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胜利已经一年多了,在中国这块大地上,仍没有平静……
在中国的东海岸上,夜色茫茫笼罩之中,一艘名为“白鸽号”的白色货轮缓缓驶离秦皇岛码头,进入渤海湾,由北向南驶去。
年轻的美国军人乔纳森·阿尔伯特坐在船舱的包厢中,掀开浅棕色的绸缎窗帘,用他那深蓝色的眸子扫了一眼窗外渐行渐远的灯塔。
拥有一半犹太血统的乔纳森无疑是个讨人欢喜的青年——他的父亲是美国人,母亲是波兰人。他体形瘦长,眉毛如墨,眼神中总是散发着善意的光彩。他那温和的,甚至带点腼腆的笑容,以及那排年轻而又洁白的牙齿,无不透露出这是个好小伙儿的信息。就在不久之前,几乎每个见到他的长官都会上上下下打量他两眼,然后向他竖起大拇指:“嘿!帅小伙,我听说了你的事迹!你小子真是好样儿的!”
战友们也会拍着他的肩夸他:“乔纳森,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你不愧是海军陆战队的新秀!”
“嘿,兄弟,我们为你骄傲!”
面对这些褒扬,乔纳森总是腼腆地回以谦和的微笑。
他很清楚长官和战友们指的是什么,的确,他在战场上与平日迥然不同的表现足以让战友们钦佩,让长官们赞赏。不过,他并不引以为豪,相反,一想到战场上的那些英雄事迹,他总有点儿郁郁不乐。那些关于厮杀的片断就像烙印一样挥之不去,一点一滴啃噬他二十二年来所坚持的信仰。他觉得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血腥,但是怎么办呢?他又必须这么做,因为他是个军人,战场上的士兵。
“是的,长官,这是一个士兵应尽的义务。”
“嘿!兄弟,这可算不了什么,换成是你们,你们也会如此做的。”
——他又怎么能说得出口?
——所以,内向的乔纳森,只能报以礼貌和几乎尴尬的沉默。
此刻,乔纳森正瞧着窗外,呆呆地回想着这些片断。一会儿,他站起来,打开了行李箱,从格子夹布的内层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只精美的长方形的木盒,从中取出一支黑色的派克钢笔。
他又从抽屉里抽出一沓洁白的信笺。斟酌片刻,他落笔写道:“亲爱的妈妈,我很久没有给您写信了。上帝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们。您的身体还好吗?爸爸好吗?詹妮弗好吗?我上次写给她的信,她收到了吗?请转告她,我很想她。
“现在,我正身处中国的一艘货轮上,船上载满了联合国援助中国的粮食,整整一轮船,全部是白花花的面粉——这些正是中国目前急需的东西。这艘轮船将在连云港卸货,然后我会转乘火车前往上海。没错,妈妈,我就要去上海了。您知道,姨妈全家都在那里。在通信不便的塞班岛上,我没有收到你们的任何来信,但是竟幸运地收到了姨妈的来信!您可以想象我有多激动吗?尤其当我得知姨妈全家都成功逃离了纳粹的魔爪而在上海安家时,我更是感觉这一切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由衷地替他们感到高兴,感谢上帝。
“妈妈,我和您一样,深爱着波兰,深爱着这块我从小生长的、赋予我生命和灵感的国土。一想到它曾经遭受那样的蹂躏,我就心如刀割。然而,不幸中之万幸,我们共同牵挂着的姨妈一家,全都逃出。妈妈,我知道您也十分担忧他们的处境。您不必担忧,我一抵达上海就去看望他们。之后,我会写信给您报平安的。能够给您写信,我感到十分幸福。要知道,在烽火连天,你死我活的塞班岛上,通信是一件多么神圣和奢侈的事。所幸,这一切都结束了。
“此时此刻,我正用父亲赠送的钢笔写信给您。每次握着这支笔,我都能感觉自己离你们近了一点儿。
“妈妈,我日日夜夜想念着您,就如同您想念我一样。”
“我也想念亚瑟,两年不见,它该长个儿了吧?我想念它浑身金黄的毛发,我想用手抚摸它的脑袋,我多么怀念那种柔软的温顺的手感。
“我的篮球架还在吧?妈妈,在这里我不得不同您抱怨几句。您种的那些白色的玫瑰花的确很美,可它们真不该侵占我的活动空间,尤其是拓展到我的篮球架下。要知道,这样我和我的朋友们会一不小心踩坏它们的。嘿,想起篮球我就蠢蠢欲动。等我回来再和老爸干一场。别看他的头发快全白了,但我一定不会让他半个球的。”
“这两年来,我又蹿高了两厘米。您和老爸见到我,没准会不认得了。我晒黑了,瘦了,不过变得结实了,尤其是胳膊上的肌肉,那可不是吹出来的,是的,一个重机枪手必须有一双结实的臂膀”……
“那天,史密斯上校认真地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拍着我的肩膀,夸我现在是个壮小伙了。哦,对了,我现在已经是一名少尉了。”
乔纳森停下来,看了看窗外。窗外已是一片“绝对”的漆黑。“绝对”是因为毫无参照物,就连一丝丝萤火般的亮光都没有。天地之间如泼了墨一般,黑得纯粹,黑得圆满,黑得不留空隙。黑夜下的大海与大海上的黑夜就这么静悄悄地融为一体,幽深、博大而又令人敬畏。若不是船体正随着波涛轻微地颠簸,船上载着的这些渺小而又渺小的人类,如何还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宇宙洪荒便是如此,对吗?
