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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诡郎中

时光荏苒,一晃三年。

春波乍暖,烟水初销,熏风习习而至,翠芽已绿湖山,廊前群芳吐蕊,檐下新燕呢喃,这副欣荣景象,给南旸岐村的徐家老宅,更添了几分喜气。

徐氏乃江阴大户,世代耕读传家,因其疏财好义,在乡里坊间素有善名。传到这代,共有男丁三人。长子弘祚,次子弘祖,季子弘禔。而今,弘祚、弘禔俱已分家另立门户,唯有二公子弘祖仍留居老宅,侍奉母亲王孺人。

这徐弘祖的台甫唤作振之,今日便是他娶亲的大好日子。为操办这场喜事,徐宅早已布置一新,窗户上贴满了大红喜字,柱楣间也遍挂彩绸花灯。巳时还未到,宾朋四邻便沓来踵至,可谓是馈礼满院、贺声盈门。

此刻,徐家主母王孺人笑吟吟地站在大门口,将那络绎不绝的宾客迎进宅去。人一多,宅院内愈发热闹。厅上童仆绕席张罗,厨下庖丁守灶烹煎,皆忙活得热火朝天。

见宾客都到得差不多了,王孺人便欲回厅上作陪,正要转身,又瞥见院外不远处,走来一个风尘仆仆的外乡人。

那外乡人手里拿着虎撑,肩上背着药匣,一副游方郎中的打扮。王孺人见他年纪不大,便热情地招呼道:“那位小先生,你且留步。寒舍中设下了喜宴,一块来喝杯喜酒吧。”

那年轻郎中有些犹豫:“我与贵府中人素昧平生,怎好无端叨扰?”

王孺人笑道:“相逢便是缘分,小先生不必客气,只管入厅落座吧。”

“多谢夫人,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年轻郎中拱拱手,随王孺人来到厅上,见角落里有个空位,便径自走去坐了。

又过了一会儿,酒菜陆续上来,宾客们各斟一杯美酒,向着王孺人纷纷道贺。王孺人也举起酒盅,频频朝四下回敬。互道了几番客套,众人推杯换盏、放箸吃喝。

年轻郎中却不曾动筷,朝周围打量几眼,又向左侧的一名秀才打听道:“徐家这张灯结彩的,不知是何人娶亲?”

“徐振之徐二公子啊。”那秀才抿了一口酒,“咦,这位仁兄瞧着可有些面生。”

年轻郎中忙道:“我原是过路的游医,应那老夫人之邀,进来讨杯喜酒喝。”

“我说呢。”那秀才恍然道,“咱们的徐二公子大名鼎鼎,本地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年轻郎中“哦”了一声:“看来这徐二公子很了不起。”

“那是!”右侧的老者本在埋头吃菜,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插话道,“你有所不知,那徐二公子,对我们有再造之恩。若不是他,这十里八村的乡亲们,怕是早都死绝了。”

听他这么说,年轻郎中不由得好奇:“究竟是怎么回事,老丈可否见告一二?”

“好,那我就给你说上一说。”老者抹了抹嘴,放下碗筷,“这是去年夏天的事了,那一日,徐二公子突然说大洪水马上要来,让我们赶紧收拾细软去山上避难。当时正逢大旱,数月没落过一滴雨,连河都干涸见底了,所以呢,大伙根本不信,谁也不去理他。徐二公子挨家挨户劝了半天,也无济于事。他实在没法了,又召集起一群后生,告诉他们,只要能把乡亲们拉上山,每人便发一百两的赏银。那些后生一听就红了眼,二话不说,直接拿绳子将全村人绑了,一个不落地送上山去……”

那秀才打断道:“徐二公子那招‘生拉硬拽’,确实救了大伙的性命,却使得不才我出了大丑。说来惭愧,那日我正在出恭,忽然闯来几名大汉,连裤子都没让提啊,就将我五花大绑,扛在肩上便走……当时我吓坏了,只觉着屁股凉飕飕的,直到了山上才明白过来……唉,那般不雅,真真是有碍观瞻。”

“那会儿大伙都蒙着,谁有闲心去瞧你那光屁股蛋?”老者白了秀才一眼,又道,“我们前脚刚上山,那大洪水后脚便到了。一眨眼的工夫,整个村子就成了汪洋。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心惊肉跳,哪怕稍迟个半步,全村的男女老少,就会沉在水里喂了鱼鳖。小郎中,你倒说说看,徐二公子这手能掐会算、未卜先知的本事,是不是快赶上那三国的诸葛亮、本朝的刘伯温了?”

年轻郎中正要开口,那秀才又摇着折扇笑道:“赵阿叔,你是越讲越玄乎了,徐二公子之所以能预测到大洪水,那是因为他识得天时星象、懂得水文地理。”

“你这酸秀才别老打岔!”赵阿叔埋怨了一句,又向那年轻郎中道,“刚说到哪儿来着?哦,洪水。那洪水来得急,退得也快,乡亲们见没事了,便相互搀扶着回到了村子。才进村,就闻到一阵阵腐臭,原来是从上游冲下来不少人畜的尸首。可在那个时候,村里户户遭灾,自家的事还收拾不完,谁有空去埋那些死猪烂狗?结果这么一拖,尸毒居然演变成瘟疫,当天夜里,就有两个汉子染病死了。那瘟疫一传十、十传百,没出几天,村里人就倒下了大半,只得躺在自家床上等死。”

年轻郎中不解道:“为何不去请大夫?”

“怎么没请?”赵阿叔说得口干,抓过那秀才的酒杯一饮而尽,“可他们怕传染,死活都不肯来!小郎中,你也是当大夫的,听到这‘瘟疫’二字,敢拍着胸脯说不怕?敢吗?”

见他有几分醉意,年轻郎中便顺着他的话道:“我学艺不精,自然是怕的。”

“可徐二公子就不怕!他不但不怕,还采来‘仙芝’救……救了我们……”赵阿叔满脸通红,眼皮也越来越重,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居然趴在桌上呼呼睡去。

年轻郎中一怔:“老丈他?”

“没事没事。”那秀才好气又好笑,“他就这样,沾酒就醉,睡一觉就好了。”

年轻郎中再问道:“方才我隐约听见什么‘仙芝’,莫非是老丈的醉话?”

“那倒不是。”秀才摆了摆手,“在村外的深山中,有一座‘神隐峰’,所谓的仙芝,便是那生在峰顶的千年灵芝。有道是灵芝千年则为仙草,用以入药,可解奇毒恶疫。恰好徐二公子存着几片,就拿出来熬成一锅汤药,分给几名遭瘟的人服下。那仙芝果有神效,才半天光景,那几人便能下地走路了。可在当时,徐二公子手上的仙芝仅那几片,染上瘟疫的却有百余人,哪里救得过来?”

年轻郎中脱口道:“那神隐峰顶肯定还有,上去采来就是了。”

“说得轻巧。”那秀才见桌上有盘油焖笋,便取了筷子,从中夹起一只,“那‘神隐峰’高耸入云,模样就跟这尖笋般直上直下,别说是人,连灵猴都爬不上去!”

年轻郎中皱眉道:“这倒是奇了,既然无人上去过,先前那几片仙芝,又是从何而来?”

“当然是被风刮下、受雨冲落的。”那秀才继续道,“正当大伙一筹莫展之际,徐二公子却消失了两天两夜。在第三天上午,徐二公子回来了,他满脸憔悴、遍体狼藉,身后却背着一大捆仙芝。原来他竟然舍生冒死,攀上了神隐险峰,若不是那捆千年灵芝摆在眼前,谁敢相信这居然是真的?”

年轻郎中稍加思索,又道:“我明白了,定是那徐二公子会武艺,身负绝世轻功。”

“错了。”那秀才摇头笑道,“徐二公子不会什么武功,那攀岩登高的本事,是打小练出来的。之前除了那神隐峰没上去过,附近其他的险山峻岭他早就爬遍了。”

年轻郎中道:“难道这徐二公子,是个登高采药的行家?”

“又错了!”那秀才也没卖关子,“其实他与不才一样,是个文绉绉的书生。”

秀才此话一出,桌上的人都憋不住了,纷纷笑骂道:“你这酸秀才何德何能,竟然跟徐二公子相提并论?”

“就是,人家徐二公子无意功名,否则早就连中三元了,他常说,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哪像你就会死读书?”

