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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希腊的诞生

The Creation of Greece

公元前8世纪,希腊经历了日新月异的发展。希腊人持续向外扩张,与远方各民族通商,开拓了前所未有的广阔领域。希腊人的家乡位于海岸和海岛之上,人口稀疏分散,自迈锡尼文明衰落以后的几百年间,海岛上的村落之间一直争斗不断。随着时间推进,分散的人口逐渐集中到了城邦,拥有共同的宗教中心,如奥林匹亚众神之王宙斯的神殿,定期在神殿召开会议。希腊人天生不信任权威,这种质疑精神促使希腊取得了又一个关键进展。在部分希腊城邦的男性自由人中间开始盛行一种全新观点,认为不论是否能够继承财富,不论是否出身贵族家庭,同辈人之间在根本上是平等的。为了捍卫自己的权利,希腊的男性自由人号召与自己社会地位相当的男性团结一致,争取权益。到公元前6世纪晚期,城邦公民的愿景是通过艰苦奋斗建立民主制度。

这一时期,希腊城邦一方面加强本邦集权,一方面又向海外殖民拓张,有产者与无产者之间冲突不断,这些社会发展趋势在某些方面是相互矛盾的。不过,这些趋势共同孕育了民族认同感。不论相距多远,不论社会地位和财富差距多大,只要一个人说希腊语,他都本能地认定自己与他人享有共同的生活,此为民族认同的基础所在。例如,希腊人重视自给自足,多通过在小农场耕作维持生计,这与他们崇尚竞争和重视个人独立的观念相因相生。推崇竞争和个人独立自主的希腊人清醒地认识到:富人与穷人之间不可避免会产生矛盾;有产者生来就能继承财产,而无产者只能通过后天的杰出表现和艰苦奋斗获得财富、赢得声望,他们之间势必存在矛盾。这样的价值体系与个人和社群追求政治自治的理想紧密相关,但是追求自治的希腊人仍然认同被大家普遍接受的习俗和惯例。公元前5世纪,希罗多德笔下雅典人的习俗惯例就是:拥有共同的血统、语言、献祭仪式、风俗法律、行为准则、禁忌和信念,如保护易受攻击的使者,让死者顺利下葬等。

早期希腊文学作品展现了这一时代希腊人的思想,尤其是四部长诗:荷马的叙事性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神谱》。希腊人反叛和独立的精神始终贯穿于这些作品当中。阿喀琉斯的愤怒推动了《伊利亚特》的情节进展。阿喀琉斯的愤怒来自以阿伽门农为代表的传统价值观与他那具有反叛精神的精英价值观之间的矛盾。阿伽门农坚持认为,他血统高贵,身为诸王之王,理应从特洛伊战争中获得最多的奖赏,而战功赫赫的阿喀琉斯却出身卑微,二者之间自然会产生矛盾。古希腊大部分地区经济落后,人民仅能勉强维持温饱,无法供养豪奢的统治阶层。希腊人对于近东地区的邻邦,尤其是吕底亚和埃及统治者的奢华生活有所耳闻,艳羡不已;《奥德赛》里的伊萨卡岛国王也才拥有50头牲畜和一屋子的珍宝。在这种条件下,精英主义和平等主义是大势所趋。

在本章,我会引用四首古代诗歌来探索古希腊内部的政治冲突和日趋凸显的民族意识。这些充满自豪感和自主精神的希腊人将自己认作“古希腊人”。这些诗歌为我们提供了带有想象成分的“背景故事”,其中不乏真实的历史事件,能够带我们一窥公元前8世纪的希腊。《荷马史诗》记叙了特洛伊战争的故事,人们开始探寻特洛伊城遗址,考证这场战争是否真实发生过。赫西俄德的《神谱》记述的故事更为久远,一直追溯到人类的起源、宇宙的诞生和道德体系的创造。四首诗歌都描述了令人难忘的战争、航海和农耕场面,这些是古希腊男性的主要活动,也是古代经济结构的核心。当时的希腊人采取自治统治,节庆期间,他们纷纷从各自的社群赶来参加节日庆典,在共同的祭祀圣地敬拜神明。长此以往,希腊人发明了体育竞赛,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便起源于此。当时人们在节庆期间吟唱的诗歌属于集体文化财富,属于独立自主的希腊人,他们身兼战士和农民二职,他们航行到哪里,就把诗歌带到哪里。这些颂歌一直传诵至异教希腊时代,对于传播希腊人的价值观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英雄叙事、道德训诫是上述诗歌的核心,源于口口相传的作品,在几十年乃至几百年间不断被记诵、复述、补充和改编,由此不断发展。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750年,希腊文化焕然一新。一些见多识广的希腊人,很可能是商人,借鉴了腓尼基人的辅音符号,并加入元音符号,构成了希腊语的符号系统,古典诗人的名字就是他们用这套系统记录下来的。在刻写诗歌的同时,这些诗歌传抄者(很可能他们本人就叫荷马或赫西俄德)对符号系统加以调整,使用饰词,改良诗歌结构。古典时期的希腊人知道,《伊利亚特》的美学价值远远超过了其他史诗,它的美就在于每一节并非松散地拼凑在一起,而是紧凑地连缀而成。整本书以特洛伊战争期间阿喀琉斯对于阿伽门农和赫克托耳伤感的愤怒为线索,详细带出了特洛伊战争的前因后果。其他保存下来的古希腊文字材料如英雄叙事诗、动物寓言故事、谚语和格言、天文知识书籍等,像赫西俄德作品那样含带着私人信息,表达了公元前8世纪希腊男性自力更生的特点。热爱自由的希腊人掌握了腓尼基人的符号系统,在书写、传抄这些诗歌的同时,开始利用诗歌创作自己的故事,书写共同的过去,增强相互之间的凝聚力。