乔纳森叹了口气,继续写道:
“妈妈,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已经淡去。可是,这些年的战争让我变得面目全非。这么说,或许您会疑惑,会担忧。妈妈,我不知该如何准确表达我想表达的意思。我是说,战争不仅改变了我的外貌——包括一条微瘸的右腿——同时也磨砺了我的心灵。我说不上这种改变和磨砺是好的抑或坏的,也许是一种扭曲,也许是一种历练——一种催人成熟的催化剂。这一切都让我变得更加坚强,或者,更加脆弱?我真说不上来。”
“妈妈,不管怎么样,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不是吗?”
“可是,您知道吗,我多想如儿时那般,扑到您的怀里,再跟您撒撒娇,或者听您啰嗦几句,再叫我两句‘小嫩瓜’。”
“两年前,我的同学们踊跃报名参军,为国效力,您也鼓励我到前线去,维护和平。韦格蒂乌斯曾说过,‘如果你想要和平,请准备战争’。”为了这句话,我匆匆结束了爱荷华大学人文学院的学业,和同学们一起奔赴前线。
“当时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成为一名士兵意味着什么。直至两年过去,我才发现,战争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模样。它所造成的残酷杀戮,远远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范围。妈妈,我变得像一只鸵鸟,总是下意识地想逃避这样的血腥和杀害。我知道,勇敢的对面就是懦弱。那似乎就是我的写照。
“妈妈,我非常想念您。昨晚我做梦了,梦见自己推开了普莱辛庄园的大门,您系着那条咖啡色格子布的围裙——在我记忆中,多少年来您每天都系着它——捧着刚出烤箱的迷迭香烤土豆,脸上堆满了惊喜。您一抬头看见我,脸上的表情呈现出一种不可置信的呆滞,可是随即,您的嘴角便绽放了一朵微笑,泪花瞬间打湿了您的眼眶。噢,妈妈,我也一样。”
写到这儿,乔纳森深呼吸一口,稍稍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不得不承认,对着妈妈倾诉了这么多,他郁结已久的心情得到了些许释放,感觉似乎没有那么难受了。
耳畔传来轮船航行时发出的轰鸣声,这呜呜的轰鸣声,反而衬托得这世界寂静得过分。乔纳森将半边脸附在玻璃窗上,玻璃窗不加掩饰地印出了他年轻却带点儿沧桑的侧影。他仿佛听见了窗外海风的呼号,这叫嚣着的海风,似乎要穿透这玻璃卷上他的脸一般。这奇怪的错觉使他浑身一颤,紧接着,便涌起一股身在异乡的惆怅。
他起身,披上了外套,顺便看了一眼同室的约翰。约翰熟睡着像孩子一样缩倦着身体,发出有节奏的鼾声……
他将灯轻轻调了一点。小房间内更昏暗了。
乔纳森紧锁双眉,慢慢地他的脸发紧了,身上开始起了鸡皮疙瘩,他回忆起了第一次参加战斗的情景,像电影一样在脑中回放着……那是发生在去年6月日军占领的塞班群岛争夺战。上岛前夕,美军总司令下了“攻占塞班,消灭日军”的命令。
不得不承认,一脚踏上塞班岛的时候,遍地如火的凤凰花让来自美国中部的乔纳森惊呆了。虽然他从小在波兰长大,后来又来到美国,他从没见过太平洋上这样的岛屿。根本无从想象汪洋大海中一座小小的岛屿竟可以如此绝顶美艳。
那一丛丛花红叶绿的凤凰花儿开得那么恣意,那么热情如火,那么富丽堂皇,优雅地散发着芬芳,碧绿的椰子树倒映在水中,银白色的沙滩闪耀着太阳的柔光,等待着海浪一层层的拥吻。抬头望,湛蓝的天空与同色的海面交织成海天一色的长幅画卷,洁白的海鸥,就在这样庞大的画卷中无拘无束地翱翔着,衬托着。
“这里简直就是天堂啊。”乔纳森的感官,无一不为眼前这片天赋的景色惊叹着,雀跃着。
可是,乔纳森很快就有点儿惶惑了——难道就要在这个天堂一样的地方,“天翻地覆”吗?
