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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多日,哈兴常借故上船来,带有鞍前马后之势,时不时同凝香搭话聊天,那凝香也是心中有形,面上有意,两人一待便是大半日,待天黑方恋恋不舍道别。虽说男女有别,但苏有山也是开通之人,况女儿业已长成,俗话说得好,二八少女,情窦初开,强拦如何拦得住?那哈三公子瞧着人品才学俱佳,苏有山便也乐得睁一眼闭一眼,顺其自然了。

这日夜半,万籁俱寂,只闻周围那夜行船缓缓划开河面的诗情画意之声。众人都已熟睡,隐隐听得一阵笛声悠悠响起,渐渐漫入夜空。凝香朦胧中听得笛声清冽,只觉那曲调轻轻的,柔柔的,透着些许婉转缠绵。披衣掀帘一看,见哈兴正独坐另一船头,呆望着河面吹笛。此时月儿高悬,在河面映出一轮清灵灵的倒影,船儿静静泊飘在水上,徐风吹来,岸边杨柳轻逸,又衬得那哈三公子倒似画中之人。凝香索性全拨开窗帘,好一幅动人景象映入眼中。望着望着,凝香竟轻笑出声,忽尔察觉,赶紧止了笑,掩住口,红了脸庞……

那笛声时断时续,直吹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哈兴洗漱完毕,便直往苏家船上而来。一见面,凝香幽幽道:“哈公子,好一曲《柳桥映月》。昨晚可是一夜没睡?”

“哦,是啊。昏昏沉沉的,昨晚不知怎地,怎么也无法入眠。惊扰你了吗?”

“倒是没有。有如此柔美的曲子伴眠,只怕大伙儿睡得更香了。”

“呵呵,让大伙儿见笑了。不知不觉,出来有些时日,昨晚忽然特别想家。”

凝香一下子笑出声来,“你这一曲,不知怎地,也勾起了我的思乡之情。我脑子里仿佛浮现了这样一幅画儿,夜已深了,清冷的月光映在江面上,微风拂动,河畔烟柳微摇,月色,江水,弱柳,三者都很美。”

“是呀,可惜你没有瞧见昨夜的月光,特别清澈。有道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天下又有几个地方,能及得上自己的家乡?”

昨日之景,凝香早已刻入心底,但此时却见他目光含情,痴痴瞧着自己,不由得轻咬红唇,低下头去,不语了。

不一日,到得京城地面,船由大运河转入通惠河,再转入泡子河。这泡子河沿途景致亦极美,两岸芦苇掩映,垂柳疏杨,令人赏心悦目。至吕公堂一处,众人下船登岸。船儿歇了,众人相互搀扶着上到岸来,苏有山一家与众书生们车马同行。进到城里,众书生道了个别,便直奔扬州会所而去。却见那,哈兴与凝香一副恋恋不舍,众书生便憋不住打趣了一番,弄得二人面如桃花红,却也尴尬在脸上,滋润在心中。告别后,苏有山一家人便直奔雨花台所在的贡院鲤鱼胡同。行没多久,便听凝香指着不远处一老大的酒楼招牌,喜叫道:“爹爹,这就是雨花台啊。”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人来人往处,好气派一座临街店面,坐北朝南不说,建造的也甚是考究,两层青石台阶上四只红漆立柱,再往上看大黑匾招牌上“雨花台”三个大字闪耀着金光,甚是夺目。门柱上刻一幅黑底烫金对联,上联“喜迎四面八方客”,下联“宴请东西南北朋”。众人瞧着,不由得精神一振。

待走近,却见乌漆大门紧闭。四下往来过客甚多,亦有不少人对着门口指指点点。有一老者颤巍巍走上前,敲了敲门环,许久无人应声,不由奇道:“前些天来还好好的,今日怎地突然关了门?”

