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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西门

从下关搬进城里,急切中找不到安身之地,只能投亲靠友,一家人先是在长江路田吉营表姨父家借住了个把月。那时我正是淘气的年纪,所谓“七岁八岁狗都嫌”,整天爬高上低。表姨父家的房子格局很怪,上下两层的西式楼房,楼下前后两进,前进天井,后进中间堂屋,两边厢房,是主人一家住着。进门右手靠墙有楼梯上二楼,二楼的前进是挑空的,使楼顶大玻璃天窗的光线可以直射到一楼,只在沿墙留下一圈二尺来宽的走道,以便上下楼梯的人有一个避让。我们一家住在楼上,这条环形走道便成了我的乐园,绕着圈奔跑不息。虽说环着天井有一米高的栏杆,还是让大人提心吊胆。

当时父亲在汉中门内的机具施工站工作,遂就近在莫愁路上找到一处房子。这回是楼下,房间够大,租金不高,斜对面就是一所小学。是八月里,校门口人行道树荫下,放了一张课桌一条长凳,两位招生老师冷清清地坐着。母亲见了,便带我去报名,老师得知我到九月才满六周岁,便说不够年龄,要到明年。母亲不甘心,说我已经认识不少字,请老师考考我。老师正好闲着,就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我都认对了,又报了几道加减算题,我也答对了。大约当年生源也不足,两位老师商量了一下,就让我报了名。

我在莫愁路小学只读了半学期。因为租住的房间天花板和墙壁上,都是一片片的水迹,母亲颇觉奇怪,后来与邻居熟悉了,一打听,才晓得那房子过去是做殡仪馆的,大吃一惊。再看那些水迹,似乎都有幻化成鬼怪的意思,吓得白天提心吊胆,晚上睡不着觉,急着找房搬家。幸而父亲单位宿舍里空出一间房,便赶紧搬了过去。我也就转学进了罗廊巷小学。有趣的是,我插入的那个班,是全校出了名的乱班,不晓得一年级的小学生怎会那么能闹,后来弄得老师都不肯来上课。结果学年结束,别班同学升入二年级,我们班却被打散,分入新招生的一年级各班。母亲本想让我早一年入学,没想到还是七岁读一年级。

新居的地址是石鼓路二百九十二号。那其实是一个坐北朝南的多进大院落,里面住着几十户人家。临街面凹进一块,种着几棵高干冬青。第一进是非中非西式的二层楼,坡屋顶,临街的二楼开着一排半截窗,楼下却用板壁全部封起,只留下三个单扇门。两边的门里是人家,中间的一扇才是进后院的通道,通道两边隔出住房,所以终日昏黑,必须开着电灯照路。穿过这一进,豁然开朗,短巷后则成了规范的中式院落,迎面高大的粉墙,中间用青石砌成门框,上有砖雕门罩,下有半尺高的青石门槛,两扇黑漆大门上装着黄铜铺首。门内天井也是青石铺地,正房一排十二扇格扇门,天井两侧有边厢。西边厢旁有一个小门,通向侧院,侧院南北两端各有两间西式平房,南端的两间大些,当中用板壁隔开,西边住着医务室的医生一家,我们家就住了东边一间,有小门与天井西侧的小边厢相通,那边厢便成了我们家的厨房。父母感觉这回该可以安居了,才从下关把几件家具搬过来,一张铁架子大棕绷床,一个五斗橱,一个带镜子的梳妆台,一个小方茶几,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里,都留下了约半米高的水渍印迹。

这侧院北端,两房之间有过道,通向北面的小巷,小巷尽头是一条横路,已在第三进房的后面。横路北即是机具施工站的厂址,正门开在汉中路上。这单位不久并入了省建五公司,后改名机械化施工公司。厂内空地上停着许多叫不出名的大型机械,东边有一座小洋楼,作为公司的办公室。父亲是会计,也在这楼里办公。小巷西边,有汉西门大街一家饭馆的后门。现在想来,这组建筑主体是清代的,临街的二楼和我们住的侧院应是民国年间加建的。