乔纳森还没来得及畏惧和退缩,一场惨烈的战争就在青翠欲滴的椰子树下,在热情爽朗的海风中开始了。火药和爆炸声立即替代了一切。整座塞班岛上炮声隆隆,火光冲天,大地在上下起伏着,浓密的黑烟把天空完全遮盖住了,阳光不知躲去了哪里。
不管乔纳森有多么不情愿,他的理智都在时时告诫他,为了将日本人驱逐出去,他们不得不在这座世外仙境般的小岛上炮火连天……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日军的抵抗如此顽强。这群人的不怕死,不要命,美军这回也算见识到了。登陆当晚,日军便趁着美军立足未稳,以几十辆坦克掩护千余名步兵,发起了冲锋。刚登陆的美军措不及防,一开始真被占据地理优势的日军打得血肉横飞。
但美军的王牌军队又岂是省油的灯?
美军及时还击,照明弹一发接一发,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被召唤出的舰炮像发疯一样对岛屿倾洒着怒火……
如此年轻的乔纳森,刚跨出学校大门,就加入了这首屈一指的海军陆战队,并被派遣到了塞班岛战场。如此之大的落差,令他有点儿六神无主。虽然经过了三个月的两栖战专项强化训练,可第一次上战场,当日本兵冲上来时,他只能牢牢地握着重机枪,一瞬间却不知扣动扳机……
他就这么浑身僵硬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直到班长詹姆士大喊“开枪!杀了这帮畜生!”
战友们听到指挥,全都开枪了。尤其是乔纳森身旁的约翰,立即飞快地扫射着,看上去是那么地无畏。乔纳森还是浑身僵硬着。他不敢开枪,他不敢杀人。
“啊!该死的!”忽然,约翰一声惨叫。
乔纳森感到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撞上了自己的脸,本能地用手一抹,一滩鲜艳的红色赫然出现在手掌上。他一惊,一扭头,看见约翰捂住了自己的右肩,跌倒在地,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喊。
乔纳森看到汩汩的鲜血从约翰的肩膀上冒出来。乔纳森这才意识到,刚才飞到自己脸上的东西,是约翰的一条手臂!
约翰痛苦的嚎叫,扭曲的表情,以及淋漓的鲜血统统刺激了乔纳森的神经,他忽然挺直了背,端起了枪,瞄准了前方那个狙击手。一定是他打伤了约翰!
“登陆作战是背水之战,险恶异常!而且陆地上每延误一天,就会造成海面上掩护登陆的舰船多一份损失,取胜的关键就在于行动迅速果断!”他的脑海里涌出了战前演练时史密斯上校怒火冲天的咆哮面容。
乔纳森的鲜血往脑袋上冲。
他本能地扣动了手中的扳机。
懦弱的乔纳森开枪了!机枪在他的前胸跳动着,他抱着它,像抱着一个美女在狂舞,一瞬间,热血涌到头上,他觉得头发全都竖了起来,像是要把钢盔顶飞,美军最新装备的重机枪就是好用,真是他妈的随心所欲了……
他不顾一切地扫射着,他看到就在对面,敌人的战壕里,几个年轻的日本军人刚一冲出阵地就一头栽到了地上,他们可能永远地闭上了双眼。但是,在这一刻,他的心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说不上是不忍?还是害怕?
他僵硬地握着枪,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才扫射的动作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直到詹姆士拍着他的肩膀吼道:“好样的!乔纳森!应该给你记一功!”“停会吧,对面没有活着的了。”
这就是乔纳森第一次上战场的经历。他的表现堪称英勇,而且,他这位书生兵枪法相当精准,连他自己都甚为惊异。那晚,在美军猛烈的攻击下,日军足足损失了三百多人,战场前推了二百多米。
可是,第二天,当乔纳森疲惫不堪的醒来,打开午餐罐头的时候,他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恶心感从胃部泛起,直冲上喉咙,紧接着他便剧烈地干呕起来。詹姆士走过来,关心地询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皱皱眉头,看了一眼那罐头,骂道:“该死的!能不能别吃番茄酱!”
