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二十日清晨的史家河,已经开始变得冷了起来。对面石岩洼、洞子沟、鸡嘴山上,半人多高的野草慢慢开始枯萎,好像在等待着霜降的来临。除了山坡已经撂荒了的土地没有人种之外,河川里成片的麦苗已经顶破了地皮,悄悄地探出头来。在绒婶不宽敞的家里,阳光正好从窗户投射到这孔主窑内,投射到温热的土炕上,暖融融的,让人顿时觉得无比温暖且惬意。两条厚被子热乎乎地铺在这足足有九尺长的大炕上。堂姐堂哥姊妹六人,都是在这大炕上出生并长成大人。
昨夜的一场大风,卷起了小路两边已经落下的枯树叶,漫过村庄,在旷野里时快时慢地飞着。已经耕熟的田地已经开始有些结冻,一块块裸露在田野里。就是这样的原茬地,经过了秋天的寒霜、冬天的风雪和来年的春天,万物复苏之时,这块地就派上了用场。村庄里最早起床的人是养牛的人,他们要早早地起来,把牛圈里的夜粪清理掉,然后垫上干土,让拉了一晚上屎尿的牛舒适起来。他们夜里听见牛不吃草的时候,就披衣下炕,给牛添夜草,牛不吃夜草不肥呀。这几天我走在村庄里,许多事情让我内心备受煎熬,有劳动能力的人都离开了这里,只有老人们在独自过着自己艰难的生活。
就在二十日下午,刚在县城医院做完手术的绒婶回到了自己的家,她的儿子在县城教书,教的是高三年级毕业班,所以平时忙得不可开交。当租用的奥拓出租车离开了高渠的柏油路,沿着高安公路驶向通往村子的道路后就开始晃荡着颠簸,让她还没完全好的脖颈就像又一次开刀般疼痛。高安公路前些年还好,走的人很多,就是这条路,顺着红岩河,连通着四个乡镇、十几个村庄。这些年,每个村庄的人都候鸟般飞到了城里,村庄就荒芜了起来,高安公路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路边也已经长满了荒草,甚是萧条。绒婶患的是“骨痹”中晚期。医生说,这病晚期有可能导致瘫痪,且并发症还比较多。
病痛带来的暴躁和在高安公路上长时间的颠簸,令温柔了一辈子的绒婶心情一下子不好起来。她骂骂咧咧地说着高安公路下雨天是稀泥和牛粪搅合着流淌的世界,让人无处下脚。下雨天里,遇上不上眼的人开着拖拉机突突地过去,整个松软的路面就更没法下脚了。所以才有了现在的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绒婶一直自言自语地埋怨着,她身旁没有人能接上话茬。
在村庄里,绒婶的病还不是最严重的。70多岁的茂叔已经在炕上躺了十多年了。在他那孔不高的窑洞里,有一根用布挽起来的绳子,从窑洞顶部一直垂到了炕沿上。老人要在炕上移动的时候,就用手拉着那根绳子来回移动,这根绳,是陪伴了茂叔十几年的“伴侣”,是伺候了茂叔十几年的“儿女”,是茂叔唯一能看到窗外阳光的“助力器”。
茂叔是有儿女的,儿子在山西的煤矿打工,女儿二十来岁在外打工时,就跟着个四川的碎崽崽远走高飞了,听说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茂叔的老伴儿,在去年冬天挑水时,不幸摔倒造成一条腿骨折,由于年岁大,加之家中唯有的那几个零花钱还打算给儿孙攒下来,只是找了一个附近村子里的捏骨人随便地捏了捏。老伴儿至今还未能恢复正常行走,下地就依靠一根剥了皮的洋槐树棍子。我在茂叔家的时候,我不能想象她一个老人是怎样从沟底下挑起一桶水的。我问她,她给我指指窑里头靠墙的那只大罐子。这只烧制的罐子有些年头了,它有可能陪伴了这两位普通老人的大半生,或是当年他们年轻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买来的。罐子不大,口小肚大,能容下一二十斤水的样子。她就是用这只罐子,每天到沟底的泛水泉池里一点点地往家里提水。
前些年,村子里有人给人担水挣钱。一担水二角,从沟底担上来,还得走上好长一段路。家里有不方便的老人了,花上不到五角钱,担回来的水就能节省着用上一周多。担水的人,不是年富力强,但至少是经过多年历练有些力气的人。可是现在呢,村庄里花上一块钱都找不到那些人了。他们都为了生活,天南海北地漂泊去了,我不知道他们都在哪里。城市中处处都是拥挤的人,常常有打工的人走在人群中,那些人都是我的乡亲村邻。
茂叔老两口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唯一可以取暖的就是那个已经睡了有好多年的土炕,土炕不是很热,我的手放到那光溜溜的炕上,感觉略微比田野里的温度高些。炕洞门上盘了一个小锅台,那是他们用来烧饭的。这种在炕洞门上烧火的小锅台,最大的好处就是一举两得,做饭烧火的时候也就把炕烧热了。我在的时候,正好不是吃饭时间,这个一举两得的土台子里没有一丝丝火星,要不是从天窗里投射进来的阳光,这个已经破旧不堪的窑洞里,就没有一点点生机了。
