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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抹去的痛楚

矿难,是一个充满痛楚的名词。每当看到这样的新闻时,我的心里就特别难受,甚至对于这样的新闻,我有发自内心的抵触,因为我从白纸黑字的文字里,嗅到了一股无法抹去的悲痛气息。

曾经读到过一个名叫曾颖的记者写的一篇文章《请不要和农民聊矿难》,令人唏嘘不已。有一天,她和电视台一位记者出去采访一个带着伤残老公出嫁的女人,他们的车在半路上出了故障,看见前面有两间茅草屋,他们一行人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看见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农正在那里编晒席,老农妻子正在准备猪食,刀砍在木板和菜叶上空空地响。他们为了和老农套近乎,从拉登袭击美国到以色列围困阿拉法特,一直聊到前两天吉林发生的矿难,有二十几个四川民工困在井下。正在聊天时,却看见一直埋头干活的老农停了下来,手中的竹刀开始颤抖。他白发苍苍的妻子轻飘飘地倒在地上,手中的刀很清脆地响了一声。他们把老农的妻子送到医院,医生对老人的病似乎很有把握,半小时的抢救后,老人终于醒过来了。忙活完的医生一面洗手,一面对他们说:“这老婆婆经不起刺激。” 他们说出了和老农两口子聊吉林煤矿埋了二十几个人的事情。医生说老人的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在外面打工,也不一定就是啊!医生一脸正色说道:“这年头,他们能捞着被采访的机会恐怕就只有家里人在外面死了,你想想吓不吓人啊?”记者一行问老两口的儿子是不是在吉林打工,医生说这倒不清楚,他上次抢救她时,好像是她听了广西出矿难的消息。他们这里通讯不方便,男人们出去打工,都像树叶一样,飘到哪儿是哪儿,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所有的矿难都会让他们的家人心惊肉跳。老太太算是抢救过来了,但是记者一行却流着眼泪踏上了归程。在路上,他们几个发誓,从此不再在农民面前聊矿难之类的事……

是啊,作为父母和亲属,十指连心,血浓于水,是需要多大的心量才能扛得起在外靠力气吃饭的孩子啊。这就好像我们每个人出门在外不给父母报平安的时候,他们的心里就总有一块石头重重地压着似的,这就好像我们每个人看着天气预报,总担心孩子们的衣服是否穿得暖和,是一样的心情啊。

县里有大大小小的煤矿十几个,村子里许多青壮年劳力都去了那里。他们上白班,上夜班,有的还为了多挣上一些钱,白班夜班连轴转。煤矿里总有大大小小的事故发生,有人丢掉了性命,有人受伤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他们在县里都被叫作“煤黑子”。听别人说,有矿工的女人跑去矿上找自己的男人,就在矿井的出入口等着,等呀等,等到男人下班了,从矿井里走了出来,但是她怎么也认不出哪个到底是属于自己的男人。从矿井出来的男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头上戴着一样的矿灯,脸上都是一抹地黑。自己的男人不是瘸子,也不是拐子,看上去每个人都有一口白牙。女人平时在家不好好过日子,此刻站在井口顿时放声哭了起来。她以前从来没有去过煤矿,丈夫曾经给她说过自己的生活,女人还以为是丈夫为了让自己别再大手大脚,言语里有夸大之词。等到丈夫洗澡出来,她才认出了自己的男人,他的手里攥着一堆脏衣服,她的手里提着一篮他最爱吃的洋槐花麦饭。

录子的死已经过去了好多年,直至现在,我的脑海里依旧深深地刻着他的儿子那一张委屈的小脸,那令人不忍正视的目光。孩子的目光和全国许许多多在矿难中失去父亲的孩子一样,会告诉人们他曾经受过的灾难。如果说平时害怕做噩梦的话,此时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因为那样醒来后可以拥进那宽大温暖的怀里,会有爸爸为自己擦干眼角的泪痕。那是那年的深冬,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三,偌大的史家河村却听不到一丝鞭炮的声音,深夜的风也骤然停止,整个村子死气沉沉,拉着录子躯体的卡车声音划破了夜的平静。大卡车头上两只明晃晃的大灯,照得史家河的沟沟洼洼都明亮了起来,又瞬间黯淡下来,继续进入夜的深沉。

录子的魂魄就这样回到了故乡。他不会再骑着自行车回来,几十里路上满头大汗。他死去的魂灵里,带着矿难发生的那一刹那的惊慌失措,以及疼痛走向了另一个世界,带给家人的却是无法言说的打击和创伤。六七十岁的父亲卧床不起,一个身高只有一米六的农村老汉,庄稼地里的活计压不倒他,他干得累了就狠狠地抽上几锅旱烟。但是正值壮年的儿子,就那样因为一次矿难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自己,一夜间他黑发变白发,身无力气地卧床不起。录子那做了一辈子女强人的母亲,把整个大家庭里外拾掇得井井有条,乡间路上的一堆牛粪都要铲起来撒到自家田地里,如今整日哀哭不已,身心憔悴。直到现在,录子自己挖下的那几孔窑洞还在故乡静静地站立着,当年宽敞的梢门已经在风雨中腐朽了。一家三口的家庭,就这样因为一场瞬时的矿难,阴阳两隔。

