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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街口

一九六四年暮春,我们家搬到了新街口附近的沈举人巷六号。

石鼓路的住房不到二十平方米,我们姊妹五个渐渐长大,父母就巴望能换个大点的房子,可单位里的宿舍十分紧张,根本没法解决。忽然听说新街口有房子空出来,两人中午下班就赶过去看,是一幢小洋楼的底层,坐北朝南,阳光充沛,三十四平方米,门前还有个小花园。这么好的房子怎么会没人住?一打听,原来是房下发现了水牢,把原来的住户吓跑了。母亲说,我们家人多,火气旺,不怕!下午就跟单位里要下了这房子。

洋楼、花园加水牢,令我对这新居无比期待。父母下班后忙着收拾打包,我也主动帮忙。其实并没有多少可收拾的,也就是用被单包起换洗衣服,用网兜收拢日用器具。星期天,父亲从单位里借了辆小板车,比画着把几件家具分成两拨,邻居们帮着搭手,很快装好一车。父亲掌把,我背纤。宽宽的帆布背带上肩,心里顿时涌出一股自豪感,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了。好在路途只得一公里吧,两人走走歇歇,不过半小时就到了。卸下家具返回,虽然妈妈早晨破例炒饭给我吃,但肚子还是饿得厉害,见到管家桥口有小摊贩卖黑乎乎的山芋面饼,便馋涎欲滴。父亲看出来了,花一毛钱买了巴掌大的一块,分了一大半给我,我三口两口就吞下了肚。父亲便把他的一份又分出一半给我,我想到父亲也会很饿,怎么都没肯要。回旧居吃了午饭,剩下的零零碎碎又装了一板车,母亲带着弟弟妹妹跟在后面,一家人浩浩荡荡,就这样搬进了新家。

沈举人巷六号是一条南北巷道,与东边四号院之间有隔墙。巷口一幢两层西式楼房,后院有一排平房,门牌六号之一。其北是一个小院落,前后两排平房。再向里走,迎面一道长竹篱,篱上爬满牵牛,开着粉红的花。推开篱门,有砖砌小道通向L形排列的两幢二层小楼,西边一幢坐西朝东,前有砖砌门廊,二楼北侧是个大平台。北面一幢楼红门红窗,清水砖墙面,门前有一平方米的水泥平台,两层台阶,便是我们的新居了。楼东边一排四间平房,房前有走廊,走廊尽头是一个公共厕所。

我们家的房间格局很怪。过了好久我才弄明白,原来这幢楼的底层,当初就是个大客厅,客厅的后半是抄手楼梯,在西侧转上二楼。现在楼上另住人家,便用板壁把西侧的楼梯隔给二楼用,客厅和东侧的半截楼梯另做一家。父亲在楼下拉起一个布帘,隔成东西两间,连楼梯间就成了三个房间,在我们家已是空前的宽敞。

所谓水牢,就在抄手楼梯下面,顶上有个一米见方的大木盖,临客厅的墙上还有两个书本大小的木门。据说是夜里打雷把这小门震开了,前主人看见里面水波粼粼。当时正宣传四川大地主刘文彩“罪恶的地主庄园”,罪恶之一是把欠债的农民关入水牢,直到冤死。旧社会能住这洋楼的自是达官显贵,水牢里没准也有冤魂!当时报告了派出所,所里也疑有敌情,派人下去打捞,可除了水什么都没有。我的小床就贴着小木门,暑假里坐床上看书,无意中把木门拉开了,发现凉风习习,以后就常开窗乘凉。四十年后,我才懂得,民国建筑中确有在房中置水窖的设计,功能就是调节气温,与传统建筑在堂屋里打井的作用一样。

我们院子的竹篱,没几年就被拆掉了,院子当中盖起四间平房,住进两户人家。“文革”期间,这平房的东头又盖起了两间平房。渐渐地,就成了一个大杂院。我们家的门牌,也就从六号之四、六号之五直改成六号之十。

“文革”中听说,沈举人巷北侧,自东向西,一排六幢这样的小楼,都是张治中先生的产业,后来上交给了国家。张先生自己住的一幢,则在路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成为南京电大的办公楼。当时沈举人巷中,几乎都是这种两层洋房。西头的几幢,还有独立的围墙院落,据说做了银行职员的宿舍。前几年为“张治中别墅”被擅自改建的事还起过一场风波。现在都知道颐和路是公馆区,其实沈举人巷一带当年也是公馆区。诗人赵恺早年住在沈举人巷四号,他印象中周边都是各具一格的小洋楼。这些房屋的建筑质量应该很好。我们住的那一幢,半世纪前已经被宣布为“危房”,然而直到如今,那房子还稳稳地立着。

