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亮,明晃晃的阳光直射在乔纳森的右半边脸上。乔纳森感觉右边的眼皮红彤彤的,越来越薄,仿佛这强烈的光线强行要把这层眼皮洞穿似的。当一个人困顿的时候,这般刺目的光线真的很要命。乔纳森烦躁地皱着眉,忿忿地想:若是能就此睡下去,永远不必醒来,岂非也是妙事一桩……
此念一闪而过,他又即刻责怪自己:分明年轻力壮,那战场上的大风大浪都扛了过来,此刻竟失去了撑开眼皮的些许勇气?
他的右手依然紧握着父亲所赠的派克笔,深蓝色的墨迹在信笺上不规则地划过,留下一行深深的狰狞的印迹。与昨晚那些书写得极为工整、恭敬的字迹相比,这道丑陋的墨迹显得极不和谐。便如一块顽石,砸破了一湾平静的湖水,又如一张端庄的美人脸,被人冷不丁斜划了一刀一般,看了使人心颤。
乔纳森在噩梦中挣扎着,扑腾着,妈妈和詹妮弗轮流安慰着他,妈妈的笑容是如此宽容,詹妮弗的怀抱是如此温软,他多想就此沉睡下去,沉睡下去……
然而,现实是容不得任何人回避的。就像天色总会大亮。他的同伴约翰大力地拍醒了他,用一种属于胜利者的兴奋的语调,高声地呼唤道:“嗨,伙计,上海、上海到了!”
火车喘着粗气缓缓驶入上海站。
一下火车,乔纳森昏昏沉沉地舒展了一下趴睡得有点儿僵硬的脖子,抬头仰视,却是禁不住一怔。上海车站——太大了!乔纳森缓缓兜了个圈,发现整个车站空间开阔,布局还算合理,多少有点气派。尽管某些地方因日军轰炸而毁坏了不少,但看得出这里的人精心修复,使其结构架势仍在,倒有昔日风姿难掩。此时,一种属于大都市的磅礴大气扑面而来。乔纳森凝神细观,忍不住哗然惊叹。迎着站台上拂面而来的凉爽的风,他阴云密布的心情也透出一丝难得的明朗。可是随即,他想起破落的红石子站,脑中萌发出一点儿疑惑:落差如此巨大,这可是同一个中国?
乔纳森见车站旁搭建了几排硕大的临时仓库,样子倒还说得过去,都被编了序号,有条不紊地堆放在水泥地上,似乎在等着下一次的搬运……这里多是以粮食、药品和设备为主,都是目前中国急需的。乔纳森的今后的任务,就是保护这些宝贝物资在存放过程中的安全。
对于已经过沙场受过伤的乔纳森他们而言,显而易见,这个任务是清闲的。
乔纳森黯然地想:上海车站是要塞重地,戒备森严,断不会再有饥肠辘辘的灾民来抢物资……红石子,可怜的红石子,悲哀的红石子,那样的意外,那样的事故,仿佛就这样成为了过去。
可是,真的能就这样过去吗?
乔纳森无也不知道答案,有时候,他憎恨自己的清醒。
他为什么要如此清醒呢?
