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娜的噩耗使乔纳森很久都不再想去姨妈家。他心中的特蕾娜早已变成了天使，也许正停驻在天空望着自己的亲人们呢。姨妈用躲躲闪闪的充满善意的谎言隐瞒着他，欺骗着他，是为了怕他伤心难过，既然姨妈瞒得这么辛苦，他又何必硬生生地让他们再回到过去呢？他不愿接受特蕾娜已经不在的现实，而且他知道更不愿面对残酷真相的，是亲爱的姨妈，而不是仅仅是他乔纳森，至此，他不仅仅是伤心，还有对姨妈的那种同情和理解。

等乔纳森鼓起勇气再到姨妈家去，已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他没有事先联系，因为再无必要——反正他最想见的人，早就不在了，而姨妈，永远都会在的，她也是自己的亲人。

每一个真正的母亲，都是孩子们的坚定的守望者，无论你何时回去，她都会在那里等着你。

这一次，乔纳森想专程去看看姨妈。是的，他已经想的明明白白了：失去特蕾娜，姨妈远比他更痛苦。

姨妈见到乔纳森，照例给了他一个拥抱：“能够再次见到你真好，亲爱的乔纳森。”他没有敢正面看姨妈，因为他知道此时姨妈的眼眶里浸满了泪水……

乔纳森挤出笑来：“知道你挂念我，所以我及时出现了。姨妈，你最近气色不错。”

“嗯，最近你姨父在霍山路开了家咖啡馆，生意挺好的，这附近有不少我们的同胞，他们每天早晨都必须喝一杯咖啡。你知道，你姨父煮的咖啡是很有名的。要来点新鲜的芝士蛋糕吗？”姨妈拿着围裙擦了擦眼角。

“好的，谢谢。”

姨妈去厨房冲了咖啡，又取了蛋糕出来：“晚上我也会去咖啡馆帮忙。你姨父甚至想让我白天也去。可我哪有时间？你瞧，这么大的屋子，每天打扫一遍就颇费工夫。还要洗衣、烫衣、买菜、做饭，哦，我想只有上帝知道，做一名家庭主妇有多么忙碌！鲍姆还养了一条狗，你看，我还得照料那只小畜牲。”

“没错，姨妈。没有你，姨夫、鲍姆和他的狗根本活不下去。”

“这是事实，他俩连袜子都不会洗，”姨妈挑挑眉，坐了下来，“要是特蕾娜还在的话，你知道，她会帮忙把所有的地板都擦一遍，把所有的脏衣服都洗掉，把所有的垃圾都倒掉，还会给狗狗喂食物和水，以及清理它的粪便，总之，她会妥当地做好一切，而根本不用你吩咐……”

乔纳森盯着姨妈的脸。她的脸上正露着一股淡淡的幽怨和憾恨，嘴巴正喋喋不休地倾诉着女儿的种种好处，而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说漏了嘴。

姨妈接触到乔纳森哀伤的目光，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霎时收住了话头，耸耸肩，改口道：“……不过，你姨夫很懂营生，没有他我也活不下去。你知道，逃到上海来也是他的主意。”

乔纳森黯然地喝了一口咖啡，他没有下咽，因为今天的咖啡特别苦……他看着姨妈，许久才说了一句话：“事实上，活着的人都会活得很好。因为彼此需要。”

姨妈听他这样说，不由得瞧了瞧他的面色，顿了顿道：“乔纳森，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你说吧，姨妈。”

“你知道……”姨妈垂下眼皮，深深叹了口气，正待开口，张了张嘴，却先抽噎起来。

乔纳森放下咖啡杯，将手搭在姨妈肩上：“是的，我知道……”他一时也有些噎住了。

“你都猜到了？”姨妈的眼泪掉了下来。

“嗯，我猜到了。我都看到了。就在那边的小房间里。”乔纳森掏出手帕递给姨妈。

姨妈毫不掩饰地抽泣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擦了擦眼泪，吸了口气，说道：“乔纳森，你可怜的表妹，她根本就没有来过上海！当德国纳粹攻入波兰后不久，她和他们学校的许多师生，从学校里就被带走了…就都死在纳粹的集中营里，死得很惨…唉，我可怜的特蕾娜，她还只有十几岁……”

乔纳森握紧了拳头。

姨妈的眼泪滚滚而下：“姨妈知道你与特蕾娜感情深，怕你受不了，只能先瞒着你。”

