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〇年,我两岁,随父母来南京定居。
初到南京的几年,我们住在外婆家,下关热河路一百二十八号。那房子以前是外婆开酒店的店堂,因政府实行烟酒专卖,遂歇了业,隔成几间,一大家人住在一起。除了我们家,还有几位姨妈。迎门的堂屋仍然很大。我对南京的最初印象,就是那间大堂屋,可以让表兄弟、表姊妹们尽情奔跑嬉闹。
堂屋贴后墙放着一张八仙桌,是大人们闲坐说话的地方,应该也是一家人吃饭的地方。有趣的是我对吃饭的情形全无记忆,却能清楚地记得,外婆坐在桌边吃下昼儿,掰给我一角金刚脐。所以二〇一四年写《饥不择食》时,会以金刚脐开篇。
稍大一些,我就会趁大人不注意,溜出大门外去玩。门前是一条小巷,到热河路有一二十米,两边都是简陋的小平房,显得外婆家的房子特别高大。热河路南北走向,所以这房子坐东朝西,北侧便是热河路与建宁路相交处的旧菜场,人多杂乱,孩子们是不许去的。我的兴趣是门旁来来往往的挑水人。当时南京自来水还不普及,外婆家因为开酒店,早就有自来水。好像是二姨父的主意,接了一个水龙头到墙外,就成了个供水站。附近人家时常提了铁皮桶来接一桶水,交一根水筹。也有专门的挑水工,给人家送水,一根扁担两只大木桶,接满了水,弓腰上肩,桑木扁担颤悠悠,桶里的水面也晃悠悠,但是很少有水溅出来。尤其是早晨,等水的人会排成队,二姨就站在门旁招呼,一边收水筹,举手投足真是气派。那龙头上套了个小木盒,开个活门,平时用一把小锁锁着。过了旺市,偶尔有人来买水,大表姐也会从房里摸出钥匙,开龙头放水,然后收人家一根水筹,看得我十分羡慕。
水筹是毛竹片做的,妈妈有时也帮着做水筹,我就在一边看。一指宽的竹片,有的长些,有的短些,刮磨得平滑了,再由二姨父用烧红的炉钩烙上不同的记号,就可以用来换水了。当时我并不知道别人要花钱来买这水筹,也不知道外婆要向自来水公司交水费,只是对自制的水筹可以换水感到神奇。这可以算是我对商品交换的最早思考吧。
印象中旧菜场只去过一次。有天傍晚,听父亲说渔民捕到一只江猪,两个人用扁担抬着,尾巴还在地上拖,足有一人高,正朝旧菜场来了。大家都要去看,结果是几个大人领着一帮孩子赶了去。江猪已经横躺在大案板上,被劈得鲜血淋漓!我只看了一眼,就躲到别人后面不敢再看,一辈子都受不了这种血腥场面。十几年后在农村插队,生产队过年杀猪派我看着,因为血先放掉了,开膛破肚就不像那样恐怖。
下关最热闹的地方,是热河路广场,东北角是下关商场,街对面是工人俱乐部,一天到晚熙熙攘攘。当时下关的铁路工人和码头工人,收入相对较高,年轻人也很活跃。晚上下了班,男男女女在广场边跳交谊舞,都穿着彩色花格布的衬衫。妈妈说那是“苏联大花布”。
我对逛商场没有兴趣,但喜欢跟着大人去旧菜场旁边的小戏园子看戏。吃过晚饭,外婆说一声,去看扬州戏啊,母亲和姨妈们会陪着去。其实四五岁的孩子,看戏就是图个热闹。有一回是演锡剧《双推磨》,一男一女在台上抱着磨棍推来推去,大人们不断哄笑,我觉得就跟街边豆腐店里做豆腐一个样,有什么好笑!居然睡着了。印象更深的是工人俱乐部里演木偶戏,不是街头能看到的手彩木偶,而是跟人一样大的提线木偶。头一晚看的是《火焰山》,孙悟空在天上飞来飞去,像真的一样,晚上兴奋得睡不着。第二天闹着再去,结果是《蚂蚁搬家》,人高马大的蚂蚁们,围着舞台中心的圆柱转圈圈,搬来搬去还搬不完!我数了好一会,总也数不清,想起白天看小蚂蚁搬家,数不胜数,也就放弃了。
《双推磨》
我们家搬离下关是一九五四年。那年雨水多,到了七月里,几乎天天下雨,就是出着太阳也还是在下雨。爸爸每晚下班回来,总是念叨哪里哪里又淹了。外婆就说,当年造这房子时地基打得高,她在这住了一辈子,屋里从没进过水。七月中旬,气象预报说台风要来。大人们都不去单位上班了,轮流上江堤抗洪。邻居们一家家忙着在门前砌小坝,有的人家已经在用木瓢朝外舀水。外婆照旧笃笃定定,坐在八仙桌旁吃下昼儿。
