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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航海家迈锡尼人

Seafaring Mycenaeans

神秘的迈锡尼人擅长航海,富有条理,是他们揭开了希腊历史的华丽序幕。流传至今最早的文学作品——由“荷马”和“赫西俄德”创作的史诗——诞生于公元前8世纪,而在那之前,迈锡尼人早已销声匿迹。实际上,他们只是隐匿起来,从未真正消失。他们与后人敬拜大抵相同的神明,他们是诗歌中的男女主人公,这些诗歌无不是古代教育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所有古风、古典、希腊化时期及罗马帝国时代的希腊人每天都在同他们的迈锡尼先祖对话。消失的迈锡尼文明对于公元前8世纪到公元4世纪的古希腊人而言,就相当于古希腊人于现代人一般陌生。迈锡尼文明已然消失,它遗留的资料虽然残缺不全,却令人神往,通过为数不多保存至今的古希腊工艺品可以看出,孕育这些艺术品的航海社会拥有高度发达的精神文明。文艺复兴前的漫长岁月里,很少有人能够理解异教的希腊文化,至少在拜占庭以西是如此,因而当我们试图了解希腊人的时候,总是有断断续续和重新发现的感觉,会感到希腊文化欠缺逐渐积累或不断延续的过程。公元前8世纪的希腊人在看待迈锡尼人时,必定也怀着与我们类似的心情。

迈锡尼人使用特有的文字系统,擅长修建宏伟建筑,那些保存至今不甚完整的证据证明了他们的存在。本章我们将会走近克里特岛和伯罗奔尼撒的宫殿遗址,解密他们在家庭生活和行政管理中用到的一些清单。我们将试着还原他们的经济、饮食、阶级结构、日常活动、宗教,探索他们与海洋之间的紧密关联。与此同时,我们还将持谨慎的态度,探究以下富有争议的问题:为何他们的社会轰然坍塌?从迈锡尼宫殿文明终结的公元前12世纪,到新的字母系统得到使用的公元前8世纪期间,也就是在所谓的黑暗时代,迈锡尼文明是否得到了延续?最重要的是,他们是怎样一个族群?除了出色的航海能力,他们与说希腊语的后代之间还有什么相似性?

荷马史诗《奥德赛》写于公元前8世纪前后,故事背景设定于想象中的迈锡尼时代,史诗中的第一次航行是这样的:主人公奥德修斯离开家乡伊萨卡岛快20年了,留在家中的儿子忒勒玛科斯即将成年。忒勒玛科斯出海打听父亲的消息,从伊萨卡岛一路航行到了伯罗奔尼撒西南海岸的希腊大陆。他夜晚出发,清晨抵达,总共航行了约120海里,这样的速度相当之快,智慧女神雅典娜赐予他的一路顺风功不可没。凌晨时分,他在皮洛斯的沙湾上岸,却发现那里出乎意料的拥挤:

皮洛斯的人们正在海岸上将黑色公牛献祭给拥有深蓝头发的撼地神。男人们以500人为一组,分成9组端坐于海滩之上。每组均献祭9头黑牛。

皮洛斯的海滩虽然面积广阔,但要容纳4 500人和81头牛也并非易事,由此可以看出,皮洛斯的人民对于拥有深蓝头发的波塞冬(海洋和地震之神)怀有高度的敬畏之心。

忒勒玛科斯之所以选择前往皮洛斯,是寄希望于岛上年迈的国王涅斯托耳为他提供有关奥德修斯的消息。涅斯托耳参加特洛伊战争时已经是位老者,是为数不多的曾参与这场战争并仍然健在的希腊战士之一。年仅十几岁的忒勒玛科斯拜访涅斯托耳时,涅斯托耳以亲身经历向他讲述了早于特洛伊战争很久的希腊史前史。在荷马另外一部史诗《伊利亚特》中,涅斯托耳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不断提醒那些正处在巅峰状态的英雄——阿喀琉斯、阿伽门农、墨涅拉俄斯、埃阿斯、奥德修斯——是站在巨人肩膀之上的。涅斯托耳是位经验丰富的水手,也是特洛伊战争时希腊人中唯一的阿尔戈英雄。他曾与超级英雄伊阿宋和赫拉克勒斯共同航行至遥远的黑海,寻觅金羊毛。他象征着希腊神话中最早的一代人类英雄,集众多智慧于一身。涅斯托耳的人生经历赋予了他远见卓识,他是《荷马史诗》中异常丰满的角色:年长睿智的他不会在不同派别的争执或争斗中偏袒任何一方。他乘坐战车,带领战士们投入战斗;他擅长给予年轻人友好的建议。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位矫健的骑手,一位了不起的雄辩家。伟大的古希腊画家波利格诺托斯创作了著名的涅斯托耳画像,可以想见希腊人是如何通过这幅画去猜想涅斯托耳的真容的。这幅画后来在德尔斐展出,画中的涅斯托耳头戴帽子,手持长矛,立于卵石滩之上,身旁的骏马蓄势待发。

