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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都已经一竿子高了,几只乌鸦飞了过来,落在冰碴刚化尽的湿漉漉的树杈子上。那北方的房上大瓦,被雪水浸润过后,好像透露着一股特有的韵味儿。

薛二躺在四合院北屋的小间炕上,眼瞅着窗户纸,翘着个二郎腿,脚尖轻晃着画着圈儿,大口大口地吸着旱烟。昨日他虽一口应允了何混子,却是惊魂未定,浑不知如何是好。人命关天,害死人可不是杀个鸡杀个狗来得容易,若落得官府追究,他薛二的小命实为难保。思来想去,这事儿单凭自己一人来办可不妙,惟有从苏尚山养子苏裕仁身上动脑筋。

想到此,薛二从炕上一骨碌爬了起来,狠狠地拍了拍大腿,喃喃自语道:“一不做二不休!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索性借刀杀人……”一边叨咕着,一边使劲儿吸了几口烟……寻思着,他苏尚山这些年虽没有亏待他,这采买的肥差可以说是吃香的喝辣的,但这苏尚山乃是细腻之人,这货帐相符,进出有数。他苏尚山事必躬亲,特别是大的进项,山珍海味,鸡鸭鱼肉等,看管甚严。薛二想钻点空子,倒有点如登山般难。有朝一日,苏裕仁要是能掌管雨花台,他薛二可能有个出头之日。可是,他们要捅出娄子来,这苏尚山能饶得了他们吗?转念又一想,有苏尚山夫人顶着呢,苏裕仁又是他们的养子,能奈何几分?事到如今,他薛二不管有几分胜算,也只能拼上一拼了。

打定主意,薛二便故意消失了数日,见着苏裕仁,也只装作忙碌的样子。这下闹得苏裕仁倒有些不习惯起来。狐朋狗友臭味相投,一招一式又彼此知晓,薛二的反常举动苏裕仁看在眼里,暗骂道:“装什么圣人,谁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一连过了七八天,薛二仍是避而不见,苏裕仁这才憋不住了,薛二到底是他吃喝玩乐的伴儿。

这天下午,苏裕仁自雨花台后门一把逮住薛二,瞪起一对眯缝眼,道:“嘿嘿!臭小子,这两天神出鬼没的,装什么蛋?”

“嗨,少爷,我还能忙啥?这不赶着去买菜吗?方才掌柜的说,这段厨房里头缺少新鲜的菜蔬,陈叔派我去菜行张罗张罗,这大冬天的沾点鲜的菜,这价码都一个劲儿的往上涨,一“扎”长的带花小黄瓜,三根就要一两银子,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嘿嘿,嘿嘿。”

“呸!你别和我扯犊子,妈的厨房里买菜蔬我管得着嘛!别跟我装模作样的扯那菜篮子的事儿,我看你是又准备去八大胡同打风儿……”

“这个,这个……嘿嘿嘿嘿……”薛二故意忸怩地笑了两声,左右瞄了瞄,凑近道,“少爷,昨儿个啊,春满楼新来个水灵灵的江南小妞,外号叫做茉莉仙,那嫩白脸蛋儿,简直一掐就能出水!”

苏裕仁小眼睛陡地一亮,喜道:“当真?”

“嘿,您要不信,我今儿个就带您去尝个鲜,”薛二说得正起劲,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面露难色道,“只不过,咱还是老规矩,可不能让老爷那里知道。”

“哼!那个死老头,他哪有空管这档子闲事!甭理他!”苏裕仁搓了搓手,高声像戏文里叫道,“走,前边开道!”

那日晌午,茉莉仙闺房内的铜香炉里轻烟袅袅,花香渺渺,熏人欲醉,粉红色的水晶珠帘随着窗外和煦的暖风轻摇细晃,精致的红木茶几上,已妥帖地摆上了四样下酒菜,薄片牛肉、皮蛋豆腐、泡椒凤爪、油炸花生米。茉莉仙化着艳丽的红梅花妆,着一袭柔软的绿丝裙,扭着纤细的柳腰,捧上了一壶清醇甜美的竹叶青。

苏裕仁和薛二两人坐在对面的红木太师椅上,都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茉莉仙,这两个家伙出入风月场所不少,但南方姑娘毕竟见得不多,这茉莉仙又从小让老鸨调教得到位,说起话来存心拖着长音,风情万种的忸怩作态,轻飘飘地把两个歹人魂儿勾出了壳儿。

不到半个时辰,两人便喝了个酩酊大醉。薛二打着嗝,道:“少爷,你说咱现在多、多快活,可这事要是被老爷发现了,那就是家法伺候哇!想起来我就哆、哆嗦。”