“诸位见教得极是。”那秀才不以为忤,依然笑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徐二公子确实为吾辈之楷模。”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夸个没完,那年轻郎中渐觉不耐,忙岔开了话头:“徐二公子果真是人中龙凤,也不知谁家小姐有福,嫁了这样一位如意郎君?”

那秀才道:“新娘是许学夷许老夫子家的千金,她与徐二公子青梅竹马,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

年轻郎中道:“夫子家的千金?那必是一位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了。”

那秀才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咱们这许大小姐知书是知书,可于礼数上么,呵呵,却是不大在意啊。这个我不好多说,兄台也别再打听了。”

正说着,外头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众宾客知道是接亲的回来了,忙扔下筷子,齐齐奔出厅外看热闹。那年轻郎中有心去瞧徐二公子是怎生模样,也站起身来,混在人群中迎了出去。

众人刚到门口,就见新郎的骏马、新娘的花轿停在门前。那马上之人,自然是那徐二公子。看他星眸朗目、文质彬彬,那年轻郎中冷笑一声,心里暗道:“这徐振之除了生得俊些,瞧上去也无甚过人之处。是了,定是那乡野之人没见过世面,些许小事就添油加醋,将他传得神乎其神。”

徐振之正要下马,忽觉如芒在背,转头一瞧,便发现那年轻郎中正直勾勾盯着自己。见是个生脸,徐振之不禁多看了几眼,不料那年轻郎中竟将头一低,隐在人群中匆匆离去了。

正愣神时,花轿中探出一只纤纤玉腕,紧接着轿帘一掀,新娘径自跳了出来。

扶轿的喜娘怔了怔,急忙上前搀住:“哎呀小姐,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在轿里闷了一路,都快憋死了!”那新娘说着,又想去扯那红盖头,“这劳什子戴着也不舒服!”

喜娘慌了神,赶紧拦着:“别摘、千万别摘……”

众人见状,不禁大笑开怀。一个胖小子乐得直起哄,拍着巴掌叫道:“大伙快看哪!新娘子等不及洞房啦!”

新娘侧着耳朵听了听,吓唬道:“小豆子,当我听不出是你吗?小小年纪不学好,你给我等着,回头撕了你的嘴!”

“妈呀!”胖小子吐了吐舌头,直奔到新郎马前,奶声奶气道,“振之哥你也不管管?你媳妇儿要撕我的嘴呢……”

“要管也是先管你。”徐振之笑着跳下马来,一把捏住胖小子那红扑扑的小脸,轻轻扯开他的嘴,顺手塞进颗糖块。

那胖小子嘴巴咂吮了两下,也笑了:“好甜啊。”

徐振之又从袖袋里摸出了剩下的糖块,悉数递向那胖小子:“都给你了,赶紧躲远些吃去,被人抢走了我可不管。”

那胖小子瞧一眼新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捧起糖块便飞也似的跑了。徐振之微笑着摇了摇头,从傧相手中接过一条扎花的红绸巾,自己持了一端,将另一端让新娘握了。

这绸巾好比月老的红线,把新人牢牢地牵在一处。众宾客欢天喜地,簇拥着新郎新娘高喊道:“吹鼓手都卖力些呀,新娘子要进家门啦!”

在欢快的唢呐声中,新人双双入院。因有喜娘从旁提醒,新娘子没再闹出什么笑话,随着傧相的指引,依次跨过朱鞍火盆,来到了喜厅之中。

婚庆赞礼,无外乎拜天地、跪高堂,同饮合卺酒,再坐五谷床。待这套繁缛的仪式下来,日头已然西偏,新娘独留在洞房内,徐振之则返回厅上,挨桌向宾朋敬酒答谢。

这通喜酒,直喝到月上中天才散。等贺客们陆续离开后,徐振之又将母亲服侍入寝,这才来到那花烛摇曳的洞房。

刚跨进房门,蒙着盖头的新娘子便听到了动静,慌忙坐正了身形,嘴里含糊不清道:“咳……振之哥,你怎么也不敲门?吓我一跳……咳咳……”

听她咳嗽不止,徐振之关切道:“你嗓子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没事……”新娘子才摆了两下手,一块被咬过的点心,便从红盖头里掉了出来。

见她原来是呛着了,徐振之不禁莞尔,拿起桌上的点心碟,递在新娘面前:“饿了就吃,不用遮遮掩掩。”

新娘子晃了晃脑袋,委屈道:“可我还蒙着脸,没法大大方方地吃啊。那喜娘特地嘱咐过,说这红盖头定要你来亲手揭下,否则就不吉利了。”

徐振之笑道:“难得难得,你小知了自幼便是个混不吝,想不到也有乖乖听劝的时候。”

“谁混不吝呀?”新娘子嗔道,“振之哥,咱俩这都成亲了,你怎么还小知了长、小知了短的?我没名字吗?”

徐振之负手踱了几步,揶揄道:“许大小姐单名一个‘蝉’字。蝉也,《尔雅》谓之蜩,今俗谓之‘知了’。加上你又能说会道,不叫你小知了叫什么?”

“行行,你爱怎么叫便怎么叫吧。”许蝉不耐烦道,“这盖头闷了我一整天,你快些揭了它!”

“好!”

徐振之伸手一掀,将盖头取下。只见那许蝉薄施了一层粉黛,桃腮红润,杏眼含波,眉间三点朱砂花钿,宛若绽开的梅朵,尤为惹眼。

见徐振之怔怔地望着自己,许蝉反倒有些害羞了:“又不是头回见,别老盯着我……对了,上轿前,姐姐们帮我画了个‘寿阳妆’,还挺好看的吧?”

“那寿阳妆画得不错,只是你这嘴上……”徐振之说着,抬手在许蝉唇角一揩。

“哎呀!你干吗?”

“别动。”徐振之又揩了几下,将手掌亮在许蝉眼前,“瞧这一嘴的点心渣儿,羞也不羞?”

许蝉抹了抹嘴,大咧咧道:“咱俩谁跟谁?从小到大没少让你笑话,我早习惯了。你这一提,我肚子又叫了,那几碟点心呢?”

“在这儿。”徐振之又将碟子送了送,“你慢些吃,别再噎着了。”

许蝉顾不得答话,把袖口一撩,抓起点心一口一个。狼吞虎咽地吃了一气,许蝉又嫌点心不过瘾,缠着徐振之讨要酒菜。徐振之被她缠不过,只得跑去厨房,弄了只蒸全鸡回来。

那蒸全鸡是宴上剩下的,此时凉得有些发硬,许蝉撕了两下没撕开,埋怨道:“振之哥,你就不能切了再端来?”

“倒是疏忽了,稍等片刻,我给你拿菜刀去。”

“别麻烦了。”见徐振之转身要出门,许蝉赶忙叫住他,紧接着打开了自己的嫁妆箱,翻出一柄小剑,“我有这个。”

徐振之一怔:“你还带了剑?”

“是啊。”许蝉拔出小剑,露出鞘外的刃口精光四射,显然十分锋利,“这剑名为‘秋水’,是出阁前日,爹爹专门送我的陪嫁。振之哥,你凑近些,来瞧瞧这剑如何?”

“好剑好剑,不用瞧也知道定是把好剑。”见那剑尖递来,徐振之生怕许蝉手上没轻没重,误伤了自己,赶紧后退出几大步,“不过话说回来,岳丈也真是太宠着你了,一个姑娘家,哪有成天去舞刀弄剑的?”

“姑娘家怎么了?”许蝉不服气,“聂隐娘是男的吗?不照样驰骋江湖、快意恩仇?振之哥你要知道,我也是拜过师,正经学过功夫的,连小豆子他们见了我,都得恭恭敬敬地称我一声女侠呢!”

徐振之未假思索,张口便把实话道破:“还恭恭敬敬呢,人家小豆子当面是叫你女侠,背地里却称你为‘俏李逵’……”

“什么?”许蝉秀眉一蹙,“好个两面三刀的小豆子,改天我非找他算账不可!”

