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是个看上去十分惬意的周末。至少天气晴好,午后的阳光不冷不热,风也不大不小。初秋就是这点好吧,再冷点儿,人体就得强打起精神去抗争了。
乔纳森依旧懒洋洋地坐在成堆的货箱上,晒着太阳。
驻扎在车站的日子平静如水,平静得甚至有点儿乏味。乔纳森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
乔纳森颓废地胡思乱想着,点燃了手中的骆驼牌香烟。才吸了一口,忽然瞥见对面围墙上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小东西来,噢!是个小孩的头,那是一个黑黝黝的中国小男孩,脸上一层灰一层汗,花里胡哨的,正探头探脑地打量着乔纳森。乔纳森举起手中的香烟,冲着那小男孩比划了两下。
那小男孩约莫十一二岁,是那种常见的瘦骨伶仃、营养不良的样子,见乔纳森对他打招呼,便极灵敏地翻上了墙头,半蹲着,一双伶俐的大眼睛,骨碌碌转着,密切注视着乔纳森的反应,见乔纳森看他,便有点儿试探性的,挤出了一朵怪怪的笑容,再伸出一根食指,小心地指了指站台上的几个垃圾桶。
乔纳森顺着小男孩的手指望去,只见垃圾桶旁堆满了废弃的罐头盒和纸箱,码得整整齐齐,堆成一大垛,正等着垃圾车来运走。看样子这小男孩想要拾这些废品去变卖——这个要求并不高。乔纳森对小男孩微微点了点头。小男孩欢呼一声,双臂一撑,跃过水泥墙,一溜烟滑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站台,从腰间抽出一根麻绳,七弯八绕地将那一堆废品捆住,又麻利地打了好几个结,再用手掂掂,确定牢固极了,这才老练地往肩上一甩。
乔纳森的脸上流露出了赞赏的神色。的确,小男孩的一系列动作娴熟得过分,流畅得过分,尤其是方才翻墙的动作,倒似是翻这堵墙翻了无数次一般。不难看出,他小小年纪,在捡废品这个行业已颇有资历。瞧他的一身衣裳,上穿米黄色对襟小褂,衣服旧了点,却极合身,似是量身定做般,下穿一条淡青色长裤,打着几块补丁,颜色虽杂,但缝得极端正、妥帖,脚上一双百纳布鞋,看着十分轻便、合适。看来,小男孩家境贫寒,却有个心灵手巧的长辈,惯会照顾人的。
乔纳森这般想着,百无聊赖地吸了一口烟。
这时,小男孩已兴高采烈地蹦至墙角下,正要把那几捆东西运过墙,忽又转过身来,冲乔纳森使劲地挥了挥手,即是告别,又是感谢。那张大汗淋漓的小黑脸,笑成了一朵小野花儿,瞧着十分天真绚烂。
孩子的举动让乔纳森心里十分舒坦,也随意对小男孩挥了挥手。
小男孩开心地大叫一声,奋力把肩上一大捆宝贝物什扔过墙去,接着一骨碌爬上墙,往下一跃,小小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墙头。
乔纳森看着小男孩消失的地方,不知不觉露出了一抹宽慰的苦笑。
第二天下午,乔纳森照例和战友们打着篮球,一个多钟头下来,乔纳森已是汗流浃背。他有点儿烦躁地脱掉背心,往地上一甩,跑去捡出界的球,一抬头,却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戴了顶阔檐的草帽,正在球场边上拾着大兵们喝剩下的汽水瓶子。
嘿,这不是昨天那个小男孩?他又来了!他还是穿着昨天那身合体的衣裳,而且,还是同昨天一般干干净净。一个捡垃圾的小男孩,手和脸都灰不溜秋的,独独一身衣服却保持得如此干净。这多少使他显得有点儿特别。乔纳森冲他吹了一记嘹亮的口哨。