赫西俄德与荷马的作品格律独特,采用“六音步长短短格”的诗体,每行由六个“音步 ”组成。这种诗行营造出急徐变换、持续重复的节奏感,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家用英文写作时特别喜欢模仿这种诗体,比如《伊利亚特》第八行被翻译为:“是哪位神明挑起了两位英雄之间的争斗?”每行诗都以同样的格律写成,未分成诗节。不过,这种格律的节奏不拘一格,每个半“音步”可由短元音或由长元音构成。荷马和赫西俄德的长短短格诗句或使用17个音节(大多为短音节),灵动跳跃,轻快流畅,或使用13个音节(大多为长音节),悲哀婉转,凄切动人。口传诗歌与文学创作出的诗歌之间有本质的区别,荷马和赫西俄德的诗歌源于口传诗歌,口传诗歌赋予其作品独到的特点——列举、大段的复述、真实再现场景、运用套语。“套语”一词用在诗歌中,乍听之下令人生厌,显得粗糙,实际上“套语”在这里指的是把两个及以上的词语结合为一个富有节奏感的短语,如“玫瑰色的黎明”或“脚程快的阿喀琉斯这样说”。

荷马的《伊利亚特》即“伊利昂(特洛伊)之诗”,是为爱琴海西岸或东岸的希腊人而作,描绘了热爱战争的先辈们轰轰烈烈的故事。它详细描述了英雄时代的希腊人因为海伦跟着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私奔而怒不可遏,于是穿过爱琴海,一路驶向亚洲,寻求复仇。《伊利亚特》没有称他们为“古希腊人”,诗歌中使用了亚该亚人、阿尔戈斯人和达那奥斯人这些古老希腊部落名称,表明这部史诗讲述的是远古时代的故事。“赫拉斯”仍然仅仅指代塞萨利的一个小地方。“泛希腊人”这个词只出现了一次,指代的可能只是希腊西北部的人,伯罗奔尼撒半岛居民不包括在内。《伊利亚特》里的神话故事时间跨度至少为120年,阐述了希腊的民族特性。史诗为迎合公元前8世纪的人,提供了数百年前参加特洛伊战争的亚该亚人舰船目录。当时共有1 000多艘希腊战舰组成28支队伍,他们来自希腊大陆主要据点,包括皮洛斯、斯巴达、迈锡尼、阿尔戈斯、雅典和波奥提亚(不含北部地区),以及伊萨卡岛、罗得岛和克里特岛等岛屿。

历史学家反复研究这份目录,试图找出有关迈锡尼希腊人的直接记载,可惜未能如愿。这份目录或许包含从迈锡尼人手中流传下来的历史久远的资料,但由于希腊人迁移至亚洲之后它才问世,势必会影响它对于遥远过去的描述。假设编剧和导演正在策划关于9世纪英格兰国王阿尔弗雷德大帝的新电影,想要拍摄韦塞克斯王国宫廷的宏大场景,摄影师要以平移镜头展示麦西亚、英格兰、威尔士和肯特等国的使团,使者们是应国王召集前来商议防御维京人入侵的事宜。制作专业的电影可能会以部分历史记录如《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为素材,但他们不免会根据21世纪人们对英国各地区、各边界的了解, 解读这些素材。1707年,《联合法案》签订,大不列颠王国诞生,这也势必会影响人们再现公元6世纪不列颠国王亚瑟王生活的时代。

公元前8世纪,许多希腊人定居于亚洲沿海地区,由于特洛伊战争距离公元前8世纪过于久远,难怪诗人在《伊利亚特》里描绘此地的人文地理环境时产生了隔阂陌生之感。《伊利亚特》所述特洛伊的防御方包括青铜时代小亚细亚地区的居民,希腊人后来在小亚细亚修建了城池,不过史诗对这里的描述源于公元前8世纪人们对过去的想象。规模最大的战斗队伍由特洛伊人及其邻近城邦的人组成,他们与希腊人有着共同的语言、文化、宗教和礼仪。弗里吉亚人、吕底亚人和色雷斯人居住在小亚细亚北部及达达尼尔海峡的另一侧,距离特洛伊较远,也选择帮助守卫特洛伊。《伊利亚特》的作者用词谨慎,将特洛伊的其他盟友描述成位于特洛伊南部海岸地区——密西亚、卡里亚和吕基亚——“说着其他语言”的人。在荷马生活的时代,这些地方居住着大量希腊人。倾听《伊利亚特》的同时,他们需要回忆,更确切地说是想象希腊人抵达之前的亚洲是什么样子。或许对于他们来说,无论希腊征服特洛伊城的事件是否真实发生过,它都象征着伊奥尼亚先辈们在“黑暗”世纪从希腊大陆和群岛出发,成功抵达亚洲海滨地区。《伊利亚特》里特洛伊人究竟属于哪个民族还不能确定,这也许就是希腊和亚洲文化融合的必然产物。

那么,特洛伊到底在什么地方?特洛伊战争真的发生过吗?当代历史文献对于《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战争没有任何记载,除了赫梯的泥板文书曾提过几次。赫梯是公元前18世纪至公元前12世纪的庞大帝国,国土面积相当于今天的土耳其。赫梯泥板文书中提到了“韦鲁沙”和“塔鲁沙”这两个地名,可能指的是“伊利昂”和“特洛伊”。珍贵的赫梯文书《塔瓦伽拉瓦信》中似乎也提到了特洛伊战争。这封信出自一位赫梯国王之手,可能写于公元前13世纪,收信人为阿希亚瓦国王(可能是亚该亚人),信中以十分肯定的语气提到阿希亚瓦参与了敌方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奥德赛》里提到,特洛伊城的盟友之一为Keteioi的领袖欧律皮洛斯,也许就是赫梯人。