沈举人巷北面的明华新村同样是民国公馆区,院落保存得更为完整。沈举人巷后街是上海人称为石库门的连排民居。南边的双石鼓,街道两侧则是传统院落。双石鼓南面就是汉中路了,当时商家不多,相当冷清。沈举人巷西头接大锏银巷,是一个很陡的上坡,两侧大树浓荫,夏日雨后,路边流水潺潺,波光粼粼,路名即由此而来,只不知为什么不用“涧”而用“锏”。过上海路向西还有小锏银巷。我去五台山,去汉中门,总喜欢走这条路。大锏银巷西口的金陵神学院,对我是一个充满神秘感的地方。这神秘在“文革”中被打破,红卫兵将学院中收藏的珍贵神学图书,布面、皮面压花烫金的精装大本,堆在草坪上焚烧,神父们被强令穿起红色祭服用木棍通火,一个个熏得狼狈不堪。我因出身不属“红五类”,没资格参加红卫兵,听到消息去围观,真有些心疼那些华丽的书。

沈举人巷在“破四旧”时被改名“沈举巷”,让人莫名其妙,直到“文革”结束后才改回来。父亲提起这事就感慨。

沈举人巷东接管家桥,则是平民的世界,粮站、菜场、酱园、煤基厂、裁缝店、杂货铺、老虎灶、过年时舂米粉的作坊,都在这条小街上。路西侧的房屋多半低矮老旧,有的能依稀看出早年的院落格局,其间小巷逼仄,曲里拐弯,外人轻易不敢涉足。探究这些小巷成了我的一种乐趣,没有一条小巷是走不通的,区别只在于有的弯绕,有的便捷,有的甚至要从人家院落中穿过去,而居民若无其事地看着你推前门进、开后门出。二十年后我会走遍城南的老街旧巷,可以说就是由此肇端。发现一条新路就想走一走,看看能通往什么地方,最终成了我的一种生活态度,读书如此,写作也如此。

管家桥路东侧,北段也是些老旧院落。中段是胜利饭店(即福昌饭店)、新华日报社的齐整围墙。胜利饭店后门外每天都会有泔水车守候,冬天还好,夏天的腐臭令行人掩鼻。新华日报社正门在中山路上,门旁是一排带遮阳棚的阅报栏,每天清晨有人及时换上当天的报纸,我们放学经过时会扫上一眼,看到感兴趣的标题也会站定细读。报社南面围墙正对着世界剧场,剧场门前的小路连通管家桥和中山路,路口一度横着“世界剧场”的霓虹灯门头。后来世界剧场改建成了延安剧场,大门仍朝北开。

延安剧场东侧的老广东菜馆,正门临中山路,街对面便是大三元和六华春。尽管生活境况比前几年明显好转,这种灯红酒绿的饭店对我们来说还是高不可攀。大三元旁边有一家名为苏厨的国营卤菜店,每月发了工资,父亲去那里买点卤菜,猪耳朵、叉烧或酱牛肉,已让小姊妹们兴奋不已。专做西服的李顺昌不说了,就连糖坊桥口的曙光理发店,我都没有进去过,总是让走街串巷的剃头挑子剪个“马桶盖”。至于洗澡,一年有十个月都是在家里洗,一人洗澡别的人都得避到院子里。冬天可以到父亲单位的浴室洗,虽说要买五分钱的澡票,也算是一种职工福利。

中山路东侧那一片商家中,我打交道较多的只有华东文化体育用品商店,当时还是胡小石先生写的店招,让我早早记住了这位前辈学者的名字。店里的英雄牌蓝黑墨水质量很好,练习本的纸也比别家白净。考上金陵中学高中后,父母还给钱让我在那买过一副镀克罗米的圆规,算是奖励。此外就是在胜利电影院看学生场的电影了。胜利旁边的小巷中还有一家百花书场,从门前走过能听到里面说书人敲惊堂木,或者唱戏的锣鼓咚锵。

中山路西侧的标志性建筑是新街口邮局,上台阶后的门廊里,一边放着一张小条桌,桌后各有一位老人正襟危坐,桌上放着墨盒、毛笔、钢笔和信纸,贴着“代写书信”的标签。那是曾令我仰望的一种职业。吸引我的还有大堂里的自动售邮票机,看人家把硬币投进去,就会有邮票出来,四分、八分决不会弄错。但我从来没试过,因为我们家没有信可寄,不是外地没有亲戚,而是早已不敢交往。邮局的后面,也有一片民国时期的里弄建筑。邮局北侧的大中华照相馆,橱窗里常常陈列着艺术人像,是那个时代的时髦,一九六六年改名南京摄影图片社,曾经发行过一种照片年历卡,几分钱一张,很受学生欢迎。

当年的新街口广场,可以说相当宁静。孙中山先生的铜像高高地矗立在广场中央,周围来往的汽车、电车不多,畅行无阻,很少按喇叭。四面的林荫道浓密如盖,夏天行人就像走在廊道下,晴天无须戴草帽,短时间阵雨都不用打伞。冬天树叶落尽,视野尤广,东望紫金山不说了,天气晴朗时,竟可以看到长江北岸老山的轮廓。