到傍晚,街面上的水,齐我们家的地面了。
这下一家人慌了神。二姨父不知从哪弄来一袋黄沙,可找不到水泥,只好先拿黄沙在门槛外堆出一道小坝,坝上又压上一排旧砖。父亲回来看见,说这不管用,水会从沙里渗过来。于是改用三条长凳横卧在门内,凳外排砖,缝隙用旧衣服塞严实了,看起来够坚固。然而到吃晚饭时,水就进家了,薄薄的平平的,在灯光下闪亮,像是青砖地面上铺了层玻璃。我和表兄弟们穿着靸板儿,兴高采烈地在堂屋里跑,把水溅得到处都是。
大人们决定让我们上床睡觉,不要影响他们商讨防涝大计。妈妈提出疑问,眼看水还在涨,夜里下床会不会滑跌倒?还有水里会不会藏着什么东西咬了我们的脚丫巴?爸爸主意多,把五斗橱、写字台的抽屉取下,反扣在地上,连成了一座“桥”。我立时就要尝试,在“桥”上走了几个来回,证明此法切实可行,这才安心去睡。
半夜里做梦,梦见自己在水里跑,不小心摔了个仰八叉,怎么也爬不起来,背上全被水浸湿了,冰冰凉。正挣扎着,醒了,发现真的睡在了水中,是水漫到床上来了。大呼小叫地喊妈妈,妈妈开了灯,只觉得房子一下矮了许多。抽屉和靸板浮在水面上,“桥”变成了“船”。爸爸把我抱上大床,大床比我的小床高几厘米,床面离水也已不远。我坐在床边上,用两只脚划水,大“船”小“船”漂来荡去,逗得弟弟妹妹十分开心。
被惊起的大人们赶紧收拾东西,把怕受潮的衣物尽量朝高处放。其实谁也不知道水究竟会涨到多高,只是图个心安罢了。外婆担心是长江决堤,爸爸和姨父都说不像,决堤的水势会凶猛得多,恐怕还是内涝。长江水位太高,堤坝内的水几天前就排不出去了。
忙乱之间,天亮了。然而灰蒙蒙的天空似乎触手可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化为大雨倾泻。大人们乱糟糟商议应对之策,二姨父决定把放杂物的阁楼收拾出来暂住。妈妈和外婆盘算,舅舅家住在鼓楼,那里地势高,不至于被淹,不如到舅舅家暂避几天,再作打算。
吃过早饭,我们一家带着简单的换洗衣服,涉水出门,去热河路边的公共汽车站。台风如约而至,湿漉漉地拍在人身上,很有分量,雨却像是被吹散了。妈妈抱着刚满周岁的弟弟,爸爸一手挎着包袱,一手抱着妹妹,三姨搀着小脚的外婆,一边招呼着我。我拖着双靸板儿,跋涉在齐膝深的水中,颇有雄赳赳气昂昂的感觉。候车的人不多,可往来的车更少,等了许久,好容易来了辆车,居然还有空座位。
汽车在水里慢慢地爬行,车后拖着长长的尾波。进了挹江门,爸爸叹了口气,好像说总算安全了。然而没到三牌楼,车竟熄火抛了锚。司机把车门打开,可是没人下车,也没人讲话。一车人静悄悄地坐着,似乎在等待什么奇迹发生。奇迹没有来,来了另一辆公共汽车,司机答应把我们转驳过去。有人先下了车,马上惊呼,这里的水比下关还深!娃儿们不能下来!司机想了个办法,让两辆车尽量靠紧,把孩子从车窗中递过去。爸爸托着我,递给对面车上的一个壮实男人,我平安地穿过两道车窗,可是脚上的一只靸板儿却落到了水里。眼看着那只靸板儿在浑浊的水面上漂荡,我大声叫唤,可是没人理我。司机稳稳地发动了车子,大人们齐声叫好。只有外婆悄悄安慰我,说下车为我买新靸板儿。
车外的水越来越浅,车速也越来越快。我们在鼓楼医院门前下车,地上只有淡淡的湿意,路边法国梧桐的大叶片上,偶或滴下一点半点水。我光着一只脚,呆呆地望着鼓楼坡上半人高的荒草,浓绿的草叶渐渐亮堂起来。一回头,一缕久违的阳光,划破云层,明晃晃地照花了我的眼睛。
大水退后,我们一家已经在城里找到了住处,就没有再回下关。
