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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飞歌

惊 蛰

今日,惊蛰。窗外,一点声响都没有,很安静,安静到让人忽略了一个新节气的降临。我真有点意外。原本我会想着,惊蛰时,天空会有一声雷,噼里啪啦的,把冬眠的生灵唤醒。我这样的想法,应该属于窄长范畴吧?何况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很多有生命的东西睡了长长的一觉,也该睁开眼了。

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即便没有雷声,春天早已在蠢蠢欲动。你看,先听见春天脚步的,应该是校园里的小鸟,它们仰着脖子,抖着翅膀,在树木、云间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呼唤春天。

气温依然忽冷忽热,起伏不定。不过,到了午后,寒气散尽,阳光暖暖地照着,院子里的草木一个个开始试探着,张望着,露出一点点鹅黄的、柔柔的芽叶。它们如此小心,定然是怕一不留神遇到飘忽不定的倒春寒而早早夭折在通往春天的路上。

槐树,粗壮的枝干,或横卧,或歪斜,一枝一枝,黑压压地戳向蓝天。无风时,它的身体是僵硬的,带着几分枯死的面容;风来,它很不安分地将枝条摇摆几下,之后又沉寂不动了,但又似乎在阳光下安静地等待。对了,现在还不是它抽芽的时节,再等等,四月发芽,五月开花,一树洁白的花儿缀满树,香气冲天,想来都是美好的。

在乡下,惊蛰时,麦苗已经返青,像父辈们敞着的胸膛。那绵延的、一望无际的绿,衬得人心里痒痒的;山沟里,一串串羊蹄子印儿,深深浅浅,歪歪扭扭,从杂乱的荒草间,伸向远方;午饭后,村头的打麦场,阳光满满,两头耕牛、一对公鸡和母鸡,耳鬓厮磨在一起,打情骂俏。二爷路过时,随手拿起一只木棍扔过去,将它们戳开,嘴里自言自语,这春天来了,牲口也发情了,骚情得很。

和惊蛰一起的,还有枝头埋藏的春意,悄无声息又蓬蓬勃勃。你瞧,惊蛰后,那些杏树、桃树、梨树的枝头,干瘪了一冬的花苞悄悄萌动。尤其是杏树枝头的芽苞最张扬,像一粒粒毛茸茸的豆子。农历二月的风吹过,粉粉的、鼓鼓的苞芽在风中摇曳着,让人心生无边遐思。

菜园里,四伯佝偻着身子,正在撒草木灰,准备种豆。四伯不识字,但却懂得,这些五谷杂粮,待一个个下种子的时候,终归还是喜凉怕热的。父亲也是如此。他们这种经验,书本上没有,是从老辈那里得来的。比如说,惊蛰时分,别看早晚气温低,地里冻土完全未开,可就该点扁豆了,用他们的话说,扁豆属于慢性子,须深埋在土里,慢慢地捂出芽。而那豌豆,就不一样了,猴急的,像待嫁的姑娘,见梨花满天,自然捂不住了,下种,正是时候,迟了,贻误农时,秧子再好,也没收成。

春雷惊百虫,村里老人一直这样说。惊蛰过后,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一个冬天蛰伏在土壤里的“老包虫”活动频繁了,不消灭,待那家伙一只只钻出来,上了麦子和油菜的身子,将庄稼叶子啃得跟出了天花似的,可就遭殃了。那个时候,农药很少,村里大多数人家都是用手捉,大人小孩都去捉。我们小孩子白天上学,捉“老包虫”只能等下午放学后夕阳西下时。伙伴们回家先放下书包,啃几块馍馍,喝几口井水,兜里揣着各式各样的瓶子,手里举着长长短短的杨柳枝,连呼带叫、蹦蹦跳跳地往地里去了。身体弱的,带个小瓶,拿个小铁钩,只到村子北边的坡地里捉。运气好,还能逮着“红媳妇”“金金牛”“大傻碰”等,大家兴奋得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待回家时往往已到掌灯时分,公鸡母鸡们都已进入梦乡了。第二天早早起来,打开鸡窝,抢着喂鸡。娘说,鸡吃了这些有营养的害虫,我们就有双黄蛋吃了。