考古发现令人振奋。波斯国王薛西斯、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罗马的恺撒大帝后来都到过特洛伊城。他们将位于达达尼尔海峡附近,今天被称为希萨立克的城市遗址当作特洛伊城。然而,现代考古学家发现,该遗址曾多次被占领,因此将其划分为诸多层级,特洛伊Ⅵh(公元前15世纪至公元前13世纪)和特洛伊Ⅶa(公元前13世纪至公元前12世纪)最常被认定为《伊利亚特》书中所述特洛伊城的遗址。特洛伊Ⅵh里有巍峨的堡垒和倾斜的墙体,毁于公元前13世纪中期,这与推断出的特洛伊战争爆发时间刚好吻合。但是,强行将《伊利亚特》中的故事与公元前13世纪的历史一一对应,并非认识这场战争的最佳方法。《伊利亚特》描述的故事是500年后的人通过想象创作出来的,他们有机会亲眼看到特洛伊城的遗址,以及遗留下来的古董如盔甲或陶器碎片,这些都有助于精心编织故事情节。不过,《荷马史诗》中对于史前历史小说式的描写,表达的是公元前8世纪希腊人最关心、最感兴趣的问题。

这些诗歌问世之初,聆听诗歌吟唱的人都有哪些呢?史诗本身就描绘了吟游诗人吟诵诗歌的情景。斐弥俄斯是《奥德赛》中伊萨卡岛的吟游诗人,他会在宴席间吟唱关于特洛伊战争的诗歌并进行表演,供贵族观赏。得摩多科斯在费阿刻斯的表演将一天的体育竞赛推向了高潮。《伊利亚特》中,阿喀琉斯从特洛伊战场上退下,开始了自我放逐的生活,他弹奏竖琴,歌颂“英雄们的壮举”。传说荷马所作的另一文本描述了公元前8世纪到公元前6世纪大多数希腊人进行史诗表演的场景。这是一首歌颂提洛岛的阿波罗的颂诗。提洛岛是位于爱琴海中部的小岛,是阿波罗、母亲勒托和孪生姐姐阿尔忒弥斯最重要的崇拜地。提洛岛距离基克拉迪群岛的“圆圈 ”中心很近,传统观点认为阿波罗诞生于此。从公元前9世纪开始,伊奥尼亚的希腊人就相聚于鼎鼎有名的神殿,向阿波罗和他的姐姐献祭。在荷马颂诗中,作者记叙了提洛岛上举办阿波罗节庆期间,伊奥尼亚的希腊人乘“他们的快船”抵达之后欢聚一堂的场景:

伊奥尼亚人身着曳地长袍,带着可爱的孩子、端庄的妻子,相聚此地,向您表示敬意:他们心中时刻想着您,他们举办竞赛,以拳击、舞蹈和歌声取悦您。若有人看到聚于此地的伊奥尼亚人,定以为自己看到了永远年轻、永生不死的人类。他一定会被这些伊奥尼亚人深深吸引,目不斜视地看着优雅大方的男士,楚腰纤细的女士,还有他们堆积如山的珍宝和日行千里的快船。

诗人接着描述了著名的神秘女子“提洛少女”,她们为阿波罗齐声高歌;在“一首纪念过去之人的颂诗”中,她们“吸引了部落的男性”。到最后,或许是为了赢得节庆期间的吟游诗人比赛,诗人将更多重点放在了岛上男性单人表演的颂诗上。首先,他说当被问到岛上哪位歌手声音最美、最受欢迎时,提洛岛上的人回答道:“他是一个失明的人,居住在崎岖不平的希俄斯岛,他美妙的歌声永远也无法超越。”传统观点认为,希俄斯岛是荷马的故乡,也是伊奥尼亚的重要岛屿,参加提洛岛上伊奥尼亚节庆的人认为,荷马曾为他们或者说他们的先祖歌唱。吟唱颂诗的人补充说,他将用余生去四处传播提洛岛的美名,歌颂“头发丰盈的女神勒托之子,手执银弓、擅长射箭的阿波罗”。他拜访各处的神殿,赞扬所有希腊的神明。

包括伊奥尼亚人在内的所有希腊人纷纷前去提洛的神殿祈祷,这里因而成为古代最富有的神殿之一。后来,提洛岛发展成为重要的贸易站点,地中海地区各民族在此交汇融合。《荷马史诗》描写了希腊人乘着快船相聚在他们共同信奉的神殿,身份认同感由此加强。大量证据表明,最早从公元前8世纪开始,许多露天的神殿成为专门的圣地,四周用矮墙或排排巨石围住,还建有用于焚烧贡品的祭坛。许多神殿很快建起神庙和餐室。有的神殿建在城内,居民聚于此地进行祈祷(雅典娜和阿波罗是最受人们喜爱的“护城”神)。有的神殿建于城外,用作协商领土边界或与其他城邦会面的场所。少数神殿位于中立地点,属于所有希腊人,是名副其实的“泛希腊”神殿。宙斯是希腊众神之首,几座重要的“泛希腊”神殿都供奉宙斯。比如,在多多那的宙斯神殿,希腊人会根据圣橡树叶的沙沙声来解读宙斯的预言。从很久以前起,希腊最主要的四处泛希腊中心就用来举办运动会,其中两座是位于奥林匹亚和尼米亚的宙斯神殿。