正说着,窗外传来几声轻响。二人转头一瞧,见那窗纸上隐隐映着个轮廓,分明是有人躲在外头。

二人先是一愣,继而互递个眼神,皆是会心一笑。原来,吴地有个风俗,新婚之夜,总会有些佻挞子弟悄悄潜到洞房外,以偷听新人的枕边私语为乐,谓之“听墙根”。

猜到外面是听墙根的,许蝉玩心上来,便打算去吓他一吓。徐振之一个没拦住,许蝉已提着小剑,蹑手蹑脚地来到窗边。

还没等许蝉推窗,一柄飞刀竟破窗而入,“唰”的一声从她耳边疾疾掠过,钉在了架子床的围板上。

“什么人?”许蝉惊出一身冷汗,当即踹开窗户。只见一个黑影“嗖”地跃向后花园,想要翻墙而出。

“竟敢在本姑娘面前放肆?兀那蟊贼,有种的别跑!”许蝉拔脚跳出窗外,大呼小叫着朝那黑影追去。

那黑影身法极快,几个起纵越过了墙头。许蝉穷追不舍,挥剑紧随其后。待徐振之从房内奔出时,二人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墙外。

徐府上下忙活了一天,此时皆已沉眠梦乡,闹出这番动静,却无一人醒觉。徐振之担心许蝉有失,奈何追她不上,又恐母亲有什么不测,便匆匆赶至王孺人的卧房。

见王孺人在榻上安然酣睡,徐振之放下心来,也没去惊动,悄悄退出房后,又到其他地方查看。

家仆都没事,财物也不曾丢失。等徐振之一圈转完,许蝉也提着秋水剑,气呼呼地折了回来:“真是可恶,被那贼小子逃掉了。”

徐振之松了口气,赶紧拉她回房:“逃就逃了,你平安就好。小知了,下次可不能如此鲁莽了。”

“振之哥你放心,没被我追上,算他走了大运!”许蝉拿出件物什重重拍在桌上,“若不是那蟊贼掷来这玩意儿,我早就逮住他了。对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暗器?瞧着倒有些奇怪。”

那东西是熟铜所制,做成个圆饼形状。饼心中空,孔道有一指粗细;外环上凹进去一圈缝隙,里面嵌着几粒铜珠,轻轻一摇,便会叮当乱撞。

“这不是暗器,此物名为虎撑,又叫作药铃,是那种游医招揽生意的用具……”说到这里,徐振之脑中猛然浮现出白天那年轻郎中的模样,“难道是他?”

许蝉奇道:“怎么振之哥,你认得那蟊贼?”

徐振之皱眉道:“今日接亲回来,大门口曾出现过一个陌生人。瞧他的打扮,正是个走方郎中。奇怪,他深夜潜入府中,是有何图谋呢?”

“图什么不知,反正没安好心!”许蝉说着,眼睛却瞥见了围板上的飞刀,“咦?那刀尖上还插着一张纸条。”

徐振之走上前取下,刚展开看了一眼,浑身上下,竟顿时颤抖起来。

那条上仅有两行小字——欲知乃父死因,即刻北上入京。然这十二个字,却好似十二把尖刀,一把接一把向徐振之插来,将他心底那无法愈合的伤痕,再次血淋淋地剖开。

三年前,父亲徐有勉离家未返,全家人急思苦盼了数日,不想却等来一具冰冷的残尸。父子之情,骨肉弥深,见尸身缺手断臂、惨不忍睹,徐振之更是哀痛欲绝。痛定之后,徐振之又觉此事十分蹊跷,屡番苦查父亲死因,无奈寻不到半丝线索,只好先行殡葬,让亡父入土为安。

这三年来,父亲之死总是郁结于心,如今又见这字条,徐振之焉能不恸?不由得悲悼交加,目中含泪,一双拳头也攥得咯咯作响。

许徐两家是世交,对于徐家的事,许蝉自然也了解,她怕徐振之伤痛过度,便轻声宽慰道:“这两行字没头没脑的,也许是有人恶作剧。振之哥,我知道徐伯伯的死一直是你的心病,可毕竟都过去三年了,还是放下吧。”

徐振之红着眼眶:“我爹死得不明不白,你让我如何放下?既然送来字条,定是知晓内情的。好,那我便如他所愿,明早就前往京城一探!”

许蝉愣道:“你明天就要走?”

望着她身上的大红嫁衣,徐振之方从悲愤中回过神来,心下有些歉然:“小知了,咱们刚成亲,此举确是对你不住。可我现在,哪还有心思顾念什么新婚燕尔?不瞒你说,我恨不得今夜便动身北上,或许早一刻出发,就能早一些查出害死我爹的凶手。”

许蝉沉吟了片刻,又道:“振之哥你不必多说了,我能体谅你的心情。可京城离着那么远,字条上又没个线索,你怎么查啊?”

“顾不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徐振之去意已决,当即换下吉服,着手准备起包裹行囊,打算天亮便去禀明母亲,然后远赴京城。

许蝉清楚徐振之的脾气,便不再多言,也从自己的嫁妆中取了细软衣物,想要一并打入包袱中。

许蝉此行此举,分明是想同去。可徐振之转念一想,许蝉自幼养尊处优,颇受岳丈宠溺,别说是远道风尘,就连州府都没去过几次。况且赴京寻访,前路凶吉难测,让她留在家中,总好过跟着自己徒受风霜。

想到这儿,徐振之轻叹道:“小知了,这次我打算一个人去。”

许蝉一怔:“你不带我?”

徐振之点点头:“在外不比在家,难免风餐露宿,饱受奔波之苦。并且此去千里迢迢,沿途万一碰上那剪径的强人……”

“所以我更要跟去保护你呀!”许蝉亮了亮小剑,“仗着这把秋水,什么歹人强盗摆不平?”

徐振之又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江湖上不乏那成名的悍匪巨寇,他们连官兵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你这种涉世未深的小丫头?”

“少瞧不起人!你能去得,为何我去不得?振之哥,你就带上我吧!”

然徐振之打定了主意,无论许蝉如何软磨硬泡,始终就是不允。见他死活不肯答应,许蝉气得眼中噙泪,最后把小剑往地上一扔,趴在床上赌气。

徐振之也不去理她,继续埋头收拾。待一应之物装入包袱后,许蝉仍旧不声不响,徐振之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一瞧,发觉她已伏在枕边睡着了。

望着许蝉腮间的泪痕,徐振之叹了口气,拖过被子替她盖好,又来到桌前静坐。

千头万绪,搅得徐振之心里成了一团乱麻。又过了一阵,倦意频频袭来,徐振之不禁打了个呵欠,伏在桌上渐渐睡着。

长夜尽,烛泪干,一声拂晓的鸡啼,惊醒了伏桌而眠的徐振之。他刚一起身,背后便有一物滑落在地,低头一看,见是许蝉的嫁衣。

徐振之心中一暖,忙朝床上望去,发觉被子已叠得整整齐齐,许蝉却不知哪里去了。

恐许蝉再缠着同去,徐振之将心一横,索性也不寻她,拎起包袱就去找母亲辞别。

来到前厅,王孺人已在厅上端坐。徐振之问了安,又把昨晚飞刀留字之事道出。

王孺人听罢,沉吟了半晌:“振之,你一定要去吗?”

“是!”徐振之的声音不大,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无比决然,“杀父之仇若不能报,孩儿便无颜立于这天地之间。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查出害死我爹的凶手。”

王孺人又道:“然而官府早已结案,说你爹是遇盗身亡,那些杀人越货的强盗,也都逃得无影无踪了。”

“我不信那番鬼话!爹爹枉死在外,尸身也残缺不全,整桩事疑点重重,绝非歹人劫财那么简单。”徐振之说完,又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王孺人的眼睛道,“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怎么每次我问起此事,你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王孺人叹道:“你不必疑东疑西,你爹生前的所作所为,他从来不说,我也从不过问。振之,你执意要去京城,娘不会拦着你,只希望你万事小心。”

“振之谨记。娘多保重,孩儿这便走了。”

“去吧……”

徐振之拜了几拜,转身出了厅去。

眼见徐振之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屏风后面,却跳出了火急火燎的许蝉:“娘,你就这样放他走了?”

王孺人微微一哂:“儿大不由娘,他非要去,我可管不住他。”

许蝉急道:“那……那我怎么办?”

“傻丫头。”王孺人笑道,“腿生在你自己身上,不会去追吗?”

“对呀!那我收拾一下就追他去!”许蝉茅塞顿开,慌不迭地朝自己房中跑去。

一回到房里,许蝉就开始翻箱倒柜,从嫁妆中找了件束袖劲装换了,又踩下脚上绣鞋,蹬上一双轻便小靴。打扮停当后,她胡乱裹了几身换洗衣裳,把秋水剑往腰间一插,再度折回厅上。

见了王孺人,许蝉美滋滋地转了几圈,问道:“娘,我这身打扮怎么样?”