要说的是,“老包虫”的细腿特有劲儿,攥在手心痒得厉害,不攥紧又会从手指缝里钻出来。我清晰地记得,自己捉得最多的叫“小黑媳妇”。偶尔,也会捉到“金金牛”。“金金牛”比黄豆粒大一些,翅壳滑滑的,亮晶晶的,在太阳下闪着光。这漂亮的“金金牛”,村南的油菜地里最多,男人、女人散落着,一边捉虫一边口无遮拦地调侃,笑声传出老远,许是苦中作乐吧?

后来,田地里使用上了农药,地头、路边的树木多被砍伐,“老包虫”已难觅其踪。从早到晚和土地、庄稼无间亲昵的,依然是如四伯和父亲一般的老辈们,村里的年轻人,种庄稼都用机器,翻地、下种、施肥、打药、收割,全部机械化,种得干脆利索,轻轻松松。至于杂粮,没几个会娴熟侍弄其生长的。四伯和父亲的技艺,眼看就要失传了,他俩每每从地里出来,碰上了,话里都在怪自己的儿孙后辈,不敬土地,糊弄土地,布满褶皱的额头,满是失落和无奈。或许,只有他们懂得,惊蛰过后,春光无限好,又有谁舍得,睡在这么好的春光里?

大 暑

大暑来临,又适逢暑假,宅居成了无可替代的生活方式。只是,宅居久了,身体和心绪总有一种被禁锢的感觉,通常晚饭后,一袭素衣,去河堤纳凉。

河堤上,晚风习习,粉粉白白的蜀葵开得正欢。关于蜀葵,我再熟悉不过了。早年的乡下,村子的水塘、麦场、房前屋后,一株一株随意散落着,无须照看,无须打理,却能生得茂盛葱郁,蓬蓬勃勃。在我家里,婆更是毫不在意地将它种在后院的羊圈或者门口的粪堆旁边,风儿一吹,一些小颗粒的粪土被刮到花的根部,故而我家的蜀葵因为养分充足,比村里任何一家的都开得茂盛和丰满。

我很喜欢这花儿。每每干完手里的农活后,邀来伙伴,一起扎堆在蜀葵花下,掐一朵喜欢的戴在头上或者手腕处,或用拇指、中指和食指捻成油彩,染指甲、抹腮红,臭美得很,无邪的笑声,银铃一般响起来。偶尔,也夹一朵在书页里当书签,让读书有了几分温馨和浪漫的感觉。

我婆比我还要喜欢这花儿。一有空闲,她总不忘将洗衣服、淘菜剩下的清水倒一些进去;清扫院子时,也会顺便蹲下身子,将蜀葵根部的杂草、柴火清理干净。待蜀葵盛开时,婆只要从旁边经过,再忙再累,都要停下来,凝神注视一番,唇角漾起一抹深深的微笑。显然,在广袤的乡村世界里,这朵朵蜀葵,不但温暖了婆清苦寂寞的岁月,亦缤纷过我单调彷徨的年少时光。

大暑天,我最怀恋的,莫过于家家户户离不开的浆水面。早年,暑热难耐时,乡里人可以不食醋,却少不得浆水,随便走进一户人家灶房,总会看到一大缸酸唧唧的浆水汤搁在案板的一角。制浆水的方法很简单,将芹菜或白菜洗净晾干,倒入煮过面条的清面汤里,发酵六七日,汤水呈乳白色即可。我婆做得更是仔细和讲究,她将凉水倒进锅里,右手持筷左手握一把面,边搅边撒,不清不稠,搅匀烧开,再放点醋曲、芹菜之类,舀到一个瓷盆里,放置六七日,俗名“窝浆水”。浆水“窝”好了,油烧开,撒几粒花椒、几片生姜,翻动几下后,舀几勺子浆水倒进去,烧炝一会儿,然后清炒些韭菜,就能变着花样调出浆水鱼、浆水凉粉、浆水面,色香诱人,令人大开胃口。浆水可清热,可消暑,可开胃,那些年的夏天,我婆用浆水做的饭几乎占据了整个夏天。直到现在,我依旧迷恋那股子朴素而爽口的味道。