尼米亚竞技会举办于公元前6世纪,是最后举办的古代四大周期性赛事之一,早在公元前9世纪甚至更早的公元前10世纪,奥林匹亚就已经建造了宙斯神殿。根据古老传说,奥林匹亚赛会正式诞生于公元前776年。考古证据表明,到公元前800年,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各城邦领袖相聚奥林匹亚,寻求宙斯神谕,在体育竞赛中展开激烈角逐。他们为宙斯进献了丰厚的祭品,尤为值得一提的是青铜三足鼎,表明奥林匹亚和奥林匹亚赛会吸引了各地希腊人的广泛参与。德尔斐神庙的祭神仪式与此类似,为向阿波罗进献,最早举办的是音乐表演,而非体育竞赛。“泛希腊”一词的意思是来自各个部落的希腊人共同做成了某件事。公元前7世纪,东部的希腊人抵达当时尼罗河三角洲的主要港口,他们把那里称为“瑙克拉提斯”或“船之力”。这些希腊人组成了雇佣军,为法老效力,用银子、油、酒换回埃及的粮食、亚麻和莎草纸,瑙克拉提斯成为埃及和希腊文化融合的关键地点。一些希腊人在那里建造公共神殿,将其称为“泛希腊神殿”。虽然来自九个不同的城邦,但他们都认同自己是希腊人。

泛希腊神殿有两大用途。神殿宣告神谕,帮助调和希腊新兴城邦之间的关系。希腊人热衷于追求自给自足和自治,不愿亏欠任何人,所以各个城邦渴望保持独立性。神殿也是贵族和新晋僭主通过比赛和供奉品争相展示财力的地方。那些有权有势的家族在家乡迫于压力,不能大张旗鼓地展示财富;到了泛希腊神殿,他们可以毫无保留地与其他城邦同等地位的家族比拼,展现他们泛希腊精英阶层的实力和地位。四年举办一次的奥林匹亚赛会还不足以满足权势家族炫耀财富的心理需求。公元前6世纪初期,德尔斐、尼米亚、伊斯米亚赛会开始举办。这些赛会按一定顺序举办,确保了每年都会有一场泛希腊人的大聚会。

《伊利亚特》第23卷中,阿喀琉斯举办比赛,祭奠他死去的战友帕特洛克罗斯。参赛者来自希腊各个不同的地区和岛屿,因此,史诗的聆听者自然会认为这些比赛就是泛希腊人的比赛。在古希腊人脑海里,运动会、泛希腊主义、军事葬礼和战争彼此缠绕在一起。希腊人可以在这些诗歌里感受激动人心的战争场面,军队集结,兵戎相见,声震天地,但观者不能忘记,这样的壮烈是用惨痛的代价换来的。书中那些强大却敏感的角色一次次重申他们在情感上受了伤。《伊利亚特》描述了父亲和妻子哀悼战死沙场的青年男子的悲痛,赫克托耳最后一次与妻子安德洛玛刻和儿子分离的悲情,年长的普里阿摩斯(特洛伊战争时期的特洛伊国王)与他的死敌阿喀琉斯在失去所爱之人后痛哭流涕的悲伤。阿喀琉斯进退两难的境地预示了雅典悲剧的极端情形和道德危机,他要么选择冒着英年早逝的危险争取荣光,要么默默无闻地度过暗淡无光的一生。这也暗示了凡人所过的悲剧生活,面对报复心强、阴晴不定的神明,他们的生命时刻处于危险当中。

《伊利亚特》回顾了希腊人共同英勇战斗的过去,《奥德赛》则描述了主人公经过艰苦的航行,终于战胜无数挑战的故事。对于公元前8世纪中期到公元前6世纪的希腊自由男性而言,擅长航行、足智多谋、情感充沛的奥德修斯的海外冒险经历,深刻影响着他们的身份认同。奥德修斯既是国王,也是自给自足的农民,他的小岛能够生产所有家庭必需品,由此他获得了自治权。奥德修斯是个可以振奋人心的同伴,但绝不完美。他犯了不少错误,例如招惹独眼巨人,在保管风袋时睡着,可能还在血腥屠杀妻子的追求者时失去了理智。不过,正如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所说的那样,我们更愿意认同品行不甚完美也并不邪恶的英雄,因为我们能与这样的英雄产生更多的共鸣。

《奥德赛》表达了希腊平等主义的思想,里面的角色并不局限于贵族精英阶层。除了几位著名的奴仆(欧律克勒亚、欧律诺墨、墨兰托和欧迈俄斯)之外,史诗中还有平凡的桨手厄尔皮诺和乞丐伊洛斯。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哪个社会阶层,都能在史诗中找到产生共鸣的角色。《奥德赛》也讲述了卑微的商人、下流的海盗的故事,还描写了艰苦劳作的农民,他们弯腰屈躬,在田间地头,在果园树林,在纺织机前,农活繁重无比。

奥德修斯足智多谋、讲求实际,古希腊男性常常幻想自己像奥德修斯一样身披荣光。他堪称全才,头脑灵活,体格健硕,能够在陆地和海上的恶劣环境中顽强生存下来。他擅长演讲,战斗水平一流,第22卷和第24卷描述了他英勇作战的雄姿,第9卷则展现了他攻城略地的专业技能。奥德修斯还擅长航海和游泳,是出色的先驱者、拓荒者、殖民者。他品行高尚,善于外交,富有勇气、自制力、耐心,独立自主,也具备古希腊人普遍具有的出色的海上技能。他在各方面都充分展现了阳刚的魅力,也难怪千百年来受到读者的喜爱。他在四天的时间里,亲手砍伐木头,制作风帆,建造出一艘大型木筏。奥德修斯为自己和新娘珀涅罗珀的卧房里制作了藏壁床,将他的木工手艺展露无遗。他还是勤快的农民,擅长扶犁耕作,父亲在奥德修斯小的时候就让他自己料理树木和葡萄藤(13棵梨树、10棵苹果树、40棵无花果树、50排葡萄藤)。这位《奥德赛》中的主人公也曾赢得运动比赛的胜利,更加凸显了他的英雄地位。他不但在费阿刻斯的掷铁饼比赛中获胜,更是优秀的摔跤手、标枪选手和弓箭手。他在珀涅罗珀组织的射箭比赛中表现出色,预示着他即将重返伊萨卡王位。在与伊洛斯的拳击赛中,奥德修斯如果一心求胜,是没有任何悬念的。