旁边一闲汉,斜着眼,手举着翡翠嘴的烟杆,猛吸了一口,倾吐着烟圈,随后,又用烟锅在后鞋底上狠磕了几下,待烟灰敲尽了,才卖弄着关子说道:“唉,老人家你有所不知,听说这雨花台的老板哪,不小心得罪了天盟道。你可能不知道,那天盟道是这附近的地头蛇,一般人得罪不起哟……”

那老者摇头道:“哎哟,可惜啊可惜。老朽今儿坐马车,从城东赶来,赶了两里路,原想点上两个顺口的菜,再喝上几口酒,却怎想它今日关了门?这里的味儿,别的地方可吃不到哇。”

苏有山心猛地一沉,莫非哥哥出了事?转头向苏和低道:“你去向那闲汉打听打听。”

苏和点点头,走上前,将那闲汉拉至街角,悄悄塞了十个铜板。那闲汉倒也不客气,手腕一转,将铜板拢进袖内,左右瞄了瞄,便对着苏和耳朵,嘀咕了几句,才抬起头来。

苏和乃是温厚之人,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苏有山等得有点焦急了,原地踱着步子,见苏和慌里慌张跑回,便疾走几步向前,问道:“到底怎地了?”

苏和道:“师傅,大事不好了。那闲汉说,就在前几天,有客官来雨花台来吃饭,有人在那‘玛瑙狮子头’里下了毒,半个时辰就咽气了,仵作查出来,说是那狮子头内放有剧毒鹤顶红。”

“鹤顶红?”苏有山大惊失色,“这……这怎么可能!”

此时,苏有山心中已大乱,一家人急急忙忙又乘上车马,奔向大哥住处水磨胡同。不到一袋烟功夫,至苏尚山家,急敲几下大门,便有佣人出来。苏有山一报姓名,佣人马上引他入了内宅。这苏尚山的宅邸是一处极为宽敞的四合院,两进两出,院中植了不少花木,水池假山相得益彰……

苏有山知哥哥素来重品位,那书读得也比自己多,故讲究起居环境,但此时毫无心思欣赏,疾步跑进正房,见一个枯瘦的人形躺在红木雕花大床上,越发显得那人形瘦小。苏有山仔细一看,却不正是自己的哥哥苏尚山?眼见苏尚山头发斑白,面色蜡黄,呼吸沉重,俨然已是进的气多,出的气的少,苏有山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只觉喉咙发涩,却连话也说不出来。

苏尚山一偏头,只见弟弟苏有山,浑浊的双目陡然一亮,泪水流出,手从被窝里颤抖着,欲伸出来握弟弟的手。苏有山一步奔上前,一把紧紧握住,哽咽道:“哥哥,怎么回事?”

苏尚山挣扎着从床上支起,道:“弟弟啊,你来的真不是时候。”他轻咳了两下,又抬起了头说:“哥哥对不起你,饭庄要倒了……我那个畜子大逆不道……”

“治仁?治仁出什么事了?”

“这畜生罪有应得,被抓进了大牢!”

“什么?”

苏尚山悔恨道:“……千不该万不该,我当初不该仁义之心,收养了那逆子!他心狠手辣,将一个熟客毒死了,说是……说是要毁了我辛辛苦苦一手创立起来的饭庄!想那名菜玛瑙狮子头风靡多年,无人不晓,这菜中下毒,真是蛇蝎心肠……”

苏有山扶住哥哥苏尚山,佣人倒上了一杯温水,喂他喝了两口,镇定道:“哥哥,你慢慢说,如今我来了,便有天大的事,咱哥俩也一块儿解决。”

当下,苏尚山喘了两口气,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他身子骨极弱,说得几句,便要歇一歇,断断续续说完,颇花费了一番气力。

事情的前因后果,苏有山却也听明白了。

苏尚山原配任夫人一直不曾生育。夫妻二人便收养了一个男孩,取名苏治仁。孰料这男孩天生刁钻乖戾,极难伺候,自六岁念私塾起就闯祸不断,骂他便油腔滑调顶嘴,打他便就地一滚,没命般鬼哭狼嚎。苏尚山心生厌恶,欲待扔了他不养,尚山夫人哭哭啼啼道:“扔了他倒是容易,可辛苦养育这些年,你叫我再上哪去寻一个宝贝疙瘩?”苏尚山无奈,只得安抚几句。尚山夫人又哭道:“他一个孩子,再坏能坏到哪去,咱们严加管教便是。”苏尚山也只有依了她。岂料这苏治仁屡教不改,越大越难以调教,仗着雨花台生意兴隆,财大业大,终日里只是游手好闲。