当然,最开心的还是大暑的夜晚。月光落在树影里,凉风吹在花草上,蛙唱和虫鸣此起彼伏,像是在追赶生命的列车。黄昏时,父辈们从地里回来,匆匆吃完饭,吩咐自家孩子去井边提几桶清凉的井水冲一冲发烫的门石礅或铺着青砖的房檐台,风干后,桌椅板凳或凉席铺地,男女老少围在一起,开始了絮絮叨叨的唠嗑。比如东家长西家短,前世的今生的,都在这寂静的夏夜里久久回荡。一些笑声,一些叹息声,郎朗的,绵软的,和白月光一起,从东家传到西家,从张三家的老槐树移到李四家的泡桐上,绵绵不休。

孩子们坐不住了,哧溜一下从老人怀里钻出来,成群结队地去捉萤火虫。透明的玻璃瓶子里,捉上几十只后,瓶口盖一层棉纱,用橡皮筋箍紧,再加一段线,一根竹竿,便成了一盏小灯笼,明明灭灭的光,在夜里闪烁着,似天上的星星落到人间。也有胆儿更大的,拿着蛇皮袋子和火钳,去田里抓蛇。大暑夜,无毒的草蛇喜欢盘在田埂上,手电筒一照,火钳一夹一抖,往袋子里一扔,便活捉了。碰上心急嘴馋的,等不及明天,即可让腿脚长的跑回麦场里,扯一怀抱的麦秆点燃,烧蛇吃。我怕蛇,不敢靠前,就坐在沟渠边看他们忙活。沟渠里的水,像一面镜子,在白白的月光下,缓缓流动。

大暑天,我爹猪圈里那头黑猪一直“哼哼”地叫着,很烦躁的模样,眼见它闷着头,使劲拱起刺槐木头钉的猪圈门来。我爹自然懂它的用意,立马起身,提一桶拔凉的井水来,拎到猪圈里,三锹两锹挖好了一个坑,“哗”的一声,全部倒在了刚刚挖好的土坑里。那黑猪在坑里拱拱,起初还“吱吱”喝上两口,后来迫不及待地翻滚起来,土坑很快变泥坑,不一会儿,那厮竟然鼾声大作,我爹蹲在圈外,点燃一锅旱烟,惬意又安心地看着。

记得那夜,入睡很晚,有风起,有月明,易安词里“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的意境,正当时。

白 露

又到长空雁叫、白露为霜的时节。

田野里的秋已开始繁盛和丰盈,然后是山色,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地交织在一起,像极了某个画家一不留神打翻了油彩瓶子,随意渲染出一个色彩斑斓的胜景。若随意仰起头,即可触摸到一份秋高气爽、辽阔明澈的感觉,清晰得让人心动和陶然。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此时阴气渐重,露凝而白,天气逐渐转凉,雁与燕等候鸟南飞避寒,留鸟则开始贮存粮食等准备过冬的事了。田埂上的野菊花,哼着风的曲调,踩着秋的节奏,摇着素净的花唇,翩跹而舞;草丛里,几滴晶莹的露珠顺着蝴蝶的翅膀滑落,像少女纯净的心事抖落下来;偶尔,一只灰蚂蚱落在草丛里,只顾低头啃食那几片嫩叶,也不抬头去捕捉那片随风的落叶。

