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刚过,空气里的寒气自然重了。
这是周末,窗外无雪,倒是从昨夜开始连绵不止的雨一直飘着。送走上学的小子后,家里安静极了。坐在电脑旁,鼠标胡乱点着,青白的屏幕上,东北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罩了一地,那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对我有一种很深的诱惑。
一直以来,我很喜欢那些积蓄了太多老百姓悲喜苦乐的节气,就像刚刚到来的“小雪”,多么诗意的字眼,诗意到我会暂时忘却眼前的清寒和苍凉。记得小时候,小雪过后,村子里的老人会不停地念叨,“小雪收葱,不收就空”;萝卜白菜,收藏窖中。念叨完后,各自踮着小脚忙碌起来。
那个时候,住着窄小简陋、阴暗潮湿的土坯房,陈旧的木格子窗户四处透风,碰上晴好的天气,爷一定会带上我们姊妹几个,去自留地里挖萝卜收白菜。自留地距离老庄子很远,要经过一大片农田。秋收后的农田,空荡荡的,远远望去,一层薄薄的新绿此起彼伏,那是新长出的麦苗,在太阳的映衬下泛着幽幽绿意。爷爷不时地弯下腰去,用手摸摸细嫩的幼苗,嘴里自言自语道,种子没白下,出苗了,明年可以吃到细面白馍啦。
到了自留地,爷在前面用头挖萝卜,我们在后面清理沾在上面的泥土,然后把浑圆白净的萝卜堆放在一起。白菜比较好收拾,一把锋利的镰刀顺着裸露的根系割几下就滚落下来。爷累了,坐在地头咂着烟斗,我们下到不远处的土壕里玩耍,土壕里是苹果园,苹果摘完了,树上的叶子落了一地,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偶尔,还能在厚厚的枯叶下面找到遗落的苹果,咬几口,脆甜。最让人开心的是,枯叶堆里一只只七彩山雀飞来飞去,等我们悄悄追过去时,又呼啦一下飞走了,大家你追我赶,只一会儿,满头大汗却乐此不疲。
记忆犹新的是,村子东头的寡妇婶也会常常到这里来,捡拾人家地里剩下的白菜帮子和萝卜缨子。记得她来我们地里时,满脸怯生生的表情,嘴里却不停地念叨,这白菜帮子脆生生的,烂掉多可惜,还有这萝卜缨子,绿汪汪的,拣嫩些的煮熟了凉拌,可以就玉米糁子吃,剩下的,拌上麸皮柴糠,还能喂猪呢,八叔,我拿走一些,成不?爷点头,算是应允。寡妇婶赶紧蹲下去,两只手左右开弓,很麻利地收拾起来,直到笼子里装满了,才起身准备离去,爷爷赶忙叫住她,挑出长得有些歪瓜裂枣的萝卜和没有完全包住的白菜给了寡妇婶。寡妇婶满脸通红,不停地说,谢八叔,都是我那短命的男人,他两脚一蹬走了,上天堂里享清福去了,留下三个带把儿的爷们儿,让我一个女人家撑着,苦巴巴的日子,难熬啊!说完,提着笼子,弓着腰走了,她的影子在远处,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爷望着寡妇婶的背影,摇头叹息。
收回来的大白菜,婆会顺着院墙一溜摆开,吹吹风,稍微晒一下,去掉多余的水分,然后,熬好一锅的调料水,和白菜一起倒进坛子里密封好,过一阵后,酸白菜味道就从厨房溢出来了。剩下的不储藏好肯定会冻烂的,老屋的院子里有一口土窖,是储藏白菜最好的地方。有一年连着下了一个月的雨,冲塌了土窖,父亲和爷只能在后院向阳的南墙处挖个深坑,把白菜放进去,用一张木板盖住,上面铺上一层厚厚的玉米秆,再罩上塑料布盖上土。整个冬天里,除了早晚离不了的酸白菜外,还能吃上母亲隔三岔五做的白菜粉条炖豆腐,味道好极了。