正房东侧也有一条隔弄,通往后院和第三进房。后院比前院天井大,东院墙上有一个青石镶边的月洞门,通往东边的大院落。那院中有十来棵合抱粗的大树,一个半干的水池,早先应该是大户人家的花园。院中的一口井,一九五八年淘井时,发现了一把军刀,两支步枪,一堆子弹,公安人员来都收走了。围观的人说淤泥里还有金砖、金戒指,淘井的人坚持说没有。我们一班大孩子在淘出的淤泥里翻,只翻出些碎瓷片。

这花园院落,南面临街都盖成了上铺板的门面房,或开店或住家,北面则盖起了一组红砖平房,作为职工宿舍。它东面的一个大院落,也属于机具施工站,前两进打通了,改造成礼堂,职工开会、政治学习,逢年过节演文娱节目都在那里。一九五八年礼堂一度做过吃饭不要钱的大食堂,邻街处即是厨房,黑漆大门成天敞开着,似乎不断有小板车、三轮货车朝里面拉粮食、鱼肉、蔬菜。每天中午我领着大妹妹,一人抱一个钢精锅,去食堂打饭菜,回家带小弟小妹吃。母亲本来在家带孩子,就是那年被拉去大食堂帮厨,后来大食堂散伙,便留在幼儿园当老师,算是参加了革命工作。礼堂后的第三进便是幼儿园、医务室、小卖部等,还有个小图书室。暑假里父亲借了《水浒》《三国》《西游记》给我消磨时间,我也曾用父亲的名义去借书。

据说石鼓路就得名于沿街的石鼓,也就是大户人家的门当。印象中路北一侧似乎都是深宅大院,不过当时已经看不到几家有石鼓。大食堂东面的黄家,是典型的徽派建筑,北、东、西三面跑马楼,所以南墙也砌到二层楼高,环绕着“四水归堂”的天井,天井中青砖上布满绿苔,进出只能顺着阶沿石走。我的一个小学同学是黄家的长房长孙,那高墙深院中只住他们一家人,平素不与外人来往。四年级时老师要求同学们放学后分组集中做家庭作业,我们那一组便集中到黄家。黄家的房子不光大,而且好看,格扇门上都雕着小人、鸟兽、花卉。本来我在课间十分钟就能把家庭作业做完,为了去黄家玩,有意把作业留下回家做。几个小同学在一起做作业,难免互相讨论互相抄。老师并不是不知道,但老师的目的,只是要学生多练习一遍,并非要让他们为难,所以大家的作业都完成得很好。

二百九十二号已近石鼓路尽头,再向西只有两家,一家豆腐店,再一家杂货店已在与汉西门大街相交的转角。街对面原是一家小茶馆,不知哪年歇业,房里闲着几张八仙桌和长条凳,后来隔成小间分租给人家住了。茶馆西面是一家卤菜店,主要卖盐水鸭,特别是秋天的桂花鸭,香气都弥漫到街上来。不过那时我们家经济困难,一年也吃不上几回鸭子,倒是妈妈时常让我去打老鸭汤。一小锅老鸭汤只要一分钱,烧出的萝卜,能把下巴壳鲜掉下来。

石鼓路西口,只隔一条汉西门大街,正对汉西门瓮城。从城门口到汉西门大街的路两边,搭建成了乱糟糟的棚户区,竹笆、芦席、油布,黄黄黑黑,但一样每天按时冒炊烟,他们的孩子有些就是我的同学。最令我惊讶的是,一位女同学就住在城门洞里,把东、西两面遮挡严了,房里还真是冬暖夏凉。而稍往北,四眼井的西边,就是一个私家大宅院,老远就能望见门楣上挂着的白底黑字牌匾,“四松园”三个大字端庄敦厚,隔着竹篱墙,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花木。那是一幢中式结构的两层楼房,以前是茶酒楼,所以格局很大,临街一面都开着排窗。园主人姓夏,据说夏家老弟兄三人,总是生儿子,只生得一个女儿,“三房合一个惯宝贝”。这女儿也是我的同学,在班上没有一点小姐脾气,学习成绩又好,几乎年年当班长,是当之无愧的“班花”。我一直很奇怪,那园子里好像没看见松树。有一次,夏家为老人做佛事,请了十来位和尚。因为是夏天,晚上把排窗都打开了。我们凑近去看热闹,房里居中排了香案,供着佛像,灯火通明,香烟缭绕,僧人披着金碧辉煌的袈裟,在一排排立柱间游行,真是大气派。