傍晚,村头的老槐树下聚了很多人,基本都是刚从地里干活回来的。他们手里拿着镰刀,肩上挂着背篓,扛着铁锨,走到村口总会停下来,把背篓一撂,铁锨一靠,或干脆就拄在手里唠嗑起来。唠嗑的内容丰富多彩,诸如一些新闻和小道消息,大的、小的、正面的、负面的,各种各样的都有。当然,更多的是身边事,比如谁家娃刚办喜事了,场面大得吓人;谁家媳妇是从四川带来的;谁家的小子跟人打架让公安抓走关起来了……五花八门,无所不聊。

处暑收黍,白露收谷。这一点,最是令人动心的。你瞧,白露时节,沉甸甸的黄豆,画着优美的弧线,和丰满的玉米一样即将成熟,只等晒上一两天,便会被拾掇回来,晾晒在打麦场或房顶上了。那新谷子、新苞谷磨成的小细粒熬粥喝最香。当然,我最喜欢吃贴饼子。贴饼子,看似简单,其实也需要不少技巧。首先锅既不能太凉,也不能太热。凉了,饼子抓不住,会出溜到锅里煮成粥;太热了,贴上去的饼子就会被烫得焦煳,色黑味苦。要把握好火候,把锅烧得不凉不热,才能烙出那么一层焦黄、酥脆,很好吃的,跟吃点心一样。

白露过后就是中秋了,父亲知道我要回来,专门到菜园子里摘菜。我进得家门,寻不见他,知道他肯定在地里,于是,放下东西朝地里走去。大老远,看见父亲鞋上沾了两脚黄泥,提着草笼子忙活着,他也瞅见我了,急忙从地里出来,鞋子在地上蹭蹭跺跺,然后和我一起说着话回家,笼子里的嫩菜叶上和毛豆棵子上沾了许多泥点子,都是带着露水摘的。

快晌午了,日头从云缝里露了出来,比早上暖和多了。这时,已经听不到知了的叫声,只有蟋蟀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叫着。墙外的瓜架和枝蔓上,南瓜和豆角,湿漉漉的,沾着夜里的露水。瓜架上有张蜘蛛网,有几滴水珠凝结在丝网上,似坠非坠,晶莹圆润,非常好看。还有,东邻家的枣树结满了枣子,枝叶婆娑,微红的枣子挂在了墙外。这段时节,枣子最好吃,又脆又甜,枣树下,笑声连成一片,回响在院子里。

白露时,乡下的秋最是宁静,也最是深沉。虽然有秋虫一板一眼的鸣唱,却正好衬了秋的宁静。不觉想起父辈们嘴边经常念叨的那句“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果真是这样的。一觉醒来,乡亲们出了门,迎面碰上了,都在不约而同地互相发感慨和道珍重,天真的凉下来了,记得添衣。

离开家的那一晚,落雨了。我躺在老屋的土炕上,用心倾听窗外的秋雨,一滴又一滴,似岁月落下的宁静与孤独。

小 寒

在我的家乡关中地区,小寒似乎是严冬的一个分水岭。只要这个节气一到,真正的冬天开始了。这种感觉从我幼小的时候就有了。那个时候,小寒夜,北风肆虐,刮得窗棂呼啦啦响,风雪夜归人,父亲从砖窑归来,满脸通红,一身寒气。他一进门,不停地用两只手搓着耳朵,或是脱了鞋子赶紧钻进热炕上,前胸后背烙上一会儿,才暖和过来,眉头舒展了。

许是身体瘦小羸弱的缘故吧,起初,我并不大喜欢这样的天气,总觉得那种脆生生的、嘎巴嘎巴的冷实在令人难以承受。尽管母亲给我的棉衣缝得格外厚实,可只要出门上学,猎猎的寒风直往人的骨缝里钻,脸上更觉似刀子在刮。某日,我在作文本里写道:我是严寒里的一株稻草。老师当作范文在读,可她哪里知道我内心填满的畏惧和无奈?

