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船并行,一路旖旎向北。水声荡漾,人情风光唯美,自是十分得意。
那书生们大多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此番结伴进京赶考,一路上吵吵嚷嚷,可是热闹得很。
那苏有山则寻思着大哥苏尚山在京城凭着烹调本事,兢兢业业打出一片天下,不日兄弟二人便可合力开拓一番新局面,也是壮志满怀。
两船人都是豪情万丈,一拍即合。
这一日,众书生又在船头煮酒论诗,趁着七八分酒意,褒贬时政,胡吹猛侃。凝香在众书生盛情相邀之下,也跟去掺和一番。
苏有山坐在自家船头,望着船头崭新的红灯笼在河风中微微摇晃,河面浮萍悠悠,随着流水轻轻飘荡,只觉胸怀酣畅,不自觉哼起了京戏《群英会》的调子:“今日相逢会旧交,群英会上当醉饱,吾将醉今发狂吟,畅饮高歌在今宵……”
哼毕,苏有山微闭着眼,深呼吸一口,慢慢抿了一口杯中新茶。茶香袅袅中,苏有山转过头,同徒儿苏和笑眯眯道:“这碧螺春哪,从前本地人只唤做‘吓煞人香’,须得每年春分前后开采,谷雨前后结束,以春分至清明采制的明前茶最为名贵。后来,康熙皇帝南巡苏州,一闻、一尝,不得了,不得了!但这‘吓煞人香’总是太俗,遂给取个雅名,唤作‘碧螺春’。”
苏和一旁听着,点点头,道:“这皇帝总是喜欢高雅,自然怎么好听怎么叫了。”苏有山听着想想也是。兴致上来了,他又打着拍子,哼起了“西皮流水”。
苏有山好美食,亦好品茗。一伙扬州名厨中,以他最为聪颖,读书最多。从前私塾先生总赞这孩子有大出息,偏他对晋阶仕途无甚兴趣,只爱烹调。他从小跟着父亲、哥哥,只一门心思钻研食谱。他哥哥苏尚山创下“玛瑙狮子头”,他苏有山联同父亲琢磨出一道形意俱佳的“翡翠冬瓜盅”,两菜均为雨花台镇店之宝,香飘扬州城内外。父亲亡故后,哥哥苏尚山去了京城,他则支撑着家业。兄弟二人一南一北经营两个雨花台饭庄,均红红火火,将那苏家菜发扬光大。如今哥哥苏尚山在京城做得名气十足,殷殷相邀他北上相助,他心中想到苏家菜若能在京城扩大影响,打出天下,这倒是苏家祖宗在天之灵,也不枉他兄弟二人以食肴呈谢天下之志。一想到此,自感到十分的欢慰,恨不得那船儿能像鸟一样,一下子飞到京城大哥身边。
故此,船行一路,两船人均是逍遥快活。这一日,船过大片农田,眼见赤地千里,草木皆枯,飞禽走兽皆不可见。岸上偶见三两行人,也是有气无力,没精打采。苏有山道:“瞧这遍野饥荒的样儿,莫非此地遭了旱灾?”话音方落,便听得岸上马蹄轰鸣,声势极是浩大。少顷,数百骑快马呼啸而过,漫天尘土飞扬,沿途饥民受到惊吓,避之惟恐不及。
恰巧前方不远便是一处码头,两船靠岸停泊之际,耳中听得邻近船家议论不休。一船老大模样的人道:“听说那赵黑头又下山来劫富济贫,抢了临清城南胡员外家,官府又来抓了……”
一汉子正弯腰在码头上拴系缆绳,听得此话,似是心中不平,道:“唉,听说那赵黑头参加义军,也是被官府逼的……”
隔壁船上一小伙子道:“可不是嘛!他爹本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只因交不上租子,家中几亩良田被赵家村一霸赵老财强占了去。他爹一怒之下,放水闸冲了赵老财五十亩地。赵老财上临清衙门告状,顺便花一百两银子,将县衙上下全打点了。他爹被县衙抓去,听说关进去一个月没到就死了。真是可怜哪!”
先前那中年汉子接口道:“后来,赵黑头去收尸,见他爹瘦得只剩皮包骨,被狱卒打得遍体鳞伤,一怒之下站到县衙门口破口大骂!结果自己也给暴打一顿,关了进去,蹲了两年牢。后来,寻个机会越了狱,跑出来头一件事,就是将那赵老财脑袋砍了下来。”
那小伙子恨恨道:“哼!那赵老财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日里欺压百姓也欺压够了。原来他却被赵黑头给杀了,真是报应!”