四眼井现今还在,四松园早已被拆平,盖成了新楼。当年沿着四松园的北面转过去,就是汉西门瓮城的北墙,向西直走到底,则是都城的西墙,转向北行可到西洋式的汉中门。就在那城墙交角处,是一个粮站,我小时候买米、打油都在这里。一回回围着城墙走来走去,常会想城墙后面不知什么样,但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从石鼓路口朝南,印象中就是个大菜场,满街挤满了菜摊菜担,买菜卖菜的熙熙攘攘。每天早晨上学,就是从菜市中钻过去,中午放学时还蛮热闹。下午放学时,才能看清汉西门大街的模样,街东一排是前店后家的小商铺,其中陈家杂货铺的小主人也是同学,一直是班干部。隔邻理发店王家的孩子,则不太爱学习。街西是那一带门面最大的供销店,因为门前有三层石阶,都叫它“高台坡”。那店可能有国营的背景,当时计划供应的烟、酒、盐、酱油、火柴等,都须凭票到它家去买,所以与它打交道的机会最多。

南行经过陶李王巷,转入柏果树,到堂子街口就是罗廊巷小学。学校的操场在前,穿过操场是几排教室。操场是土地,一下雨泥泞不堪,老师就紧张地守在校门口,让同学们沿着墙边走,免得把操场踩烂了,天好也没法上体育课。学校有一个后门,通向陶李王巷,离我们家比较近,但平常都不打开。这一段路程,对于小学生已不算近。尤其是一九五五年一月,接连下大雪,大人们从雪中铲出一条路,我们走在路上,两边的雪堆高过人头。老师也担心,放学时让同学手拉手串成一排,由她牵着走,到一家门口放下一个,还是不断有人滑倒,也有人是故意滑倒了好玩。家家屋檐下,都挂出一二尺长的冰凌柱,我们用竹竿敲下来,落在雪堆上没折断的,便成了我们的佩剑,在阳光下舞得晶光闪闪。

罗廊巷小学的东邻,是大大有名的堂子街太平天国壁画馆。记得刚刚维修好,老师就领着我们去参观,那房间里黑乎乎的,壁画也不鲜艳,我是什么都没看明白。堂子街东接朝天宫西街,尽头就是朝天宫了。朝天宫的棂星门终年不开,但门前的石阶沿任由孩子们当滑梯玩,青石板上硬是溜出了两道屁股槽。

朝天宫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学校西边的柏果树。一家园子里,有两棵高耸入云的银杏树,听老师说,抗战期间两棵树都死了,新中国成立后有一棵却枯木逢春,而且年年结果。当时我并不理解那对社会清明的象征意义,只晓得冬天可以到树下去寻落下的银杏果,放在炉边烤熟了吃。没过几年,那棵银杏树还是死了。三十年后读太平天国史料,知道天国定都之初,有江宁廪膳生张继庚与清军统帅向荣相约为内应,事不成而身死。据王东培先生说,张继庚家住在柏果树,那两棵高大的银杏树,就是张家房后的。