小寒时,大地沉睡着,将所有的秘密都藏了起来,只有夏天的麦子、秋天的苞谷,以及一些杂粮,被统统装进口袋,放进粮仓,父辈们看着它们,心是安稳的。女人们把玉米秸秆码起来,稻草码起来,前院后院,小山一样的柴草垛,挡着四处刮来的寒风,即便住在低矮陈旧的土屋里,也觉温暖很多。

这时,乡亲们会真正闲下来,农具自然被一一安妥搁置起来。诸如门背后的锄头镰刀,找出来用磨石磨亮,挂在仓房的墙上,像一幅凸凹的陈年壁画;铧犁要先用煤油清洗除锈的,然后上紧螺丝,涂上黄油,用苫单盖好;使松的镐头,用斧头揳上木塞,使其严紧;镇压的老石磙,用清水刷一刷,放到角落里。我爷后半夜里起来,须给耕牛添一捆稻草。牛冬天要长膘的,它们是我爷的命根子和老朋友,劳累大半年,也要休养生息的。

天冷得不像话,一起冬藏的,还有从地里收回来的冬菜。记得住老庄子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在院子向阳的角落里挖个菜窖。菜窖里搭上木架子,把大白菜一层层摆好,隔些日子倒腾一下,防止腐烂。墙角的土里,埋上大萝卜和胡萝卜,它们不糠,水分足。我婆过日子更仔细,她老人家将深秋时窗台上晒的豆角干、萝卜干、茄子片和煮熟晒干的菜籽苗都装在粗纹布袋里,挂在仓房的墙上,可以炖汤菜吃,皆是乡下人的美味。

我二伯家条件好,碰上镇子里有集了,提两块猪头肉回来,隔着墙头喊父亲过去,于滚烫的火炉上煨二两高粱白,差二娘切一盘萝卜块,几片酸菜心,猪肉炖粉条,热气缭绕,香气四溢,酒未进肚,人已有三分醉意了。

我小妗子是四川人,乡下人的日子好起来后,每到小寒,她都会做腊肉的。腊肉要买五花肉,揉粗盐,白糖少许,用白酒泡茴香、八角、五香粉等,入味,放置一夜,再用老抽上色,即可放阴凉处阴干。做焖饭时,切几片腊肉进去,开锅满屋浓香。当然了,还有腊肉炒西芹,绝对是小妗子的拿手菜,依红偎翠,亦是酣畅。

数九寒天,若落一场大雪,村子更安静。热炕上,花猫慵懒,整日蜷缩着睡大觉;妇女们盘腿坐着说家长里短,走针纳线,做棉衣、棉鞋、棉手套;男人大多蜗居着,收了锋芒,养精蓄锐,等不远的春天。

小寒天,日历被撕得越来越薄,一年将尽,腊八抬脚便到了。你瞧,天刚麻亮,勤快的女人们早早起来,下到厨房,煮一锅腊八粥。

若干年后,爱上文字,亦会翻一些与节气时令有关的古书。书里的小寒,大多戾雪寒鸦,苍凉孤寂。不过,亦有豁达之士,日子虽清苦,却不缺风雅。如明代刘侗、于奕正的《帝京景物略》里载有小寒的描摹:冬至日,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图。亦有写字的,即九个繁体字:亭前垂柳珍重待东风。每个字皆是九画,描红一样,日描一笔,描完,便是春天了。细细想来,颇为心动。那一瞬,心生无限感慨,冬野清旷,我无法风雅,姑且与大地、与小寒一起,隐姓埋名,又如何?

大 寒

不觉间,大寒已至,小城开始充满年味。昨夜,公公来电话了,说家里亲戚要嫁女,发了喜帖,意思让回去一下,撑个面子。想着得赶紧把给公婆买的新棉衣送回去派上用场,一口答应了。放了电话,算算日子,正好周末,于是,再次踏上回乡路。

夫的老家属于真正意义上的旱塬。一路上,由于干旱少雨,冬日里,随意散落、尘烟四起的村庄和果园光秃秃的,充分写意出土黄色一词的意蕴,这单调的颜色,也只有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才被熏染出一丝硬邦邦的暖意出来。