“果真是英姿飒爽。”王孺人笑着,将备好的程仪递过,“路上花销大,多带些银两,别难为着自个儿。”

“嗯!”许蝉接来收好,“我跟振之哥不在家,娘你可要多注意身体。”

王孺人道:“放心吧,娘这身子骨还算硬朗。”

“那行……哎呀,振之哥都离开好一阵了,再不抓紧些,只怕是追他不上!娘,我走了!”话音方落,许蝉已一道烟跑个没影儿。

“这丫头,总这么风风火火。”王孺人笑嗔一句,又闭目合掌,向天虔诚地祈祷,“唉,树欲静而风不止,此行怕是前途未卜、福祸难料啊……有勉,在你生前,我从没求过你什么,如今你在天有灵,就请保佑这两个孩子,让他们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边吧。”

许蝉奔出村口时,道上已瞧不见徐振之的踪影了。好在通往镇上的大路只有一条,她也没怎么慌,紧了紧肩头包裹,展开轻身功夫朝前追去。

毕竟学过几年拳脚,许蝉奔跑起来,虽不能疾行如风,较寻常男子却快上不少。没出一顿饭的光景,便见前方一人青袍翩跹,正是那埋头赶路的徐振之。

“想丢下本姑娘?没门儿!”许蝉正打算叫住他,又转念一想:此处离家尚近,不如行远一些再现身。

想到这里,许蝉便不着急露面,顺手从道边扯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中,悠哉悠哉地跟在徐振之身后。

江南河川纵横、水道通衢,若出远门,多半要倚仗舟船。由江阴前去京师,往往要先到长江边乘船,而后或越江改走旱路,或逆流航至运河里,再继续北上。

无论是跨江还是转航,都要经由渡口,距此地最近的渡口,便是那四十里外的暨阳渡。

别看徐振之一介书生,可他打小便喜欢登山涉水,不到弱冠,足迹已遍布江淮附近的名山大川。徒步日久,徐振之练出了一副好脚力,这区区数十里路程,自然不在话下。

徐振之安步当车,又走出半个时辰,正想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却见前面不远处,行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原来许蝉见时机差不多了,就寻了处岔道疾赶一通,反而绕到了徐振之前头。为了引起徐振之的注意,许蝉故意放慢脚步,一面哼着歌,一面大摇大摆。

“小知了?”徐振之回过神来,快赶几步追上,“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着徐振之瞠目结舌的模样,许蝉暗自好笑,面上却装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咦,这不是徐二公子吗?你无端端的,为何要拦住本姑娘的去路?”

徐振之见许蝉一身行装,不禁大皱眉头:“昨夜我已经讲明了利害,你怎么还要执意赴京?”

“谁说我要去京城了?我只是在家待着无趣,出来随便逛逛。好了徐二公子,道路这么宽,咱们各走一边,有缘再会呀!”许蝉说完,便装模作样,抬脚欲走。

徐振之一把拉住许蝉的手:“别胡闹,你快回家去!”

许蝉几下挣开:“你再敢毛手毛脚,本姑娘可要喊人了!”

见她这副煞有介事的神情,徐振之有些哭笑不得:“喊来别人又能如何?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又不是拐骗来的……”

“亏你还知道我是你娘子!”许蝉埋怨一声,满腹的委屈立马溢于言表,“有你这样当相公的吗?结婚头一天,就要撇下我跑了。振之哥,徐伯伯是我公爹,关于他的事,我这做儿媳的也该尽上一份心。哎呀,你就带上我吧,连娘都答应了,你瞧,她还为我准备了盘缠呢!”

说着,许蝉便从包袱里取出那笔程仪。见那包上的绣样确是出自母亲之手,徐振之长叹道:“此去不是游山玩水,前路可能会无比艰辛,小知了,你真的决定了?”

“当然!”许蝉张口便道,“本姑娘言出必行,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实话说了吧,我其实早就跟在后面了,这七拐八绕了半天,回家的路也不大认识了。你硬要撵我,就不怕我走丢了?你想想看,我这么好的媳妇万一走丢了,娘得多伤心啊?不光娘伤心,我爹爹也不会轻饶了你,他把我拉扯这么大容易吗?我可是他的掌上明珠呢……”

听她叽叽咯咯说个没完,徐振之只觉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赶紧摆着手道:“好好,不要说了,我带上你就是!唉,你那‘小知了’的绰号,可真没白叫。”

许蝉秀眉一蹙:“你嘀咕什么?”

“没什么。”徐振之急忙岔开话头,“包袱拿来,我替你背着。”

见徐振之总算应了,许蝉乐得眉开眼笑,她也不客气,解下包袱就往徐振之脖子上一套:“振之哥,让你见识下我的轻功!”

说完,许蝉“噔噔”几个纵步,跃出去老远。徐振之苦笑着拍了拍前额,随即跟上。

乍离家门,许蝉瞧着什么都觉新鲜,待她显摆完功夫,又在道旁采草摘花、扑蜂追蝶,东一头西一头地乱跑,倒像是踏青游玩。

途经一个镇甸时,不少农户家中都养着猫犬。见那些小猫稚犬憨态可掬,许蝉忍不住伸手去逗,这只摸摸头、那只挠挠肚,没多大会儿工夫,身边便围来一大帮猫狗撒欢。她玩得高兴,徐振之却暗暗叫苦,口干舌燥地劝了好半天,这才拉着依依难舍的许蝉离开。

怕许蝉再在路上耽搁,徐振之有意避开大道,专寻小径前行。小路上行人不多,可瞧的热闹也少,如此一来,倒也奏效,等新鲜劲渐渐过了,许蝉便不怎么逗留,行程自然快了许多。

又走出四五里地,许蝉连呼肚饿,她从昨晚到现在只吃了几块点心,早就饥肠辘辘。然而两人出来得匆忙,都没备着干粮,眼下前不巴村后不着店,也难买到什么吃食。

正一筹莫展时,许蝉的鼻翼忽然一动,再使劲嗅了两下,不由得喜出望外:“好香啊,是煮肉的味道,前面肯定有好吃的!”

还没等徐振之开口,急不可耐的许蝉便拖起他朝前飞奔。

果不其然。二人没跑出多远,前方便出现了一座茅草小屋,屋外酒旗招展,摆着几张桌子,看来是个供行旅歇脚打尖的小店。

店外架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锅中翻滚着烂熟的牛肉。闻着那浓郁的肉香,许蝉不禁垂涎三尺,绕着那锅台连转了几圈。

徐振之找了副干净座头,将包袱置于桌上,见许蝉还傻立在锅边,赶紧把她拉到身旁坐好。

见有客到,那店家从屋里迎将出来,殷勤地在桌面上擦了两下:“二位客官要用些什么?”

“先上壶酒,”许蝉说着,又一指那大锅,“再拣肥嫩牛肉切两斤来!”

店家作难道:“哎哟,酒水好说,只是那锅牛肉……”

“怎么,怕本姑娘吃不起?”许蝉提过包袱,朝店家用力摇晃几下,“放心吧,银子短不了你的。”

光听那“哗哗”的动静,便知银钱肯定不少。那店家赔笑道:“姑娘哪里话?不是我不肯卖,实因这锅熟牛肉,已被那边的两位大爷包圆了。”

“哦?”

许蝉之前只顾盯着那牛肉锅,此时转头一瞧,这才发现隔桌不远,确实还坐着两个人。那两人一个生着酒糟鼻,一个长着老鼠斑,座位底下皆竖着兵器,四只眼珠贼溜溜地乱瞟,不像是什么善类。

许蝉还想再说,徐振之却摆手制止道:“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必强求。这样吧店家,酒不要了,你去弄些别的熟食包来,我们带在路上吃。”

“好嘞!二位稍等,马上就成。”

店家手脚麻利,没一会儿就拎着个荷叶包折回:“这里头裹了些卤蛋、豆干,都是早上现做的。”

许蝉闻言,愈发地大失所望:“没有熟牛肉了吗?哪怕凉的也成啊。”

店家不好意思地笑笑:“姑娘见谅,我们小本买卖,平常也不敢多备荤腥,今天统共就割了三五斤牛肉,都在那锅里头煮着。”

“不碍。”徐振之利索地取钱结账,“走吧,小知了。”

许蝉噘着嘴站起来,望了望牛肉锅,满眼都是恋恋不舍。

二人刚走出几步,徐振之忽觉背上一紧,回头一看,见那“酒糟鼻”站在身后,伸着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住了自己的包袱。

许蝉登时恼了,“呛啷”拔出小剑:“你想干吗?”