小男孩听见了,迅速抬起头来,警惕地朝乔纳森这边瞄了瞄。见是乔纳森,他明显松了口气,还轻轻拍了拍胸口。
乔纳森笑着摇摇头,拍着手中的球,回到了球场。
小男孩继续小心翼翼地捡着地上的玻璃瓶——那是大兵们喝剩下的可口可乐的瓶子,数量还真不少——时不时又乖觉地瞄瞄乔纳森他们的脸色,直到确定大兵们打球打得正酣,根本没人管他,他才定下心来,庆幸自己今天走了运了,于是索性放开手脚,放心大胆地越捡越多起来。
于是,就跟开运动会似的,乔纳森他们挥汗如雨地打着球,小男孩挥汗如雨地捡着垃圾。后者虽说势单力孤,但那速度,倒似在同一群身强力壮的大兵竞赛似的,仿佛担心他们早早打完了,会过来阻止他。
过了十来分钟,小男孩不仅捡完了在他视线范围内的所有宝贝,还把大兵们扔了满地的食品包装纸也捡了起来,扔进了垃圾箱,整块水泥地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与此同时,他背后那只瘪瘪的麻袋也变得鼓鼓囊囊起来。他不得不承认,今天的宝贝,捡得实在太多了一点。那只差不多和他的人一般大的麻袋压得他有点儿直不起腰来,他都快背不动了。
他靠在球场旁的墙上歇了歇。球场上不时传来一阵阵充满张力的叫好声,听起来又紧张又刺激。他到底是个孩子,玩心重,干脆把麻袋往地上一放,蹲在墙角,摘下草帽,捏在手中扇着,有点儿羡慕地看起了球赛。看着看着,他完全投入进去,至紧要关头,他竟一下跳了起来,大叫道:“好!篮板球!快抢啊!”
大兵们见是个黑黑瘦瘦的小屁孩,哈哈一笑,也不以为意。
又打了一刻钟,太阳渐渐西沉。大兵们陆续收兵回营,最后,只剩乔纳森一人,依然不知疲倦地战斗着。乔纳森的确狂热地爱着篮球——他有什么理由不爱它呢?当他手中掌握着球的时候,他就不必借酒浇愁,不必对月伤怀,不必追悔,不必追忆,不必内疚,不必懊丧,至于伤心、难过、愤恨、失落……这些了无益处的情绪,更是统统抛到脑后。
终于,乔纳森累得再也动不了了,便双臂一伸,躺在了地上。他正大口喘着粗气,忽然瞥见墙角那个小小的身影依然蹲着,嘴里似乎还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见乔纳森扭头看他,他立即站了起来,小拳头捏得紧紧的,两眼放光地盯牢乔纳森怀中的篮球,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乔纳森招了招手,说:“嘿,小家伙,过来玩玩?”
乔纳森说的是英文,但那小男孩显然是明白了。他雀跃着跑过来,满怀期待地看着乔纳森。那种憧憬的眼神让乔纳森禁不住又笑了——这小男孩的要求,仍然并不高。他不过是想打一会儿篮球,不是吗?
乔纳森把篮球轻轻抛给小男孩。
让乔纳森没有料到的是,那小男孩一下子就接住了,并且马上熟练地带球,三步上篮,灌篮,居然中了!
乔纳森被唬得一呆,发自内心地喝了一声彩:“不错,有两下子!”
小男孩继续投篮。十几分钟下来,乔纳森吃惊地发现,这个瘦弱的小男孩聪明伶俐,硕大的脑袋,由于营养的问题,似乎放在一个鸡骨架上,但是要承认,他球打得不错,投球命中率很高。
乔纳森泯灭已久的好奇心被轻而易举地勾了起来:“小兄弟,你上过学吗?”
“上过一年,因为没钱,只好回家了。”小男孩不仅听懂了,还用简单的英文做出了回答。
“哈,你会说英文?”乔纳森又惊又喜,不禁对这个小男孩刮目相看起来。
“是的,会一点点。”
“你的篮球和英文是在哪儿学的?”
“都是我姨夫教的。他上过大学,几乎什么都会。”
“哦。你叫什么名字?”
“孟霜柱,”小男孩调皮地将手中的球抛来抛去,“你呢?”