夫家所在的村庄叫西店头村,未及其身那一年,我固执地认为这一定是个曾经的江湖村落,比如会有刀光剑影、南调北歌、风花雪月,或者其他诸多的江湖故事。可当我第一次随着逶迤而上的土塬高坡慢慢靠近时,才觉得,其实,它就是一个在时光河流中缓慢行走的旧村落,慢到村庄的外衣依然旧得像我曾经十几岁时的村庄颜色,老树、老房、老墙、老路,一切都是老旧的;慢到这里的老人们依旧每年冬天穿老棉袄、棉布鞋,戴火车头旧棉帽。他们满身黄土,满脸褶皱,手背着,腰弯着,慢腾腾地从高矮不一的土墙下或者宽窄不一的小路走过,太阳暖暖地照着,脚步缓慢,时光缓慢,慢得与世无争。

那一瞬间,我总有一种冲动,撑一副画板,握一支画笔,一蹴而就,成一幅沧桑油画。可我笨拙的手,只在空中画了几条弧线,便愣在那里迟钝不堪了,我只能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和土墙、阳光一起矮下去。

要说的是,身居乡下,思绪总平宁,故而包括城郭之喧嚣、工作之烦冗、人际之纷争,统统都放下了。夜晚,漆黑一片,静谧一片,偶尔几声狗叫,完毕又静下去了。好像还有风,在院子里,溜了一圈,便躲起来了。或许,它原本是想把牛儿、猪儿、羊儿等牲口赶回圈里,可如今,这些属于村庄的活性之物,貌似没有几只了,风觉得无趣,便尴尬退去。风声听不见,夜便沉默了,村庄更寂寥了。乡里人关了门,蜷缩在炕头,脚对着脚,头对着头,前尘旧事,东家长,西家短,絮絮叨叨的,打发一夜时光。也有人家,儿孙都去城里住了,孤老两口,早早熄了灯,和夜一起睡了。诸多未了的心思,未说的故事,只在夜里,在梦里,泛滥不休。

我们一回来,公婆的炕头不安静了。公公说村子里吸毒的那家又死了一个,留下三十万的高利贷给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我惊诧,这么偏远的乡下还有吸毒的?

咋没有?咱周围好几个庄子都有,而且是一窝子,昨天埋的那个,弟兄两个吸毒,媳妇也一起吸。春天里媳妇死了,这回男人一死,一个家彻底没了。公公唉声叹气地说。

他的话刚落,婆婆又唠上了,问我是否记得小叔子走的那一年来家里热心帮忙跑前跑后的五姨?我说,忘记了。婆婆说,人也死了,六十刚过,癌症,瞎瞎病,没钱看,咽气时,眼睛睁得像铜铃。这不,刚刚过了五七,魂魄不散,附在新娶的儿媳妇身上,好好的,儿媳妇突然说胡话,走路绊倒,睡觉乱喊,说话腔调简直和五姨一模一样,给念了一场经,算是安心送走了……这些村里或唏嘘或诡异之事,若放在之前,我是断然没有耐心听下去的。如今,许是年纪渐长,经历多一些的缘故,竟然也会陪着他们细细听过来,顺便附和几句,让一段时光在老人的絮叨里细嚼慢咽而过。

公婆说累了,回厢房歇着去了,我却清醒得无法入睡。心里一直在想,这些声音,在村子里,肯定不止一家的炕头有,你一句,他一句,就把村庄的夜晚填满了。难怪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里》说,夜晚的村庄是醒着的。他只说,庄稼在夜里缓慢生长,小孩在夜里长得快,牲口在夜里也没命地长。可我还想说,在这寒气逼人的夜里,一些打上乡下人烙印的东西,隔着东墙,隔着西墙,被漫不经心地拽出来,发酵和膨胀。