《奥德赛》中,涅斯托耳在皮洛斯岛建立了海滨王国,这里人口众多,文明高度发达。皮洛斯常被冠以“多沙的”“神圣的”之类的形容词,它的堡垒“固若金汤”。皮洛斯的宫殿虽无法媲美遥远东部的斯巴达(忒勒玛科斯的下一个目的地),但这里的人擅长用金子制造祭祀杯,在宴席间摆放成排的高椅,为贵宾奉上珍贵的窖藏葡萄酒,给庭院铺设洁白无瑕熠熠闪光的石头路面。涅斯托耳闲暇时最爱在庭院里冥想。他们向雅典娜献祭小母牛时,为了取悦女神,还专门找铁匠为母牛的角镀上黄金。下一章我们将会介绍希腊人对于皮洛斯文明的诗意描述,这实际上是公元前8世纪希腊人对于之前几个世纪人们生活的一种想象性重现,就像我们对于亚瑟王或罗宾汉生活的世界的幻想。史诗中的一些诗句流传自几百年前,学者们经常展开争论,争辩《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有多少内容来自公元前15世纪至公元前13世纪(青铜时代后期)说希腊语的吟游诗人在王宫中吟唱的诗歌。

迈锡尼考古始于19世纪中期,彻底改变了这一争论。人们在希腊神话里的几处重要地点——底比斯、梯林斯、铁拉普涅(距离斯巴达只有几千米)、皮洛斯、迈锡尼、克里特岛——均发掘出迈锡尼宫殿遗址。而且,刻在泥板上的迈锡尼线形文字B 已被证实是古典希腊语的前身。毋庸置疑,《荷马史诗》中的涅斯托耳确实是历史上某一位迈锡尼君主,他代表了青铜器时代后期,即公元前16世纪中期至公元前11世纪中期(现代考古学家称之为“希腊青铜器时代文化后期”)居住在皮洛斯宫殿里的迈锡尼统治者的形象。值得一提的是,皮洛斯的沙滩绵软细腻,是绝佳的天然港口。

我们从涅斯托耳这位德高望重的统治者宫殿附近聆听到了最早的“真正的”古希腊声音,它早于雅典、斯巴达、迈锡尼。这声音于公元前1450年至公元前1400年间被铭刻在一块泥板之上。所有线形文字B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刻在柔软的灰色黏土上,泥板成品呈棕色或红色,这是烘烤和保存过程中火候大小不一的结果。泥板尺寸和形状多与小片的棕榈树叶相当。上述最早的声音回荡在皮洛斯周围的垃圾堆,多个世纪以前的人们将泥板文书丢弃在了这里。垃圾堆距内陆城市伊库莱纳不远,而伊库莱纳还建有一座迈锡尼宫殿。伊库莱纳宫殿的挖掘工作正在进行,宫殿的层层墙壁呈阶梯状,内部壁画精美绝伦,拥有先进的排水系统,可容纳多人居住。泥板上的文字本身并无特别之处,一侧记录了一个男性名字的后半部分,紧跟其后的是数字符号1,说明他可能是一群人的领袖;另一侧记录了与制造有关的一个词语的一部分。这块在2011年发现的泥板看似平淡无奇,却在考古学上有重大意义,它将希腊文字出现的时间向前推进到了公元前15世纪。除此以外,它还有另外一层深远意义。

此前,一般认为只有迈锡尼政权的核心地区才有文字记录,比如迈锡尼城。人们曾经以为在迈锡尼发现的一块泥板是“最古老的希腊文字记录”,而它比在伊库莱纳宫殿遗址中发现的泥板还要晚100年。2011年的考古新发现改变了我们对于迈锡尼人生活的认识,可以看到在迈锡尼除了主要城市,小型社区也建立了复杂的官僚体系,也会写下财产目录。它或许可以证明,文字使用已经普及到了比之前认为的更低一些的社会阶层。它或许也表明,迈锡尼文明的各个社群密切广泛地联系在一起,由同一个地区行政管理机构管辖。

克里特远离希腊半岛,是迈锡尼的文化中心,我们对克里特地区早期说希腊语的居民认识要深入得多。早在迈锡尼人在希腊大陆修建宫殿群以前,米诺斯人(人们不知道这个族群的确切名称,便以神话传说中克里特国王的名字米诺斯称呼他们)在这个岛上创造了与迈锡尼类似的文明。克里特是爱琴海上举足轻重的岛屿,它给迈锡尼人带来了深远的文化影响及潜在的政治影响。古典历史学家修昔底德曾称米诺斯为“第一个组建海军的人,控制着今天大部分希腊海域,统治基克拉迪群岛,在那里的许多岛屿上建立起第一批殖民地”。修昔底德说得一点儿没错。学者在修昔底德观点的基础上,进一步认为:米诺斯人实际掌握着“制海权”,也就是通过控制海洋进行统治。公元前1700年至公元前1450年的250年间,米诺斯文明发展至巅峰。有关米诺斯人属于哪一民族的问题向来富有争议。他们使用的是另外一种语言,该语言不属于印欧语系。他们还使用一种名叫线形文字A的音节文字,但该文字的破译或者说翻译工作尚未取得令人满意的进展。20世纪初,阿瑟·埃文斯爵士挖掘出克诺索斯王宫遗址,这是迄今为止最为著名的米诺斯遗址。克里特岛上还建有其他重要的米诺斯宫殿和建筑群,大多分布在克里特的东海岸附近,其中两个重要遗址为费斯托斯(克里特第二大城市)和古尔尼亚,由两位勇敢的美国考古学家哈莉特·博伊德·霍伊斯与伊迪丝·海沃德·霍尔在1901年至1904年间发掘。部分米诺斯人曾定居在小型岛屿如锡拉岛(今圣托里尼岛)上,他们定居的小岛大都位于克里特附近。