苏裕仁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砸,舌头早已打了结:“哼!老头子那张臭脸,对本少爷从来就没有好脸色,小时候我的屁股上不是红就是紫。人家是长大的,我是他妈的揍大的!反正不是他亲生的,揍死了他也不心疼!现在想快活快活,他也管。倒是我娘还真疼我,要不是看在她的面子,早就想给老东西一、一棒子。”

“比起苏家家法,老爷脸色难看点算个啥?您想啊,老爷那根用了几十年的藤蔑,凌空那么一挥,”薛二往前凑了凑身子,模仿了一下挥鞭动作,“哎哟!那嗖嗖的破空声,真叫人心惊胆颤!啧啧,老爷也真下得了手!每回少爷苦苦哀求,旁人听着都难受,他倒真舍得,每回都往死里打……”

苏裕仁勉强站了起来,摇晃着步伐,道:“这死老头,他每次凑,还振振有词的说,什么恨铁不成钢。什么是钢?他妈的水缸。他就知道伺候他那点菜码子,巴结那帮子吃客……”

“可不是吗?老爷总说少爷没出息,是个吃白饭的二世祖……”

“哈哈哈哈!那又怎么着?谁让他就我一个儿子!瞧他这把年纪,每回打完我都累得够呛,我看老头子是不中用了,说不定哪天就翘辫子了。到时候雨花台还不是我的吗?我让他忙活,不就一破饭店吗,本少爷我卖了它!老头子现在得、得意个什么劲儿!”

“嘿嘿,就怕老爷临终前,把雨花台交给了别人,就怕这种好事轮不到您哟!”

“别人?”苏裕仁翻了翻白眼,“谁、谁啊?”

“我听他们说,老爷写了封信给他在扬州的弟弟,说自个儿年纪大了,店里头忙不过来,请他速速北上,来雨花台帮忙打点!兴许没过几日,人就到啦!告诉您,这都是冲着您来的!您别最后人财两空。”

“什、什么?!”苏裕仁趴到薛二眼前,满嘴酒气直往薛二面上喷,“老头子请了我叔叔过来?”

“嗯,此事人尽皆知,就少爷您还蒙在鼓里!你想啊,老爷他啥时候把您这个儿子放在心上啦?除了打您、骂您,恨您不成器之外,他啥时候给过您好脸色?像这么大的事情,咱饭店里头都知道了,他就故意不告诉您!要不是我薛二跟您有这份儿兄弟情,我也懒得多这个嘴!”

苏裕仁气得鼻子都歪了,一拍桌子,勉强支起半边身子,怒道:“敢情大伙儿都知道了?”

“可不是嘛!”薛二说着,忽然抹了抹眼角,道,“少爷,我可跟您掏心挖肺,说句心里话,您哪,得早做准备。您想啊,您爹都这样了,您叔还能善待您?到时候他弟兄俩一联手,雨花台哪里还有您立足的份啊!”

苏裕仁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哭丧着脸道:“那依你说,我该怎么办?”

薛二瞄了瞄苏裕仁的神色,走过去,欠下身子,附耳低道:“少爷,办法倒是有一个,就看您敢是不敢了。”

“啊!你有办法,你说说看?”

薛二附耳嘀咕了几句,苏裕仁听罢,一口气将杯中酒喝光,顿时恶向胆边生:“这有什么不敢的!他不仁我也不义,店是他开的,天大的事儿他得兜着,他不是看不上我吗?我这次就让他好好看看我是谁!我也是个做“大事”的人!”

翌日,谢氏绸缎庄的谢万山带着生意场上一帮朋友,前来雨花台吃饭。正是中午时分,雨花台座无虚席。小二见是老食客,分外殷勤道:“谢爷,楼上‘秋水轩’已给您预留好了,您请!”

一旁的朋友道:“不愧是谢老板,这雨花台的位子早就留着呢!人一到张嘴就吃!面子大!”

那谢万山也觉脸上倍儿有光,但他处事低调,此时拱了拱手道:“大伙儿都是贵客,谢某只不过来得多点儿。”回过头来,引让着生意场上的朋友:“来来来,有请,有请。”

一行人说说笑笑脚踩楼梯咯咯地响,直奔二楼雅间。随着那大堂内的伙计大声喊着菜名儿,伙房里烟云缭绕,热气腾腾,跑堂的如行云流水般楼上楼下飞跑,半袋烟功夫不到,酒菜便一一端了上来。玛瑙狮子头、拆烩鲢鱼头、大煮干丝、清炒虾仁、三套鸭、软兜长鱼、文思豆腐、蟹黄汤包,正是淮扬菜中的八大名菜,摆在客人桌前,那硕大的八仙桌,真有点灿烂辉煌之感。此时,谢万山满面笑容,一指那玛瑙狮子头,道:“请请请,这道菜在雨花台有个雅称,叫‘玛瑙狮子头’,你们瞧这滴溜滚圆的模样,像不像一颗颗硕大的酱色玛瑙?”