“我知道您的用意，”乔纳森想安慰姨妈，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便苦笑着说，“我一直以为特蕾娜也逃到了上海。我可从没想过您会瞒着我，用这种善意的谎言。但是，您知道，这个谎言对我而言不是坏事，我要谢谢你。”

他的面部肌肉虽然还在极力维持着那个笑容，眼中却已泛着泪花。

姨妈摇了摇头：“我也是万不得已，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又这么深，我们后来最担心的反而是你。姨妈真怕你出什么事……你也是我的孩子啊，我亲爱的乔纳森。”

“谢谢你们。你们承受了这样大的痛苦，还要顾及我的境遇和感受，考虑得这么远，谢谢你，亲爱的姨妈。”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姨妈是看着你长大的，了解你的性格，你这孩子……唉……平日闷声不响的，冲动起来可是不得了。”

听到姨妈的顾虑，乔纳森一时语塞。他想起了红石子站，那位死在他不得已冲动情绪之下的老先生。

姨甥俩就这么悲伤地沉默了好一会儿。姨妈一直在落泪，她不停地用袖口擦拭着。

“姨妈现在倒是放心多了。亲爱的乔纳森，我的孩子，你真的长大了。”

是的，乔纳森没有发疯也没有失控，他只是将这个早已猜到的噩耗，连同那些再也无法重来的童年记忆一起，一股脑儿埋葬到了内心最深处。他是个男人，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他不想让爱护他的亲人们看见他的眼泪。

从姨妈家回到上海火车站之后，乔纳森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堆积如山的货箱上，一边抽烟、喝酒，一边遥望着伸向远方的铁轨，长时间地发呆。有时候，战友喊他吃饭，已是喊了好几遍，他依旧恍若未闻，远远望去，那个寂寞的身影，倒像一座风化的石像似的，凝固在蓝天白云下。

乔纳森自己觉得他已经变了，他从心中已全部荡涤了战场回来的不安，那硝烟和血腥烙刻的记忆……是的，他没有什么无端的遐想和遗憾，如果再上战场，他会更加勇猛的抱着他的美人，那挺新型重机枪去横扫，去发泄……他想到了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一批人去无端的撕毁善良人们的幸福生活，魔兽般的毁灭道义，强加给追求幸福者以悲哀和痛苦，他一瞬间又想到了神圣的护卫年轻的理想，美好的愿望，是不是应该是他最崇高的追寻和向往呢？不仅为了特蕾娜，不仅为了那些在集中营里屈死的人们，还要捍卫那些活着的人们的权力……

这一天，乔纳森正坐在货箱上发呆，负责通讯的约翰走了过来，对着他高声喊道：“嘿！乔纳森！你的超级福利来了！”

乔纳森瞟了他一眼，没精打采道：“是什么？”说着，仰头喝了一口酒壶中的烈酒。

“你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约翰仰头看着他，扬了扬手中的东西，“怎么，不想要了吗？”

乔纳森见他手中挥舞着一只无比眼熟的白色信封，双手一撑，跃下货箱，双手一摊，说道：“拿来吧。”

约翰笑着，将信对着阳光照了照，同时故弄玄虚地引诱着乔纳森：“这么漂亮的字迹，让我猜猜——是女朋友吧？”

乔纳森一把将信夺了过来，瞥了一眼，一抹难得的笑意便浮现在他的脸上。

呵，是詹妮弗。终于收到她的信了。

乔纳森勾住了约翰的肩膀：“借你吉言，真是她。”

“幸福的家伙……”约翰不无羡慕地捶了乔纳森一拳。

乔纳森一屁股坐到地上，撕开信封，抽出了信纸。

却不防约翰的大手伸了过来，一把按住了信纸，笑道：“慢点！让我来猜猜，她会说些什么？”

“嘿！别闹了。”

“答应你的求婚？”约翰兴致盎然地猜测着，“看来，今晚你要破费了。不如请我去那家新开的俱乐部喝杯鸡尾酒？”

“鸡尾酒？你是惦记着那个调酒的漂亮妞吧？”乔纳森推开约翰，展开了那页洁白的信纸。

“亲爱的乔纳森，你妈妈告诉我你终于来信了。那一瞬间，我悲喜交加。喜的是，你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上帝保佑！感谢上帝！悲的是，乔纳森，收到你这封太迟太迟的来信的时候，我即将要披上婚纱，成为埃里克的新娘了。”