公元前15世纪中期,米诺斯宫殿毁于火海,关于大火发生的时间存在不少争议。锡拉岛上曾多次发生灾难性的火山爆发,可能又引起海啸,吞噬了整个克里特大陆地区,因此,大火也许与火山爆发有关。或者,可能是凶残的入侵者纵火烧城、加剧火灾,或利用大火之机掠夺城市。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推测让人很难确定宫殿起火的真正原因。大多数宫殿都得以重建,但自此之后,宫殿财产目录的记载由线形文字A 改为线形文字B。一群说希腊语的人,很可能是来自希腊大陆的迈锡尼人,开始统治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人。修昔底德推断,青铜时代晚期的迈锡尼帝国拥有一支大型海军,由曾经乘船到过特洛伊城的阿伽门农统率。

迈锡尼的希腊人向南航行,登上了克里特岛的历史舞台,开始吸收或者说是贪婪地攫取较早期克里特文明的成就。他们之所以被称为希腊人,是因为使用了自己独特的语言,而未沿用米诺斯人的语言。可是,我们无法确定来自希腊大陆的迈锡尼人从米诺斯人身上借鉴了多少东西,也无法确定希腊语是如何成为克里特岛的主要语言的。考古学家围绕着精美绝伦的锡拉岛壁画,就这些问题展开了激烈争论。1967年,考古学家斯皮里东·马林拿托斯为了寻找米诺斯文明毁灭的原因,开始在锡拉岛南部海岸,现代希腊的乡村地区阿克罗蒂里展开挖掘工作。考古挖掘的成果令世界震惊。在厚厚的火山灰下,马林拿托斯发现了一座完整的城市——“青铜时代的庞贝古城”。访客可以沿着铺设完好的古街,漫步走向市中心。城内的住宅美轮美奂,有些建筑有三层高,还配有浴室,排水管与公共排水系统连通。陶艺作坊林立在街道两侧,店内的陶器琳琅满目。这些用于出售的陶器具有实用功能而缺少装饰,可能主要由男性制作。楼上的客厅或许就是女人的领地,屋内陈设着典雅的家具,灰泥墙上描绘着自古以来最常被反复绘制的图像,这些就是阿克罗蒂里壁画。“西屋”有数张壁画,主要与航海相关,其中一张描绘了一位美丽迷人的年轻女性,她拥有大大的眼睛,戴着耳环,除了扎着一条辫子,其余头发都已剃光,人们无缘无故地就把她当作女祭司。有人推断这间屋子的主人是一位富裕的水手,并称其为“海军上将之屋”。

5号房间的壁画极其绚丽,它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房间之一。房间内的两幅大型壁画描绘了一群年轻人,赤身裸体,手里握着蓝色和黄色的鱼儿。房间的三面墙壁得以保存至今,墙壁上方以小幅壁画装饰边缘,其中一幅壁画描绘了军事活动;中间一幅描绘出蜿蜒的河流与繁茂的棕榈树,因而被称为“利比亚”或“尼罗河”,不过如此称呼显然容易引起误解;第三幅靠南的壁画展示了海景,画中有城市风光,也有在城市之间穿梭的船舶。我还是大学生的时候,第一次看到南墙上的壁画,深受震撼。壁画里的海豚拍打着水花,七艘船只上的桨手们整齐排列,推动船舶前行。想象那些站在船尾的人大声呐喊,仿佛可以听到桨手们有节奏地破水前行的声音。左边的小城屹立于海岛之上,在我脑海中奥德修斯的家乡伊萨卡岛应该就是这个样子。野生动物互相追逐,捕食猎物,牧羊人与小溪对面的人亲切交谈,身后是绵延崎岖的山脉。他们的衣服简单粗糙,但极其实用。其他人站在港口,眺望着驶往大城市的船舶。壁画里的场景充满动感与活力,它的主题是陆地与海洋生活的界线,更准确地说是表达陆地与海洋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界线,反映出古代地中海岛居民的思维。到底是绘制壁画的人还是找人作画的房东是米诺斯人呢?或者有可能是迈锡尼希腊人?艺术史家对这个问题各执己见,最近的观点则倾向于认为是外来的迈锡尼人,部分原因在于壁画的叙事风格与《荷马史诗》的风格十分相似。皮洛斯岛上的壁画没能像这样完整保存下来,但那些壁画的场景同样生动活泼,具有《荷马史诗》的风格,其中一张描绘了身穿兽皮进行战斗的战士。

每一年,随着对线形文字B的进一步解读,我们都会更加深入地了解迈锡尼人及之后的希腊人。20世纪50年代初,迈克尔·文特里斯和约翰·查德威克在美国人爱丽丝·考伯和艾米特·班内特早前工作的基础上,成功破译了线形文字B,我们因而能够直接倾听迈锡尼人的声音。我们对于迈锡尼希腊人的认识,从以前挖掘出的物品和工艺品,扩展到了文字记录。这些文字记录尽管十分有限,却有力地展现了迈锡尼人的思想。我们还从中发现了一些迈锡尼人名,比如皮洛斯的牧羊人菲莱俄斯。

这些文字记录中有58个人名与《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名字相同或者接近。一些迈锡尼希腊人甚至与特洛伊战争中最为著名的希腊英雄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同名,其他人名譬如安忒诺耳、格劳孔、特洛斯、克珊托斯、丢卡利翁、忒修斯、坦塔罗斯和俄瑞斯忒斯也都曾出现在《荷马史诗》当中,遗憾的是涅斯托耳这个名字并未出现。不过,许多刻有线形文字B的泥板还有待发掘。在皮洛斯和迈锡尼都发现了ke-re-no 这个名字,与荷马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涅斯托耳别名相近,荷马诗歌里的涅斯托耳是位“赫雷纳”骑士。唯一能与其他文献中的历史人物联系起来的是皮洛斯最后一位国王,线形文字B以接近“伊切劳斯”发音的词称呼他。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远在爱琴海另一边的莱斯博斯岛殖民者、迈锡尼神话英雄俄瑞斯忒斯之子,当然以我们现代人的认知很难产生这样的联想。

