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父亲很少笑。即便我手捧红艳艳的奖状从学校一路狂奔回家,他也只是淡淡地看几眼,然后,又兀自忙自己的事情了。
父亲生于新中国成立前,只念了几天完小,他识的字很有限。在父亲眼里,念书上学是我的事情,种地打粮是他的事情,互不相干。
父亲要忙的事情很多。比如每天早起第一件事情便是拾掇牛圈和猪圈,其中以清理牛粪和猪的屎尿为主。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板着脸,一边用扫帚清扫,一边用铁锨铲,嘴里骂骂咧咧,骂的话粗糙又难听。他偶尔还会生气,用扫帚在牛脊背或者猪屁股上抽几下,是对牲畜没有将排泄物拉到指定角落的一种严厉警告。当然,那动作不会太大,最多意思一下。
父亲的右手被打糠机伤了之后,在生产队的菜地和饲养室里都干过。菜地比较远,加之父亲忠厚善良,担心我去了,即便没有摘吃黄瓜和西红柿,也要落人闲话和口舌。所以,村里的菜地,父亲坚决不允许我们姊妹三人去的。倒是饲养室,可以尽管去转转。毕竟,那里除了牛马和骡子,就是一堆又一堆的青草。
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饲养室的牛从村子南边的坡地或者西边那一大片低洼处犁地回来,父亲亲昵地为牛梳理尾巴,清扫尘土,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完了,父亲还赶紧张罗着给牛喂清清的水,吃干净的草。夏日里,担心牛被晒着,他牵着牛绳子到处找树荫。有一次,他蹲下身子给牛剔除蹄子上磨出的老茧时,牛一双温和的、受用的眼神盯着父亲。父亲当然感知到了,他笑着拍拍牛脑袋,和牛说着稀奇古怪的话。而我从学会走路,学会吃饭,父亲从来没有管过我的吃喝。对于这一点,我很有意见。还有一回,那头黑色的骡子去二十里铺拉砖时不小心滑进路边的水渠里,蹭破了腿关节的一块肉,父亲很细心地用盐水给它擦洗、上药、包扎,连续几日,父亲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一副焦灼疼惜的样子让我对饲养室里那几只牛马和骡子真的是既羡慕又嫉妒。
除此之外,父亲喂饲养室的这些牲畜很有一套经验。他知道苜蓿、打碗花、冉冉草,咪咪毛等牛马和骡子喜欢吃的草什么时候最柔绵,什么时候最茂盛;草沾了太多的露水怎么处理;甚至天凉了,储备的干草须用铡刀将枝节铡得越短越细碎,牛吃了不会积在胃里消化不良。总而言之,父亲像这几头牲畜的衣食父母一样,管它们的吃喝拉撒睡,一丝不苟,任劳任怨。
喂牲畜,苜蓿是最佳饲料。村里的苜蓿地很远,在靠近河湾的半坡上。通常父亲会起个大早,驾着马车去割草。他出饲养室院子的时候,隔壁四娘家后院的大红公鸡正准备将脖子伸出栅栏打鸣,静静的村庄还在沉睡着。偶尔,勤快人家的烟筒里冒出几缕淡蓝色的炊烟。父亲的背影落在一片晨光里,牛蹄子的踢踏声回响在疙里疙瘩的土路上,衬着天边缓缓升起的太阳,像极了一幅水墨画。
父亲和他的牛车出了村子往河湾方向去了。一路上,一串串晶莹剔透的露珠在绿油油的玉米叶子上打着滚儿,车前草被深深地压在车辙下,绿色的汁水被挤出来,沾满了车轱辘。下了两架坡,老远看见半坡上的苜蓿地罩在一层薄雾里,风儿吹来,感觉那云雾在半坡上飘来荡去,连坐在马车上的父亲也像坐在云雾里似的,他的发梢湿了,鞋子也湿了,陈旧的衣裳也湿了,可他顾不上,他的眼睛落在翠绿的苜蓿地,那汪洋一般的绿色,多少会抹去父亲被贫瘠日子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沉重和愁苦。
清晨的苜蓿地一片静谧。没有风,一层清雾若隐若现。父亲蹲下去,拿出镰刀割苜蓿。牛儿自己在一边吃着苜蓿,它的嘴角抽动着,咀嚼的声音清晰可闻。那牛儿吃饱了,很是惬意地从鼻翼间冒出“哞——哞——哞——”的几声。这声音拉得老长,像乡村深处的咏叹调。
父亲割苜蓿的动作也很轻。他左手轻轻将一撮苜蓿揽到身子跟前,右手用镰刀从根部轻轻割下来,绝对不会胡乱使劲乱砍或者随意乱拽。割过的新茬口,也是整整齐齐、平平展展的。因为父亲知道,这一片苜蓿地在半坡上,灌溉渠里的水浇不上,只能靠天生长,长成目前的态势实属不易,更不能在他手里被毁掉。何况,春天里,地里的麦子刚起身,菜刚下种,家家户户还要分得一些苜蓿菜,用以度过青黄不接的困苦时期,怎能不小心翼翼呢?
偶尔,下午放学后,庄子里淘气的狗蛋准要带着一帮男孩子窜到这一片苜蓿地里玩耍。他们跑着、躺着,打斗嬉闹,甚至驴打滚似的胡乱踢腾,只要他们出没的地方,准会有一大片的苜蓿被糟蹋。父亲又急又气,大声吼着,撵着。孩子们东躲西藏,搞得父亲筋疲力尽。不过,孩子们毕竟小,他们终究跑不过父亲的长腿宽身子,不一会儿,便被父亲捉住。父亲横眉竖眼,扬起巴掌,却最终没有落在孩子们身上。他瞪着眼睛,嘴里骂道,狗×的,还不快走,下次让我逮住了,绝对不饶你们。父亲骂完,弯下腰,将孩子们匍匐倒的苜蓿割下来,若有被踩松动的苜蓿根,父亲用新的土填平压实,方才罢手。
暮色四合,父亲驾着他的牛车走出苜蓿地。牛车上,高高一摞子苜蓿被码得齐整有序。半坡尽头,天边火红的夕阳、父亲长长的影子以及他脸上满意的微笑,被瞬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