到站后的第一个周末,是个秋意猛然转浓的日子,空气中颇有些萧瑟之意。一年之中,是有些这样的日子的,仿佛前一天还热得慌,一夜醒来,世界却已初具隆冬的模样。
将一切安顿好后的乔纳森,决定去看望姨妈一家。姨妈一家在纳粹进入波兰后就迅速逃往上海,他在塞班岛时,曾收到过姨妈的来信,上面有上海详细的地址。
得知他要出行,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帮忙叫了一辆黄包车。乔纳森坐上去不久,便见到马路两旁的排排梧桐树,那叶子半残着,欲落未落,早已失却了昔日翠绿的色泽。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到若干年前的波兰古镇莱格尼察。在那儿,他与姨妈家的表妹特蕾娜度过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童年时光。
记忆中,几乎每个清晨,他和特蕾娜都会踩着镇中心那条古老而又寂静的石板路去学校。有时候,灰色的晨霭还弥漫在天空,他们就已经在路口那家松木搭建成的面包店门口相见了。是的,那个香气四溢的路口就是他们固定的约见之所。偶尔,他们会买两个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甜面包,边走边啃,你一口,我一口,让说不尽的快乐、香软、甜蜜融在嘴中。他记得,那条路的两边全是或绿或红或橙的流光溢彩的小房子——那些房子已有许多年头了,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房子前面栽种着一些橡树——那些橡树也很老了吧——到了秋天,便会落下一地红褐色的叶子。树上树下,时不时会有毛茸茸的松鼠蹿来跳去,捡果子吃,太可爱了。
在经过那条清澈的小河时,他们喜欢趴在桥栏杆上往下瞅两眼,河中偶尔会有白天鹅出现,昂着优雅的脖颈,娴静地浮在水面上。有一年夏天,雨过天晴,天空中出现一道如梦似幻的彩虹。他们坐在桥上,将脚伸到栏杆外去,仰头看着空中的奇景。特蕾娜拼命晃动着嫩嫩的双脚,开心地咯咯大笑。结果她的鞋子不小心甩了出去,落入河中。那一瞬间他俩都吓坏了。要知道那双白色的凉鞋真是精致极了,那是她十周岁父亲送的生日礼物。他很想跳下去帮她捞上来,但被她眼泪汪汪地制止了。在那座桥上,可以看见圣弗朗西斯科教堂绿色的尖顶。他们只能对着教堂的方向默默祈祷,多么希望鞋子会漂到岸边……然而睁开眼,看见一群灰白色的鸽子斜斜地掠过那些尖顶,飞入苍穹。再低头时,发现奇迹并没有发生。鞋子顺流而下,越漂越远了。
然而第二天,特蕾娜就拥有了一双一模一样的新鞋。那双鞋花光了乔纳森全部的积蓄。那笔钱他攒了一年多,原本是打算买一把新吉他的。在打开那只上了锁的马口铁罐之前,他曾有过几秒钟的犹豫,但一想到她的眼泪,他还是取出了里面全部的硬币。
特蕾娜收到那双鞋时的反应,他这辈子都记得——她惊喜地咬住了自己的食指,然后便低着头笑了,笑得那么害羞,那么美。
特蕾娜也曾送过珍贵的礼物给他。没错,就在他刚满十二岁的那个清晨。就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清晨,就在那家面包店门口橘色的灯光下。他缩着脖子,哈着气,搓着手,瞧见可爱的特蕾娜穿着厚厚的滑雪衫,戴着彩色的绒帽,围着雪白的围巾,像只憨态可掬的小狗熊一般,圆咕隆咚地出现在拐弯处。她远远地瞧见了他,冲他挥了挥手,就一蹦一跳跑过来,跑到他面前,一把摘下口罩,两边的小脸蛋已是红扑扑的,棕色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一丝神秘的兴奋。
他很少见到她有这样的神情,便问:“特蕾娜,什么事这么高兴?”
“乔纳森,今天你要请我吃玫瑰果酱蛋糕。”
“没问题。不过,为什么?”
特蕾娜笑得眼睛弯弯的,从书包里掏出一条雪白的围巾,递给他说:“这是我第一次织毛线,织得不好,你可别笑话我。”
“真棒!这是织给我的吗?”
