一种官能上的感受,像一个陶醉在温柔之乡的女人一样。我感到一阵甜蜜的恐惧,一下子就毫无反抗地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世界,真是奇妙啊,这看不见的东西柔媚地触摸着我的皮肤,渐渐钻到皮肤底下,松开了我的四肢,我的感官任凭摆弄,我没有丝毫反抗。我让自己在新的感受中驰骋,我只是朦胧地、梦幻地感到,黑夜和先前那目光,女郎和大自然,其实是两位一体的,在这两位一体的结合中忘却自己,那是一种甜蜜。有时我觉得,这黑夜仿佛就是她,而那撩拨我四肢的炎热就是她的肉体,和我的身子一样,她的肉体也融化在黑夜里了。我在梦里感觉着她,不一会儿,我就带着官能的快感渐渐消融在忘却的黑色的热浪中了。

不知是什么东西把我惊醒了。我全神贯注地摸摸自己,但又找不到自己。后来我才看见,才明白,我靠在这里的椅子上睡着了,可能已经睡了一个小时,也许是几个小时,因为旅馆前厅里的灯光已经熄灭,大家早就睡觉去了。我的头发湿腻腻地粘在太阳穴上,这美妙的无梦的昏睡仿佛一颗灼热的露珠从我身上掉了下来。我的思绪紊乱,我站了起来,回到屋里。我心情郁闷,思绪像一团乱麻。远处传来隆隆声,有时亮光划过天穹。空气都带有火焰和电花的气味,山后不时打着闪亮,回忆和预感则像磷火似的在我心里闪烁。我待着沉思了一会儿,并享受一下这神秘的环境和气氛;时间太晚了,我走进了旅馆。

前厅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唯一的一盏灯亮着。在苍白的灯光下,椅子被挪得七零八落。椅子没有人坐,空荡荡的显得阴森可怕。我下意识地将一把椅子想象成那个古怪女郎的柔媚的形象。她的目光曾把我撩拨得神魂颠倒;她的目光现在还深深印在我的心坎里。这目光拨动着我的心,在黑暗中把我照亮。我有一种神秘的预感,深信她一定在某个房间里,而且还醒着,她的目光所做的许诺,像磷火一样在我血液中游动。天气仍然是那么闷热!一合上眼,就感到眼皮后面紫色火星直冒。灼热的白天还在我心里闪闪发光,这震颤的、湿漉漉的、闪光的、神奇的夜晚还在我心里动荡。

但是我不能待在走廊里啊,这里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显得零落不堪。于是我就走上楼梯,但我又不想上去。我心里滋生起一种自己无法加以制服的反抗。我很疲乏,睡觉吧,又觉得太早。某种神秘莫测、明晰清新的预感使我深信一定还会碰到某种离奇的事,我全神贯注地竭力想把活生生、热乎乎的东西搜索出来。我的神思出了窍,像长了无数细小而灵敏的触角,来到楼道里,触摸每个房间。如同先前我的心完全飞进了外面的大自然一样,现在我把全部身心都放在了这座房子里。我感到人们在睡眠,感到许多人的从容的呼吸,他们黑而稠的血液在掀着沉重的、无梦的波澜,我感到他们单纯的宁静,但是也感到某种力的磁性吸引力。我预感到有什么东西也和我一样是清醒的。难道这就是那目光,是那搞得我迷离恍惚的大自然吗?透过墙壁我感觉到有个柔软的东西;不安的火苗在我心里颤动,在血液里引逗,还没有燃完。我勉强顺着楼梯往上走,但在每一级楼梯上都停下谛听一会儿,不只是用耳朵,而是用全部身心。我觉得先前的事什么都不足为奇,我心里还在等待着异乎寻常的、稀奇古怪的事,因为我深知,没有奇妙的事,黑夜不会结束,没有闪电,闷热就不会消退。当我站在楼梯上倾听的时候,我再次和正处在晕厥状态的,并在呼唤着暴风雨的外部世界合二为一了。但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只有轻微的呼吸穿过这没有一点风的屋子。我疲惫而失望地走上最后几级楼梯,在自己寂寞的房间前站着,就像站在一口棺材前面一样,感到恐惧不安。