“乔纳森。”
“乔纳森,很高兴认识你,”孟霜柱将球扔回给乔纳森,“今天玩得真开心,不过,我的肚子在叫唤,我该回去吃饭了。”
乔纳森哈哈一笑。
孟霜柱也笑了:“乔纳森,我喜欢你!再见!”说完,背起墙角的麻袋,转身待走,忽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来,转过身,朝着乔纳森抛了过来。乔纳森忙伸手向空中一捞,稳稳地接住了,仔细一看,却是一只烤得有点焦的红薯。
乔纳森坐在篮球上,看着孟霜柱离去的背影。看上去,那只塞得快要裂掉的麻袋委实不轻,以孟霜柱的小个子,那定是不堪重负的。但孟霜柱却如获至宝般背着,口中哼着小曲儿,足下活泼泼的,踏着丰收的愉悦。乔纳森相信,如果还蹦得动的话,此刻的孟霜柱,大约会一个筋斗跳上天的。
乔纳森瞧了一会,忍不住哑然失笑,他承认,他被孟霜柱快乐而又滑稽的背影逗乐了。忽然发觉手中抓着的东西有点烫,他赶紧调换了一只手,吹着气,又剥了那红薯皮,啃了一口,嘟哝着赞了句:“真香。”
过了两天,乔纳森又在站台上看到了孟霜柱小小的身影。一回生两回熟,这回,乔纳森觉得那个弯腰劳作的身影有点儿亲切起来。等孟霜柱捡完垃圾,乔纳森便打个手势唤他过来。
孟霜柱背着他的麻袋,晃晃悠悠就过来了。
乔纳森拍了拍手中的球,孟霜柱猴跃而上,试图去抢。乔纳森敏捷地一个转身,一番运球,自去投篮。如此,你来我往,竟是玩得十分自在。打了一会球,中场休息时,孟霜柱说:“乔纳森,你的球打得真好,你能教教我吗?”
“你的技巧掌握得不错,只是你还小,个子还不够高,将来你会越来越厉害的。有空经常过来练练,打得多了,自然会进步。”
“乔纳森,我觉得你是个大好人。”
“就因为我请你打球?”
“不是。因为你准许我捡垃圾。这儿我常来,很熟悉,却不是每次都能遇到像你这样好说话的。”
“看来你遭受过驱逐?”
“是的,在你们到来之前,那是常有的事儿。所以我每次来这儿,特别小心,我还挨过打……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不喜欢捡破烂的,我是个小孩,倒还好些。记得刚开始捡垃圾的时候,有一回,我哆哆嗦嗦地躲在一座特别漂亮的很大很大的大别墅外头,”孟霜柱晃荡着自己的小腿,比划着“大”的手势,“我想从那富人家丢弃的垃圾袋里捡拾点什么值钱的东西出来,结果,我亲眼看见那家的两个仆人提着扫帚奔出来,驱逐一个瘸腿老伯,恶狠狠地打他的脑袋,一直打出了血才善罢甘休。”
“啊?何必如此?”乔纳森挑起眉毛,不解地摊摊手。
“是啊,那个瘸腿老伯只不过躲在墙角,偷吃他们倒掉的剩饭剩菜而已。那些饭菜都馊了,还有苍蝇嗡嗡乱飞,可那老伯好像是饿了好多天一样,用手抓着那些饭团,吃得可欢了。”
乔纳森蹙眉道:“我的天……真可怜……”
“我看见那两个粗壮的仆人追打瘸腿老伯,可吓坏啦,趴在墙后,大气也不敢出,后来趁人不注意,我一溜烟儿逃走了,连捡的垃圾都没敢要。”
“你可真够机灵的,懂得随机应变。”
“那自然是保命要紧。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孟霜柱摇头晃脑地看着乔纳森,“你知道这两句中国话的意思吗?”
“不知道,我不大懂中文。”
孟霜柱转动着眼珠,想了半日,很费劲地把这两句话解释了一遍:“就是只要有山在,就不怕山上捡不到柴火。只要人还活着,就不怕找不到活干。”
乔纳森翻着眼皮想了半天,大笑起来:“中国人的比喻真有意思。”
不过,笑着笑着,乔纳森觉着有点儿不是滋味起来。他望着孟霜柱绽放着生命光彩的晶亮的眼神,感慨万分地想:这个小男孩的谈吐,显得比他的年纪成熟许多——这就是残酷的生活对他的磨砺吗?