其时中山东路口的工商银行和中国银行,汉中路一号的工商银行南京市支行营业部,一九六二年开办的拍卖行新街口贸易信托商店,难得看到有人进出。就连新街口百货公司,除了星期天也没有多少顾客。新百的文化用品部是一幢独立建筑,主要是对公服务。直到“文革”后期,南京的小姑娘结婚,买衣料选服饰,还是要去“老牌子”的中央商场或夫子庙永安商场。

新街口也有喧闹的时候。每逢“五一”或“十一”游行集会,广场中间,环绕着孙中山铜像,就会搭起一座宫灯式的高大检阅台。省、市领导人在检阅台上,可以四面环行。游行队伍到了检阅台前高呼口号,我们在家里都能听得到。看游行也是那个年代难得的娱乐,但须由各单位组织“革命群众”,事先进入规定地点观看。非“革命群众”往往想钻小街小巷越过封锁线,但他们的企图总是以失败告终。待到口号喊完,游行结束,观众星散,检阅台拆掉,新街口便又回归了平静的日常生活。

中山东路上,人流量较大的是洪武路口的工人俱乐部和工人电影院,每年都有几次机会可以跟父亲去看电影或演出。那附近的南京无线电商店,展示过最早的国产黑白电视机,有一张写字台那么大,但屏幕还不到六分之一。这玩意儿激起我强烈的好奇心,无从想象它打开时会是什么情景,便常常跑过去看。然而直到我下乡插队,也没见它打开过。

中山南路上的热闹地段,是大华电影院和中央商场,拐上淮海路又有中华剧场。中央商场的建筑很有特色,临街并排两个西式大门,两门之间的店面,经营茶叶和食品糕点,还有新华书店和邮政所的小门面。进门一个小广场,迎面一座八字形砖砌楼梯通向二楼,楼梯两侧有门通向一楼店堂。店堂分三条中轴线,中间一线的上方是挑空的,屋顶有高大的天窗采光通风。所以我们都喜欢跑上二楼,扒着围栏朝下望,不同的视角,人与物都有变形的感觉,连声音都不太一样。这种建筑形式可能是借鉴了西方教堂的设计,但对于商场来说,除了新奇,看不出有什么实际的好处。中央商场街对面的新街口菜场,是南京的一个形象窗口,品种丰富且新鲜,价格也不贵,周边的人都亲切地称它“大菜场”。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了客人,母亲也会到这菜场去买菜。菜场的临街门脸辟出一块开设三星糕团店,最普通的马蹄糕都让我们馋涎欲滴。再往南,明瓦廊口有座手工业大楼,内设工艺美术服务部,也是我喜欢逛的地方,在这里认识了南京和各地的多种民间工艺。菜场北面,丰富路北口是同庆楼菜馆,旁边有家文物商店门市部,展示的则是一种令人崇仰的美好,我艰难地辨认标价牌上的文字,努力理解器物与名称的对应关系。我后来会热衷于搜集古钱、铜镜之类,应该是这时播下的种子。

新街口广场周边,中山路与汉中路相交的西北角,与另外三个角截然不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直到“文革”结束,那里还有两个小水塘,沿塘边搭盖起的棚户区,便是有名的摊贩市场,那个街角常年竖着几块顶天立地的宣传广告牌,以保障市中心的美观。摊贩市场里无奇不有,各种日用器具,旧货估衣,任人拣淘。挑高箩收旧货的人在这里出货,小偷毛贼也在这里销赃。条件最好的连家店,后边住人,前边摆摊、开作坊,多数小贩则是架块木板或竹笆作货架,最差的就在地上摊张报纸卖点小零碎,或者一只小簸箩装些碎布针线替人缝缝补补。我在长篇小说《城》里就写过这种缝穷的姑娘。最有趣的是几家旧书店,从线装古籍到学生课本、有名无名的字画碑帖,让我大开眼界。摊贩市场周围小路四通八达,所以困难时期的粮票交易黑市在这里,倒换银圆金饰外币在这里,“文革”初倒卖毛主席像章也在这里,公安人员曾组织过几次大围剿,但总是有人漏网。

摊贩市场西边的工人游泳池,是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设施。我们宁愿跑远点去五台山游泳池,也不在工人游泳池办证。摊贩市场朝北,延安剧场西侧的立新五金交电贸易信托商店,“文革”中成了无线电元器件的交易市场,也承续了摊贩市场的传统,店外的私营小贩拎着个人造革黑包,生意比店内还红火。尽管随时有可能因“投机倒把”罪被抓捕,铤而走险的小贩仍前赴后继。改革开放后这一片被改造成招商市场,是南京第一个个体户创业基地,据说也是全国第一个面向个体户的正规商场。

一九八〇年,摊贩市场和工人游泳池拆迁,建起了三十七层楼的金陵饭店,是那时当之无愧的中国最高建筑。饭店开业之初,周边是用竹篱围护的,临汉中路一边,常常可以看到当年的老居民,扒在竹篱上指指点点:“我们家,原来就在那块!” edk4A7qQ3hflCNvMGu5OJ4QRokfJxX8zEc0kWeKqz38KntP/30S3RLEEcuMvEJm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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