“嗯,咱俩一人一条,你看,我也有。”特蕾娜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他咧开嘴笑了:“特蕾娜,你可真能干。”
后来去姨妈家,姨妈见到了他脖子上的围巾,悄悄地告诉他:“乔纳森,你可不知道,这一个多月特蕾娜连钢琴都没练,一回家就织啊,织啊……”
回忆起姨妈说的话,乔纳森又联想起小时候的每个周末,他和特蕾娜都会跟随各自的父母去圣弗朗西斯科教堂做礼拜,然后去他家或她家练钢琴。他们有许多共同的爱好。比如音乐。她的钢琴弹得真的很棒,一首首舒伯特和肖邦的曲子在她指尖便如行云流水一般,信手拈来,随意倾泻而出。当然,这其中有名师的功劳。在她五岁的时候,姨妈和姨父就为她聘得从肖邦音乐学院退休归来的教授,手把手教她。而他不知从哪天起,突然就迷上了吉他,从邻居那儿借了本旧乐谱自学,每天乱拨一气;又不知是哪一天,突然就学会了。一个平日沉默寡言的男孩弹起吉他来,看上去多少有点儿放荡不羁,为什么,没人说得清。但特蕾娜认真地说过,她就是喜欢他弹吉时他那副怪怪的样子。
所以,当1936年他跟随父母来到美国的爱荷华州,继承姨夫的遗产——一个不算很大,牧草丰美、牛羊遍地的农庄时,他显得异常振奋。那时候他正念初中,正是有种莫名的忧郁的年纪。青春期的烦恼,没错;加上离开故土、告别亲朋的离愁别绪。总之他有一大堆理由沉浸在感伤之中。但他并没有感伤太久,就被美国中部农场所特有的空旷、奇美的景色虏获了。能在这广袤的农场上自由自在地弹着吉他、吼着歌,这简直是一种奢侈的生活,这比关在自家阳台上或者躲进厕所里,为了不吵到邻居而小心翼翼强多了。
“特蕾娜,草地上的风会把我的琴声吹送出去千里万里,我一直深信,它会随风飘到你的身旁。”第一封信,他这样写道。
是的,随着他们举家迁往美国,他与特蕾娜从此分隔两地,依靠频繁的通信倾诉对彼此的思念。他们都是少言寡语的人,同外人的话也总不会很多。但他们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
每当冬天来临的时候,特蕾娜总会在信中问一句:“乔纳森,那条技艺拙劣的围巾还在吗?”
那条围巾,乔纳森始终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即使十年之后,从箱底取出来,也依然跟新的一般。当他郑而重之地把它带上塞班岛时,班长詹姆士还曾笑话过他:“大热天的,行李箱里居然还带着围巾!乳臭未干的新兵蛋子,这是妈妈的纪念吗?”
乔纳森红了红脸,有点儿紧张地解释:“不,这是我表妹送给我的。”
“表妹?哈哈哈哈,”詹姆士大声长笑了一阵,“你们听听!亲爱的表妹!”
詹姆士的讪笑引来战友们的哄堂大笑。
等大伙儿笑够了,乔纳森突然站了起来,敬了个礼,说道:“班长,如果我牺牲了,请你把它和我埋葬在一起。”
詹姆士止了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严肃而带着愧意地说道:“嗯,是块好料。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活着离开这里。”
乔纳森在塞班岛上的时候,曾收到过姨妈的来信。那封信顽强地穿越血雨腥风来到他的手中,显得尤其的不普通、不平凡。他把它紧紧地捂在胸口,祈祷了一会儿才敢打开。他以为是些暖洋洋的催人泪下的家常话,也许还夹杂着几句姨妈式的幽默——姨妈一贯是幽默的。谁知信上的每个字都含着泪,浸着血,读来令人心悸不已:“……几年前,德国纳粹闪电般占领了波兰全境。那群禽兽肆意残害在波兰的所有犹太人,他们把我们的同胞都带走了,变着法子将他们折磨他们……我们的老邻居耶霍钦斯基教授一家,纳粹在闯进他们家的时候就把他们都杀害了……镇长摩罗切克和他的太太,多好的人啊,我们都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这真是个悲惨的世界!”
所幸,末尾也有好消息:“……我们极度幸运地取得了签证,脱离了虎口,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辗转万里行程,逃到了地球的另一端——有着东方巴黎之称的上海。记得刚拿到签证的那一刻,大家拥抱在一起,小声地啜泣……”
“就在上个月,我终于与你妈妈取得了联系,得知你参军去了塞班岛,在那个炮火连天的地方,我们都特别担心你。愿你平安,我的孩子。上帝会保佑你的。”
黄包车在虹口区唐山路停了下来。乔纳森将自己从回忆中拔了出来,抬起眼皮,打量着此行的目的地。这是一幢幽静、雅致的欧式小别墅,灰墙红窗,在稀稀疏疏的梧桐树叶的掩映中落落而立。透过黑色的铁栅小门,可以瞥见院落一角,早晨的秋阳正打在一把铺着红色绒垫的摇椅上,看上去又舒服又有趣,使人想一屁股坐下去,闭上眼摇上几摇——不管人们长得有多大,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孩童,不是吗?