京城这家雨花台大饭庄,确因苏尚山经营有方,这些年来,生意愈发兴旺,每日自早至晚宾客如云。苏尚山自认菜肴“贵精不贵多”,客人多了,菜肴品质却不可下降。但他又感年事渐高,一人掌勺,委实忙不过来,养子又不成器,思来想去,唯有请弟弟前来相助。遂发出书信殷殷相邀:“有山啊有山,你那道翡翠冬瓜盅,若不来京城露一手,实为憾事哪。”不想苏尚山前脚才寄出信,雨花台后脚就跟着出了事。

正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雨花台大饭庄有个采买伙计,唤作薛二的,乃苏尚山尚山夫人的表外甥,因家境贫寒,自小便在苏家当个跑腿。这薛二也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早晚跟着苏治仁,少爷长少爷短,巴结奉承。这薛二爱去八大胡同溜达,什么百顺胡同、胭脂胡同、石头胡同,那花街柳巷里头近百家大小妓院,他是摸得倍儿熟。这薛二又嗜赌成性,想那八大胡同周遭戏园子、茶馆、酒楼、赌坊何其多,玩起来自是相当便利。他每每输得身无分文,便寻思着怎么从苏家坑一票,好去还赌债。

事情便坏在这薛二身上。

要说此事原由,还得从苏尚山的爱好说起。苏尚山有个嗜好,喜好古玩,平日里便去鲤鱼胡同不远的琉璃厂转悠。这一日午后,眼看着碧空柔风,春阳暖人,午席已忙碌完毕,晚席又尚早,苏尚山便唤小二备上马车,去琉璃厂一带逛逛。

一到琉璃厂,苏尚山先转了几家相熟的古董店,看了几件青花瓷,然后便去了怀玉坊。怀玉坊钱老板一抬头,亲热招呼道:“苏老板来啦。来得可真巧,昨儿到了件新货,您给掌掌眼。”说着一边斟上一杯茶:“新到的明前龙井,您尝尝。”一边取出一只白玉镯子:“您看看,正宗羊脂玉,这年月,难得一见。”

苏尚山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闭上眼,顺着茶香深呼吸一口,又将滚烫的茶水吹一吹,轻轻抿了一口:“看品相不错。”

钱老板嘿嘿笑着:“就知道您好这一口。”

苏尚山喝了两口茶,这才饶有兴致地举起那镯子,细细把玩,赞道:“嗯,白若凝脂,温润坚密,手感极细腻,确是难得一见的珍品。”顿了顿,又缓缓道:“只不过……”

钱老板觅得美玉不易,不由好奇追问:“请讲来。”

“只不过,这镯子若是年代久些,油性重些,那就臻于完美了。”

“哎,这年头,哪有那么多古玉?便是有钱,也买不到哇。”

苏尚山笑道:“呵呵,钱老板若是想见,兄弟我倒有一件,给您瞧瞧无妨。”说着,摸出一块贴身佩戴的半个巴掌大小的白玉龙牌,递了过去。

钱老板“哦”一声,接过一看,忽然眼神发直,面色忽惊忽喜。

苏尚山道:“如何?”

钱老板兀自呆呆不出声,皱着眉,瞪着那块龙牌。半晌回过神来,张大嘴,想说什么,又咽回去,拿起柜台上白玉烟杆,在那白玉龙牌上轻轻一击,“叮”地一声,清越绵长,余响沉远,徐徐方尽。钱老板站起身来,两脚在地上跺着喃喃道:“今儿个开眼界了,开眼界了……”

苏尚山摆摆手:“钱老板一双玉王之眼,倒也不必如此谦虚……”

“绝不是谦虚,”钱老板瞪着苏尚山,“苏老板哪,您这可不是一般的羊脂玉。您好好瞧瞧,这宝贝精光内蕴,表面犹如包裹了厚厚的油层,似是入火即化。您将它放入水中,再提起来,这玉牌可是滴水不粘?”