房门的把手在黑暗中隐隐地闪烁着,一抓把手就感到湿漉漉、热乎乎的。我开了门。房间后面的窗户开着,现出一块四角形的黑夜的阴影,窗户外面是树林子的密密的枞树梢,中间是一片布满云层的天空。里面和外面,世界和屋子到处一片昏暗,只有窗框旁边有个瘦长而挺直的东西,像一道孤独的月光在闪着亮。这是什么?真是蹊跷,无法解释。我惊奇地上前一步,想把在这月色朦胧的夜里闪亮的东西看个究竟。我走近了些,仍然毫无动静。我感到惊异,可并不害怕,因为今夜我心里奇怪地充满了奇妙的感觉,先前一切都想到过,像梦里一样清清楚楚。无论碰到什么事我都不会感到意外,眼前的事更是微不足道。果然,那里站着的是她,是她,是我下意识地思念着的,每上一级楼梯、在这座沉睡的屋子里每走一步都思念着的她,我的官能透过过道和门窗感到她是醒着的。我只见到她的脸上有一抹闪光,白色的夜服像一抹薄雾似的围绕在她的身上。她倚着窗子,她的心灵跑到外面的大自然里去了,被楼下月色闪亮的反光所吸引,神秘莫测地漫游在自己的命运之中,很有点童话色彩,像奥菲利娅 在池塘上面一样。

我走近了一些,又胆怯又激动。她一定听到响声了,所以转过身来。她的脸是背亮的。我弄不清,她是否真的看见了我,是否听见了我,因为她的动作丝毫没有显出突然和惊恐,也没有一丝反抗的意味。我们的周围,一切都异常寂静。墙上的小挂钟在滴答作响。周围依旧十分寂静,后来她突然轻声地、出乎意料地说:“我真怕。”

她是对谁说的?她认出了我?她是对我说的?这声音和今天下午对着又低又近的云层哆哆嗦嗦地说话的声音一模一样,颤抖的声调也完全一样,那时她的目光还一点没有察觉到我呢。这事真是有点蹊跷,可是我并没有惊异,并没有不知所措。我走到她面前,叫她放心,并抓着她的手。她的手摸上去烫而干,我把她柔软的手指捏在我的手心里。她一声不吭地让我捏着。她身上的一切都是松弛的,没有感觉,毫无反抗。只有从她的嘴唇上又发出了悄声低语,像是从远处传来的:“我真怕!我真怕。”随后一声叹息,声音渐渐减弱,好似被窒息了一样。“啊,多闷啊!”这声音是从远处传来的,可又像我俩在轻声诉说一桩秘密。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她并不是对我说的。

我抓着她的胳膊,她只是微微颤抖,就像下午雷雨之前的树木,但是并没有反抗。我紧紧地抓着她:她顺从了。她的肩膀软软地、毫无反抗地倒在我的身上,宛如一股奔泻的热流。现在我和她贴得很近,连她皮肤的闷热和头发上的湿气都能呼吸到。我一动不动,她也默不作声。这一切都很奇怪,我的好奇心油然而生。我渐渐耐不住了。我把嘴唇贴着她的头发——她并没有拒绝。随后我就捧过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又干又烫,当我吻它的时候,它突然张开,来吮吸我的嘴唇,但并不是迫不及待的,也不狂热,它只是像小孩一样悄悄地、无力地、贪婪地吮吸着。我感到她是个正在枯萎的人,同她的嘴唇一样,她那苗条的、在薄薄的衣衫下面一起一伏的热乎乎的身体就像先前外面的黑夜,紧紧地将我吸附,虽然没有气力,但充满了悄悄的、沉醉的贪欲。我扶着她——我的方寸仍然乱成一团——觉得挨在我身上的是湿热的土地,犹如今天外面那灼热的、有气无力的大自然,渴望下场雷阵雨,好痛痛快快地舒展一下。我将她吻了又吻,仿佛在她身上享受了这巨大、闷热、期待的世界,仿佛她脸颊上散发出来的热就是地里的热气,仿佛这震颤的大地正在从她柔软、温暖的乳房里呼吸。