萝卜的做法很多,也是乡里人冬天里最喜欢吃的东西。相比而言,我比较喜欢吃腌萝卜,婆和母亲腌制时放了生姜、花椒和大料之类的调料,脆生生的,爽口至极,舌尖生香。后来,我离开家乡了,更加怀念。每每念及,总是留恋。
小雪之后,总该落一场雪吧。可是,北方的雪总是姗姗来迟。那些日子,爷满眼焦灼,他老人家不停地往地里跑,看干旱的麦田被冻裂了一道道口子,看满地的麦苗被瑟瑟的寒风斜斜地吹,爷的眉头紧锁,不停地抽闷烟。奶奶裹着的小脚也是一趟趟往药王庙跑,又是烧香又是拜佛。终于,雪来了,不是漫天大雪,仅仅是片片小雪,尽管如此,爷紧绷的脸舒展开来,似山洼里的那一簇簇小雏菊。
小雪,窸窸窣窣地,落了一天一夜,满村子弥散出一股子明澈透亮的气息,屋顶和树梢上,也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浅雪,淡淡的,似一幅水墨画。长久以来,我很醉心于这一幕,那一片片雪花,简直是一个个小精灵,你撵着我,我撵着你,撒着脚丫齐奔我贫瘠又朴素的乡村来了。小雪之夜,我蹲在老屋热烘烘的炕头上,透过窗花纸的缝隙,看一片片小雪花漫天飞舞着。爷自言自语,下吧,下吧,好雪呀,好雪,赶紧给俺那几亩薄田盖上厚厚的雪被,让麦苗儿暖暖地睡它一冬,来年娃儿们不用再吃让肚子酸胀的苞谷面馍馍了。
经年之后,想起爷一份“瑞雪兆丰年”的愿望,感慨万分。是哟,我淳朴善良的乡亲们过久了又穷又苦的日子,怎可轻易让这一场场冰润湿滑的雪从眼眸间悄然溜走呢?他们以最虔诚的姿态迎接一场又一场的雪儿,眉间难以掩饰的惊喜和热望,藏也藏不住。
这一场雪,让我的小乡村真正入冬,长长的一段冬闲开始了。女人们相互串门子,围着热炕头缝棉衣、纳鞋底、做鞋帮、钉鞋扣、绣鞋垫,好一个忙活。依然记得母亲做的棉袄棉鞋,或碎花星星点点,或牡丹艳丽朵朵,穿在身上的那份妥帖和骄傲暖心窝;依然记得心灵手巧的新媳妇们,一阵穿针引线之后,“孔雀开屏”“喜鹊登枝”“百鸟朝凤”等图案,活脱脱地铺在鞋垫之上。她们一针下去,红的是花,绿的是叶,那一张张清秀的脸上漾出动人的微笑,让人怀恋。
村头的老皂角树下,男人们喜欢扎堆,他们挤在一起,口无遮拦地侃一些粗话和丑事。侃得口干舌燥了,麻将上桌,又是炸弹,又是杠后花,输红眼了,梗着脖子,唾沫星子乱飞,甚至吆五喝六、哭爹骂娘的。还有,二队的醉鬼张四,一天到晚提瓶西凤酒,喝得烂醉,连他家里那只馋嘴的狗也会跟着醉,人醉得满嘴胡话,狗醉得摇头摆尾,狗和人一程又一程,在雪地里相互撒欢似的。
小雪时,小孩子最喜欢在麦场里玩。麦场里,一堆堆干枯的玉米秆将家家户户的麦秸和柴草围了一圈又一圈,那些似蘑菇一般的麦草垛被做饭的女人掏出一个个洞眼,钻在里面又挡风又挡雪的,很暖和。若是幸运,会有意外发现呢,比如柴草垛里会留下麻雀过冬时用嘴巴衔来的山野果,抑或一堆小小的、圆乎乎的鸟蛋等着我们。伙伴们捉迷藏嬉闹着,玩累了,靠着草垛一躺,那感觉,仿若躺进宫殿一样滋润和快活呢!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我在距家百里之外的小城,沐浴它的繁华和喧嚣。癸巳年的小雪,小城无雪,我的眼里,是愈来愈重的清寒和薄凉。只是,那些与小雪有关的梦想和情怀,暖暖的,正被悄悄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