“没错!钱老板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您哪。”

“您瞧这雕工,老道致极,如行云流水,这盘龙张牙舞爪,蓄势待发。如此生动传神,必定出自传世名匠手笔,如果没说错的话,应是明朝玉匠金石山人所做。”钱老板抬起眼皮,放低声音道,“我断定此为明朝初期宫廷之物。”

“哦?”苏尚山微微一愕,“只感此物金贵,没想到如此深道。”

“这是啥话?我老钱什么人哪?今儿个我敢拿项上人头打赌,要是我看走了眼,您立马转手给我,我出这个数。”钱老板在算盘上轻轻拨拉了两下,拨出一个数字,意味深长地瞧着苏有山。

“嗨,钱老板,瞧您,我可不是那意思!不瞒您说,这是我外祖母的遗物,我贴身戴了大半辈子,要一日见不着它,我连觉都睡不踏实。平日里我瞧着,便觉着是个有些年头的老东西,倒不曾想年代如此久远。啧啧,这五百年的好东西透着祖宗的灵气,更要好好戴它了……”

“嘿!我干这行三十年,如此完好的羊脂古玉,不易见,不易见哪……”

没过多久,苏尚山有明初白玉龙牌一事,一传十、十传百,在琉璃厂一带玩玉的行家圈子里传开了。

这一日,苏尚山又去琉璃厂,玲珑轩老李一把将他拽进门,问道:“苏老板,听说您有块明朝的白玉龙牌?可否也让老夫见识一下?”

苏尚山笑道:“哎,一件家传的小玩意,见笑见笑。”

没走两步,苏尚山又被引玉苑柳老板拉了过去:“苏老板,您那块白玉龙牌,有无兴趣出手?凭咱们这么多年交情,小弟定然给您个实在的价格,如何?咱谈谈?”

苏尚山这才知道,自己这块白玉龙牌出了名了。苏尚山虽来京十多年,但对京城珠宝玉石古玩行的阴暗面却知之浅薄,这便是日后大祸之源。

事情就有这么巧。不多日,两个日本人野泽、岸田去了相熟的引玉苑,偏就要购买一块白玉腰牌,赠送给顶头上司黑水将军。两人看了半日,挑来选去,均不满意。引玉苑柳老板知道两人来头不小,便殷勤道:“这么着吧,小店庙小,您二位一时瞧不上眼,我给二位推荐个真宝贝。不知您二位听说了没,雨花台的苏老板哪,有块贴身的白玉龙牌,那可是如假包换的明初宫廷宝物,听说是朱元璋赏赐给开国重臣的。怀玉坊钱老板亲眼见过的,说是这辈子得见一眼,也无遗憾了。您二位一见,保准喜欢。”

野泽和岸田互看一眼。

柳老板道:“只是这事儿有点难办。想那苏老板也是一代名厨,堂堂雨花台的大老板哪!那苏家淮扬菜之名,京城谁人不晓?眼瞅着那雨花台每日里财源滚滚!苏老板他啥都不缺,光凭重金,难动其心哪!”

野泽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岸田笑了笑,道:“天下还有日本军人买不到的东西?”

柳老板嘿嘿一笑,道:“反正前些日子,我是磨破了嘴皮,苏老板是说什么也不肯卖。不过……若是换作两位出马,倒是有可能。野泽先生,岸田先生,事成之后,可别忘了我柳掌柜的好处哇。”

这一日中午,野泽和岸田便径自来到雨花台,往二楼“秋水轩”一坐,便点名要见苏老板。苏尚山问明来意,留了二人用餐,命店小二奉上几道雨花台的名菜。“这几道是在下的拿手菜,松鼠桂鱼、翡翠虾仁、花雕醉鸡、玛瑙狮子头,两位不妨尝尝。”

一连七日,雨花台的门槛几乎被野泽和岸田踏扁,苏尚山始终客客气气,请吃请喝,但一提到白玉龙牌,只是言顾左右,避而不谈。

第八日上,野泽欲待再去,岸田阻拦道:“算了,我瞧这苏老板,乃是给面子不要面子的人,干脆来点狠的。”

野泽疑惑道:“狠的?难道我们强来?”