那船老大道:“小伢子,你别打岔。阿德,你快说,赵黑头杀人后呢?”
那中年男子阿德道:“杀人后啊,他径自去白眉山立了个山头,杀富济贫去了!反正他家里不过破茅草屋三间,由得官府封去。”
那船老大摇头道:“官府,唉……去年咱这地方遭逢百年不遇的大旱,听说山东近百个州县都受了灾,农户颗粒无收,官府还逼着农民交租子……咱做水运的,多少好一点。”
那小伢子道:“是啊,依我看,那些走投无路的农民与其活活饿死,倒还不如学那赵黑头,痛痛快快揭竿起义,替天行道。”
阿德道:“那赵黑头确实厉害。他手下三百多号人,个个不怕死……他要有点风吹草动,那县太爷晚上就甭想睡好觉。听说县太爷曾派官兵三次围剿白眉山,都被他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那阿德说着,略微压低声音,凑近道:“前阵子,赵黑头一晚上连劫临清城内十八位有头有脸的财主乡绅,官兵调动了邻县的人马暗夜里去围剿,意在一网打尽啊!结果,几个受欺负的穷兄弟偷偷越过关卡去给赵黑头报信。赵黑头一看不妙,带了兄弟化装成要饭的灾民,跑了……你别说,如今前去投奔白眉山义军的还真不少,嘿嘿嘿嘿,我说小伢子,哪天你要是混不下去了,不妨也去那旮旯讨口饭吃……”
此时,离太平天国被剿灭已有二十多年,朝廷说灭了长毛天下大吉,百姓可安心过日子,谁想仍是民不聊生,老百姓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苏有山想到此,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自感十分压抑。
众人听了一会,眼看已是晌午。不知谁腹中饥饿,咕咕作响,却说到了临清地面,要去尝尝当地风味。两船人便蜂拥上了岸,直往江边最热闹的八宝楼走去。哈兴正要迈步上岸,但听说凝香说要陪着母亲在舱内用点清粥小菜,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对着苏有山的大船,大声说道:“前阵子吃坏了肚子,如今该当好好调理才是。今天正想吃清淡点,凝香妹妹,你也盛碗粥给我,如何?”
一书生笑道:“方才闻着八宝楼的酒香直咽口水,这会子又装什么斯文。”
旁边另一书生道:“说得是,方才也不知道是谁,嚷嚷着非要去尝尝山东名酿景阳春,还说什么不醉不归!”
众书生哄笑声中,哈兴兀自面不改色,取出折扇,扇了两扇,却见凝香已端出粥来,急忙跳过甲板,捋捋袖子,伸手去接,口中殷勤道谢。
苏有山带着苏和,与众书生径往八宝楼而去。近到眼前,只见那楼宽阔古旧,估摸着有百来年历史。楼分三层,一楼大堂专营临清特色小吃,墙上菜牌挂满各色糕点小吃:大根油条、大肉包子、烧饼、锅贴、切糕、焖饼、杠头……略略一扫,大堂内多为往来商贾过客,早已座无虚席。二楼伺候炒菜、高档宴席,尚空有许多雅间。
一行人上得二楼雅间。那小包厢以十二幅泼墨花卉屏风隔开,雕花木窗精致古雅,坐在窗边,可见运河中舟楫往来,美景怡人。众书生兴致极高,点了红烧鱼、炖牛肉、热羊肚、蒸碗、氽丸子……摆了满满一桌子,又要了两坛子景阳春。原来临清城与武松“三碗不过冈”的阳谷县张秋镇,乃是运河两大码头,并称“临张”,景阳春在当地负有数百年盛名。
苏有山见临清名菜“托板豆腐”热气腾腾端上来,便站了起来,定睛瞧了瞧。那豆腐做得极妙,切成骨牌大小的长方块,放在一块木板上,需把嘴凑上去吃。苏有山尝了尝,果然水汪、筋道。
众书生风卷残云,大快朵颐,片刻便已杯盘狼藉。酒酣兴浓之际,众人便吵着要对诗助兴。一书生招呼道:“店家!再来两大坛景阳春!”
一书生附和道:“再来再来!今儿谁要是对不出,可得奖赏,奖美酒三杯!哈哈哈哈!”