詹姆士一下子明白过来:“哈哈哈哈!新兵蛋子,快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日本佬!”
“妈妈,那片黏糊糊的鲜红刺痛了我的神经。我仿佛看到敌人的鲜血,结了块,被成团成团灌注在罐头中。那天,尽管持久的战斗带来的体力消耗令我饥肠辘辘,可我实在吃不下去……我想我这辈子都不爱吃番茄酱了。”
乔纳森在信纸上疾书着。今天晚上,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同妈妈说一说战场上的经历。这些惊心动魄的经历对他来说无比残酷、无比沉重,它们一直匍匐在他的心上,令他苟延残喘,无法卸下,更不得翻身。
那是一种莫须有的负疚感吗?
一个士兵竟然恐惧战争,就像一个商人恐惧交易一般。乔纳森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厌倦,他承认,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士兵。
很快,手中的派克钢笔没墨水了,他拿过墨水瓶,又吸满了墨水,继续写下去。
“妈妈,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另一场战斗。正是那场恶战,使我立了战功,得到了提升。”
“还是发生在塞班岛上。经过敌我双方十多天的激战,日军伤亡惨重,只剩下三千多人。那天傍晚,这些残兵突然向我们发起了进攻。”
“那些日本军官挥舞着军刀,冲在前头,士兵们带着上着刺刀的步枪,不知死活的呐喊着,还有些头裹绷带、紧握手雷,一瘸一拐冲上来”……
简直是一群疯子。
乔纳森清楚地记得,美国兵机枪一阵狂扫后,这些负隅顽抗的日本兵很快就被打得鸦雀无声。沉寂片刻之后,只见两个日本兵用枪挑着一面白旗走了出来,他们投降了。
美国兵们对视一眼,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谁知道,就在弟兄们走上去准备收缴俘虏武器时,几百名日本士兵忽然从峭壁后冲了出来疯狂地开枪扫射,二十多个美军士兵哗啦哗啦的倒下了。
谁也没料到穷途末路的日军会如此狡诈凶残,战场局势急转直下……
一个落在后面的美兵中了弹,拖着断腿爬了回来,面色惨白,咬牙切齿的说道:“他妈的,日本人真太坏了。”
被激怒的全体美军士兵几乎全都站了起来,手持自动步枪,火焰喷射器,一股脑的横扫过去,大个子詹姆士跳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大骂着:“这群孬种,跟老子玩诈降!今天非送你们回老家不可!”
骂完,詹姆士蹲到他那挺重机枪后,托起子弹,扣动了扳机,毫不客气地扫射起来。
乔纳森蹲在詹姆士身边,看着前方倒下的战友,死状各异,但表情无不惊诧莫名,更惨的是,有的士兵,胜利的笑容还留在脸上……
乔纳森浑身冰冷,真不知所措了。詹姆士看了一眼愣着发呆的乔纳森,吼着:“快射击,不要停,拿起你的枪!”
乔纳森还没来得及应声,詹姆士忽然将他一推,头一歪,倒在了乔纳森身上。
“班长!班长!”无论乔纳森怎么摇晃詹姆士,后者再也没能站起来。呼啸的子弹从乔纳森头顶飞过,他本能地将脑袋缩了回去。
若不是刚才詹姆士推开他,他这条小命恐怕就报废了。
一股说不清楚的掺杂着懊悔、后怕、感激和愤怒的情绪令他浑身沸腾起来。
在这短短大半个月的战争的历练中,他已经变得比较成熟和技巧了,战场是最好的老师,他已经是一名职业军人了。
他轻轻放下詹姆士,猫着腰,小心地躲过飞弹,跳上了一旁的履带装甲车。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必须及时还击。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从火炮的瞄准镜中看清了前方的战况,对准如潮水般涌来的敌人——这些存心不想活命了的敌人,依托着几个坚固的水泥工事,给美军兄弟们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他稳稳地对准着一个个碉堡,连发了几炮,奇迹般的掀飞了这些水泥工事。美军士兵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冲上去收拾着残兵败将们,乔纳森又打开了重机枪,用远射狙击着奔跑过来的日军……
乘胜追击,当天,美军阵地又前推了五百米。
“妈妈,他们不惜一切做垂死挣扎,那种疯狂程度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惨烈的肉搏战持续了数小时,最后,我军的后方勤杂人员也不得不投入战斗。”
那一战,乔纳森杀得眼睛都红了。他们终将日军这次丧失理智的自杀式冲锋完全粉碎。塞班岛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美军伤亡很大,仅阵亡就达四百人,而日军,在美军阵地前遗留的尸体就有几千具。
“妈妈,您知道吗,我们只得挖掘一个大坑,再用推土机将几千具尸体推入坑中集体掩埋!”