线形文字B里像样的名词大多包含海洋或航海元素,这是线形文字B名词的显著特点。比如,一位早期希腊人的名字为“顺利的航行”(Euplous),还有人被称为“坚固的船只”(Euneos)、“航海者”(Ponteus)、“因船成名”(Nausicles),可能还有人被称为“快船”(Okunaos)。另外,线形文字B也证明,航海和划船是希腊人的第二天性,荷马所说不虚。文字中海岸警卫队和造船匠这两种职业分别有不同的称谓。在克诺索斯发现的负责贡牲的官员名单里还有桨手;从皮洛斯发现的泥板推测,有些桨手可能是被征召而来的,他们的母亲也许是奴隶。皮洛斯的一块泥板上提及一场海上远征,30名男性(可能是一艘船上的桨手)被称为“去往普利乌隆的桨手”。这里的普利乌隆可能就是普利乌隆城,位于科林斯湾的北部海岸,《伊利亚特》中提到过这个地方。海上远征的目的除了贸易之外,很可能还为了获取奴隶。皮洛斯的一些泥板文字提到,突袭掠夺回来的劳力中不乏女性和儿童,皮洛斯人后来教会了他们贸易技能。据说,这些女性来自海洋另一头的东方岛屿和小亚细亚,如利姆诺斯岛、克尼多斯、米利都,可能还有希俄斯岛。

这些使用《荷马史诗》中的人物姓名,奴役从海外掠夺而来的女性奴隶且擅长航海的人到底信奉什么样的宗教呢?线形文字B中出现的神大多与我们预测的一致。《奥德赛》中涅斯托耳为波塞冬举行了盛大的献祭,而波塞冬在皮洛斯和克诺索斯同样受到敬拜,可能还得到了迈锡尼人的敬奉。波塞冬既是海神又是大地女神的配偶,他名字的意思是“大地的丈夫”或“大地的主人”。迈锡尼人向“撼地神”波塞冬供奉的物品里还包括一罐蜂蜜。除了波塞冬和大地女神,迈锡尼泥板文书中提到的受人供奉的神明——宙斯、赫拉、雅典娜和阿尔忒弥斯,也是异教希腊人敬拜的神。当发现皮洛斯人供奉狄俄尼索斯时,引起了一番轰动,因为就连希腊人也认为他是众神中较晚从亚洲传入希腊的神,欧里庇得斯的戏剧《酒神的伴侣》讲述了酒神的故事。那些希冀能够发现阿波罗或阿佛洛狄忒的人恐怕要大失所望了,当然未来或许会有新的发现。迈锡尼人供奉的神明还有生育女神厄勒梯亚、各路风神(都拥有各自的女祭司),可能还有一位鸽子女神。

由于当时的文字记载仅限于财产目录等,唯有记录献祭给诸神的物品时才会提到这些神。他们的献祭品类相当丰盛,不仅包括牛(这点从涅斯托耳的献祭品可以猜到),还有猪、羊、小麦、大麦、油、酒、无花果、奶酪、蜂蜜和香料片。除食物以外的献祭品有羊皮、羊毛、金杯,甚至还有女人。女人不仅被作为有生命的还愿祭品,还承担着重要的宗教意义。她们是女祭司——“拿钥匙的人 ”,可能还是宗教奴隶。其他人举着圣杯,或许是在履行祭餐相关职责。

迈锡尼希腊人与其后代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建立了精密庞大的政治体系。到公元前8世纪,古希腊涌现出一众独立城邦,这些城邦或建于诸岛之上,或矗立在地中海沿岸。古希腊人已开始质疑:是否要生活在等级森严的社会,接受世袭君主的统治?然而,此时的迈锡尼人依然生活在君主制度下,这点从他们称呼统治者为“国王”(wanax,《荷马史诗》中称为anax)便可得知。这里的wanax拥有类似助理官员或副指挥官作为下属,副指挥官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军官,他们被称为lawagetas,意思是“人民领袖”。克诺索斯并未留下太多与军事相关的记录,不过皮洛斯似乎即将迎来一场危机。皮洛斯土崩瓦解之际,还在忙着准备应对进攻,男性纷纷被分配到各地充当领导者。这里所说的wanax或许还拥有一群专为其服务的朝臣或侍从。有些商人似乎被安排去为国王效命,甚至可能属于国王所有,他们会承担漂洗工、制陶工或盔甲制作者的工作。皮洛斯设立了御前议事会,名称类似于元老院,由此可以看出其成员为成年男性。我们还发现皮洛斯有一类官员拥有大片土地,也有地位较低的土地所有者,可见皮洛斯社会存在类似封建制度下的农民。大量文字记载了皮洛斯每块土地上小麦播种的数量。在皮洛斯,wanax可能是通过类似巴昔琉斯(basileus)——《荷马史诗》里的特洛伊国王——指派的人员管理偏远城镇。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表示特定地区特定身份的词语,与“市长”和“股东”的含义相近,不过目前尚无法确定。