此时的苏有山与其说过着口福,倒不如说过着眼福,一道道菜他几乎都过目不忘,品着味道,琢磨着做法暗自寻思到一方水土一方菜。这山东菜自古不可小窥,要说影响宫廷菜最大的唯山东菜和江南菜,山东菜不光大气,而且细腻。此时他眼睛落在了一盆豆芽菜汤上,这不大上眼的豆芽菜让山东人煮的有滋有味,偌大的汤碗里又放上了几个豆面丸子,喝到了嘴里香气顺着牙根往上走,苏有山砸吧砸吧嘴,点了点头,连说了两句:“好,好。”
苏有山无意饮酒,早听说临清最著名的美食便是“临清汤”,专由剩菜制作而成,号称“百味一汤”。酒足饭饱后来碗“临清汤”,可除油腻,清口提神。刚才桌上剩菜,还真不少,鸡鸭鱼肉样样都有。这会儿汤端上来了,苏有山举匙一品,但觉初淡而渐浓,乍薄而转厚,酸、甜、咸、辣、鲜样样俱全,令人胃气重振,食欲大开。“真是原汤化原食啊,剩菜做出好汤。”苏有山打了个饱嗝,满口喷出来的都是清香气,这临清地方菜果真有特色,不光做的好,而且不糟蹋东西,想到此,不禁连连点头。
众人正自吃得兴高采烈,却听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众人探出头,往窗外一瞧,却见八宝楼前,三两个店伙计抬了一大锅粥出来,口中叫道:“大伙儿不要吵,不要挤啊,排好队,人人有份!”一时之间,大街上灾民蜂拥而来。
众人楼上望去,见那大铁锅中盛满了粥。灾民大多面黄肌瘦,眼神放光,充满渴盼,恨不能将那铁锅一口吞了。苏有山远远瞧见街角一对父女正在卖唱,那父亲一听路人喊“八宝楼施粥喽!”,急巴巴提起胡琴,拉着身旁七八岁的小女孩便去排队。拥挤的长龙中,小女孩不慎绊了一跤,不待父亲来扶,自个儿一骨碌爬将起来,舔着嘴唇,咽着口水,踮起脚板,仰起脖子向前张望着。
众人望着眼前一桌美酒佳肴,方才活跃的气氛霎时沉寂下来。苏有山见状,请店小二唤来掌柜的,摸出一锭银子,道:“掌柜的,这银两你拿去,有劳你再蒸几十屉馒头,发放那些饥民吧。”
那掌柜的生得肥胖,面目极慈和,当下笑着推辞道:“这个使不得。本店每日午时施粥,那是惯例,如何能让客官破费?”
苏有山道:“生意人能有此义举,在下十分钦佩。既是善事,人人做得,还请成全了在下。”
那胖掌柜笑呵呵道:“客官,您可真是好人!唉,说起来也辛酸,咱这块地儿,去年遭了旱灾,颗粒无收,百姓好容易挨到今年春天,家中早就断了粮。大街上乞丐一日比一日多,到咱八宝楼门前的,每日便不计其数,真是可怜哪!我寻思着,眼下食不果腹,大伙儿都只盼着能喝上一碗稀粥,不至于饿死就好。谁想今日来了客官您这样的大善人,大伙儿能吃上白馒头,一准乐坏啦!我这就去办!”
那年长的褐衣老书生,名叫郑知修,当下慨叹道:“记得二十年前,朝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废了长毛,告示上写‘自此天下安定,四海升平’云云,如今看来,恐怕相反啊。”
众书生均有同感,一时再无人说话。
便在此时,听得二楼传来喧闹声,一个带着京味的粗犷嗓门吼道:“就你这味儿,也不怕玷污你这‘老字号’?”
又听另一人立马附和道:“这可是当年嘉庆皇帝赐封的御用贡品,近百年来名振京城哇,咋被你们蹂躏成这样?”
那胖掌柜急急跑下去,见两位锦衣食客,喝得醉醺醺,正吹胡子瞪眼睛,手指上带着偌大的、葱绿的翡翠扳指,指着桌上一盘茶油鸭大吵大闹,这胖掌柜连忙笑脸相迎道:“客官,我们临清小地方,哪能跟天子脚下的京城比哇?您就将就着吃吧。”
那大嗓门食客将筷子一仍,桌子一拍,道:“自然跟咱京城那味儿没法比!张记茶油鸭那个香啊,不是我吹牛,飘出去数百米都不散!”