岸田眯起双眼:“那倒不必。明的不行,就来暗的。我且问你,如果苏尚山没了雨花台,他会怎么样?”

“嗯?这个……这个很难说。雨花台是苏尚山的命根子。”

“这命根子,咱们给它连根拔了,又有何妨?”岸田忽然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他穷得连饭都吃不上,老婆孩子都养不活,他还留着一块不能吃、不能穿的家传玉牌?”

“你的意思是……”

“既然他啥都不缺,我们就让他变得一无所有。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他苏尚山这块祖传的白玉龙牌,究竟肯卖不肯卖?”

这一日中午,薛二下了班照例去八大胡同转悠,在春满楼小海棠处喝了点金丝蜜枣糯米酒,有些微醺,脚步打着飘走出来,哼着戏文,十分快活。走至拐角处吉庆赌坊,迈进去一看,一伙赌徒凑在一起,正在赌大小。薛二赌瘾发作,上去就押了小。那熊掌柜开出来一看,果然是小。薛二赢了点小钱,直乐得合不拢嘴。接着押,孰料又连中三把小。

熊掌柜脸色正有些难看,却见薛二涨红着脸,醉眼朦胧地吐了一个字:“大。”熊掌柜猛摇了几下,开出来,旁人喜道:“四、五、六点,大!”

薛二咧开嘴哈哈大笑。他这一来劲,便赌了一下午,眼瞅着到了开饭时分,他已赢得盘满钵满,恰好肚子饿得咕咕叫,便又拐去春满楼,扔下五块银元,搂着小海棠,放开肚皮喝了一顿酒。

第二日,薛二又喜滋滋赶来,欲趁胜追击,果真又赢了三十两。第三日,吉庆赌坊前下了轿,薛二神清气爽,双眼放光,挺直了腰板,伸手丢了一把铜板给轿夫:“去,给大爷找个吉利些的好位子。”

如此连赢三日,直至第四日上,薛二胃口大了,一押便是五两,却冷不防输了两把。薛二急了眼,欲翻本,竟是越押越大,岂料偏偏那天背得很,几把下来,前三日赢的几十两银子还没捂热,便统统进了熊掌柜口袋。那熊掌柜见薛二神色沮丧,不由得闪过一丝冷笑,激道:“还押不押?”薛二使劲吐了口唾沫在手心,搓了两搓,手抖道:“再来!押大!”

熊掌柜“哼”一声,开出来,偏偏是小。自此薛二越输越多,赌至天快亮,竟还倒欠熊掌柜五十两。薛二只得自认晦气。本打算画个押先回去,岂料那熊掌柜眉毛一挑,道:“前几日你赢钱,也没见你跟我客气,怎么今儿个一输钱,你就想脚底抹油,溜了?”

薛二道:“老兄,别急啊,不就五十两吗?明儿我就来还钱!”

那熊掌柜冷笑了两声说:“见你是个老客,再赊你二十两,但明天咱们新帐老帐一块算。”眼睛一使,那账房又端出了一盘银子,整二十两。这薛二立马又精神起来,好无困意,又是一阵豪赌,天昏地暗。结果可想而知,本没翻回来,连本带息近百俩。咬了咬牙,正想找熊掌柜开口,再赊上他一笔,谁知,那熊掌柜早已抽足了大烟,在旯旮已静候他多时了,没等薛二走过来,那熊掌柜毫不理会,一使眼色,不知从哪里窜出两名黑衣大汉,二话不说,拎起薛二衣领,提进了赌场后头的暗室。“哎,哎,你们这是干什么……”没等薛二叫完,一群打手冲上来,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毒打,又在后腰上踹了两脚,直打得薛二鬼哭狼嚎,只觉得身子要变成两截了。

讨饶声中,只听那熊掌柜毕恭毕敬道:“老大,是剁左手,还是剁右手?”