在此后的各个历史发展阶段,异教的古希腊人往往拥有数量可观的奴隶。在迈锡尼较低阶层中,分工明确,但我们无法判定大多数男性劳力是否享有真正的自由。目前破译的文字当中,尚未发现描述庄稼人的词语,但有牧羊人和漂洗工这样的说法。从现存资料推断,利用牲畜进行劳作的人可能同时还要完成田地上的其他劳动。皮洛斯的泥板文献中有表示“男性奴隶”和“女性奴隶”意义的词语,但多数奴隶不论男女都被称为“神的奴隶”,这赋予了他们受人尊敬的地位,或表明他们是公共的宗教人员,或是神的侍者。显然,不论等级高低,大多数迈锡尼人都在从事艰辛的劳动,他们的职业分类也是五花八门。公职人员包括信使和传令官(可惜目前尚未找到表示“抄写员”或“会计”的词语)。手工艺人里处于较高地位的是金匠、熬制药膏者、香水制作者和医师。线形文字B 中提到的其他早期希腊职业有铜匠、刀匠、制弓者,此外还有牧羊人、猎人、石匠和木匠。造船属于专门职业,可想而知。宫殿里的女人忙着对羊毛进行分类、纺线、编织,无论男女都要参与制作衣物和亚麻织品。亚麻是制作航行装备的重要材料,渔夫与猎人都需要用它来编织网套。女性将谷物磨碎、称重,男性将它们制成面包。男性负责烧火、牧牛,女性担任用人,伺候主人沐浴,史料中都有记载。

线形文字B中介绍了迈锡尼人爱吃的植物:芹菜、甜菜、孜然芹、芝麻、茴香、薄荷、薄荷油和红花。有趣的是,许多植物名称借鉴自闪米特语,这说明它们最早是从叙利亚城市如乌加里特、比布鲁斯和泰尔引进至迈锡尼的。这些外来植物极大丰富了食物品种,文献记载说,当地的基本食物有小麦、大麦、豆类、扁桃仁、鱼、贝类、章鱼、葡萄,使用的木材包括榆木、柳木、柏木。迈锡尼人常用蓝晶石、动物的角、象牙来装饰家具。马匹偶被提及,说明它们仅用于牵拉战车,而非用于耕地或牵拉农用车。记载中出现了鹿和驴,从描述猎人的文字中还可以推断出狗的存在。

迈锡尼遗址的考古研究为我们释读最早期的古希腊文字提供了生动的语境。对于普通游客而言,皮洛斯没有迈锡尼或克诺索斯那样知名,但目前挖掘出的皮洛斯宫殿相比之下保存最为完整,生动呈现了古希腊人的生活风貌。根据线形文字B泥板文献,可以确定它的名称为“皮洛斯”。皮洛斯宫殿修建于公元前14世纪,公元前13世纪完工,建成不久便遭大火侵袭。不幸中的万幸是,泥板文献经过大火烘烤,反倒完好保存至今。皮洛斯建筑群立于卫城上方,地势陡峭,有利于抵御进攻,卫城一侧还修建了长长的城墙。建筑群修建时,工人将泥砖和粗石铺压在木质框架之上,使用木柱支撑顶棚,将木柱下方牢牢插进灰泥底座。该建筑群由100多个独立房间组成,分属四座主要建筑或者说是楼群,共同组成一个矩形建筑群。最小的楼群似乎用于储酒;第二小的楼群功能相当于车库,战车的修理工作都在这里进行;第二大楼群里建有广阔的大厅,摆放着大量陶器,可能是人们用餐的地方;位于建筑群中心的主楼是整个建筑群的政治、思想中心。

特洛伊战争结束十年后,忒勒玛科斯曾抵达涅斯托耳的两层宫殿,穿过一间间庄严肃穆的房间,方得觐见国王。访客来到宫殿时,也要沿此路线前行。首先,穿过东侧大门,进入气势宏伟的门廊。皮洛斯的泥板文献大都是在门廊左侧房屋内发现的,那里是行政中心和账房,翔实记录进出宫殿的人员和物品。然后,进入宫室,这里通往两间相连的房间,屋内摆放着长椅,葡萄酒酒罐置于专门的酒架之上,旁边有各种类型的杯子,边喝酒边等待,访客自然不会介意等待时间过于漫长。应召前去觐见国王时,访客还需穿过门廊,进入前厅,然后才抵达正殿。正殿的灰泥墙上饰以绚丽的壁画,美不胜收。王座设于旁边,中心位置矗立着直径超过四米的圆形火炉。冬天,闪烁的火光将四面墙壁照耀得辉煌灿烂,火炉既为国王保暖,也能传递某种信息,或许它的存在带有某种仪式性含义。

王室成员过着奢华的生活。这里同《奥德赛》中涅斯托耳所在的皮洛斯一样,处处都是美酒。挖掘皮洛斯遗址时发现,主建筑西侧的房间储藏着数以千计的酒具,令人惊叹。宫殿里的橄榄油供应极为丰富,也有专门的房间用于制作香水。经由楼梯走上二楼,还可以看到许多房间。一楼设计了至少两个独立的套房,一间套房内摆放着大型陶质浴缸,另一间则有卫生间和下水设施。

忒勒玛科斯离开皮洛斯之后,乘坐马车从陆路出发,到达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及其妻海伦居住的华丽宫殿。特洛伊战争之后,海伦已经得到原谅。荷马描述斯巴达人的故乡为“山谷”,称那里“遍布峡谷”,精确地描述了欧罗塔斯河谷与其上方山脉构成的地貌。公元前15世纪至公元前14世纪,迈锡尼人分别在毗邻莫内莱恩的地方修建了两栋宏伟的建筑。莫内莱恩立于斯巴达附近一处山脊之上,是为海伦和墨涅拉俄斯在铁拉普涅所建的神殿。古希腊人最早于公元前8世纪在神殿举行供奉活动,在此之前的公元前13或前12世纪,这两栋建筑遭遇了一场大火,早已被废弃。这些建筑的风格类似皮洛斯宫殿,只是规模更小,它们可能是“真正的”(如《荷马史诗》所描述的)墨涅拉俄斯的居所。