另一位食客亦高声嚷道:“你这所谓的正宗茶油鸭,光油了,哪来的茶香?”口气甚是愠怒。
眼瞧着两位食客闹得脸红脖子粗,那胖掌柜的笑脸不由有些难看起来。苏有山带着苏和迈步跟了过去,他仔细看了看那道鸭子菜,转而笑着得对食客道:“两位爷台,不要着急,若看得起,我替掌柜的重新做来,请两位爷品尝。”
那扔筷子的,抬起头来,斜眼道:“你是何人?”
“在下也是厨子,路经此地,在楼上用饭,见两位爷台品位甚高,忍不住想一试身手。”
“哈哈哈哈,你倒是很能抬举自己!你如何保证你做出来的鸭子,能令我们满意?”
苏有山笑道:“这茶油鸭颇费时辰,两位若是信得过在下,不妨晚上再来,届时定不令两位失望,如何?”
“好!左右无事,我们不妨晚上再来一趟。”俩食客站起身来,晃悠着离开了雅间。
那胖掌柜见食客刁钻,正没个摆布,一见苏有山出面,顿时如获大赦。一路领着他去厨房,早已堆起满面笑容,道:“客官,我见您出手接济灾民,便觉着您不俗。不知爷台是何方高人哪?”
苏有山拱拱手,客气道:“不敢不敢,在下扬州人,也在家乡开了一间饭庄,专营淮扬菜。这会子承蒙掌柜的信得过,在下可要献丑了,还请多指教。”
那胖掌柜见他气定神闲,自有一股名厨风范,当下心中不敢小觑,随之也拱手道:“还是高人您多多指教!在下开眼了。”
苏有山笑笑,信步入厨房,左右一打量,嗬!要说这八宝楼厨房还真不小,白案、红案分得挺清楚,就连洗碗处也收拾得挺利落……各种佐料,调味的东西,独放一处,标着印记。十来个厨工穿梭其中,正满头大汗忙碌着。苏有山暗想,这山东菜难怪为一派,这后场都是这么讲究……
但苏有山专走到佐料柜前,寻到油缸标签,舀起少许,闻了闻,摇摇头道:“这油不成。好的茶油,色清质纯,香味十足,你这油已有些浑浊,这是新油和陈油混合之物。”
胖掌柜叹了口气,道:“实话实说,这连年闹灾,食客渐少,原来一直用陈油,昨天还一直用陈油,今天才混上了一半新油……”
苏有山说了句:“鸭子是鲜物,更要用新油了。”
胖掌柜也不争辩,让洪师傅速去取新油。
苏有山又检点配料,只见小茴香、八角、草果、香叶、干香菇、肉寇、甘草、花椒、辣椒一溜排开。便向厨工道:“伙计,尚缺五味配料,我让苏和陪你一道去买来。”
配料很快买齐,苏有山将十几种配料放入锅中,向那洪师傅道:“要熬此汤,中药必不可少。这时辰上的功夫马虎不得,须得大火烧开后,熬足半个时辰,再加水,大火烧开,熬大半个时辰,这多种中药的精华方可尽数融入汤中。”
一个多时辰过去,苏有山才将全部配料捞出,再在熬好的汤内放入白胡椒粉、白糖、料酒、食盐。苏有山一边坐着一边说,这料味一定要煮进汤里,这汤味儿才能滋到鸭肉里……
这洪师傅也是谦诚之人,趁忙活的间隙,时不时便请教几句,苏有山一一回答了,虽刚刚相见,两人竟有相见恨晚之意,洪师父竟一口一个大哥的称呼起有山来,还甘心做这下手,把这二厨的事都干了。苏有山也借着干活的空讨教了“临清汤”的做法,原来这“临清汤”里加注了一种“猪骨老汤”,味道醇厚、香溢。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咣当”一声,厨下烧火的伙计扔了火钳,一声“妈呀”的惊叫。二人转头看时,却见那伙计哆嗦着手指,指着临河的窗户。见窗口一条黑影一跃而入,二人眼睛一花,一个湿漉漉、血淋淋的黑衣大汉像座小山似的矗在眼前。那大汉手持一尺多长的钢刀,双目射出两道凶光,好不骇人。八宝楼伙计见状,吓得纷纷扔下手中活计,抱头鼠窜。
洪师傅是八宝楼主厨,当下倒还沉得住气,急道:“你、你想干、干什么……”
那大汉喘着粗气道:“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更名,白眉山赵黑头在此!今儿权且借贵宝地躲一躲,请多多帮忙……”
那大汉将手中钢刀一扬,洪师傅吓得一愣,竟退了一步。苏和见苏有山离那大汉极近,生怕师父有什么闪失,操起砧板上菜刀便要冲上前去。苏有山见状,急忙厉声道:“且慢!”苏和一把菜刀聚在半空,登时定在原地。苏有山大踏一步,向大伙团团抱拳:“店外官兵正呼喝而来,显是在排查沿岸商家,大伙莫要慌乱,方保无事。”又转头看着赵黑头,笑道:“此刻危急,迫在眉捷,区区小店,生计为先,不堪你和官兵打斗,且听我安排……”说罢,捋下一把锅灰,将赵黑头脸抹黑了,又扯了件伙计脏兮兮的粗衣让他穿上,嘱其躲在灶间生火。
刚张罗完毕,一队清兵便冲进八宝楼,将楼上楼下搜了个遍。正要离去,那领头的道:“且慢!去厨房看看!”一队人呼啦啦闯进厨房,那领头的见众厨工正各司其职,鸦雀无声,顺手便揪起案桌旁一伙计,喝问道:“方才有没有瞧见赵黑头逃进来?”