现在,每当我回到家乡,看见的都是一片荒凉。山依然还是那几座山,满山的野草春生秋枯,梁还是那几道梁,村庄还是那个村庄,只是少了许多炊烟和狗叫。那条叫作红岩河的小河,不再清清澈澈,泥鳅翔游,水量已经小得如小溪般,潺潺流淌。这是故乡已经快要流干的眼泪吗?红岩河流经两个省上百个村庄,沿岸多少人靠它生活,曾经的一派田园牧歌,却成了我如今的故乡皈依。村庄里青壮年全部都已外出打工,远到北京、广东、江苏、新疆,近到县城、咸阳、西安、太原,甚至五六十岁的男人都出去了,剩下的只是一些走不动的老人以及为数不多的妇女和孩子。放眼望去,许多原来麦苗茂盛的土地都撂荒了,一些常年没有人居住的窑洞口上,已经坍塌的豁口不断。已经有好多人不再回家过年,回来干什么呢?种地一年糊不住口,在外挣上点钱,一年落个几千块,至少有个存款呢。许多人在周边的煤矿里打工,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一件好事,比守在家里更加穷困要好得多。他们在煤矿里能够挣上一笔钱,把家安在城里,当然是个最好的选择。然而,他们中大多数人还是要回来,等到干不动活的时候,回到自己有些憎恨但又无法摆脱的土地上来,这里有他们的祖坟,这里有他们的血脉,这里有他们能够蜗居的窑洞。总有一天,他们也会像现在留守在家里的老人一样,每天吃点粗茶淡饭,干完自己那一点农活,在农闲时坐在太阳坡里,晒着暖暖,讲着自己在外听到的一些与自己有关或者无关的故事。他们把自己的力气卖给了城市,换来的却是一沓越来越不够花的钱,等到拖着病体回到家乡躺在土炕上时,这也算是一种宿命。

村里除了录子,还有几个人在外面的煤矿或者工地上丢了性命。他们不害怕死,最害怕的是死了以后,家人不能把自己的躯体带回故乡。他们不愿意像城里人那样,死了之后进了火化炉,死在了家门外,让自己的后代抱着个一尺大的骨灰盒子,埋不到祖坟里。怀子就是在外地的工地上,从几层楼高的架子上掉下来丧命的。他掉下来时还有一些抢救的机会,他却给伏在身旁的乡党说,把自己拉回去。乡党们不敢把他送进城市的大医院,那里有交不完的钱,却花了一千多元,雇了工地没有手续的黑车,用他从家里背出去的红绒被子裹了,拉回了村庄。他离开村庄时,背上的蛇皮袋子里装了一条被子和几件换洗的衣服,没有想到的是,回来时却已丢掉了性命,用自己在外避寒的棉被裹了回来。三民也是其中一位,时间已过了几年,他的家已经没有了人烟。

那年三民死了,死在了西安的一家工地上,离过春节剩下了不多的日子。当这个难受的信息弥漫在村庄的上空时,天气始终阴沉沉的,偶尔有几片雪花孤零零地飘下来,落在人的脸上生疼。

三民在外打了多少年工,村子里的人也记不清了,甚至他的面貌已经有许多人记不起来了。只知道他的媳妇那高大的身板,每天需要用药来维持着,人称她为药罐子。三民死了的消息,是从彬县到西安的班车上传回来的。每天从彬县县城都有定点的班车,从开春后一车车地将外出打工的人拉出去,到了年关又一车车地拉回来。有需要捎话或者捎东西回家的人,就去找县城的班车。三民死亡的信息是栓狗一瘸一拐地跑到城西客运站去传话的。栓狗和三民在一个工地上干活,栓狗是水泥工,三民是小包工头,经常组织周围的村民外出打工。三民从别人手里把活揽过来,再找人干。栓狗就是三民从村子里找来的,他那时候是个手艺人,许多人家的砖混房都出自他的手。后来盖砖混房的人少了,栓狗的手艺也就慢慢失去了作用。当三民捎话回来在村子里找人的时候,栓狗正扛着锄头在自家的山地里挖酸枣树根。就那么几亩山地,一年撒下的化肥都让布满山头的酸枣树根吸收了去,庄稼得不到营养他有的是力气,就把山地边上的酸枣树根一个个地斩断,头上冒着热气。