奥德修斯的女人缘极佳,令许多古希腊男性无比艳羡。他拥有忠贞不贰的妻子珀涅罗珀,她的聪明才智丝毫不亚于奥德修斯。此外,奥德修斯与仙女卡吕普索和喀耳刻都有过情事,费阿刻斯公主瑙西卡比奥德修斯年幼得多,也为他着迷。他从伊萨卡海滩上醒来时,连女神雅典娜都忍不住与他调情。《伊利亚特》中的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展现了男性之爱的模范,奥德修斯则是古希腊世界中为数不多的纯粹异性恋的代表。这是《奥德赛》涉及人类学的部分,定义了古希腊社会重男权的社会结构。主人公奥德修斯一路遇到了无数女性力量,都毫无例外地战胜了对方。《奥德赛》定义男权主义社会下男性心理的同时,也展示了各种女性心理:到了适婚年龄而充满渴望(瑙西卡),居于统治地位且主动示爱(卡吕普索和喀耳刻),政治势力强大(费阿刻斯女王),盛气凌人(莱斯特里戈尼安国王安提法忒斯的女儿体形巨大,其妻更是“形如大山”),如怪物般吞噬一切(锡拉岩礁和卡律布狄斯大漩涡),拥有致命的吸引力(塞壬) ,也有忠实温顺慈爱的一面(珀涅罗珀)。真实的情况是,在希腊岛屿上,一位农民的妻子为了维护丈夫的名誉,在其离家期间,将双腿交叉的姿势保持了20年之久。

奥德修斯的奇幻旅程充满了超自然现象,伊萨卡岛的真实情况并非如此,二者之间的显著差异,一定程度上从侧面反映了古希腊人的生活。在伊萨卡岛,男人辛勤劳作,生产粮食,费阿刻斯人则享受着大自然的神奇补给。独眼巨人喜喝牛奶,希腊人爱饮酒。希腊人坚决反对食用人肉,独眼巨人和莱斯特里戈尼安人却都有此嗜好。盲人先知忒瑞西阿斯说奥德修斯必须再进行一趟旅程,拜访一群神秘人,这些人与希腊人形成了最强烈的对比。他们深居内陆,从未听说过海洋的存在,从不食盐,对于船舶和船桨一无所知。奥德修斯在那里把桨插进地面,向波塞冬献贡。他在归途中神秘地“死在海上”。这个故事可以说最深刻地体现了希腊人的特点。

另外一部希腊早期诗歌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描述了农业生活,展现了高度独立的希腊农民形象(诗歌中的农民是赫西俄德对自己的描述)。赫西俄德是世界文学史上第一个将人的个性展现得淋漓尽致的作者。他身上展现了古希腊人十大思维特点中的几点,尤其是他在作品中多使用第一人称,性格直接,在向世人给出建议时带有强烈的幽默感。“不要受到轻浮女人的诱惑、奉承和欺骗,她是在图你家的粮食。”他看不起无所事事总是喜欢打官司的兄弟珀耳塞斯,甚至严厉地建议他不要操心法律纠纷,做点儿实际工作:“一个人如果不能在得墨忒尔女神的庇佑下储存一年的粮食,就不该忙于争论和出入法庭。”

赫西俄德是位农民,来自波奥提亚的村庄阿斯克拉,他对家乡的描述是“冬天阴沉抑郁,夏天酷暑难当,从未有令人愉悦的时候”。阿斯克拉坐落在赫利孔山上,根据希腊神话,这里是缪斯(文艺女神)的居住地,赫西俄德在此完成了诗歌创作,因此这座山也就成了诗歌灵感和田园诗意的代名词。山上的夏天炎热难耐,冬天则冰冷刺骨。赫西俄德的父亲来自小亚细亚的贸易城市库麦,因贫困所迫搬迁至此。因此,赫西俄德也是典型的古希腊人:他的家人背井离乡,乘船渡海迁移他地。《工作与时日》里反复提到希腊人长期面临饥饿的威胁,我们可以从中了解赫西俄德的处境,了解希腊人集体认同感最重要的层面。

几乎所有的希腊城邦,至少是在古典时期,超过四分之三的居民仅能通过耕作勉强维持生存(斯巴达的统治阶层迫使奴隶完成所有的农业劳动,因此是个例外)。他们主要种植谷物、葡萄和橄榄三种农作物,这三种农作物分别象征着得墨忒尔、狄俄尼索斯和雅典娜,都曾出现在线形文字B的记载中。赫西俄德不论走到哪里,都会赠给希腊农民这样的箴言:“若想在适当的时候收获得墨忒尔赐予的所有果实,务必赤膊播种、耕地、收割。”农民的首要需求是“屋舍、女人和耕牛——这里的女人指的是奴隶而非妻子,她们专门跟在犁后播种”。脾气暴躁的古波奥提亚诗人脱下上衣,手扶着犁,自力更生,这样的情景代表了不太富有的希腊人和他们的女性奴隶艰辛的生活状况。贫穷的希腊人如想免受饥饿折磨或摆脱被奴役的命运,就必须听从赫西俄德的所有建议——“劳动,劳动,再劳动”。古希腊人没有机械设备或动力辅助,唯有人力和牲畜。希腊人统治埃及时期,受拜占庭人斐洛著作《气体力学》的启发(见第八章),才得以改良汲水设备,将其用于农业灌溉,水车就是起源于这一时期。