正在愣神中,窗外,从村子北头传来秦腔声,可以听出来,唱的是《周仁回府》里的《哭坟》,哀婉动人。夫说,唱大戏的,是村子的外姓人家,姓张,都唤他张四,是当年从河南逃荒过来的,父母被饿死在逃荒路上了,一个人孤苦伶仃,流落到这里。村里人看他人诚实又勤快,就准许他在村边上的果园里搭了一个棚子,算是讨了活命。还好,这个张四有编篾席子、簸箕、笼子、耙子的手艺,靠做零活和走村串乡篾农具的手艺吃饭,算是讨了活命。后来,碰上村子搞联产承包责任制,分得几亩薄田,成了西店头村真正的村民。

张四对村里人心怀感激。农闲时,他经常免费为街坊四邻修补筛子、席子等,人缘很好,加之他手艺精,腿脚勤快,不出几年,盖了三间新瓦房,说媒的把门槛都踩断了,很快娶到邻村队长家里漂亮贤惠的女子为妻,日子越过越红火。

很多年过去了,张四依然在做篾匠,他的两个儿子像泡桐一样高大壮实,日子安稳。不料三年前的秋天里,张四老婆去镇上赶集,横穿大路时,被一辆大货车碾死了,赔了不少钱。加上张四大半辈子积攒的家底,他很快给两个儿子买了两院新房子。两个儿也很快娶了妻,生了子。儿子媳妇喜上眉梢,张四却经常对着老伴的遗像发呆。

张四渐渐老了,双腿患了风湿,自个儿蒙在心里。其实,他这病和这些年风里雨里跪在潮湿的地上做篾匠活有很大关系,可早已分家的两个儿子只顾自己的小日子,不闻不问。去年,张四病情加重,腿膝盖变形,想伸直动弹一下都钻心地疼,自然不能做篾匠活挣钱了。儿子不高兴了,觉得是累赘,你推我,我推你,没有一个愿意给老人养老。后来,村委会出面调解,让两个儿子轮换伺候,并白纸黑字按了手印,总算使张四的三顿饭和生活起居有了书面上的基本保障。

起先,两个儿子还能遵从调解,老大伺候一个月,完了老二伺候一个月。日子长了,两家都没耐心了,也不再接老人去家里了,只是顺道过来送一口饭,难免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顿热一顿。这不,大寒降临,老人患风寒感冒,夜里,撕心裂肺一样的咳嗽声让两邻家听着不忍,过去看了看,给提了壶开水,炕眼里塞些柴火,让他冷了赶紧点上。两日后,听不到一点声音了,邻家觉得奇怪,又过去看。结果,张四蜷缩在炕沿下,手里拿着火柴,身子已僵硬。邻居赶紧一路小跑给张四大儿通报。

大儿媳妇一脸平静,和脚下踩死一只蝼蚁一般,轻描淡写地说,死了好,上天享乐了,不受罪了。接下来,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两个儿子从银行各自取出一万元,大手一挥,大操大办,摆大席,宴请街坊四邻。席上摆满了八凉八热,鸡鸭鱼肉,吃是吃法,看是看头。这还不算,还请来周至的大剧团唱大戏,两天两夜,秦声缭绕,好不热闹!

从老家回来两日了,公公电话里说,村里人嘴上抹足了油水,背地里却在叽咕和骂娘,骂张四两个儿子活着舍不得花钱养老人,死了葬送那钱,阎王爷都不会饶恕的。

公公的语气里有愤懑,也有无奈。我一定可以想象到,戏台上面,戏子水袖轻扬,满脸油彩,咿呀咿呀,戏里戏外,人生几何?而戏台下面,伶仃几个老人,裹着臃肿的棉衣,侧耳聆听,秦腔里的绵长,一点一点舒展他们皱紧的眉头。风从台上刮到台下,刮起尘埃一片。院子里,一张彩条布搭的棚子里灯火通明;满脸通红,满身油渍的胖厨师忙活着,几条鱼扑腾在油锅里被火燎,被生煎。这样的场面,如今在乡下,已是司空见惯了。 VBf5xHhAWN0AjGYT+/EZId5XGVrQlRFvltAviQUOkhXEAhi0YRKC7UygmyGLHc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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