酒糟鼻嘿嘿一笑,将手松开:“小丫头脾气倒大,别误会,我叫住他,是有话要说。”

徐振之将许蝉拉回身边,冷冷问道:“兄台有何赐教?”

旁边的老鼠斑接口道:“你那妹子不是想吃牛肉吗?咱哥俩刚商议了一下,打算匀些给你们。”

许蝉大喜,归剑入鞘:“你俩瞧着挺凶,心眼倒是不坏。振之哥,那咱们……”

“不必了。”徐振之一口回绝,“君子不掠人之美,那些牛肉,二位就留着自己享用吧。”

“真不要?”酒糟鼻走到锅边,用筷子叉起块肥大的,“啧啧啧,这牛肉可是炖足了火候,美味得很哪。”

听他语带戏谑,许蝉顿生厌烦:“谁稀罕?撑死你们!振之哥,咱们走!”

直到走出很远,徐振之仍是疾赶不停。许蝉跟着他行出一阵,只觉又累又饿,撇着嘴停下了脚步:“我走不动了。振之哥,你着什么急呢?好歹先给我片豆干垫垫肚子呀。”

“豆干不妨晚些再吃。”徐振之不由分说,拽起许蝉继续前行,“我着急赶路,是怕身后有尾巴。”

“尾巴?”

“对。”徐振之拍了拍肩上的包袱,“出门在外,忌讳颇多,切记财不露白、货不言珍。

之前你朝店家夸口,还故意摇得银两乱响,恐怕已让旁边那两人起了歹念。你当他们真想分牛肉给你吗?那一抓不是为了叫住咱们,而是想摸清这包袱里到底装了多少盘缠。”

许蝉“扑哧”笑了:“真瞧不出,你还是个老江湖。没事,反正有本姑娘在,他们就算真生了歹心,那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突然之间,附近响起了几声狂笑:“小丫头好大口气!也不怕闪了舌头?”

笑声方停,树后便跳出两个人来,正是那酒糟鼻和老鼠斑。酒糟鼻拿把单刀,老鼠斑持对双钩,两人四眼,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徐振之和许蝉。

酒糟鼻扬了扬单刀:“臭小子猜得不错,老子就是盯上你们的盘缠了,识相的便乖乖交出来!”

“没错!”老鼠斑也将双钩互击,发出“铮铮”的声响,“银子留下,放你们走,否则的话,休怪咱哥俩心狠手辣!”

徐振之原以为已将二人远远甩掉,不想他们竟阴魂不散、如影随形。此地林密人稀,他观二匪言行,显然是打家劫舍的惯犯,不由得眉头紧蹙、暗暗叫苦。

许蝉却如新生牛犊,丝毫不惧虎狼。只见她不慌不忙,抽出秋水剑在手:“本姑娘初出江湖,正好拿这俩丑八怪试剑。振之哥你退远些,瞧我怎么收拾他们!”

酒糟鼻眼中凶光一现:“不知天高地厚,找死就成全你们!反正老子背着好些人命,再多两条也无妨!”

“大哥此言差矣。”老鼠斑邪笑道,“男的宰就宰了,女的得留下。这小丫头生得水灵,卖到窑子里,还能赚上一笔呢。”

“你找死!”听他口出不逊,许蝉又羞又怒,当下娇喝一声,冲着老鼠斑连刺三剑。

这老鼠斑貌不惊人,身法倒异常敏捷,朝后轻轻一跃,便令许蝉那三剑全然落空。酒糟鼻瞧出便宜,也挥起单刀砍来,许蝉足尖一点,身子急急滑出数丈。

酒糟鼻哼了一声:“还算有两下子。老二,动真格的!”

“好!”老鼠斑双钩一摆,交错着攻向许蝉。

单刀势大力沉,双钩灵活诡变,刀刃钩尖始终贴着许蝉身侧划来切去,端的是险象环生。

见许蝉左支右绌,徐振之着实捏了一把冷汗,然他急而未乱,一面眼观三人相斗,一面苦思制敌之策。

正当这时,酒糟鼻再挥一刀,那明晃晃的单刀虽没砍中许蝉,却令阵外的徐振之颇觉耀眼。可经这一照,徐振之脑中也跟着灵光一现,他记得许蝉行李中有把小铜镜,便赶紧取下包袱翻找出来。

徐振之捧镜在手,绕着疾斗的三人转了几圈,对准了位置,将那铜镜豁然亮出。镜面经日光反照,蓦地射出一道刺目的银光。银光再度晃闪,二匪的眼睛顿时难睁。

许蝉仅是一怔,便明白了徐振之用意,忙趁二匪不能视物,一剑逼开老鼠斑,又反手一剑,削在了酒糟鼻的大腿上。

一道血花,一声惨叫,酒糟鼻“扑通”跌倒在地,抱着伤腿便破口大骂:“可疼死老子啦!那小子耍阴招,先宰了他!”

老鼠斑二话不说,立即以兵器半遮着眼,一边左闪右跃,一边直冲徐振之杀来。许蝉大惊,忙赶去救护,飞奔挺剑,照着老鼠斑的后心便刺。

如此一来,正中老鼠斑下怀。还没等她剑尖戳到,老鼠斑就地一滚,手中的双钩疾分,一钩护住胸前要害,另一钩却猛然朝着许蝉的脚踝横割。

许蝉身子一拔,躲开了脚下单钩。不料老鼠斑登时变招,把双钩倏地一合,翻转起钩刃,从下至上掠向许蝉。

脚底腾空,难以闪避。情急之下,许蝉力灌剑身,秋水剑冲下骤然划个半弧,正迎上削来的双钩。

钩剑相交,却无金铮激鸣。老鼠斑只觉手头一轻,发现掌中的双钩,只剩下两截短短的护手。

老鼠斑傻了眼。这对双钩,可是他引以为傲的兵器,连砍铁都不会卷刃,却让许蝉一把小剑轻松削断。

直至此刻,许蝉方知这柄陪嫁的秋水,竟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哈,这剑原来这么厉害,恶贼你受死吧!”

老鼠斑握着两截护手,无异于赤手空拳,勉强挡了几剑后,护手也已分崩离析。许蝉仗着神兵,愈发有恃无恐,操着秋水剑狂挥急斩,直追得老鼠斑抱头乱窜。

见许蝉占了上风,徐振之总算大松口气。酒糟鼻想爬起来助阵,无奈挣扎几下,却三番两次地跌倒,只能瞪着眼干着急。

再避过几剑,老鼠斑绕到了酒糟鼻跟前:“刀!”

酒糟鼻回过神来,赶紧将单刀抛过。

抄刀在手,老鼠斑多少有了些底气,然而他才挡了两下,那刀刃又崩了口,遂不敢硬格,只好避开宝剑锋芒,用那宽厚的刀背去拍那剑身。

受刀背一撞,许蝉只觉剑上导来一股大力,手腕也被震得隐隐作痛。二人互有忌惮,虚虚实实地对了几招,没能分出上下。

借着秋水之利,许蝉暂时不会落败,可那老鼠斑毕竟老辣,功夫也高她许多,耗时一久,胜负殊难逆料。

果不其然。二人飞来跃去地再斗一阵,老鼠斑突然使个“粘字诀”,将单刀一托一甩,顺势荡开了秋水剑。许蝉收招不及,被带得打个趔趄。老鼠斑趁机飞起一脚,正中许蝉手腕,把秋水剑生生踢飞。

乍失秋水剑,许蝉方寸大乱,倒退几步,居然摔在地上。

老鼠斑憋了一肚子闷火,早没了怜香惜玉的念头,当即高举单刀,就要痛下杀手。

生死攸关,徐振之急忙从地上抄起块石子,手臂一甩,向那老鼠斑狠狠掷出。

“啪”的一声,那石子正中老鼠斑胁下。老鼠斑身子突然一颤,两条膀子竟像僵住似的,再也动不了半分。

徐振之正要投石再打,却见老鼠斑已然定住,他顾不上好奇,急奔上前将许蝉扶起:“没伤着吧?”