乔纳森付过车资,再度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地址,确认无误,这才走至门前,按响了门铃。这是一座邬达克设计的别墅,样式新奇,庄重而典雅……
一位手上沾着面粉的、约莫五十岁上下的黑发妇人飞快地小跑着出来,一边打开铁闸门探出头来,一边大声说道:“怎么又回来啦?”
门开得非常快,以致乔纳森有些发懵。他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这张脸是如此的憔悴,两颊布满老年斑,眼珠浑浊,眼神黯淡,眼袋耷拉得就像瘪了的皮球,无奈地衰老下去。呵,岁月!呵,战争!
只有这热情洋溢的声音依然亲切如昨。乔纳森很快反应过来,咧开嘴笑了一下,张开了双臂,给了开门者一个大大的拥抱。
那妇人被人蒙头一抱,不由得惊叫一声,待看清楚来人是乔纳森,刹那间便张大了嘴巴,似乎想笑,忽然又有点为难,又似乎想哭,但一时却无法哭出来。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表情瞬间变了几变。
乔纳森见那妇人神情复杂,不由得挑高一道眉毛:“姨妈?见到我太激动了吗?”
那妇人的声音充满了不可置信:“乔纳森……真的是你吗?”
乔纳森笑道:“正是我,姨妈。”
姨妈飞快在围裙上擦了擦双手,然后伸出手去,仔细地摸了摸乔纳森的脸。在双手触摸到乔纳森皮肤的那一瞬,她的声音顿时哽咽了:“亲爱的乔纳森!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能够再次看到你,这真是太好了!”
“哦,亲爱的姨妈,我也是。我们分开多少年了?”
“我可记得太清楚了——整整十年!你离开波兰的时候,还是个瘦瘦的初中生,可瞧瞧现在的你,我都快不认识了!呵,你长得又高又壮,十足一个男子汉!哦,乔纳森,姨妈真为你骄傲。你妈妈要是见到你,一定特别高兴……”
乔纳森温和地笑着,更加用力地抱了抱姨妈。
“好了,快进屋吧!你姨父刚出去买报纸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
乔纳森一边跟着姨妈进入屋中,一边问:“鲍姆呢?”
“鲍姆马上也回来啦。你不知道,他在上海的大学里适应得特别好,选修了他最爱的油画,听说最近还加入了学校的义工组织,可忙啦。”
“噢,那可真不错,”乔纳森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舔了舔嘴唇,这才装作不经意地问:“那么……特蕾娜呢?”
当这个优美的名字在唇齿间绕了几绕,直至轻轻吐出口,飘入他自己耳中,乔纳森才明白无误地知道他在意特蕾娜的程度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显然,她在他心目中的重要程度不止于此。甚至在数月前,当他听到要去上海执行任务时,他那莫名兴奋的反应……也许,都来自于特蕾娜吧。
在这一点上,他无法欺骗自己。
他想,姨妈应该知道他的目的。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的姨妈,又有什么不清楚的?
他有点儿紧张,不好意思地盯着姨妈的反应。
果然,仿佛早知道有此一问,正在冲咖啡的姨妈转过头来,笑道:“真是不巧,特蕾娜一大早就和同学出去了,说是不回来吃饭了。”
“哦……”乔纳森轻轻应了声,声音中充满了难掩的失落。
“乔纳森,你可得留下来吃饭啊!姨妈来做你最爱吃的俄罗斯烙饼,还有甜菜汤,嗯,加点卷心菜和土豆怎么样?喔,对了,你多久没吃过甜菜汤啦?”
“呃……这儿居然有甜菜汤?”
“嘿,乔纳森,看起来你还不了解上海。我们来这儿已经整整五年啦,这儿什么都有,只要你能想到的,这儿都能买到。”
“好吧,为了甜菜汤,”乔纳森懒洋洋地往沙发后背上一靠,“我也得留下。”
“哎哟!这才像话。”
趁着姨妈在厨房忙活的功夫,乔纳森起身到处走走看看。这幢别墅不大,但上下三层井然有序,每个房间都布置得十分雅致。红色小碎花的壁纸、绿色墙面漆、泥土色地毯和白色雕花家具的温馨搭配无所不在,使得这幢小楼上上下下都流露出田园的芬芳。
乔纳森在姨妈家一贯很随意。
他去三楼的露台上逗了一会儿那条黑白相间的边境牧羊犬,在二楼的书房里看了会儿书——那些波兰语可真亲切啊,尤其是上面有不少特蕾娜的签名。又在书房隔壁的房间内作了一番祈祷。下楼后,想去上厕所,在经过楼梯下一个小房间时,不经意从那条狭窄的门缝里扫到了一张照片。
特蕾娜在那上面笑意盎然。
呵,十年不见,她出落得可真美!