迈锡尼所有宫殿都不如皮洛斯宫殿保存得完好,不过在海港城市纳夫普利奥附近的梯林斯,高大的城墙气势恢宏,难怪荷马为梯林斯起了“铜墙铁壁”的别名。公元2世纪,希腊旅行家帕萨尼亚斯来到梯林斯,看见这些高墙时深受震撼。古代人称这些墙由“独眼巨人”建造,他们深信唯有体形庞大的巨人才能完成如此艰巨的工程。帕萨尼亚斯说,梯林斯城墙“由未经加工的天然巨石组成,两头骡子合力也无法移动其中体积最小的石头”。这些石头体型巨大,长2米,宽1米,堆砌成高达45米的高墙。希波战争期间,一群奴隶从阿尔戈斯逃出,在梯林斯的城墙内坚守数月之久才被抓获。《伊利亚特》中曾讲述,或许因为高壁深垒的生活太过压抑,梯林斯王后安特亚疯狂爱上了来自科林斯的英雄、俊美的柏勒洛丰。遭到拒绝后,王后竟然指控柏勒洛丰侵犯了她,她的丈夫普罗托斯听后暴跳如雷。

《荷马史诗》中唯一提到文字的地方,就是《伊利亚特》中柏勒洛丰的故事。可怜的柏勒洛丰坚守贞节,却被普罗托斯发配到小亚细亚的利西亚,带着一封致当地国王的信函。信函是块“折起的泥板”,普罗托斯“在上面写下无数表示悲惨和杀人的符号”。利西亚国王认为这是要求他杀死柏勒洛丰,于是让柏勒洛丰与致命的敌人对战,包括怪物喀迈拉。这些夺命符号看起来是怎样的呢?说国王“写”信函并不准确,应当用graphein来表示,该词在古希腊语中的意思是“书写”音标字母和“刻下”线条或图画。或许荷马想要解读他曾听说或可能见过的线形文字B,而与他同时代的人无法理解这些文本的意义,便将这些半几何形的细长符号看作邪恶的象征。实际上,这些符号相当于特定的音节。

迈锡尼时代最为著名的宫殿就在迈锡尼,按照当时的航速计算,自纳夫普利奥起程,不出一天就可抵达迈锡尼,不过只能从西边进入迈锡尼。迈锡尼当地居民随时都能欣赏阿尔戈斯层峦叠嶂的壮丽景观。同梯林斯一样,迈锡尼也建在卫城之上,四周有“独眼巨人的高墙”防护,荷马称这里的城墙“固若金汤”。考古学家海因里希·施利曼在这里的墓地发现了奇异珍宝,现陈设于雅典考古博物馆,这证明荷马称迈锡尼“黄金遍地”并非没有根据。19世纪70年代,施利曼在迈锡尼展开最早的系统性挖掘工作,由于他之前在特洛伊城的轰动发现,此次挖掘吸引了全世界的关注。迈锡尼的发掘成果奠定了大众对于希腊青铜时代的想象,比如“狮子门”,现存最大型的迈锡尼雕塑。施利曼的考古挖掘工程启动之前,人们已经见识过“狮子门”的宏伟,施利曼充分发挥自己的宣传才能,让它得到了全世界的关注。施利曼在竖穴墓A圈发现的金质丧葬面具较“狮子门”更为著名,他推测其中一张面具展示了“阿伽门农脸部”的轮廓。

可惜,在底比斯发现的迈锡尼宫殿遗址里,目前尚未找到“俄狄浦斯的脸”。几个最著名的希腊悲剧都将故事背景设定在底比斯。1906年,有人在底比斯发现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墙上的壁画精美绝伦,以金子、玛瑙、水英岩制成的工艺品巧夺天工,彻底改变了底比斯在现代人心中的印象。更加令人惊异的是,这里堆放的罐子上刻着用线形文字B做的行政记录。在古希腊文学里,底比斯总被刻画成神话英雄时代的地点,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如忒瑞西阿斯和安提戈涅生活的地方,拥有高度发达的文化,而现在考古发现将底比斯具体化,确证它在历史上真实存在过。考古学家安东尼奥斯·克拉莫普勒斯将这座雄伟的建筑称为“卡德摩斯之屋”。相传卡德摩斯是底比斯的创建者,是欧里庇得斯《酒神的伴侣》中彭透斯的祖父,俄狄浦斯的高曾祖父。

在“引言”里,我列出了希腊的十大特性,这些特性决定了希腊人的思维方式,有助于理解为何希腊人能在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300年间取得如此快速的思想进步。更早期的希腊人同样具备其中的部分特性,从他们刻在迈锡尼宫殿群发现的泥板上的清单便可知一二。迈锡尼人用自己的语言告诉后人,他们是航海家,他们对于世界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不畏穿过浩瀚的海洋,驶往希腊和更远的地方从事贸易活动,寻找奴隶。在皮洛斯发现的葡萄酒酒罐和香水制作间说明,他们也是热衷享乐的人。现在无法证明他们与后来的希腊人一样感情真挚,善于言辞,富有智慧,但从他们给牛所起的名字可以看到,他们擅长使用文字,具有强烈的幽默感:克诺索斯两头上轭的牛被称为aiolos(“闪亮的”或“灵活的”)和kelainos(“深蓝色”);一些牛的名字则带有迈锡尼式的幽默:xouthos(“快速的”)、stomargos (“健谈的”)和oinops(“酒红色”),与《荷马史诗》中的幽默风格如出一辙。