许蝉惊魂未定,嘴上却要逞强:“没事,就他这几下子,还奈何不了我。”

老鼠斑大叫道:“臭小子,有胆就解开老子的穴道,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

听得此言,徐振之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竟误打误撞,封住了老鼠斑的穴位。他暗道声“侥幸”,装出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负手踱至老鼠斑面前:“凭你也敢称什么好汉?本少侠慈悲为怀,没对你施以重手,否则刚才那一石,早打得你脑浆迸裂!”

不光是二匪,就连许蝉都是一怔:“振之哥你什么时候……”

“小知了!”徐振之赶紧咳嗽一声,冲许蝉使个眼色,“这二人作恶多端,我思来想去,还是杀了算了,省得再去祸害旁人!”

“好!”许蝉会意,便拾回秋水剑,冲着二匪“唰唰”挽了几个剑花。

老鼠斑与酒糟鼻顿时慌了,搬出了八十的老娘、八岁的孩子,朝着许蝉和徐振之摇尾乞怜。

徐振之那般说,无非是吓唬他们,见二匪皆骇得面如土色,就让许蝉毁去那把单刀。

许蝉扬起秋水剑,三下五除二,将单刀轻松砍成数截。

徐振之手指地上断刃,又向二匪厉喝道:“这次且饶你们一回,若敢再犯,有如此刀!”

“不敢了、不敢了。”老鼠斑梗着脖子喊道,“那个小……小少侠,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请高抬贵手,解开我的穴道吧,这又酸又麻的,着实难受啊。”

“不吃些苦头,你如何肯改?老实待着吧。三个时辰后,穴道自然会解。”

徐振之神气活现地扔下了这句话,便拉着一头雾水的许蝉翩然离去。

直到离开很远,许蝉仍觉有些恍惚,难道自己这青梅竹马的夫君,竟是位深藏不露的浊世佳公子?

徐振之朝身侧瞥了几眼,猜出了许蝉的心思:“怎么,被我刚才那手‘飞石打穴’的绝技惊到了?”

许蝉挠了挠头道:“飞石打穴可是极高深的功夫,你分明不会武功,为什么使得出来?”

徐振之故作神秘:“想知道原因吗?”

“嗯!”许蝉赶紧使劲点了点头。

徐振之微微一笑:“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我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那边厢,许蝉已经恍然大悟,可留在林中的二匪,却依然被唬得够呛。酒糟鼻费了半天劲,这才支起身子,一蹦一跳地来到老鼠斑身旁:“老二,还是动不了?”

“动不了。”老鼠斑叹口气,“真他娘的活见鬼。那死小子不像个练家子,怎么还会飞石打穴?”

“是邪门,老子连点穴都不会呢。”酒糟鼻绕着老鼠斑走了几步,突然奇道,“咦,你脖子上怎么还插着银针?”

“什么银针?”老鼠斑奇道,“什么时候插上去的?”

“我哪知道?”酒糟鼻抬手取下,“先帮你拔下来再说。”

那银针刚一拔出,老鼠斑身上骤觉一轻,手脚也立马能动了:“嗬?没事了!那针呢?快让我瞧瞧。”

酒糟鼻正要递过那针,眼前突然一花,再定睛看时,面前竟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这人身穿黑衣,脸上蒙着个判官面具。那面具龇牙咧嘴、遍染朱红,再加上他鬼魅一般的出现,使得二匪惊出一身冷汗。

酒糟鼻打个哆嗦:“你……你是什么人?”

那面具人不答,从怀中摸出了一把银针。

见那些银针与之前那支样式相同,老鼠斑气不打一处来,想也没想,便脱口骂道:“好啊,原来是你这王八蛋暗算老子!”

“满嘴喷粪!”面具人叱呵一声,也不知从哪儿摸出张膏药,“啪”地塞入老鼠斑嘴中,紧接着一脚飞起,将他踹开数丈。

这一踢之力显然极重,老鼠斑喷出几口血,又挣扎两下,仰在地上不知死活。

看到这等变故,酒糟鼻吓得抖若筛糠:“这无冤无仇的,大侠何苦对我兄弟下此重手?”

面具人将银针随意一抛,冷冷道:“这世上本就是弱肉强食,你们功夫不济,又能怪得了谁?”

见他流露出杀意,酒糟鼻顾不上腿痛钻心,赶紧从怀中摸出一张请柬:“且慢!我们的功夫虽不如大侠,可也是眠月山庄要请的贵客!”

“眠月山庄?”面具人接过请柬,扫了一眼,“哼,倒是大好名头。”

听他口风一松,酒糟鼻趁机道:“是啊,近来江湖上盛传‘宁遇恶鬼阎王,莫惹眠月山庄’。就算大侠武艺再高,嘿嘿,恐怕也得给眠月山庄几分情面吧?”

谁知面具人就像没听见,随手几下,便将请柬扯得粉碎。

望着那四散飘零的碎片,酒糟鼻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开口,脖子上忽觉一凉,喉管已被割开。

面具人刚避开那喷涌的鲜血,酒糟鼻便瘫在地上,二目虽睁,人却死透。

见那老鼠斑的胸口尚在微微起伏,面具人袖口又一扬,疾射出一道银光。

“噗”的一声,老鼠斑喉间多了一柄飞刀,腿脚胡乱蹬了几下,慢慢变得僵直。

野径上人迹难寻,千里之外的京师,却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八街九陌间,各色店铺林立,行人川流不息。一乘挂帷小轿,正在几人的护卫下,于闹市中缓缓穿行。

刚经过市心,前方突然爆出一阵惊呼,紧接着人仰摊翻、哭叫连连。

见有异样,小轿急忙停住。轿帘掀开了一条小缝,传出个淡淡的声音:“王安,前面出了什么事?”

那王安踮起脚来望了望,脸上顿时变色:“不好,像是有人纵马!”

话才说完,那些骑马人已由远及近。打头的是个华衣少年,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眼神中却满是霸道。他骑着匹红鬃烈马,一面扬鞭急策,一面放声大笑,在人群中肆意地横冲直撞。

怕被飞马撞伤,人们纷纷避让。慌乱之中,一名女童被人潮挤倒,跌坐在街心,吓得哇哇直哭。

不出片刻,那华衣少年便驰到了切近,岂料他压根就没有停马的意思,反将鞭子狠命一抽,竟想催马从那女童身上踏过。

若被这烈马的铁蹄踏中,那女童焉能再活?正当这危急时刻,轿中人疾声低喝:“郭鲸、薛鳄,速去救人!”

“是!”

轿旁两条大汉飞快地跃出,皆挥臂举掌,向那烈马狠狠推去。受这四掌巨力,那烈马的四蹄登时离地,连同鞍上的华衣少年,一并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那两名大汉再度出手。一人弯腰揽起女童,将其送往街边;另一人疾步冲到落马处,趁那华衣少年尚未落地,一把提住了他的后心,再把他平平稳稳地放回地面。

那华衣少年吃这一惊,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只觉两腿发软,有些站立不住。后面几名随从赶上来,慌忙勒马跳下,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近前,扶着那华衣少年嘘长问短。

这些人面净无须,说话都尖声尖气,分明是些便衣打扮的宦官。见华衣少年不曾受伤,这伙宦官长舒口气,又纷纷围住那两名大汉,跳着脚地叫骂:

“你们长了几个脑袋?竟敢挡我们小主子的驾!”

“混账东西,快去磕头赔罪!”

又喘了几口粗气,那华衣少年总算缓过劲来。别看他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见自己的坐骑仍倒在地上悲鸣,不由得火冒三丈,抓起了马鞭,就要冲那两名大汉抽去。

“且慢动手!”那王安高喊一声,急急奔上前去。

那华衣少年一怔:“王安?”

王安恭敬地作个长揖:“手下人莽撞,还请福王爷千万恕罪。”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哗然。原来这耀武扬威的华衣少年,竟是那小福王朱常洵。恐动静闹得太大,那些宦官连骂带喝,将围观的百姓尽数驱开。

趁这工夫,两名大汉也抽身出来,闷声不响地退回轿边,继续留神护卫。

朱常洵朝那小轿瞥了一眼,恨得牙根痒痒:“难怪那两个狗奴才如此猖狂,原来背后有人撑腰。若本王没猜错,那轿里的是太子吧?”