可是正当我的嘴唇想从她的嘴唇移到眼睛上去的时候——她眼睛里黑黝黝的火焰曾使我感到不寒而栗——正当我抬起头来看她的脸并打算尽情欣赏一会儿的时候,看见她的眼皮是紧紧合着的,这使我十分惊讶。她闭着眼睛,昏迷地躺着,宛如一尊希腊的石头面具,像是死去的奥菲利娅,飘浮在水上,从黝暗的水流里抬起她那苍白的、毫无感觉的面颊。我大吃一惊。在这次奇遇中我第一次感觉到了现实。我不禁浑身哆嗦,我知道我扶着的是一位没有知觉的女郎,喝醉的、病态的女郎;我胳膊上抱着的是一个梦游女郎,她像危险的红月亮,带给我的只是黑夜的闷热;我抱着的是一个女人,可她连自己在干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她并不喜欢我。我大吃一惊,我感到她在我胳膊上沉甸甸的。我想把这位没有知觉的姑娘轻轻放在沙发椅上,放在床上,以免因神志晕眩而贪欢,做出什么她本人也许并不愿意,而只是她身上的那个恶魔所喜欢的事来,这个恶魔主宰着她全身的血液。但是她几乎还没有感到我在把手松开,就开始低声呻吟了:“别松开!别松开!”她恳求着,她的嘴唇更加热烈地吮吸着,身子紧紧地压着我。她双眼紧闭,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我打着寒战,觉察到她想醒来,但又醒不了,她酩酊的感官想从昏迷状态中大声呼叫,想要清醒过来。在她那昏昏沉睡的面具之下有种东西在争斗,想从迷惑状态中摆脱出来,正是这东西,对我具有危险的诱惑力,使得我要将她唤醒。我的神经耐不住了,急不可待地要看看清醒时的她,说着话的她,作为真正的人的她,而不是只看到作为梦游者的她,无论如何我要在她沉睡的身上看到这个真情。我把她拉到我身上,使劲摇晃她,用牙齿紧紧卡着她的嘴唇,用手指卡着她的胳膊,想使她最终睁开眼睛,神志清醒地表现出种种风韵和妩媚,而这些,方才她的春心只是在抑郁状态下领受的。但是她只是一个劲地弯着身子,一边痛苦地紧紧抱着我,一边呻吟着。“再抱紧些!再抱紧些!”她以一种热情,一种没有理智的热情喃喃地说。这种热情使我激动不已,弄得我自己也失去了理智。我感到她已经快要清醒了,她紧闭的眼睛想睁开来了,因为她的眼皮已经在不安地颤动了。我抓着她,挨她更近,把脑袋深深地埋在她的身上。突然,我感觉到一颗泪珠从脸颊上滚了下来,流到嘴里,略带咸味。我贴她越紧,她的胸脯就起伏得越厉害。她呻吟着,她的四肢在抽搐,仿佛要炸掉什么可怕的东西,绷开她用昏睡裹着的一个箍似的;突然——犹如闪电划过雷声隆隆的天空——她的心碎了,全身的重量一下子又压在了我的胳膊上,她的嘴唇离开了我,双手垂下。我让她躺下,她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我大吃一惊。我下意识地摸摸她,触触她的胳膊和脸颊。她的胳膊和脸颊全凉了,僵硬了,变得像石头一样。只有太阳穴上血液还在一颤一颤地微微搏动。她躺着,像一尊大理石雕像,泪水湿润了她的面颊,呼吸的时候鼻孔微微翕动着。有时她还起一阵痉挛,这是兴奋的血液渐渐平静下来的余波,可是她胸脯的起伏却越来越轻微了。她越来越像一幅画像。她的面貌变得越来越有人性,越来越孩子气,越来越明亮和轻松。痉挛过去了。她昏昏欲睡。她沉沉地睡着了。

我坐在床沿上,颤抖着朝她弯下身子。她躺着,像个恬静的孩子,她双眼紧闭,嘴露微笑,内心的梦使她脸上显得富有生气。我俯下身去,挨她很近很近,看到了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脸颊上感到有她的呼气。我看着她,挨她越近,反而觉得离她越远、越神秘。她躺着,像石雕一样,是闷热的黑夜的炎热的气流把她驱到我这个陌生人这里来的,就像海水把一个死人冲到沙滩上,可是她的神志现在究竟在何处?躺在我手上的这位姑娘是谁,她从哪儿来的,是谁家的呢?她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只是感觉到我和她之间没有什么关系。我注视着她,这几分钟非常寂寞,只有墙上的挂钟匆忙地滴滴答答走个不停,我想从她无言的面庞上来了解她,可是对她的一切都毫无所知。我想把她从这异乎寻常的沉睡中唤醒,从我身边,从我房间里,从我生活的旁边唤醒,可是我又怕她醒来,怕她神志清醒时的第一眼。于是我就坐着,默默地坐着,俯身凝视着这沉睡的素昧平生的女子,凝视了一小时,也许是两小时。我渐渐觉得,仿佛这并不是女人,这个奇怪地来到我身边的并不是人,而是黑夜本身,是渴望的、备受折磨的自然在我心里所显示的奥秘。我觉得,这里躺在我手上的仿佛是整个炎暑的世界,但其神志却是清爽的,我觉得,大地仿佛被煎熬得拱起了腰,而她正是从这奇异、美妙的黑夜那里派来的使者。