虽然偶有诸如皮洛斯桨手“擅离职守”,克诺索斯农民受命没收他人的牛这一类事情发生,但从等级森严的宫廷文化上无法看到希腊人质疑权威的思想已经形成。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些从外地掠夺来的女性奴隶经受了何等的情感创伤,她们的儿子(一部分人的父亲可能就是迈锡尼奴隶主)被强行征召为海军。锡拉岛壁画描绘了小男孩模样的拳击手重击彼此的场景,他们看起来甚至都不足12岁,这充分体现了人们追求卓越的精神和强烈的竞争意识。

迈锡尼希腊人留下的文字记录十分有限,充满了神秘感。迈锡尼人的城池缺少防御工事,但并不会给人软弱无力之感,反而营造了平和,或者说是秩序井然的氛围。宫殿周围的高墙和陶土罐更是展示了迈锡尼希腊人组织有序的特点,他们的物品摆放也极为整齐。壁画及香水制造业,尤其是在皮洛斯发现的遗迹,都表明迈锡尼人喜好感官享受,热爱形体美,热衷于通过装饰强化性别差异,也喜欢明亮的色彩。然而,从泥板文书传来的轻声细语似乎更加令人迷惑不解:他们过着不慌不忙的生活,缺少活力,情感单一。这些操着希腊语的人说话或许慢条斯理,声音低柔,不善诡辩,缺少激情,从不使用讽刺的语气。如果事实的确如此,他们与历史记载里后来的所有希腊人有着天壤之别。

近期发现表明,迈锡尼时代过后,希腊历史便进入“黑暗时代”的观点可能是错误的。在维多利亚时代,最早的迈锡尼文明考古挖掘工作就已经开始,地点集中在迈锡尼和克诺索斯,从此,自迈锡尼文明坍塌瓦解,至公元前8世纪希腊“奇迹”开始,这几百年间全部被贴上了“黑暗时代”的标签。实际上,公元前10世纪和公元前9世纪,一些地区的希腊社会仍在繁荣发展,比如埃维亚岛,可惜未能留下文字记录。埃维亚是座狭长的岛屿,地处希腊大陆东岸不远处,给人感觉不像座岛屿。在古代学术著作里,一提起埃维亚岛,指的就是“偏远落后的农村”,甚至于它的名字指的就是当地的优质奶牛。最近,有人揭开了笼罩在埃维亚岛上的“黑暗时代”幕布,将它的耀眼光芒示以世界。雅典英国学院在塞洛波利斯的考古挖掘发现,公元前8世纪之前,包括所谓“黑暗时代”的公元前1100年到约公元前750年,这里一直居住着迈锡尼人。塞洛波利斯可能是埃雷特里亚的旧址。许多迈锡尼人聚居地彻底消亡,未再重新修建,塞洛波利斯便成为解答文化传播这个重要问题的关键。从涅斯托耳居住在宫殿里,迈锡尼人占据克里特岛,到引入腓尼基字母体系,这期间的文化是如何持续传播的?这里所说的文化,特指英雄颂诗和迈锡尼人敬奉的神明。

在距离塞洛波利斯不远,俯瞰勒夫坎地渔村的一处山腰上,是著名的杜巴墓地,它成为我们了解公元前10世纪希腊的窗口。墓地分为三间,一排木柱支撑起茅草屋顶,建造墓地是为了缅怀两位逝者。中间房屋的竖穴墓里陈放着被焚烧的腓尼基奢侈物品、陶器和青铜骨灰瓮。埃维亚人擅长贸易,过着富足的生活,他们的墓地里火化的物品、青铜器和献祭的马匹,无不令人联想到《伊利亚特》里描写的文化特色。

该墓地覆于土丘以下,同一家族的其他成员的葬礼选在邻近的墓地举办。该家族成员见多识广,他们遗留下来的物品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当属半人马泥制雕像,高一英尺(约0.3米)有余,以犬牙状的几何图案精心装饰而成。半人马的头和身体分别在不同的墓地被发现,表明它极为珍贵,送葬者将不同部位埋葬在不同的墓地,以作纪念,从中也可看出他们之间的感情极为深厚。这座半人马雕塑可追溯至公元前10世纪,内部中空,由陶工置于转轮上制成。有人在塞浦路斯发现了公元前10世纪的半人马制品,但无论质地还是设计都远远无法与该雕塑媲美。从半人马雕像上可以看到,在公元前10世纪的埃维亚岛上有这样一家人:他们对这座雕塑充满热爱,丝毫不觉得自己生活在“黑暗时代”。我猜他们从诗歌中已经知道,世界上的第一位医师是名叫喀戎的半人马,如《伊利亚特》中所描述的那样,喀戎是“最具智慧的半人马,是阿喀琉斯的老师”。

“黑暗时代”的希腊人也敬拜迈锡尼海神波塞冬。早在公元前1050年,人们就在海路交通便利的科林斯地峡为波塞冬建起神殿,希腊人还可由陆路经此地峡进入伯罗奔尼撒半岛。村民们聚在科林斯地峡为波塞冬献祭,自公元前582年起,开始举行科林斯地峡运动会 。这座古老的神庙内建有高30米的祭坛,令人不禁想起《奥德赛》中涅斯托耳主持的盛大献祭活动。然而,公元前10世纪敬奉波塞冬的科林斯地峡居民和创造了高度发达文明的埃维亚岛居民未留下任何文字记录。他们中有多少人见过别处建造于九代或十代人之前,当时仍有希腊人居住的宫殿呢?我们无从得知他们是否见过迈锡尼壁画或迈锡尼文字记录,但是,他们不可能从未讲述过先祖们航行和战斗的故事,当然其中不乏代代相传过程中人为想象的成分。