众人瞧着那红润油亮的狮子头盛在翠绿的青菜叶中,旁边淋满红烧肉汁,鲜艳的色彩加上扑鼻的醇香,早欲十指大动。不过按照宴席规矩,这主人不先动筷,那客人也不便夹菜,于是一边点头称是,一边笑眯眯望着谢万山。

谢万山举起筷子,夹起一个狮子头,客气地对苏州绸缎庄的萧掌柜道:“萧掌柜不辞劳苦,远道而来,谢某设薄宴给您接风,祝贵号生意兴隆!这狮子头历来有事事如意之意,这第一个请您先尝一尝。祝各位掌柜生意兴隆,万事如意!”

那萧掌柜是个瘦长老者,着一袭青缎长袍,颔下留着缕山羊须,瞧着十分精干。他客套了一番,见谢万山满面笑容,执意将那狮子头夹入他碗中,便也不再客气,合着谢有山的吉利话,应承着,咬了一口狮子头,嚼了嚼,又咂了咂嘴,夸道:“嗯,这滋味,没得挑!这雨花台的玛瑙狮子头真是淮扬菜的一绝哪!”

这众人哈哈一笑,互相说声“请”,正欲举箸去夹那狮子头,忽听萧掌柜“啊”地一声惊呼。众人大惊,却见他抚胸呼痛,面色青黑,欲作呕却又呕不出,身子猛地一软,脑袋往桌子上一倒,“咚”地一声,桌上汤菜皆被颠起,撒了大家一身。众人急忙上前将萧掌柜扶起,却见他两眼上翻,四肢冰冷,伸手往鼻孔下一探,哪里还有半分气息?

苏尚山听得伙计们大呼“不好”,也来不及解下围裙,疾步跑上楼,一见此状况,竟也惊呆了,其中有个明白的主儿,竟抱着萧掌柜用手指强按人中,另有两人大喊道,“快让他吐出来!”苏尚山猛然醒过劲儿来,急忙请了左近相熟的名医“赛扁鹊”来,那“赛扁鹊”一路小跑来到楼上,略微一看,便轻叹一口气,道:“是中剧毒,已亡了。” 十几道目光,齐刷刷看向苏尚山。苏尚山霎时两眼发直,呆若木鸡,手脚冰凉。他开了一辈子饭店,饭店东西吃死了人,他只是听说过,岂料今天这事惊天动地地让自己赶上了。他是善良忠厚之人,一时不由得也没了主意。

这下子“雨花台”内外炸开了锅。众人纷纷道:“生灵灵的一个大活人,吃了一个玛瑙狮子头一命呜呼。”

对于开饭店的来说,店里东西吃死了人,这可是要命的事儿。没过两天,京城内便风言风语盛传,说雨花台大饭庄的招牌菜玛瑙狮子头,只咬了一口,就把个大活人给毒死了,说官府派出的仵作查出来,那玛瑙狮子头含有剧毒鹤顶红,也有正直的,说这苏老板也不知与人结下了哪门子仇怨,竟遭人如此陷害。

细说起这雨花台的玛瑙狮子头,乃是取七分瘦肉,三分肥肉,用铁锤捣砸而成,故虽碎仍粘,搓成球状,放入鸡汤内,用砂锅细火慢炖而成。其肉质大小如米粒,保持缝隙,炖成后,肉质间饱含鸡汁,口感柔软又鲜美。苏家菜在扬州独具地位,因淮扬菜中常说的八大名菜,都在苏家菜中得以发扬光大,那玛瑙狮子头历来位居八大名菜之首,扬州、北京两家雨花台大饭庄,多少年来点过它的吃客不计其数,又何曾出过半点差池?

苏尚山眼见官府介入查案,明示雨花台一干人员不得离京,并勒令自己三天之内交出凶手,不由得焦头烂额,愁得嘴上都起了泡,原本乌黑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就在苏尚山一筹莫展之际,那苏裕仁却事不关己,流连声色场所,动辄彻夜不归。

这一日,苏尚山又是一夜未眠,待天光大亮,才见苏裕仁喜气洋洋哼着小曲儿进院。苏尚山一股无名火腾腾腾往上窜,抽起墙上藤条,对准苏裕仁脑袋,上去便是一顿暴打。

苏裕仁嗷嗷呼痛,吼道:“爹爹,你好没道理!店里出了事,却打我来出气!娘,娘!快来救我!”