我背后格楞一响。我像罪犯似的心里一怔。窗户又格楞响了一次,仿佛有个巨大的拳头在窗户上擂动。我一跃而起。窗前和方才大不一样了:夜变了,变得险峻、黑黝和狂颠乱动。那边狂风劲吹,发出可怕的呼啸,云层在空中堆起黑色楼阁,风从黑夜里朝我迎面吹来,冷冰、湿润、势头猛烈。大风以移山倒海之势跳出黑暗,抡起拳头捶打窗户、擂打屋子。天上、地下一片黑暗,犹如可怕的深渊。云层席卷而来,转瞬之间一堵堵黑墙高耸,天地之间狂飙疾驰。这一阵气流把闷热的暑气一扫而光,一切都在奔流,都在扩展,都在激动,从天空的一头向另一头狂奔乱窜,牢牢扎根在土壤里的树木在呼啸的狂风的无形的鞭打之下痛苦地呻吟。突然,白光一闪,这一切都被撕成了两半:一道闪电从天空划到地下。闪电之后便是嘎啦一声巨雷,好像整个云层都裂开了。我的后面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已经忽地站起来了。闪电扯掉了她眼睛上的睡意。她迷惘地呆望着自己。“怎么回事?”她说,“我在哪儿?”声音和先前大不一样。声音里虽然还流露出恐惧,但现在的音调听来甚为爽朗,像新鲜空气,清晰而纯净。又是一道闪电,把大自然的镜框撕开了:我一下子看清了在狂风摇撼下的枞树的雪亮的轮廓,云层像飞奔的野兽在空中疾驰,房间被照得雪白,比她苍白的脸还白。她一跃而起,其动作一下子变得从容自如,这我还从来没有在她身上见到过。她在黑暗中凝望着我。我感到她的目光现在已经清醒了,眼里含着无边的仇恨。随着一阵雷声,黑暗又笼罩了我们,黑暗里我想抓着她,安慰她,向她解释一下,但是没有成功,她挣脱了。又打了一道闪电,把房门给她照亮,她猛地把门推开,冲了出去。房门又自动关上了,这时嘎啦一声巨响,又打了一个雷,仿佛天整个儿掉到了地上。