“而更加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在后面。就在我们取得胜利的第三天,我军推进到了塞班岛最北端的马皮角,基本占领全岛。令我们无论如何无法想象的是,在马皮角的悬崖边,发生了大规模自杀!日军官兵们高呼着天皇万岁,集体跳崖,士兵们则拉响了自己身上的手榴弹,不少平民也跳海自尽,甚至很多母亲抱着孩子跳下悬崖!我军一再通过翻译、日军俘虏和平民表示:只要他们投降,等待他们的将是食物和安全,但自杀依然没有停止。”
在军人的强迫下,很多平民被迫选择了丢弃生命,自杀的尸体像死去的鲨鱼一样,一片片的漂在海面,其中不乏老弱妇孺,那场面让人……
“关于这一场面,我的记忆非常清晰。我写这些的时候,感觉到手中的钢笔在不可遏止地颤抖。妈妈,我想我这一生都见不到这样的残酷和反人类的场面了……”
写到这儿,乔纳森停了下来,这痛苦的回忆令他眉头紧锁,笔下的字也不知不觉用力起来,他几乎是憋着一口气,飞快地写了下去:
“妈妈,一场战争打到此,塞班岛上的几万日本兵全部被我们消灭了。胜利的欢呼声中,我的心却在悲泣,我看见日本军人在逼着平民跳崖,我看到了我的兄弟们曾经一排一排的倒下……虽然我是在为保卫神圣的国家而战,可是,人类能不能相互不杀戮呢?毕竟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啊。”
“妈妈,您知道吗,塞班岛景色迷人,民风淳朴,古韵悠悠,岛上有很多悬崖峭壁和数不清的山洞。就在一个灰暗的山洞里,我看到几个矮小的半裸着身体的土著母亲,蜷缩在野草中,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孩子,眼神中透着无比的恐惧。她怀中的婴儿一丝不挂,露出一身棕黑色的肌肤,一双滚圆的大眼睛,纯真而又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那样的眼神,让我感到无地自容。这些都是当地的查莫鲁人和卡罗尼亚人,他们世世代代生存在塞班岛上。”
乔纳森抬起头,看向窗外。然而窗外除了暗夜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他犹豫了一下,继续写道:
“妈妈,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在那场战争中负伤了,右腿神经受损,微微有点儿瘸。不过您别担心,除了样子不太好看之外,其实对我的走、跑、跳都没有太大影响。您知道,比起那些战死沙场的同伴们,我已经很幸运了。我没有在战争中死去,战争中,我被授予少尉军衔,您知道吗?史密斯上校在远征军表彰大会上夸我是一名前途无量的美国大兵啊。
“我想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士兵。刚到部队的时候,由于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他们曾叫我‘娘娘腔’。妈妈,您曾告诉我,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绝不表现在强悍的外表,妈妈,我一直记着您的话。
“不管怎么样,这可怕的一切就要结束了。亲爱的妈妈,马上我就要回到您身边了。此时此刻,我正坐在夜航的轮船上。船儿正平稳地行驶在辽阔的中国海域上。我喜欢坐轮船的感觉,这强大而稳重的行进的节奏使我感到平静。我甚至期盼它就这么一直开下去,永远不要停。不过,我清楚这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憧憬。我清楚我得押运这批物资到上海去。我的任务,就是保证这批粮食安全送抵上海。妈妈,我多么希望等完成这趟差事,回国与您团聚……”
他正写着,一抬头,忽然瞥见窗外跳跃着一丛橘色的渔火,暖暖的,在无穷无尽的海面上轻盈地漂浮着。可是很快,一片浓浓的黑暗便迎面裹来,窗上,只留下他自己的影子。他扭过头去,试图捕捉那一丛烛火的遗韵,可那一星点宝贵的温暖已无迹可寻。
尽管短暂,那稍纵即逝的暗夜里的一点奇异的温暖,还是让乔纳森感觉到一阵振奋。他微微一笑,在信末写下了最后一句话:
“另外,妈妈,请您转告詹妮弗,我回国后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迎娶她做我的妻子。妈妈,您一定会同意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