“你也知道店里出了这么大事?你依旧日日开开心心,寻欢作乐,不思店中安危,何心何肺?”

苏尚山越说越气,心想:那裕仁若能争气,助自己一臂之力,也不至于自己已过天命之年,仍这样里里外外操心劳神。越想越恨,手举藤条,狠抡了几下,打得那苏裕仁抱头鼠窜,直往门外逃去。

“你还敢跑?!”苏尚山捋起袖子追上去,直把那苏裕仁逼到院角,再无可躲。

那苏裕仁给打急了,把心一横,大喊着:“爹爹,敢情我不是你亲生的,你见着我横竖就不顺眼!要叫我说,活该店里头出事!”

苏尚山一惊,随后又一藤条抽上去:“你说什么?活该?!”

苏裕仁一边跳脚躲闪,一边嚷道:“就是活该!告诉你吧,我就想毁了雨花台!那玛瑙狮子头里的鹤顶红,就是我下的!你不是想把店给我叔叔嘛!谁他妈也别想要!”

苏尚山闻听此言,顿如五雷轰顶,那藤条举在半空,猛然凝固不动。他两腿颤抖,语塞半晌,迟疑道:“你说什么?”

“那鹤顶红就是我下的!那毒药是薛二想方设法弄来的!”苏裕仁犟着脑袋,带着几分得意与挑衅,“我趁你们熬鸡汤的时候,让薛二支开了帮你打下手的陈叔,顺便就……。哈哈哈哈,真没想到吧?”

“你,你,你!我说那天你怎么勤快起来,破天荒进了厨房。原来……原来……你、你这个逆子!你竟与薛二那小贼里应外合?没想到你……你狼子野心,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从小到大,你待我不是打就是骂,压根就没把我当儿子!你为什么要请叔叔来?还不是没把我这个儿子放在眼里?”苏裕仁理直气壮道,“请便请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苏尚山眼瞅着逆子,一时竟说不出话,他双手颤抖,两眼发直,心中气苦,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涌将上来。

尚山夫人和家人闻声冲出来,大惊,夫人赶紧掏出绢帕,替苏尚山擦拭。佣人们扶住了苏尚山,尚山稍一立起一把推开夫人,指着苏裕仁鼻子道:“畜生!你终日游手好闲,挥霍无度,除了伸手要钱,你还会做什么?如今更是罪恶滔天,竟敢下毒杀人!今日我不亲手将你送进衙门,如何对得起枉死的萧掌柜?”

尚山夫人一听,“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跪,拉住他衣袖,苦苦求情道:“老爷,老爷!裕仁年轻不懂事,受人挑唆,才做下这般糊涂事!您就看在一家人生活了十几年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吧!”

苏尚山霍然转向夫人,怒斥道:“你给我闭嘴!一家人?一家人?若非你从小到大惯着他,他怎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他心肠恁般歹毒,害死了人依然这般嚣张,毫无半点悔过之心!如今我交由官府依法惩处,乃是这畜生罪有应得,你还敢要我包庇于他?”

苏尚山骂完,一把揪住苏裕仁,拖着便走。那苏裕仁起先还颇洋洋自得,被苏尚山一把拖住,无论如何挣他不脱,又见苏尚山牙关紧咬,两眼冒火,这才有些害怕起来。那苏裕仁乃是狼羔子之心,又是软骨头之体,平时一副专横跋扈的混蛋相儿,真摊上事了,却是胆寒心虚,两腿发软。那清朝自开创以来,酷刑盛行,民间百姓听之即畏!苏裕仁一想,自个儿今日若成牢狱之徒,必是肌肤无全哪!一想到平日听闻的酷刑,棍刑、凌迟、断椎……顿时头皮发麻,一路哀叫道:“爹爹!全怨那薛二哪!是那薛二心怀鬼胎,存心想毁了雨花台!薛二、薛二他才是罪魁祸首!儿子是受他指使,儿子是冤枉的!”