薛二正杀猪般直喊救命,闻得此言,浑身一抖,口中刚喊了个“救”字,那“命”字卡在喉咙中,愣是没敢再喊出来。又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他用哪只手押钱的?”

“回禀老大,两只手都有。”

那熊掌柜口中的“老大”,正是地头蛇“天盟道”帮主何混子。只见那何混子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刃极薄的小尖刀,道:“两只手都有?那就先挑了他右手的手筋。”

薛二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只吓得尿了裤子,哭道:“大爷!饶了我吧……我保证明儿就、就还钱……呜呜呜……”

“吉庆赌坊概不欠账,你不懂规矩,就该得到教训,”何混子晃着尖刀,慢悠悠道,“你进赌坊之前,怎地也不打听打听这里的规矩?”

“小的……小的原本是带钱来的哇!只是这两天手气不佳,全孝敬您了!”

“输光了,你就该及时收手。我虽然开赌坊,却是个仁义之人,怎么地也不喜欢赌客不知深浅。凡事啊,还是要量力而行。既然你不知道及时收手,那就把这双手留在我这场子里吧。”何混子说着,亲自走上前来,举起尖刀,慢慢落在薛二手腕处,来回比划着。

“老大!饶命啊!老大!我明儿就还钱,我还你双倍……不、不,你要多少钱,我都还你!只要你不剁了我的手,就是给你做牛做马,我也要、也要把钱还给你哇!”

“做牛做马,我倒还嫌你笨了点,”何混子比划着的尖刀几乎就要戳破薛二的皮肤,一滴鲜血眼看着就要渗将出来,就在薛二瘫痪的瞬间,却听何混子又开口道,“如今只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保住你的双手。”

“什……什么办法?只要你饶了我这双手,我舔屁股都行。您饶了我,让我干什么都、都行哇!”

何混子将尖刀缓缓移开,背转身,冷冷道:“你去替我办一件事。只要这件事儿办妥了,我不但可以留着你这双手,还可以免了你那七十两赌债。”

薛二心中一阵狂喜,暗想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举起袖子,将眼泪鼻涕胡乱一抹,往地上一跪,梆梆地磕了两个响头,说道:“老大,您就是我的爹,您说,我去办。”

何混子笑一笑,慢悠悠地问:“你在雨花台是做什么的?”

“小的……小的在雨花台干的是采买的行当……”

“平日饭店里所需的食材,都是你买的?”

“没……没错。”

何混子满意地点点头,凑近道:“雨花台最有名的菜是哪一道?”

“有很……很多……客人口味不一样,有的喜欢这个,有的喜欢那个……”

何混子冷笑一声,手持尖刀,逼近薛二咽喉。薛二心中一惧怕,高叫道:“是……是……是玛瑙狮子头!”

何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嗯,那菜我也吃过,个头大,真他妈的香,贵得很。”说着舔了舔舌头,似乎对那狮子头的美味颇为眷恋,问道:“点那菜的人,一定很多吧?”薛二感觉何混子浑浊的呼吸扑在自己脸上,透着一股火辣辣的杀气,生怕他当场戳破了自己喉咙,急道:“多、多,去的人必、必点。”

却听何混子一字一句道:“想办法在玛瑙狮子头里下点‘佐料’,我便可饶了你。”说罢,一使眼色,旁边一黑衣大汉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小包,用两个手指夹着,递到薛二眼前。

薛二一看,吓了一跳,他是个混人,但却也不笨,当下抬起头来,让他惊心动魄是,那小纸包上赫然三个红字“鹤顶红”。 8w63lvoWCKgDp3l5+n4HTUFn8xkRt7Y2A/kq+MBRVXWz0vsMKfMFWMGhk7RQ9TL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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