“你妈妈约我在咖啡厅见面，给我看了你的信。那真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情真意切，发自肺腑，看得我们都动容不已。你妈妈再次掉下了眼泪，她说，她已经把你的信反反复复读过无数遍，眼泪也掉了无数回。我知道，她的眼泪的含义是复杂的，但多半是喜悦的。因为你竟然、竟然、竟然还活着，而且，蜕变得如此成熟，开始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思考战争、思考生命，并认真地剖析它们的意义。而我也哭了。我哭的是，为什么你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消息呢？为什么我写给你的那么多封信，你都没有收到呢？我们都以为你已经在塞班岛上牺牲了呀，乔纳森！”

“你知道吗，那一阵子我真是万念俱灰。你已经不在了，留下我一个人，形单影只，日夜垂泪。我原本眼巴巴地盼望着你凯旋归来，盼望着你欢欢喜喜迎娶我为妻，我每天都在幻想着那样的时刻，幻想着到时候我便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我们说好要生一打孩子，组成一支最棒的篮球队。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泡影！我跑到密歇根湖畔，在我们深情相拥的地方哭了三天。到第四天，我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了，只能坐在湖畔发呆。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到天堂去与你相聚！乔纳森，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的日子，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于是，就在第四天傍晚，我孤身一人毅然决然地跳进了冰冷的湖中……我的眼前一片绿色，已经透不过气来了，就在我的肺部被湖水的压力挤得就要爆炸的那一瞬，一只强有力的胳膊将我搂住，把我托出了水面。他就是埃里克，我的救命恩人。他奋不顾身地救了我，竭尽全力将我从昏迷中弄醒，并哭天喊地地痛骂我。我醒转过来，看到的是一张满头满脑挂满水珠的、怒气腾腾的脸。在他声色俱厉的斥责声中，我哭得伤心欲绝。我承认，我被他骂得有点懵了，但又有点醒了，同时，我不得不承认，他的一腔热血有点儿感动了我。

“从那以后，埃里克就开始无微不至地关心我。他告诉我，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应该重新寻找幸福。他说，‘如果乔纳森知道你寻死，他在天堂也会不安的。为了乔纳森，你也应该振作起来。我相信这也是他所希望的。嫁给我吧，乔纳森会在天上祝福我们的’。我答应了嫁给埃里克。因为他说得对。乔纳森，那时候我只知道，你已经不在了，而我还得活下去。我真想随你而去，可上帝并不收留我，我还得活下去！

“然而，就在我答应埃里克的求婚的那天晚上，我又哭了。我真说不清楚那眼泪是悲伤还是喜悦……”

“下周埃里克和我就要举行婚礼了。乔纳森，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不是吗？我猜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是埃里克的新娘了。我只能说，我对埃里克的感情是出于感恩，虽然是感恩，我亦不能反悔。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是他救了我的命，唤醒了我的心，他是我的恩人，并且他是个好人，他待我是真心的。

“乔纳森，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写信给你了。希望你一切都好，平安回来。要知道，你妈妈为了你，快把双眼望穿了！你快点儿回来吧！”

“祝福你，一定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姑娘。”

“那妞确实不错，咦，你倒是提醒我了……”约翰得意洋洋地站在一旁，不时瞄一眼乔纳森的脸色，“也许我该去跟她打个招呼？”

令约翰纳罕的是，乔纳森脸上的笑容已被一层冰霜覆盖了，几分钟后，乔纳森便将手中的信纸揉成了一团，揣到了兜里。

“怎么了？”约翰盯着他乌云密布的脸，小心地询问，“出什么事了？”

“白宫被日本人炸了。你信吗？”

“喂，别开玩笑。你女朋友还好吧？”

“好，很好，好得很，”乔纳森低沉地问，“有烟吗？”

约翰蹲了下来，一脸不解地递给他一根烟，并帮他点燃了，然后，眼巴巴地盯着他，等着他开口解释些什么。

可惜的是，直到这根烟吸完，乔纳森都没有再说话。

“嘿！兄弟，到底出什么事了？”约翰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乔纳森并不回答，只从地上一跃而起：“走，打球去！”

在站台边的空地上打篮球，这是大兵们最爱的运动之一，一方面是训练体能，一方面也是消磨时间。乔纳森很快加入进去，闷声不响地在球场上奋战至夜幕降临。一弯纤瘦的月牙儿无声无息地从天边升了起来。乔纳森喘着粗气，将手中的篮球向那不识趣的月亮掷去。