“还有一次,我就在这车站附近晃悠,两个巡逻的日本鬼子见我拾了他们丢弃的黄豆罐头,就骂骂咧咧举着刺刀追我,直吓得我魂都快没了。我发了狂般逃命,七拐八弯专往小弄堂里溜。那两个坏蛋,足足追了我一里地。我又累又怕,还没等跑到家,就昏倒在一个垃圾站旁,差点被垃圾车当作垃圾铲走。从那以后,我跑步就特别快,一些比我大的孩子都跑不过我。”
乔纳森想起孟霜柱带球时堪称神速的步伐,原来却是在这夹缝里求生的境遇中练出来的。
“你一个小孩子,真不容易。对了,你的家人呢?”
“那几年,日本鬼子打到我们老家,几乎杀光了我们全村的人,我娘也被日本鬼子打死了。我爹带着我和姐姐,还有爷爷、奶奶到上海来投靠姨夫,可是奶奶年纪大了,染了病,死在了半路上。我们到上海没多久,姨夫也被日本鬼子害死了。爷爷伤心过度,不久也死了。抗战胜利后,我爹决定带着爷爷奶奶和姨夫的骨灰回老家安葬,谁知道一去不回,直到现在都没有音讯。所以,家里只剩下我和姐姐相依为命,也有半年多了。”
“啊!”乔纳森感叹了一声。这小男孩的经历也太坎坷了。
孟霜柱倒是坦然得很:“像我这个年纪,能活过抗战都不容易。像我姨夫,年纪轻轻的,就被日本人杀害了。他生前常常对我们说,日本鬼子要我们死,我们偏要活,还要活得有模有样的,得争口气。我和姐姐如今好好活着,就是记着姨夫常说的话。”
“哈哈,看不出来,你说话很有逻辑,人小鬼大啊。”
“这是称赞吗?”孟霜柱眨着眼皮,猜测着乔纳森的意思。
“没错,”乔纳森拍了拍孟霜柱的脑袋,“你的英语听力大有长进。”
“嘿嘿。”孟霜柱不无得意地笑着……
两颗可爱的虎牙露了出来。
这一来二往的,乔纳森和孟霜柱日渐熟稔起来。孟霜柱每回捡完破烂,都会陪乔纳森打会儿球。美国大兵们渐渐熟悉了这个瘦小的身影。车站巡逻的警察们,对于孟霜柱的频繁出没,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多半看他是个孩子,又同美国大兵们处得这样好,谁去管这个闲事呢。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大半年。
到了第二年盛夏时分,孟霜柱的个头蹿高了一些,在乔纳森的指导下,球技也愈发精进起来。有了孟霜柱的陪伴,乔纳森也日渐喜欢上了这上海车站的生活。至少,本应枯燥乏味的日子,增添了些许活力。
乔纳森本以为,这种日子大约可以一直过到他圆满完成任务,顺利回国的那一天。
直到有一天傍晚,乔纳森接到了一个邀请。这个邀请正是来自他的中国小朋友——孟霜柱。
这一天,孟霜柱临时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乔纳森随意说了句:“哦,差点儿忘了,我姐姐同我说了两回,请你有空去家里头做客。”
“你姐姐?”乔纳森颇感意外。
“是啊!我一直同姐姐讲你,讲你让我捡垃圾,讲你还让我打篮球,讲你有多么和蔼可亲,讲你待我有多好,讲咱俩有多么聊得来……她听得多了,就说那真该请人家来家里坐坐。”
“你一贯是挺能说的。”
“我这是如实汇报。我每天在外边干了些啥事儿,都要向姐姐作详细说一说。结果呢,姐姐听得最多的,就是乔纳森今天灌起篮来有多么棒,乔纳森今天又表演了什么动作,乔纳森今天教会我好几个新单词,乔纳森今天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乔纳森这个,乔纳森那个。所以,姐姐一定要请你来家里玩儿。”
“哈哈!都说中国人热情好客,果然不是虚的。”
“那是自然,你可一定要来啊!”
乔纳森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孟霜柱的这个郑重的邀请,竟此改变了他今后的生活,甚至,改变了他整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