苏尚山面色铁青,充耳不闻,硬生生将苏裕仁拖至衙门口。那苏裕仁吓得浑身发抖,没等官府审讯,一五一十全招了。

返家途中,苏尚山只觉浑身精力已尽,心中悲愤交加,还没走到家门口,便两眼一黑,向前一栽,倒地不起。路人识得苏尚山,将他扶至雨花台,又有相熟的邻居去请尚山夫人。尚山夫人带着老伙计陈叔几人,请来“赛扁鹊”,将苏尚山搀回家中。那“赛扁鹊”一搭脉,只说了句:“劳心操力,大惊大恐,心血不支,为时不长,准备后事吧。”尚山夫人顿如天旋地转,抽泣了半日,稍稍定下心来,垂着泪,悉心看顾着,却也有四五日光景了。

苏有山见哥哥于重创之下心力交瘁,竟至性命垂危,心头不由得一阵痛楚。他弟兄二人相差十来岁,却是志同道合,哥哥自小待他关爱备至,兄弟俩感情深长。苏有山也是自强之人,此番举家北上,本指着大展宏图,助哥哥一臂之力,岂料家贼难防,迎来的却是如此不堪的局面。眼见哥哥已奄奄一息,苏有山除了心痛,也只有暗暗焦急、无奈的份儿。

又过得一日,苏尚山自感时辰无多,唤过苏有山,叮嘱道:“咱们淮扬菜,清鲜平和、浓醇兼备、咸甜适度、南北皆宜,就像咱们淮扬人家一般,讲究处世和睦。哥哥我素来看好淮扬菜在京城的作为。有山,要记住,不能让苏家菜的招牌坏在你我手里……”

苏有山握紧他双手,心头便是一酸。这双敦厚手,曾经煲烩过多少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如今它却骨瘦如柴,十指颤抖如寒风中的几支残烛。苏有山禁不住双目含泪,哽咽道:“哥哥请放心,只要有咱们苏家兄弟一日,雨花台的招牌就倒不了!”

苏尚山又伸出枯槁的左手顺手将床边两册宣纸订成的手稿颤悠悠的交到有山手中,道:“这是我多年来从宫中主厨们那里淘换来的宫中菜码,前后花了不少银子……都是我手记的……你日后必用的上,小心珍藏。”

苏尚山轻咳了几声,有山用手帕帮他清了清口,眼见那白色的织物上已渗出了鲜红的血丝,尚山歇了半晌,又道:“我思来想去,这桩祸事,大概皆因这块白玉龙牌而起。眼下哥哥终是不行了,这龙牌就交给你,千万别给小人设计夺了去。”

苏有山自怀中摸出一块一模一样的白玉虎牌,泣道:“我如何能收哥哥的?这两块牌子,犹如咱俩的贴身印记,哥哥一块,我一块,自幼便是如此的。”

苏尚山叹了口气,摇头道:“有山,我并无子嗣,这块牌子,终不成要叫我带进棺材里去?”

苏有山听他语气凄凉,禁不住又是一阵悲哀。

原来,苏尚山、苏有山弟兄二人自幼深得外祖母疼爱,外祖母各送一块白玉牌子给二人,苏尚山那块玉牌上雕了一条盘曲的蛟龙,苏有山的则雕了一只蹲卧的猛虎,寓意“卧虎藏龙”,希望兄弟俩具备出众才能之余,尚能韬光养晦。

当下,苏尚山将白玉龙牌放到苏有山掌心,捏了捏他手,旋即咽了气。

苏有山难抑心中悲伤,放声痛哭了一场。第二日,强打起精神替哥哥隆重料理了后事。

那萧掌柜一家对此事不依不饶,幸得谢万山从中斡旋,苏有山又派人赶赴苏州,破费颇多,总算了结了。苏尚山在世时,人缘不错,官场上也结交了不少朋友,苏有山也依一拜托打点到位。此京城一沸沸扬扬的命案才算平息下去。案子一了结,苏有山便发动一家老小和陈叔等几十个老伙计,将雨花台饭庄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又将黑底金字招牌擦得油光锃亮,打算择个黄道吉日,重新开张。

扬州十三士前来帮忙,画画,装裱,贴对联,帮助里里外外修饰一新。那郑知修写得一手好字,特用隶书将一份份菜单誊写得工整雅致。哈兴见着了,觉着美中不足,又在封皮上龙飞凤舞题了“淮扬美味甲天下”七个大字。苏有山一见,顿觉士气大振,道:“雨花台还得继续开,而且还是开在老地方!虽有人闲言碎语,说此地沾了晦气,晦气个啥?凡事都是人做出来的!咱又没做啥亏心事,干嘛换地方?”

雨花台饭庄又开业了。 PGECdX/3V1enCyNDHVFi6beMGKjig2Ol5Zrle68cngP+acepHhuzfXTXP1LN8Mb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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