晚秋时节,农民在休耕地上辛勤劳作,开始一年的忙忙碌碌。赫西俄德建议,必须反复犁地三次,因为古代的犁不似现在,能够轻松地翻开土地,那时的青铜或铁质的犁铧仅能在地上划出一条浅沟。种植小麦、大麦、玉米、燕麦时,都需用锄头挖地,用手播撒种子,春冬两季还要拔除杂草。到五六月,毫不间断的劳作开始:收割者立于田间,挥舞镰刀,将麦丛或麦秆等从根部附近割下,捆成小捆,运送回家;然后,农民们把粮食运往麦场,牵来牛群,踩踏至种子脱落,再用筐、风扇或铲子将谷壳去掉。

地中海东部地区的人们自公元前3000年便开始种植橄榄,迈锡尼人喜欢用橄榄枝装饰金杯。橄榄是希腊大陆的核心经济作物,适宜生长在气候干燥、夏季时间较长的地区。种植橄榄十分辛苦,需要科学规划,也需要聪明才智。橄榄的成熟期长达数年,种植橄榄的人必须考虑如何让自己和子孙都能从中受益。在橄榄的生长过程中,农民要经常修剪树枝、浇水和施肥。橄榄果每隔一年才能成熟一次,制作橄榄油也得耗费大量劳力。收割橄榄时,几名工人合力摇晃敲打橄榄树,等待橄榄果掉落地面进行收集,在这之前,还要有人爬到树顶摘取最高处的果实。之后,橄榄果在附近的工作区被加工为橄榄油,密封装罐。富有的希腊家庭可能拥有200~300棵橄榄树。相传过去人们以橄榄为主食,事实并非如此。橄榄油是名副其实的奢侈品,既用作调味品,也用于制作化妆品。维护珍贵的木雕像和大理石砖也要用到橄榄油。在希腊化时代以前,橄榄油产量很小,生产工艺比较粗糙,仅限于种植橄榄的农民自用。

希腊的另一主要植物是葡萄。与橄榄一样,葡萄种植业也需要耗费脑力,进行密集的体力劳动。希腊人无论定居何地,都会在那里种植葡萄,除非当地气候条件不适宜种植葡萄。春天,人们在葡萄园里翻好地,将葡萄枝栽进事先精心挖好的小洞。葡萄藤之间的空隙种着大麦或豆类,以实现单位土地面积产量的最大化。葡萄藤从幼苗长至成熟的三年里,这种做法尤为可取。三年后,每到秋季,农民就要修剪并搭起葡萄架,还得逐个摘掉多余的新叶和枝芽。葡萄快要成熟的时候,要在它们的表面覆上尘土,推迟成熟的时间,以增加葡萄的含糖量。此外,还要定期除去杂草。到最后,酿酒的人摘下葡萄,装入篮筐,然后把葡萄放进柳条编织的托盘,置于特制的平板或带有喷嘴的大桶之上,挤出葡萄汁后装罐。希腊人并非唯一热爱葡萄酒的民族。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贵族会从南部较远地区进口红酒,埃及第四王朝(约公元前2613年—前2494年)国王的陪葬品中就有红酒,腓尼基似乎也有酿造葡萄酒的人。不过,在古希腊,红酒并非只是属于贵族的奢侈品,它是希腊宗教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属于希腊民族特性的一部分。

《工作与时日》中写到,公元前8世纪的希腊农民苦苦挣扎在生命线上,这与传说中很久以前那些生活在幸福当中的“金族”形成了鲜明对比,而世界上的第一个女人潘多拉导致了他们的毁灭。 “金族”也会死亡,但从不会衰老,死亡时也没有痛苦。他们过着神一般的生活,不用工作,时常举办宴会。后来,众神让第二代的“银族”取代了他们。银族人的童年会持续百年,但之后无法活得长久,因为他们经常中伤彼此,而且从不向诸神献祭。第三代的“铜族”体格异常健硕,却沉迷于战争与暴力,往往死伤惨重。第四代较之前有所提高,他们是神话中的英雄:底比斯的卡德摩斯和俄狄浦斯,以及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第五代是“铁族”,包括赫西俄德和他的听众在内,他们的生活除了工作、悲伤和死亡之外别无他物,等待他们的是进一步的堕落。他们将永远处于分歧当中,令双亲蒙羞,违背誓言,乃至做伪证。人们不再有羞耻心,对于作恶多端之人全无愤恨之意,彻底丧失了道德心。赫西俄德认为,人类生存与神几乎无关,人类要为自己的道德堕落承担主要责任。

这些关于人类堕落的传说描绘了人类的过去,也影响了后来的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都曾特别强调,他们不想记录发生的事件,只想阐述现在的本质,以帮助人们了解未来。赫西俄德关于堕落的神话也预示了希腊理性哲学的未来。他对于人类种族的看法是基于整体而言的,具有世俗化倾向——人类出于自愿做出的选择和采取的行动,同神灵的干涉一样,都决定着他们的命运。这则神话故事从始至终贯穿着一条至关重要的道德训诫:举止得体、正直生活对于个人具有重要的意义。

从赫西俄德的历史观中也可以看到希腊的部分民族特性。赫西俄德作了一首关于女英雄的诗歌,可惜未能全部保存下来。在这首诗中,赫西俄德记叙了男神与凡人女性发生性关系,孕育出英雄的故事。他将英雄家族的宗谱追溯至三位部落先祖:多洛斯(多利斯希腊人)、克苏托斯(伊奥尼亚人)和埃奥勒斯(埃奥利亚人)。他们都是赫楞的后代。希腊的大洪水传说里,只有皮拉和丢卡利翁这对夫妻幸存,他们的孩子赫楞相传为希腊人的始祖。但是赫西俄德在《神谱》“神的诞生”中写到,希腊版的“创世记”里,是人类自己闯入了世界历史。