柏果树这个地名,害得我许多年里,都误以为银杏也可以叫柏果,其实是又名白果。

搬到石鼓路后,我的世界大大扩展,满眼新鲜事物。比如每天上午和下午,有两次马拉的垃圾车来收垃圾,马蹄在弹石路上踏得嗒嗒响,车夫懒散地摇着铃铛。我便积极地去倒垃圾,其实是看马和马车。路上偶尔能看到卡车,多的则是人拉的板车。放学回来的路上,常看到拉车人就坐在路边吃午饭,打开荷叶包的猪头肉,喝几口白酒,啃两个大馒头,看得我肚子更饿得慌。

到了一九五八年,满街上有白墙的地方都画上了壁画,“粮食大丰收,钢铁放卫星,肥猪大过象,高炉似森林”。我们也要为大跃进“做贡献”,每周两节劳动课,人手一小锤,任务是把拆下的城墙砖敲成三合土铺地。没敲几下,一个个小手心都磨起了泡,女同学开始掉眼泪。后来老师请了工人师傅指导,原来小锤不能捏得太死,要让毛竹柄悠起来,锤力大还不磨手。老师趁机宣传知识分子要向工人农民学习的道理。水西门到汉中门之间的城墙,就这样化为了社会主义的铺路石。出力之外,还要捐物。全校开大会号召师生捐废铜烂铁,支援“钢铁元帅升帐”,超英赶美。有积极的同学连做饭的铁锅都捐了去,受到老师表扬。母亲只许我们带炉灰到学校去做细菌肥料,让我总觉得灰溜溜的。然而不久,吃饭不要钱的大食堂散了伙,家长让同学向学校要锅,哪里还要得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特别艰难,汉西门大街上的菜场消失于无形,凭政府发的菜票也只能买到“飞机苞菜”和胡萝卜。虽然发有豆制品票,但不能保证供应,所以家门口的豆腐店天天清早排长队。供应越紧张人们就越恐慌,有人半夜就开始排队。因为父母白天还要上班,不能不睡觉,常常是我夜里三四点钟起来排队,到五六点钟母亲来换我回去再睡一会。

同样贫乏的还有精神生活,除了看课外书,只能听听邻居家的收音机广播。记不清哪一年了,每天中午连播王少堂说的扬州评话《武松》,因为发现与《水浒》不一样,所以我每天中午都守在人家门外,听完了才去上学,课间还得意扬扬地转述给同学听。再就是建邺电影院,寒暑假有学生专场电影,五分钱一部,可以选看两三部。

五年级时我们换了语文老师。虽然班主任提醒我们,说她是因为丈夫戴了右派帽子从中学下放来的,“地富反坏右”都属阶级敌人,但这位徐老师课讲得特别好。我到四年级都写不好作文,徐老师一教就会了。她鼓励我们多看课外书,多读世界名著,第一次有人对我们讲起托尔斯泰和莎士比亚。我也就理直气壮地放学后不回家,溜到文津桥边的旧书店乱翻书。小学毕业时,徐国华老师送了我一个小日记本,扉页上写了半句话:“青,取之于蓝……”

一九六一年我考入莫愁路上的第五中学。那几年初中生活,真有点浑浑噩噩,所以现在高中与小学的同学都有来往,初中同学连一个都不记得了。至今尚有印象的,是当年已退休的副校长周俟松女士,年过花甲,常常清早站在校门口迎候学生,胖乎乎的脸上,总是带着慈祥的笑容。后来知道她是《落花生》作者许地山的夫人,就更多了一份尊敬。

一九六三年春节,南京市越剧团首演《莫愁女》,莫愁路沿街贴了许多宣传海报。两位编剧张弦和张震麟的名字十分醒目,尤其令五中的同学兴奋,因为张震麟就是五中的语文老师。虽然张老师没有教过我,但他毕竟和我们同处一个校园啊。不久,张老师喜结良缘,晚上在学校办公楼里举办婚礼,我也赶去看热闹,周校长还抓了喜糖分给同学们。

当时再也想象不到,日后我会与张弦在江苏省作协成为同事。 n4EdRgt10O+gBdyijjEvlun4LC33d/Mj/MFcud1iR6q3gvZ/WYWZfOcAw0bW7rX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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