从考古发现的公元前10世纪至公元前9世纪的埃维亚岛遗迹,可以推断出埃维亚与赫西俄德之间的关联。赫西俄德与创作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荷马一样,都是早期的史诗作家。在《工作与时日》中,赫西俄德记载,他曾航行至埃维亚岛,到了卡尔基斯(埃维亚岛上除埃雷特里亚外的另一主要城市),看到当地人在举办比赛,纪念去世的领袖安菲达玛斯。赫西俄德说他赢得了赛诗会,奖品是一座带有手柄的三足鼎。那么,在此之前埃维亚岛人民举办此类比赛的历史有多久呢?岛上举办吟游诗人赛诗会的历史可能从迈锡尼时代就已经开始了。深埋于勒夫坎地墓地的人们或许曾聆听诗人吟唱奥德修斯、阿喀琉斯和半人马喀戎的故事,被他们的传奇经历深深吸引。

公元前11世纪至公元前9世纪(也就是所谓的“黑暗时代”),几座城市在小亚细亚,也就是今天的土耳其西部拔地而起。移民从希腊大陆包括埃维亚、福基斯、底比斯、雅典和伯罗奔尼撒乘风破浪,历经艰辛,蜂拥而至,最终定居于此。这些希腊人向东的迁徙一般被称为“移民”,而非“殖民”,为的是与公元前8世纪晚期希腊人向地中海和黑海地区的大规模扩张区分开来。早期移民大多是来自伊奥尼亚的希腊人,操着与其他希腊部落如多利斯人和埃奥利亚人不同的方言,生活方式更是大相径庭。伊奥尼亚人新建的定居点包括福西亚、普里耶涅、米利都、以弗所、科洛封和克拉佐美纳伊,这些城市之间一直保持着交流,与最东边的爱琴岛屿希俄斯和萨摩斯也保持着联系。后来,12座城市联合组建“伊奥尼亚联盟”,也叫“泛伊奥尼亚联盟”。城内居民都是希腊人,有着共同的祖先,他们共同敬奉海神波塞冬便可佐证这点。在波塞冬的神力相助下,他们的船舶得以顺利航行,抵达远方,缔造城池,也是波塞冬让他们相聚在波塞冬神殿“泛伊奥尼亚宫”。神殿位于崎岖不平的密卡勒半岛,从普里耶涅西北部以弧形延伸至萨摩斯。考古发现表明,神殿历史可追溯至公元前6世纪,但人们对于波塞冬的崇拜要比这早得多。

如果我们进一步深入了解公元前10世纪到公元前9世纪位于亚洲的伊奥尼亚人的城市生活,就能更好地理解为什么在不久之后的“古风时期”,也就是公元前8世纪到公元前6世纪,希腊人能创造思想“奇迹”。古希腊人与东方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无疑发挥了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由于目前并没有任何相关的书面记载,我们只能展开推测。他们与一群居住在米利都周边地区,所说语言属于印欧语系的卡里亚人建立起了友好合作关系,互相通婚。希罗多德曾说,米利都居民所说的希腊语带着浓重的卡里亚口音。公元前540年左右,利西亚城市克珊托斯遭遇波斯入侵,人们奋起反抗,足可见其秉性之刚烈。萨尔珀冬是史诗《伊利亚特》中的著名利西亚领袖,极为好战。从《荷马史诗》中“利西亚”的别称可以推断,希腊人或许就是延续了利西亚人的传统,才开始崇拜阿波罗的。《伊利亚特》中敬拜阿波罗的两人都支持特洛伊,他们分别是祭司克律塞斯和利西亚英雄格劳科斯。格劳科斯说,阿波罗的“家”就在富饶的利西亚。希腊人从弗里吉亚的母亲玛塔尔女神(与更古老的赫梯女神之间有一定关联)身上为自然女神库柏勒借鉴来狮子和铜鼓,向卢维人学会了崇拜代表神明的石头,这些石头多为小行星碎块。

然而,公元前10世纪和公元前9世纪的希腊人并未留下与邻邦相互交流的文字记录,让我们更难以了解他们的迈锡尼先祖,如不能发现更多证据,我们将永远无从知晓迈锡尼人的思想,无法了解他们的个性特点。了解古希腊人很有必要,我们能从公元前8世纪古希腊诗人的诗歌中了解当时的古希腊人,但对于生活在荷马和赫西俄德之前的古希腊人而言,迈锡尼人却是一段遥远的记忆。

希腊人知道,那些居住在伯罗奔尼撒、底比斯和克里特的祖先过着航海生活,他们继承了这种生活,但方式大为不同。他们或许见过线形文字B,也知道自己的先祖将这些奇形怪状的符号铭刻下来,记录重要信息。然而,没有一个古希腊人能够读懂迈锡尼文字。不过,他们知道迈锡尼人居住在恢宏壮丽的宫殿,房间众多,堆金叠玉,迈锡尼人并未挥金如土,依旧勤俭度日。他们还知道,这些古人享受着王国的强盛和富庶,这令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7世纪动不动就忍饥挨饿的农民艳羡不已。随着希腊人的独立精神趋于成熟,人们对于世袭君主制的质疑日渐高涨,更加平等的继承制度等待破茧而出,我们将在下一章探究,在这样的背景下,古希腊人是如何利用这段被遗忘了大半的历史定义自身的。 DTwTgQLs6TXpsE8tA01x+guPwf6ro5Ma5tgBR3GVoj9jNvUcx3i/I5mYxvfeteN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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