起初,世界上只有卡俄斯(与英文chaos今天的含义“混乱”相比,它以前的意思更接近于“混沌”)。然后,另外五位初代神出现:盖亚(大地之神)、塔耳塔洛斯(冥界的最底层,由盖亚体内的物质形成)、厄洛斯(爱神)、厄瑞玻斯(幽冥神)、倪克斯(黑夜神)。从黑夜神和大地之神身上孕育出人类同宇宙的其他元素:黑夜神与幽冥神交配,生出埃忒耳(“上空”)和赫墨拉(白昼神)。盖亚是大多原始生物的母亲,通过单性生殖,她孕育出儿子乌拉诺斯(“天空”)、乌瑞亚(“山脉”)、蓬托斯(“海水”)。她与儿子乌拉诺斯发生关系,孕育出无数子女,他们代表着自然法则、道德原则和文化观念。

到这个阶段,宇宙中的男性和女性通过性关系结合起来,自然和物质——大地、空气、山脉和海洋,已经被创造出来。盖亚孕育了许多美丽的女儿,其中三个女儿分别是三种无形观念的化身:信仰神明(忒亚)、道德感(忒弥斯),以及通过意念将此时此刻的经历在时间里转移(记忆女神谟涅摩叙涅)。希腊人认为,正是这三种观念区别了人类与动物。不过,这个由山水和初始意识组成的、以女性为主导的初始世界即将迎来第一场劫难。盖亚与乌拉诺斯所生的第二个孩子是克洛诺斯,他对父亲充满了没来由的憎恶。在弗洛伊德提出“恋母情结”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小男孩因对父亲毫无缘由的怨恨,在世界的第一个家庭内部公然对抗父亲。

克洛诺斯一直在等待时机,向自己憎恨的父亲发起攻击。在他之后,盖亚与乌拉诺斯又孕育了六个男孩,先是三个强大的独眼巨人,然后是三头强壮的怪物,每个怪物都长着50个头和100条胳膊(被称为“百臂巨人”)。这六个外表丑陋的年轻人都极其“可怕”,按照赫西俄德的说法,“他们刚一出生就被父亲所讨厌”。盖亚和乌拉诺斯孕育出的这些孩子为宇宙的种族冲突埋下伏笔,希腊神话便以此为素材。克洛诺斯心中对于父亲没有来由的憎恨破坏了这个早期世界和平共处的状态。独眼巨人和百臂巨人外表虽然丑陋,但也不该因此受到父亲的憎恶。

更糟糕的是,后边这六个孩子刚一出生,乌拉诺斯就把他们塞回母亲盖亚的体内,并从自己的“邪恶行径”(赫西俄德是如此描述的)中感到愉悦。这个可怜的母亲差点被撑到爆炸,终于忍无可忍。乌拉诺斯同时虐待着盖亚和孩子,而他们正在“奋力”离开子宫,这就是他们在希腊语中的称呼“提坦”一词的意思。于是,父母之间的冲突也进入了世界历史。盖亚发明燧石,制作镰刀,要求儿子们惩罚父亲。复仇开始了。乌拉诺斯犯下错误,受害者之一(盖亚)决心复仇。不过,同意帮助盖亚进行暴力报复的不是受害者,而是受乌拉诺斯伤害的这六个孩子的哥哥克洛诺斯。克洛诺斯这样做的动机之前已经说过,是因为他自出生起便对父亲怀有无法解释的厌恶。

赫西俄德通过讲述希腊人的宇宙起源,表明冲突和复仇之间是存在细微差别的。有时厌恶的情绪是非理性的,比如克洛诺斯对父亲的憎恨;有时这种情绪是不公平的,却是可以理解的,例如乌拉诺斯对6个怪物儿子的厌恶。一些残忍行径是随心所欲的结果,更糟糕的一些则令人获得了愉悦,如将孩子塞回盖亚体内就给了乌拉诺斯莫大的愉悦感。一些受害者毫无复仇之意,像独眼巨人和百臂巨人就不敢反抗他们的父亲,一些受害者则会寻找非受害者作为替代,实施报复,盖亚便是利用克洛诺斯来惩罚乌拉诺斯。

她让乌拉诺斯与自己同床,为克洛诺斯创造伏击的机会。克洛诺斯用镰刀割下父亲的生殖器并将其扔掉,从生殖器上滴落的血又产生了新的生命。落至大地的血生出了厄里倪厄斯(复仇女神)、巨人族、白橡树神女。掉入海洋的血在塞浦路斯岛附近生出性爱女神阿佛洛狄忒。阿佛洛狄忒是希腊人的第一位奥林匹亚神,她与同父异母的复仇女神厄里倪厄斯是由同一次射精创造的。厄里倪厄斯代表人类伴随性欲而生的黑暗冲动。

在这场灾难性的事件里,父亲兼丈夫手段残忍,充满恨意的儿子完成复仇大计,复仇女神和性爱女神诞生,之后宇宙开始加速繁殖。黑夜女神倪克斯生育了邪恶的毁灭女神、命运女神、死神(塔那托斯)。古代水神都起源于海洋,而怪物们(许多注定要死在赫拉克勒斯手中)都是海洋的女儿、卡利洛厄的后代。大地女神的女儿生出太阳、月亮和黎明,黎明生出风和群星。海洋创造了世界上的河流,除了希腊的著名河流以外,还有尼罗河、伊斯特尔河(多瑙河)、费西斯河(格鲁吉亚的里昂河),以及位于现代土耳其的三条河流(格拉尼卡斯河、帕耳忒尼俄斯河、特洛伊的斯卡曼德洛斯河)。克洛诺斯与大地女神的女儿瑞亚孕育了六位奥林匹亚主神:赫斯提亚、得墨忒尔、赫拉、哈迪斯、波塞冬和宙斯。宙斯推翻父亲克洛诺斯,成为宇宙的最高统治者,让大哥哈迪斯统治冥界,二哥波塞冬统治海洋,把“脐石”放在了德尔斐的地下。