接着外面发出哗哗声响,天像开了闸的河,滂沱大雨像瀑布似的从万丈高空倾泻而下,宛如无数根湿绳子被狂风吹得噼噼啪啪地来回直晃荡。有时大风把冰凉的雨水和甜丝丝、香喷喷的空气一束束地投进窗户里边我站着凝望的地方,我的头发全被打湿了,冰冷的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掉。但是我能感受到这纯洁的元素,心里感到幸运,我觉得这一下仿佛我的闷热也在闪电中消散了。我快活得真想高声大叫。又可以呼吸了,又清新凉爽了,我简直狂喜之极,也就把一切都忘了。我像大地一样往自己体内吮吸着清凉:我感到有一种像荡秋千时那种快乐的战栗,就像被雨水的湿鞭抽打得窸窣摆动的树木一样。天与地的欢娱的争斗真是妙不可言,像是狂喜的新婚之夜,我也分享了它的欢乐。电光一闪,天就直往下插,一声巨雷轰鸣,天就摔倒在战战兢兢的地上,在这充满了呻吟的黑暗里,天和地互相迅速沉落插叠在一起,宛如两性之间的媾和。树木快活得喘着粗气,越来越亮的闪电把远方织合在一起,天上滚烫的血管敞开着,水珠喷洒,并掺和着一道道潺潺细流。黑夜和世界,一切都打碎了,倒塌了——一种活的生命力,混合着田野的芳香与天空火热的气息的生命力,渗进了我的身心,使我感到凉爽。持续了三星期的酷热在这场斗争中退却了,我的心里也感到轻松。我觉得雨水仿佛哗哗地流进了我的毛孔,狂风仿佛在我胸前呼啸,令人神清气爽,我觉得我自己和我的生活已不再是单个的了,不再是有生命的了,我是世界,是狂风,是雷雨,是生物,是显示自然本色的黑夜。后来一切又渐渐平静下来,电光只是蓝蓝地、微微地划过天边,隆隆的雷声也变成了严父般的告诫声了,随着势头正在减弱的狂风,雨水的淅沥声也变得有节奏了,这时困意和疲倦也在向我袭来,我感到我颤动的神经像音乐似的在奏鸣,四肢有种软绵绵的舒松感。啊,现在和大自然一起睡吧,然后再和它一起苏醒!我脱了衣服,躺到床上。床上还保留着软软的、陌生的身体压下的印窝。我感觉到了这个无声的身体的印窝,这次奇怪的韵事还会引起回味,但是我再也不能理解它了。外面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雨水冲洗了我的思想。我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个梦而已。我总还想追忆先前所发生的事,但是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这柔和、奏鸣的黑夜是一只奇妙的摇篮,我躺在摇篮里,在夜的催眠曲中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我走到窗边,看见世界完全变了样。在灿烂的阳光下,大地显得清新,轮廓分明,也更加辽阔;大地的上空,那天地相交的穹隆处,像一面平静光亮的镜子,显得湛蓝而遥远。天地之间界限分明,天显得高远莫测,而它昨天却低垂在田野上,把大地折磨得痛苦不堪。但是现在天非常遥远,与地没有一点纠缠,没有一处地方再接触到这芬芳的、呼吸着的、已经解了渴的大地——它的妻子。天地之间有一个蓝色的深渊,在闪闪发光;天空和原野,他们彼此生疏地相对而望,都没有要求和愿望。

我下楼走进大厅。大家都已在那里了。他们的心情也和那几个可怕的、闷热的星期大不一样了。大厅里气氛热烈,情绪高昂,笑声爽朗,言语悦耳、铿锵,妨碍他们的沉闷的气氛已经一扫而光,缠绕他们的郁闷的束带已经脱落。我在他们之中坐下,心里的敌意也全消了,由于某种好奇心,我也在寻找另一个人,她的形象几乎被睡眠从我手里夺了去。果真,我所寻找的她正坐在那边侧面桌子上她爸爸妈妈中间。她很快乐,肩膀很轻松,我听到她在笑,银铃般的笑声无忧无虑。我好奇地用目光盯着她。她没有觉察到我。她正在讲什么使她很高兴的事,讲的中间不时夹杂着珠落玉盘似的稚气的笑声。后来她间或也朝我这边看看,她的视线匆匆掠过的时候,那笑声也就下意识地停止了。她的目光锐利地盯着我。好像有什么事使她感到诧异,她双眉紧蹙,她的眼睛严厉而紧张地在盘问我,她的脸上渐渐现出一种紧张而痛苦的表情,仿佛想要追思什么事,可又想不起来似的。我正面与她对视着,心里满怀希望,说不定她会做个激动或羞愧的样子来向我致意呢,可是她又把视线移开了。过了一分钟她的目光又朝我这里投了过来,好像要把事情弄个清楚。她的眼睛又一次打量着我的脸。只有一秒钟,很长的、紧张的一秒钟,我感到她的目光像坚硬、锋利的金属探针似的深深扎进了我的心房;随后她的眼睛又安详地从我身上移开了。从她无拘无束的、明亮的目光中,从她轻快地、快乐地转动着脑袋的样子,我感觉到,她在清醒的时候已经完全记不起我来了,我们的相遇已经随着神奇的黑夜沉没了。我们彼此又像天和地那么生疏和遥远。她同爸爸妈妈说着话,无忧无虑地摇晃着她那苗条的、少女的肩膀。她笑的时候,小嘴唇下面的牙齿在快活地闪光,而就在数小时之前,我还从她的嘴唇上饮下了整个世界的干渴和闷热呢。 WAW1Zx/Dg/wo59pr+NwRKVmuvDE8U/9qyywrjGhX9OvoKosIryeP7Ugp4EdWtu4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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