那伙计浑身哆嗦,道:“没……没有……”一边颤抖着,一边看着大伙。
那领头的又将目光瞄向正在烧火的赵黑头,一把揪住他衣领,问道:“说,有没有见到赵黑头?”
赵黑头似是受到惊吓,手抖得连风箱把都握不住了,苏有山紧张地上前一步,正欲开口,却见赵黑头转转眼珠,伸长舌头喘息两声,“啊,啊”地嘶叫着。
那领头的见他满面锅灰,衣衫粗旧,又是个哑巴,素闻赵黑头天不怕地不怕,想他也不是那“强人”,当下“哼”一声,放开他,又向余人盘问几句,便出门上马,呼啸而去。
待官兵走远,赵黑头朝众伙计作了一圈揖,道:“多谢各位兄弟帮忙!”众伙计均不敢吱声,胆小怕事的,更连正眼也不敢瞧他。
赵黑头也不理会,向苏有山倒身便拜,口中道:“多谢大哥相救之恩!”
苏有山忙一把扶他起来,仔细端详,见其面貌虽凶恶,眉宇间却有一股凛然豪气,心中不由得好生钦佩,便道:“你不必行此大礼,我之所以救你,缘于途中听说了壮士所为。如今遍野饥荒,民不聊生,当官的又贪赃枉法,横行霸道,穷苦人家被逼得揭竿而起,也不能全怨你们。”
赵黑头听他一席话,似有些顺耳,起身道:“敢问恩人尊姓大名?日后若有机会,黑头定然倾力报答。”
“在下扬州苏有山,途经此地,在厨下帮个忙。方才只是举手之劳,你也不必挂怀。”
赵黑头看他一眼,退后三步,恭恭敬敬拱拱手,自去了。
苏有山目送他去了,摇摇头,镇定地取过几只白条鸭,在鸭腿、鸭胸内部处用刀划了三道口子,放入冷却的汤料中浸泡。一边若无其事向洪师傅道:“若是再用心些,也可以用针在鸭身上扎孔,以便更入味。”
洪师傅余惊未平,战战兢兢问道:“苏师傅……这鸭、这鸭需浸泡多久?”
“至少两个时辰。若是冬天,浸泡时间还需长一点,汤料要将鸭全部淹没。今日时候略短了点,但也可以保证做出之后香气袭人。”
趁一锅鸭子浸泡着,苏有山便同洪师傅又聊起天来。眼见苏有山为人,洪师傅甚为佩服,便将那“猪骨老汤”的秘方倾囊相授,苏有山听得十分仔细。
待暮色降临,两位京城食客如约而至。苏有山从汤料中拎出一只鸭子,边洗边道:“泡好的鸭子一定要清水洗净,否则炸好的鸭便颜色发黑,口感发涩。”
洪师傅恍然大悟,嘀咕道:“唉,咱忙将起来,哪还顾得了这许多讲究……”
苏有山呵呵一笑:“讲究,一定要讲究。若有一丝马虎,出来的食物就逊色一分。咱做菜的,没别的诀窍,一是“授传”,没有高人指点怎么也不行;二就是‘用心’,自己不用脑子也永远学不会。”说着,将豆油加热,将鸭放入油炸……
少顷,一道清香扑鼻的茶油鸭出炉,隔数米远,已惹人垂涎。
先前扔筷子的京城食客正喝着茶,忽尔跳将起来,连吸鼻子:“哎哟!好香、好香!”