赫西俄德书中人类的诞生十分突然。第三代神包括死神(此时尚未明确谁会成为这一令人毛骨悚然的神明)出生以后,各政治派系之间的关系越发紧张。宙斯废黜了父亲克洛诺斯,在德尔斐建立了第一个祭拜神明的中心,提坦神和奥林匹亚众神间的关系随之紧张起来。到这时,诸神尚未确立起统治超自然生物(巨人和怪物)的地位。

众神要求人类敬拜他们。在这个政治动荡的世界,赫西俄德突然提到了人类。他笔下的人类全部都是男性,他们终有一死,面对死亡不堪一击。赫西俄德接下来讲到了献祭——宰杀并燃烧动物献给诸神,这是古代异教的典型仪式。

当神明和人类在墨科涅争执不休的时候,机智的普罗米修斯将一头大公牛分成两份,试图欺骗宙斯。

墨科涅是希腊的中心,位于科林斯地峡附近,世界诞生之初的盛大祭祀活动都在这里举办。不过,早在开始分配祭肉之前,神明和人类就已经争执不休。用来描述这种情形的动词是krinein,现代英语的“危机”和“危险的”就源于这个动词,这个词比较棘手,也让人感到惊讶。之所以棘手,是因为它在英语中有多重含义,可以理解为“区分彼此”抑或是“正在达成法律和解”。发生在墨科涅的争辩到底有多么激烈呢?神和人类,在决定双方相对地位如何的争论中都毫不让步,他们都是上述动词的施动者。宇宙当中神和人类之间的关系似乎平衡得令人感到讶异,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关系带有政治色彩。

普罗米修斯第一个提出用动物献祭,确立了在参与者中间分配祭肉的惯例,这一争议因此得以解决,不过这并不能让各方都心满意足。这里的问题在于,动物身上的一部分肉质地要比其他部分更为美味。普罗米修斯想出一个办法,将只有骨头没有肉的部分包在脂肪里,诱骗宙斯选择了这部分。赫西俄德在此解释了一项传统诞生的缘由:人类总是能分到肉,天上诸神得到的则是骨头和脂肪燃烧之后的香味,通过祭坛传至天上。宙斯没有夺回肉的意思,但他对普罗米修斯的欺骗行径大感愤怒,拒绝给予人类火种(人类需要火进行献祭,并用于其他用途)。这一次,敢于叛逆的天神普罗米修斯成功骗过宙斯,用茴香枝盗取火种,带给人类。在以质疑权威为特征的希腊神话中,人类进步的源头就是对权威的挑衅。

宙斯发现人类拥有了火,便创造出美丽而狡猾多诈的潘多拉,她给人类带来苦难,尤其是贫困和劳累。她是第一个女人。关于人类的产生,希腊神话与犹太教–基督教之间有千差万别。在希腊神话中,人类,至少说男性,在神界的政治统治权尚未真正确定之前,能够与众神进行谈判商议。神界至少有一位神喜爱人类,比如提坦神普罗米修斯,他在第一次献祭中将较好的肉分给人类,还勇盗火种带去人间,促进了人类思想和技术的进步。在墨科涅,没有原始的无知状态,没有蛇的引诱,没有女人偷吃知识的禁果,没有羞愧,也没人从天堂被驱逐出去。这里有的是权力争斗,人类也被卷入其中。离开墨科涅之后,人类获得了与诸神交流的方式(献祭),学会发展技术(火),拥有了婚姻、劳累和不幸。与夏娃不同,潘多拉不会得到任何同情。《创世记》中写到,夏娃在分娩时将遭受极大的痛苦,而潘多拉则永远都在给人类制造苦难。在赫西俄德的书里,人类与宙斯等众神之间的关系带有鲜明的政治色彩,全然不同于《圣经》中的神人关系。人类自诞生之日起,便开始同诸神“争论”,这些人是所有哲学家、科学家和民主主义者的先驱,他们为希腊社会注入了与众不同、积极向上和离经叛道的元素。

到公元前8世纪末,希腊人通过共同的历史,形成了集体认同,深知彼此之间的共同点。他们极为看重个人和城邦的独立性,也会前往共同的神殿,在献祭、赛会和音乐表演中加强联系。通过聆听希腊史诗,并将史诗文本传播到海外,他们拥有了一系列可强化身份认同感的意象。《伊利亚特》中有伟大的战士和战役,讲述了如何通过军事葬礼让人们在持续的战争中保持斗志;它也为希腊创造了忧郁与宏伟共存的诗意特性,展现了他们英雄式的古代,让希腊人以为自己曾征服亚洲,虽然这样的说法掺杂了传说和幻想的成分。《奥德赛》中的奥德修斯既是农民又是航海家,具备领袖气质,堪称古代世界独立而全能的完美化身,他能力出众,思想、实践和社交才能都十分突出。赫西俄德以精巧的构思创作了伟大的史诗,勾勒出希腊人的宗谱,一直上溯到希腊人共同的祖先赫楞,具体描述了他们与众神之间的关系,也描述了他们的伦理道德、智慧、热爱争论的特点,还有那仇恨、复仇之心和性爱的力量,讲述了希腊农民由于贫困而不断迁移的过往。海洋与陆地、战争与迁徙、性爱与工作、食物与酒,这些人类的经历是古典作品的核心要素。从希腊陶器上绘制的画作可以看出,到公元前8世纪中期,人类越发占据主导地位,不过他们的形象显然得到了美化,古代艺术家似乎是刻意为之,赋予人类活动吸引力和英雄主义。公元前8世纪的希腊人呈现出热爱争辩的特性。到此时,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他们将要扩张至整个地中海地区和黑海地区。 JTVo4SpLVY9Ym6A3UP0ZmzFOC91DmnMoV7a5p59waNUePPooLpwpUokvsEb0XN4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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