打篮球一向是乔纳森的最爱，这只向着月亮飞去的斯伯丁篮球便是他大学时代参加校园篮球联赛获得的奖品。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当他抱着它跳下领奖台的时候，作为啦啦队长的詹妮弗表现得可比他激动多了。她大声尖叫着向他跑来，那张长着几颗小雀斑的俏脸上布满了兴奋的红晕，那头野性的鬈发在风中飒飒地飞舞着。她就这么飞奔着扑到他身边，提起事先准备好的大号的黑色马克笔，在他怀中那只昂贵的斯伯丁篮球上龙飞凤舞地签了句赠言：“乔纳森，你是我的偶像！”并毫不羞涩地署上了自己的大名。她的行动是如此迅捷，以至于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当他看清她所写的字时，便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她却欢呼雀跃着搂住他的脖子，在他汗腻腻的脸上啄了一口。

在同学们起哄的口哨声中，两人迅速陷入了热恋。

后来他才知道，詹妮弗与同学下了赌注，她赌他所在的那一队会赢。最终她赢得了一大笔钱。她捏着那笔钱，当着他的面，蘸着唾沫，数得眉开眼笑。

在接下来的那个春假，两人拿着那笔钱去了趟芝加哥，在风光迷人的密歇根湖畔，他们甜蜜缱绻，流连忘返。

而此刻，乔纳森忽然厌恶起这只留有她笔迹的篮球来。他将它远远地掷了出去，看着它呈现一条长长的抛物线，撞到墙壁上，又弹了起来，在水泥地上接连蹦了好几下，然后，便在地上骨碌碌地乱转着，几秒钟后，它又回到了他脚边。乔纳森冷冷地瞪着这昔日的心爱之物，觉得它就像个无人理睬的烂南瓜似的，讨人嫌得很。他又飞起一脚，直到它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之外。

至于月亮，那时候的月亮，自然是又大又圆又亮的。如今呢？

这一天，乔纳森回到宿舍已是半夜，他将疲惫至极的身躯往床上一抛，便再也动弹不得。他觉得饥肠辘辘，却又什么都吃不下。他估计自己已耗尽了全部体力，可以立即入睡，可当他瞪着天花板，发现脑海中仿佛盛满了煮沸的开水，这才发觉自己错了。他不得不抓着自己的头发爬了起来，歪歪斜斜地冲到浴室的水龙头前，大口大口吞咽着冰凉的自来水。等胃部充满了液体，连走路都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时，他才重新躺回到床上。这时候，对面床上传来了约翰辗转反侧的低吟，他知道，约翰的断臂处又开始发病了。若是以往，他会跳下床去看看他，但是今天，他一丁点都动不了了。

乔纳森就这么无眠到天亮。他打定了主意绝不为此事难过，反而要为她送上祝福，以彰显他作为男人的翩翩风度，可那该死的泪水不听命令，刷刷地流了下来，打湿了枕头，打湿了枕畔的信封，也溽湿了那页薄薄的信纸。他不明白他怎么有这么多泪可以流，也许是为了同情自己，也许是为了诅咒命运，也许是为了詹妮弗，也许是为了特蕾娜……也许仅仅是刚才自来水喝多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乔纳森跳了起来，再次抽出了詹妮弗的来信。

是的，詹妮弗没有变心，詹妮弗没有背叛他。她以为他已在战场上牺牲了，所以她嫁给了那个救了自己一命的人。多么完美的结局！

这一切已成定局，米已成炊，木已成舟，他已无力挽回，并且，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挽回了——若当时他真在塞班岛上翘了辫子，那么，这一切不就应该如此发生，如此进行吗？

为什么这可笑的命运竟会如此捉弄人？

啊！真他妈见鬼，我乔纳森真会死了吗？我心爱的亲人以为我死了？还是另有所爱了……美丽的谎言？

乔纳森脑袋几乎要涨破了……

乔纳森将那张揉得皱巴巴的信纸重又铺平了，塞入信封中，压到枕头底下。他想，从此他再也不会看它一眼，自然，也不必再有任何期盼了。

几乎所有最坏的坏事都集中到一块儿了！特蕾娜死了，詹妮弗嫁了！试问，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人生吗？还有吗？ ADhaICmn364he9mEqcZ40yUnRykV7xKG0AscUNoZ93ImgB8umi5QkLTgMd3JNJr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