老人们对自己的物质生活已经没有什么期望。他们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够站起来,给自己弄点吃食,填饱肚子就行;自己能提一罐水,口不渴就行;自己能够自行下炕去解个手,不拉到炕上或裤子里就行。老人却对儿孙的生活一直牵挂着,我问茂叔,他的儿子宝哥多久回来一次。茂叔说他不让儿子回来,回来的路上都要花钱哩。那些钱白白浪费掉干啥,还不如留着给孙子读书呢。茂叔虽然这些年一直生活在村庄里,其实他的思想也已经随着社会的发展在变化着。他的儿子宝哥当年就是吃了没有念过几天书的亏。茂叔当年认为儿子能挣上钱是第一位,他这个一辈子穷怕了的老头子,那时候是深深地知道钱是多么的重要。而现在呢,他更想把钱攒起来,供自己的孙子读书,他要让自己的孙子像宝哥打工煤矿的正式子弟一样,在明亮的教室里学习,而不是趴在村庄小学里的土台子上。
茂叔炕头的窗台上放着几个白色的药瓶,药瓶上落满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他应该是好久都没有吃上几片药了。我问老人有没有参加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好像没有听懂。后来我才知道村里的乡亲都把“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叫“直通车”,为啥他们这样叫呢?他们就是期望啥都一步到位,例如报销药费少跑路、环节少,用他们的话说就是“一步路就走到窑垴(窑洞的最里头)去了”。后来我听说茂叔是参加了“直通车”的,只是家里太穷,那时候“直通车”还不是老百姓心中的直通车,看病报销先得自己垫钱。农村像茂叔这样的老人很多,他们怎么舍得花钱住医院呢?除非是已经实在撑不住了。
有个流传的顺口溜说,在中国的偏远农村,农民是得不起病的:救护车一响,一年猪白养;住上一次院,三年活白干;十年努力奔小康,一场大病全泡汤;小病拖、大病扛,病危等着见阎王。这么多年来,许多农村的老人,从心理上认为自己得病是给儿女们添乱,头疼发热从来就不当病,自己感觉实在是撑不住了才去买上两片药。在史家河的医疗点,卖得最快的就是服用后副作用很大的“止痛片”,这么平常的药品,老人们买回去,身体难受的实在是撑不住了,才会吃上一片。这样的结果往往是在小病时没有得到治疗,扛不住了却为时已晚。许多老人在医院里检查出重症来,要选择住院做手术时,他们总是思前虑后,最后还是选择回家保守治疗。回家怎样治疗呢?就是等待着死亡的到来。还有一位老人,他的坟地就在高安公路的必经之地。前些年,他得了病,子女们都在外面打工,他为了不给他们增加负担,选择了以“上吊”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其实老人得的病并不是不治之症,但是老人怕生病太久给子女添太沉重的负担。
就在我从村庄里回西安的路上,看到了这么一条令我忧心忡忡的新闻:“自彬县2003年率先在全省试点新农合以来,由最初的住院统筹、个人账户模式发展到现在的住院统筹、门诊统筹、非住院特殊慢病、大病救助(儿童两病)、全口义齿、健康体检等多种形式的综合服务体系;个人缴费标准从刚开始10元提高到今年65元,各级财政补贴由20元提高到300元;乡镇医院的报销比例由45%提高到90%,县级医院提高到80%,参合群众受益水平得到大幅度提高,个人每年补助封顶线提高到15万元,2013年该县参合农民达289251人,参合率98.4%,参合人数较上年增加了3644人。群众参合率连续9年都稳定在90%以上,累计为111198名五保户、低保户缴纳新农合费用380多万元,有效解决了群众‘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切实让农村老百姓感受到了‘新农合’带来的实惠。”
在这289251人的参合群众里,有我的父母,有我的乡亲,他们都是黄土高原上一个个朴实无华、整天在土坷垃里刨食吃的地地道道的农民,被他们称为“直通车”的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可能就是他们还能报销一点费用的“救命稻草”,愿新农合为群众幸福加码,希望他们能在每天的阳光下,生活平稳,一切安好,这便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