王安点了点头:“正是太子殿下。”

朱常洵没好气道:“他躲在里头做什么?你叫他出来!”

王安摆了摆手:“这里鱼龙混杂,太子是千金之躯,岂可于此处露面?福王爷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小人自会向太子转达。”

“你一个小小的东宫伴读,也配在本王面前托大?滚开!”朱常洵大为光火,一把推开王安,气冲冲地奔向小轿。

见他奔来,那两名大汉伸手便拦:“请小王爷止步!”

“狗东西,嫌命长吗?”朱常洵怒不可遏,扬起鞭来便朝二人脸上狠抽。

只听“啪啪”两声,二人腮间各多了一道血痕。但他们连眼睛都没眨,仍把朱常洵挡了个严严实实:“请小王爷止步!”

朱常洵正欲再打,轿中的太子突然急咳了几声:“好了,你们且退下。”

“是!”

两名大汉这才放下手臂,齐齐向两侧一闪。

听太子声音有些嘶哑,朱常洵皱眉道:“你嗓子怎么了?”

轿中太子又咳了两下,有气无力道:“不劳三弟挂怀,我前几日偶染风寒,现已无甚大碍。只是尚未痊愈,仍禁不得风,就不出轿与三弟会面了。”

朱常洵暗骂了声“病秧子”,朝轿中大声质问:“养病就老实待着养病,别仗着自己当了太子,就跑出来折腾别人!说,你叫人伤我坐骑,究竟是什么居心?”

轿中太子道:“三弟此言差矣,我命人拦住奔马,实乃无奈之举。那马若是不伤,伤的便是那女童性命,人命关天,岂能不救?哦,我那里也养着几匹好马,稍后让王安送去,就当给三弟赔礼了。”

“赔?你拿什么赔?”朱常洵不依不饶,“那是鞑靼人献给父皇的御马,就算翻遍全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匹!”

轿中太子冷笑:“既然是献给父皇的,三弟为何说是自己的坐骑?莫非在三弟眼中,你已经与父皇平起平坐了?”

朱常洵自知失言,嘴上却不肯服软:“我几时那样说过,你休要胡言乱语。朱常洛,你是太子不假,可我这王爷也不是白当的。今天若没个交代,本王跟你没完!”

“本王?”太子哼了一声,“三弟岁数不大,架子倒是不小。若我没记错的话,福王爷的封地,应是在洛阳吧?”

“那又怎样?”

“可这里是京师,不是你福王爷的封地。你迟迟不去就藩,早惹得群臣非议,而今又在众目睽睽下,于闹市间纵马狂驰。要是没我拦着,那女童必会死于马下!你若用父皇的御马,踏死了无辜百姓,就不怕激起民愤吗?咱们当皇子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皇家的颜面,劝三弟还是收敛些,别令父皇跟着你蒙羞!”

说完这些,太子便吩咐起轿,王安等人赶紧开道,护送着轿子渐行渐远。

朱常洵在原地立了半晌,这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朱常洛你别得意太早,总有一天,我会把你踩在脚底下!”

边上的宦官纷纷劝道:“小主子,这大庭广众的,有些话不宜声张啊……”

朱常洵正愁找不到撒气的地方,当即将一众官宦骂了个狗血喷头:“本王想怎么说便怎么说,用得着你们这些废物来指手画脚?滚去牵匹马来,本王要回宫!”

众宦官大气也不敢出,急忙拉来一匹马给朱常洵骑了。朱常洵猛甩一鞭,那马便扬起蹄来,朝紫禁城的方向奔去。

朱常洵一路狂奔,直驰到宫门外,这才蹁身下马。见他阴沉着脸,守门侍卫生怕触了这位小王爷的霉头,赶紧接过缰绳马鞭,毕恭毕敬地放了行。

沿着红墙宫道,朱常洵又是一通疾走,绕过重重正殿,来到了内院翊坤宫。这翊坤宫,乃其生母郑贵妃所居,檐拱饰着金漆,梁枋绘以彩画,门雕松鹤延年,窗镂五蝠捧寿,那富丽堂皇的样子,比那皇后的坤宁宫还要气派上几分。

因郑贵妃位尊,供翊坤宫使唤的下人也多,宫娥彩女们进进出出,将那时令的鲜果、精巧的点心,流水般地端来撤下。

朱常洵刚要跨入殿门,恰逢两名宫女走出。见是小王爷驾临,那两名宫女慌忙跪倒请安。

可她俩只顾着叩迎,不想却把门口给堵住了。这朱常洵仗着母势,打小便作威作福,闲来无事时,常以打骂宫人为乐。如今他正憋着火,更是一点就着,当即抬脚来,向那两名宫女狠狠踹去:“没长眼吗?让你们挡路,我让你们挡路!”

两名宫女被踹得身子歪斜,手里瓷盘一个没捧住,“啪啦”掉在地上,双双摔个粉碎。殿内的郑贵妃听到异响,不免好奇,忙叫上了贴身太监崔文升,一并赶来查看。

这郑贵妃驻颜有术,明明年逾三旬,瞧着却是个二八少女的模样。只见她螓首云鬓、皓齿灵眸,身上披着绮罗、足下踏着珠履,发间颈腕饰满了金簪玉镯,动辙环佩叮当。

到近前稍加打量,郑贵妃心下便已了然,又将朱唇轻启,吐出漱玉之音:“行了洵儿,你快离那堆碎瓷茬儿远些,小心弄伤了脚。”

“我没事!”朱常洵又朝宫女身上踢了几脚,气呼呼道,“好狗不挡道,这次不吃些苦头,下次她们还是不长记性!”

“哪还有什么下次?”郑贵妃转过头,向那瑟瑟发抖的宫女瞥了一眼,“像这种粗手笨脚的东西,就不配留在我的翊坤宫里,崔文升!”

崔文升上前:“娘娘请吩咐。”

“将这两名贱婢送到浣衣局,让那伙监工好生‘关照’一下。”

“奴才明白。”

崔文升说完,扯起两名宫女的头发便往外拖。

提起这浣衣局,宫人无不色变。那里不但有做不完的苦活重役,而且有虎狼一般的恶宦当监工。稍有个不慎,那些监工就会变着法儿地折磨,寻常宫人进去,不死都得掉层皮,更何况还有郑贵妃的特意嘱咐?两名宫女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头发被扯得生疼,趴在地上放声大哭:“娘娘开恩啊,我们再也不敢了……”

听她们哭闹的动静太大,郑贵妃赶紧朝殿内望了一眼,似乎怕惊动了什么人。见无甚异样,她又回过头来,朝宫女淡淡地说道:“不怕现在就被活活笞死,你们只管大声些哭。”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使得两宫女齐打个寒战。她们急忙捂住了嘴巴,只任那止不住的泪珠,“滴嗒滴嗒”不断流下。

郑贵妃面无表情地挥挥手:“还不快些拉走?”

“是!”崔文升一手扯起一个,将那两名失魂落魄的宫女拖下了丹墀。

待三人离开后,郑贵妃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意:“洵儿,你不是骑马玩去了吗,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

朱常洵哼道:“还骑什么?马都被朱常洛派人打死了!”

郑贵妃微微一怔:“你遇见他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是少年心性,被母亲这一问,朱常洵顿时满腹委屈,他哭丧着脸,将街上所发生的事说了一番。

郑贵妃默不作声地听完,眉头已然紧蹙:“一个低贱的女童,死便死了,大不了赔些银子就是。哼,我看他是冲你来的,这次敢打马,下次就敢打人了。”

“就是!”朱常洵恨道,“那朱常洛太嚣张了。娘,这口窝囊气我咽不下,你得给我做主!”

“放心,娘哪舍得让你吃亏?”郑贵妃嘴角泛起一抹冷笑,伸手抓住朱常洵的衣领,用力地一撕。

“刺啦”一声,那华美的衣衫上顿时多了条口子。朱常洵有些莫名其妙,不解道:“这是干什么?”