乔纳森的心跳有点加速,他可真想进去好好看看那张照片。但一想到特蕾娜不在家,擅闯女孩子的闺房终究不太礼貌,还是强行忍住了。
没过几天,按捺不住的乔纳森就再次去了姨妈家,并带上了一束特蕾娜最爱的‘勿忘我’。然而,让乔纳森再度失望的是,特蕾娜依然不在。
姨妈看到他的表情,有点儿抱歉地解释:“特蕾娜最近确实很忙,中国学校的功课可比波兰多多啦,而且她还在努力地学习中文。当然,还有鲍姆,他俩都在学。”
鲍姆正背着画板从楼上跑下来,听到母亲的话,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被母亲用眼神制止了。他很快挤了一丝笑出来,打招呼道:“嗨,乔纳森,你好啊!”
“乔纳森,留下来吃饭吧。”姨妈热情地笑着。不知道为什么,乔纳森觉得他俩的笑容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尤其是姨妈,仿佛刚刚哭过似的。
“不了,我先回去了,”乔纳森有点儿意兴阑珊,“下次再来看你们吧。”
“怎么?特蕾娜不在家,连陪姨妈吃顿饭也不乐意啦?”姨妈竖起了脸,装出了一个很不高兴的表情。
“当然不是,姨妈……前两天不是刚吃过吗?”乔纳森嘴上否认着,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次他的确是冲着特蕾娜而来。可他收获的依然是失望。也许下次他可以提前跟她联系一下,以便她不知情,又出门去了。他想着。
“每次你口是心非的时候,都是这副表情,”姨妈模仿着他的耸肩动作和尴尬笑容,“从小就是这样。”
“好吧,那我就再留下来打扰您一顿午饭,如果您不嫌麻烦的话,”他闷闷地笑了笑,“我可不会同您客气。”
“别客气!今天换花样,吃酸菜蘑菇馅饼,怎么样?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每次都能消灭一大盘!”姨妈一边往厨房走去,一边咕哝着。
乔纳森将怀中的勿忘我搁到茶几上,在沙发上坐了会,翻了翻当天的英文报纸——天知道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便又心猿意马地站了起来。一会儿又悻悻地坐了下去。
他知道,是那张照片在诱惑着他。
他又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感到心跳有些热烈起来。
“就看一眼。”他舔了舔嘴唇,警告自己。
他轻轻地走了过去,走到楼梯下,走到那扇房门前,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房门果然没锁。他轻轻地推开那扇虚掩的门,轻轻地走了进去。果然,这便是特蕾娜的房间了。一股朴素而又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微微晃动的镂花窗纱、淡淡的蓝色印花的床铺、穿着洁白礼服的洋娃娃、那本从小翻阅的黄色封皮的圣经、一架半新的立式钢琴、钢琴上一大束自制的白色的风信子干花……无不洋溢着她的气息。当然,最重要的就是她的照片。乔纳森捧起柜子上的那张照片仔细端详着。照片中的她确实已长成为一个美丽的少女了,只有这温柔而又腼腆的笑容,还同儿时一样。他凝视良久,双手依次抚摸过她光洁的额头,干净的眉毛,棕色的闪烁着光芒的大眼睛,长长的微翘的眼睫毛,洋溢着活力的绯红面庞,上扬的嘴角,还有那头亚麻色的泛着光泽的披肩秀发。
他真渴望见到她!