外婆家的房子,在一九五八年的私房改造中,三分之二以上被政府征收,用来开了家国营粮站,就是当时颇有影响的“三八粮站”。外婆后来一直跟舅舅一家住在城里,留守的二姨一家,住在仅剩的北厢和阁楼中。我们有时候去下关走亲戚,感觉热河路广场的繁华并不亚于新街口。因为下关是津浦线与沪宁线的交汇点,又是长江航运的重要港口,南北过江的必经之地,正是这一交通枢纽的地位,保证了下关的兴盛。就连挹江门外的绣球公园,也还要算南京的一个知名景点,可以同莫愁湖比肩。那个“马娘娘的大脚印”,更是常挂在老人的嘴边。
外婆家
那时我感到奇怪的,是这路名的由来,热河路西邻惠民河,东邻绣球公园的双湖(双湖实际上是护城河),附近并没有一条“热”的河。直到三十年后,我同几位朋友一起编《南京大观》,看到《首都干道定名图》,才知道热河路得名于热河省。南京城西北片的规划道路,是以当时的省及特别市命名的。此后对于洋务运动与下关城区现代化渐有认识,才明白大马路、商埠街、惠民桥、下关火车站、中山码头这些当年常挂在大人嘴边的地名,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因为同治、光绪年间,先后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李鸿章、刘坤一、左宗棠、曾国荃、张之洞等,都是洋务运动的重要骨干人物,使南京在发展现代交通、引进新兴工业、实施新式教育、建设新型城市等方面,都能得风气之先。同时,西方列强迫使江宁开埠,中国官方民间积极应对,使下关地区成为重要的空间节点,沿江一带迅速形成新的交通与商贸中心,下关地区也成为南京最早进入现代城市的区域。下关现代化的特殊意义,在于它没有像其他开埠城市那样,沦为西方列强的租界,它的繁荣是在维护主权、对外开放基础上,中国人与西方人共同建设的结果,这在中国近代史上可以说是唯一的。
一九六八年我到苏北农村插队,八年后回城,再到下关时,意外地发现下关一片萧条,热河路广场周围冷冷清清,下关商场门可罗雀。渡江胜利纪念碑落成后,就更像一个政治性广场了。究其原因,一九六九年长江大桥通车是一个转折点,火车、汽车都从盐仓桥上大桥过江,下关便成了一个被从交通干线上甩下去的死角。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只有去武汉、重庆,才会从中山码头上客轮。还记得返程时沿江而下,远远望见下关电厂的大烟囱,南京人就都涌到甲板上来看,相互招呼:“南京到了!”随着长江航运的衰落,下关几乎就淡出了南京人的记忆。
二十世纪末,静海寺、天妃宫的扩建,仪凤门的重建,也只能算给下关打开了一个窗口。一街之隔的旧菜场,只有沿街新建了一排店铺,内里的破败难以形容。近几年政府有意打造南京“外滩”,未立先破,下关地区大量近现代历史建筑,尤其是工业遗产建筑被无情毁弃。作为南京地标百余年的电厂大烟囱竟在二〇一五年被拆除。值得庆幸的是,下关地区近现代建筑的重要性,终于成为社会共识,此后规划局审议和记洋行地块、大马路地块的复兴规划时,都把历史文化遗产保护放在了第一位,并据此提出了建设性的方案。
外婆家的老宅,遭征收的大部,在二〇〇一年被粮食局拍卖,当时还曾作为一项政绩进行宣传。二〇一六年旧菜场地块也在拆迁,我想该与老宅告个别,可十二月二十八号赶去时,那里已被拆成一片瓦砾。
站在那块废墟上,我暗暗揣想当年外公外婆选择这块土地时的心情。虽然坐东朝西不是建房的好朝向,但东面背靠狮子山,西面正对惠民河,也能算做生意的好风水吧。而这一块土地的开发,正是清末民初下关崛起的一种见证。仪凤门外护城河与惠民河之间,原本是江滩演化而成的湿地。随着下关开埠,土地需求大增,海陵门打开后,这一带被称作海陵洲,因为地处两条交通干道之间,优势明显,遂被打围排水,填为平地,迅速成为商市区。这就是热河路的前身。
海陵门早已易名为挹江门。海陵洲这个名字,只怕也没什么人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