郑贵妃再撕下几条布缕,又将朱常洵头顶的发髻扯乱:“娘待会儿教你几句话,你可要好生学着,等到了净阁后,就去说给你父皇听。”

郑贵妃口中的净阁,就在这翊坤宫的后殿,那里面设着玄坛法座、供着香案经堂。只因当今的万历皇帝痴迷修道,故而郑贵妃便投其所好,在自己的寝宫之中,布置出了这样一处道场。

自打这净阁建好后,万历帝龙心大悦,隔三岔五就要临幸这翊坤宫,一是为练道修玄,二是方便与郑贵妃缱绻。

今日此时,净阁内清烟缭绕,当中的法坛上置着一只蒲团,年近半百的万历帝,正盘坐其上闭目养神。万历散发赤足,披着件宽大的道袍,臂弯中一柄麈尾拂尘随意搭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二人来到净阁外,郑贵妃忽然朝朱常洵的胳膊上拧了一把。虽然没用什么力气,可细皮嫩肉的朱常洵,仍旧疼得“哎哟”一声。

听到动静,万历缓缓睁开眼:“外面是洵儿吗?”

见郑贵妃频使眼色,朱常洵赶紧揉着胳膊回道:“父皇,是孩儿。”

万历又道:“因何呻吟?”

郑贵妃抢先道:“皇上,洵儿受了些伤,许是没忍住,这才叫出声来。”

“伤?”万历帝一怔,从蒲团上站起,“快进来让朕瞧瞧。”

“是。”二人撩开了金丝绣帘,双双踏进阁中。

朱常洵虽衣冠不整,步伐却迈得稳健。万历一瞧,便知他无甚大碍,遂宽下心来:“怎么这般狼狈?”

那装凄扮惨的本事,郑贵妃信手就能拈来。只见她眉头颦蹙几下,一双妙目中,便饱噙泪花:“皇上有所不知,洵儿被人从马上打了下来,没摔个头破血流,已然是万幸了。”

万历又是一怔:“何人如此大胆?”

“这……妾身有些不敢说……”

“但讲无妨!”

“皇上英明圣聪,想必早就猜到了,除了东宫的太子爷,谁还敢那么做?”郑贵妃假意抽泣一声,“洵儿你别怕,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你父皇最疼你,定会帮你讨回公道。”

朱常洵点点头,开始诉苦:“父皇,孩儿今天骑马走在街上,迎面遇上了一顶小轿。当时孩儿不知轿里坐着皇兄,所以就没在意。可皇兄误会了,以为孩儿故意不理他,就派出两个凶神恶煞的手下,将孩儿连人带马一并打翻了……”

这通避重就轻的说辞,自然是由郑贵妃提前“润色”过,极言太子如何猖獗跋扈,朱常洵闹市纵马、险伤人命的事,却只字不提。

万历虽然怠政,但绝非糊涂之人,听了这番添油加醋的话,不免皱起眉头:“太子向来本分,怎会没来由地与你为难?”

“皇上,人心隔肚皮啊,有些人面上瞧着老实,可保不齐心里是怎么盘算的。”郑贵妃轻咬了几下嘴唇,又朝朱常洵道,“对了洵儿,太子好像还说了些什么吧?”

“对。”朱常洵赶紧道,“皇兄还说,孩儿的封地在洛阳,不该老在京城待着。听他话里的意思,是要赶孩儿走。”

“这话倒好笑了,这京师又不是太子一个人的,他还没坐上龙椅呢,就急着替皇上发号旨意了?”郑贵妃说到这里,特意停顿了一下,偷眼打量起万历的神情。见万历面无波澜,又将话锋一转:“再者说,洵儿这孩子打小便孝顺,他暂不就藩,还不是因为舍不得皇上,想留在皇上身边,多尽些孝道吗?”

正说着,净阁外走来一名宫女:“启奏万岁爷和娘娘,慈庆宫的王安公公求见。”

郑贵妃心里一紧,顿觉不妙:“万岁爷正在清修,哪有空理会闲人?去打发他走吧!”

那宫女答应一声,刚想转身,却被万历叫住。

“这个叫王安的,好像是东宫伴读吧?他来有什么事?”

宫女忙道:“王公公牵来两匹骏马,还带了一封太子爷的亲笔信,说要送呈皇贵妃娘娘过目。”

万历又道:“信留下,人就不必见了。”

“是。”

不多时,那宫女取来信笺呈上,又知趣地施礼退下。

万历展信阅罢,心下了然。太子这信中用词谦恭,事无巨细,将闹市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悉数写明。还言因救人之故,这才使朱常洵受惊,特意送来良驹两匹,恳请郑贵妃与福王恕罪云云。

郑贵妃与朱常洵互视了一眼,心里有些忐忑:“皇上,信上怎么说?”

万历将书信转过来,脸色也渐渐黯了下去:“这信上所言,可与你们的话大相径庭。太子说,他派人截下洵儿的坐骑,不是无缘无故,而是事出有因。洵儿!你是不是偷骑了朕的御马,还险些误伤了人命?”

朱常洵支吾了几声,惧不能言。

万历的脾性,郑贵妃早就摸得烂透,一见瞒不过,急忙拉着朱常洵匍匐在地,装得像小女子般楚楚可怜:“洵儿年小不懂事,皇上要怪,就怪妾身吧。都是妾身不好,一心只顾着侍奉皇上,却疏忽了对洵儿的管教……”

说到动情处,郑贵妃竟“呜呜”哭了起来,那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真是人见犹怜。

万历登时心软,赶紧将她搀起:“爱妃快平身,朕疼你都来不及,又岂会怪你?不过这次,洵儿也太过顽皮了,倘若真将那女童撞死,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郑贵妃也不避讳朱常洵在场,索性扑入万历怀中撒娇:“不管怎么说,洵儿总是皇上的至亲骨肉。那女童的性命要紧,难道洵儿的性命就不要紧吗?洵儿可是被他们从飞马上打下来的,一旦有个闪失,后果哪堪设想?不瞒皇上说,妾身一想就后怕,手都吓得直抖呢。”

万历握住郑贵妃的手,宽慰道:“别慌了,好在有惊无险。”

郑贵妃欲言又止:“有句话,妾身不知当不当讲?”

万历向她指尖打量一眼,随即移开了视线:“爱妃不必顾虑,有话只管说来。”

郑贵妃拭了拭眼角,将头靠在了万历肩上:“在妾身眼中,皇上不光是九五之尊,更是妾身所仰仗的夫君。在夫君面前,妾身就斗胆说几句心里话吧。皇上对我们母子,素来疼爱有加,宫里其他人难免会心生嫉恨,定要变着法儿地使出冷枪暗箭,令我们母子俩防不胜防……”

万历轻拍着郑贵妃的后背:“放心吧,有朕在,谁敢拿你们怎么样?”

郑贵妃抬起脸,眼泪汪汪地说道:“可皇上日理万机,总不能时刻都陪在身边保护我们吧?这次的事,妾身就怕太子救人是假,借故加害洵儿才是真。皇上,妾身以为,不管太子出于什么目的,都应该施以惩戒,如若不然,怕是会变本加厉的。妾身只剩洵儿一个孩子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当娘的,可真就活不成了!”

“唉……”万历叹了一声,轻轻推开郑贵妃,来到香炉旁,将太子的书信投其中焚毁,“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各安本位,方能两下圆满,依朕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郑贵妃仍不死心:“还请皇上三思呀!太子他……”

“爱妃!”万历抬高了声音,“朕方才发现,你的指甲上,好像挂着几缕锦线。”

郑贵妃何等精明,当即听出了万历的弦外之音。然而郑贵妃却明白,万历虽起了疑心,但也不会来深究,之所以点出而不点破,无非是想息事宁人。

想到这里,郑贵妃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方才在殿外,妾身见洵儿衣衫凌乱,就替他整理了一番,许是那时候不小心,将几缕锦线挂了上去……哦,皇上听我们说了这么多,想必有些劳神了吧?”

万历果然顺水推船,声音也变得懒洋洋的:“嗯,爱妃说得不错,朕是有些乏了。”

“既然如此,就请皇上安歇,妾身和洵儿先行告退了。”

万历满意地点点头:“去吧。”

郑贵妃与朱常洵齐施一礼,悻悻然退出了净阁。

直到走出很远,朱常洵这才敢低声埋怨:“娘,你说父皇是怎么想的?还‘各安本位’呢,我可不甘心只当个藩王!”

此时的郑贵妃,跟在净阁时判若两人,她俏脸紧绷,目光中闪现出一丝寒芒:“就算你甘心,娘也绝不答应。还好我提前安排了计策,洵儿你只管等着瞧,看他朱常洛还能逍遥到几时!” FWAoUcIzeoCUEVIeXMb2qqXmqJzw0/LQNKKXuQWhNS01SO74AwSythsCC4DSnr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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