若是乔纳森没有随手将照片反过来看一看,那么当他走出这间小房间后,当他今天离开姨妈家后,他还会继续做着他与特蕾娜重逢的美梦。
可不知怎地,他随手将那照片反了过来。也许是他太想了解关于她的一切了吧——不仅是阳光灿烂的正面,还有埋藏着一些秘密的背面。哪怕明知照片的反面什么也不会有。
但是,照片反面偏偏有秘密。反面,一行黑色的钢笔字赫然跃入眼帘:“亲爱的特蕾娜,你将永远活在十七岁的这个秋天。愿你在天堂一切安好。永远爱你的爸爸妈妈。1941年9月15日。”
这是姨妈的笔迹,毫无疑问。端端正正,写在正中,毫无疑问。
乔纳森捧着照片的双手僵在半空中。就像一个发现了惊天大秘密的孩童般,这突如其来的信息超过了他大脑的思考范畴。他艰难地咀嚼着这行字,试图理解它的意义。瞪着它半天之后,他忽然发现手中的这张照片很大,镶了银色的相框,捧起来有点儿沉重。而在他捧起它之前,它似乎毕恭毕敬地摆在柜子正中。照片的两边,还摆着两枝白色的蜡烛,似乎刚熄灭不久。他错愕地回首,再度环视这个房间,这才发现它虽然打扫得纤尘不染,但整洁得就像个展览馆,好像没什么生活气息,譬如衣帽架上换下的衣服、帽子,床边脱下的拖鞋,譬如梳妆台上随手摘下的一只发卡,抑或一把斜插着的木梳。再譬如,写字台上随便翻开的课本、写了几行的作业,甚至垃圾桶里的几团废纸。
但是什么也没有。
他突然想起上次姨妈乍见到他时,那个喜忧参半、欲言又止的表情。电光火石之间,他全都明白了。
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住了,他浑身颤抖着,一百七十斤重的身体似乎要“咣当”跌到地下,他有一种粉身碎骨、魂无所归的剧痛感。
他慢吞吞地挪回客厅,将屁股埋进沙发里,用双手捧住了脑袋。不知过了多久——总之他的大脑完全卡壳了——他瞥见了桌上的那束深紫色的勿忘我,恢复了短暂思考的能力。
“没错,我最喜欢‘勿忘我’,谢谢你,乔纳森。”他的耳边响起特蕾娜笑意盈盈的话语,仿佛就在昨天早上。嗯,她刚刚睡醒,穿着新换的浅紫色的绣花长裙从楼上跑下来,先掏出手帕帮他擦了擦汗,再接过他手中的花,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总是那么温柔、体贴、懂事,让他坚定不移地认为她就是世上最可爱的女孩子。那是他十三岁的春天,也是他们离别前夕,他第一次送花给她。
此时此刻,他转过头去望了望后面的楼梯,真希望她还能穿着那么淡雅的长裙,从那上面那么翩翩然地走下来,踮起脚尖,用一个羞涩的轻吻迎接他们的久别重逢,没有更多的言语,但余韵久长。是的,他希望见到这样的她迎面而来,而不是变成楼梯下那个偏僻的小房间里一张恭恭敬敬孤孤单单的肖像。虽然遗照上的她在温柔地微笑着,永恒地微笑着,他还是觉得她很孤单。也许还很冷。
中断了这个小小的回忆片段,乔纳森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捧起那束‘勿忘我’,回到那个整洁肃穆的小房间中,将这一大捧新鲜的、怒放的花儿插在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花瓶中,摆在她的像前。她在花朵后面微笑着,脉脉地注视着他。她是在说谢谢我很喜欢呢,还是在说乔纳森我等了你很久呢?
他佯装平静地退出房间。是的,他想尽量使自己的表情显得比较平静,而不是泪如泉涌或者歇斯底里。战争的历练教会了他这一点。
姨妈笑吟吟地出来了:“乔纳森,要不要试试姨妈的秘制蘸料……咦,小伙子,怎么垂头丧气的?”
乔纳森无法掩饰的惨白的面色令姨妈刹住了话头。他的佯装似乎失败了。
乔纳森呆滞地看了一眼姨妈,发现对方的脸有点儿看不清楚。他其实很想挤出一点儿笑容,以免使她担心忧虑。但他确实挤不出来。他没有问姨妈真相到底是什么,而是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这幢小别墅。
他真怕自己当着姨妈的面失声痛哭!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