有人在山头上喊:“谁去西安工地上打工呢?一天就四五十块钱,包吃住。”栓狗动心了,尽管他那时候得过肺气肿,但是出去挣钱总比在山头上刨食强。何况自己一顿能吃上三四个硬面馍,有的是力气。第二天,三五个人集合齐了,一大早背上蛇皮袋子,装上被子和换洗衣服,从高安公路顺着河川一直向高渠走。高渠通柏油路,有去西安的班车,这是栓狗第一次去省城打工。他的手艺荒废了以后,最多是在每年农忙时节,去永寿礼泉一带当麦客,或者在收苹果的时候,去塬上的苹果园里给人卸果子、装箱子,一天能挣上个一二十元。

到了西安,是三民在城西客运站接的他们,他们一下班车就坐上了三民带来的五菱之光,人和行李都挤了进去,满当当的。他们一起到了城郊的一家工地,面前是轰隆隆的搅拌机,水泥沙子混合着搅在一起。他们住在工地临时用旧砖垒起来的矮房子里,是通铺,每个人平躺着能放下自己的身板而已。矮房子四处都透风,里面充满脚汗和尿骚味,还有旱烟和劣质纸烟的味道。民工们从早上8时开工,到晚上6时收工,一共10个小时,中午除了吃饭之外,没有其他的休息时间。在一整天忙完了后,操着不同口音的男人们一起横排而睡。

工程进展很慢,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快到春节了。可是三民还没有给跟着干活的弟兄们一分钱。分包的老板跑了,这是大家在寒冷的风中等了十几天等到的唯一消息。三民后来死在了工地的蓄水池里。是起夜上厕所掉下去的,还是其他,到现在谁也说不清。只是那天早上起来,兄弟们没见到他的人,后来便在水池子里发现了他,薄薄的冰层里,他全身已是冰冷如冬。栓狗给村子里捎了话,并在半夜里把三民拉回了村庄,他成了三民死亡后最后的见证人。他们如虫子一样,活在城市的最底层,却没有在这座城市里站稳脚跟。

2014年5月的一天,西安各大报纸上一条题为《两年讨薪无果农民工跳楼身亡》的新闻,震惊了我。在这个城市里,每天都会有类似的信息充斥着人们的眼球。新闻说在城南某楼盘,清晨6时许,一位47岁的民工包工头在向楼盘开发商讨要工程欠款300多万元无果后,遂跳楼身亡。遗物里有打火机、身份证、公交卡、遗书和一张五角钱纸币。信是这样写的:

×××(姓名因故略去),一个人可以拯救一个家庭或一个团体,也可以毁灭这一切,忘(往)事不堪回首,从2007年冬季我们给你干了五年活,你出尔反尔,维(为)富不仁,逼的(得)我如同行尸走肉,有家不能归,而你吃的喝的,住豪宅,开的名车,那(哪)个能离开我们民工呢。当你大摆酒席庆贺时,我们民工的工资在那(哪)儿,你把社会的财富变为己有,你能安心吗?基督佛法如来,是让人们来遵守的,不是让人来玩弄。朗朗天空,你肆(视)法律为儿戏,肆(视)我们民工为草芥,哀哉!哀哉!

死者的哥哥对记者说,当时的承包合同上已经明确规定要及时还款,但开发商始终没有兑现承诺。“300多万中有100多万是欠农民工的工资,而大多农民工还是宝鸡老乡,因为无法支付,弟弟三年都不敢回老家。”另外,当年为了凑齐工程款,弟弟通过银行和朋友借了150多万,这几年一直被追债。

就是这么一个在外闯荡的男人,他带着一群自己的乡里乡亲在这座城市里,如乡村的麻雀一样,每天起早贪黑,干着最累的活,最后却没有觅到食。这是多么无助,他要面对自己的弟兄,他们每个人都要赡老养小,却眼睁睁地无法领到工钱。他无法要到工钱,便无法再回到家乡,陪自己的父母聊聊天;也无法再回到自己的家,给孩子媳妇儿讲讲外面的世界。

有人在外死去,依然有更多的人挤上去城市的客车。听村里人说,邻村又要开一座煤矿,已经开工,来自官方的数据是总投资35亿元,建成后年产煤可达500万吨,年利税17亿元,同时可提供劳动岗位3000多个。后来,我在省城的报纸上看到,这座煤矿排放的大量污水、毒水严重破坏了山体植被,导致了严重的水土流失,大片土地、路面崩塌,山体严重滑坡。而在这座煤矿的下游,就是“人畜饮水工程”红岩河水库,目前正在建设。矿难,能够迅速夺取一个人的生命,而煤矿排放的污水,给我的家乡还要带来多少伤害呢?在中国的乡野,在西部的黄土高原上,农民们何止千千万万,他们的命运又是怎样的呢?村子里无数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现在逃离了村庄,等失去劳动能力的时候,回家的路又在何方?他们的未来怎样才能挣脱中国农民一直承受的宿命怪圈呢? 3ERMlfQ+Qrxq1KAs4LcT84uGGC7dFYPn8H+UeXOZ7ma/ku9LJvBJbfx906qgBr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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