店小二将鸭端上,那先前喊叫最凶的食客顾不得斯文,似抢夺一般连皮带肉撕下一块,一嚼,外脆里嫩,香酥无比,咽将下去,竖起大拇指道:“好吃、好吃!”
他身旁的同伴闻着香气,早已食指大动,急急扯下一只肥硕的鸭腿,嚼了两口,道:“嗯……色鲜味美,皮脆肉嫩,香酥爽口!这味儿才算地道,跟咱京城的也差得不远了!”
当下有三五食客听言,也要点苏有山亲做的这道茶油鸭。
如此,忙活完,已是入夜,两名书生陪着苏有山、苏和步出八宝楼。众书生有的已回船上,有的自去城中闲逛,余下的这两名却与苏有山甚是亲厚。一名是那褐衣老者郑知修,另一人叫邱子川,年纪与苏有山相若。此刻四人信步踱出八宝楼,却见运河中船灯闪耀,波纹荡漾,晚风轻轻拂来,带着河水的生鲜味儿,均觉心中十分愉悦。四人说说笑笑,正要往运河边走去,却听晚风中隐隐传来哭声。苏有山一瞧,见八宝楼拐角不远处跪着一个小女孩,正伏地痛哭。
苏有山转身上前,一望之下,倒是吃了一惊。原来那小女孩趴在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之上,那尸体十分枯瘦,蜷缩着,早已辨不清面目。苏有山柔声询问道:“小姑娘,发生何事?”
那小女孩一抬头,四人识得便是晌午时分跟着父亲在八宝楼下排队领粥的小姑娘。再仔细一瞧,那地上的尸体,却不正是那父亲?小女孩泪珠儿不停流淌,跪在地上,仰着脖子,断断续续说起了原委。原来,这小女孩也是本地灾民,一家老少都陆续饿死了,只剩下她和父亲卖唱为生。今儿下午,官府捉拿赵黑头,一群快马呼喝疾驰,打翻了施粥摊,冲跑了领粥的灾民,也将她父亲绊倒在地,凌乱中一阵践踏,竟给活活踩死了。
小女孩早已饿了几天,被人群一撞,跌了一交,兀自牢牢捧着粥碗,贪婪地将底部的粥汤舔舐干净。孰料一转头,见父亲血淋淋躺在身旁,刹那便吓呆了。她年纪尚幼,又举目无亲,如何还有主意?
苏有山见那女孩衣衫褴褛,却难掩眉眼之间的秀气,悲痛之下,犹自对答如流,显然极为伶俐。他叹口气,唤过苏和,吩咐道:“你去买口棺材,寻个寺庙,将她父亲先寄放了,赶明儿等天亮了,咱们再好生殓葬他。”
“是。”
苏有山又转向那小女孩,柔声道:“孩子,你眼下无依无靠,你若不介意,我便将你收为义女如何?今后你跟着我,有粥吃粥,有饭吃饭,总好过你流落街头。”
那小女孩见苏有山温文尔雅,神色和蔼,心中一热,便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呜咽着唤道:“爹爹……”有山见孩子虽小,但十分知礼,心中甚是喜欢。
当下,请郑知修、邱子川做了个见证,为那女孩子取个名儿,唤作苏凝玉。
几人快步走回船上,众人见着苏凝玉,纷纷相询缘由。凝香见父亲带回个小妹子,十分欣喜,牵着凝玉的手,带她去沐浴。稍事打扮后,凝玉欲发显得眉清目秀,活脱脱是个小美人坯子,苏夫人见着,拉着左瞧右瞧,亦十分欢喜。
众书生唏嘘不已:“眼下山东出响马,陕西出捻子,全国局势不稳。官府不分青红皂白,总是杀杀杀,难免殃及无辜,百姓不堪其扰!长此以往,如何得了?”
“是啊,那曾格林沁就中了捻子的埋伏。”
“唉,外忧内患啊!听说北洋舰队又在威海卫和日本人开战了!咱和日本海军都打了大半年了,清兵伤亡惨重哪!”
“是啊,听说日本人打沉了咱好几艘舰船,不过咱们也不软,干掉了他好几条船。”
“咱们毕竟是血肉之躯,也得有洋枪洋炮。所以这外国人先进的东西咱得学,所谓‘师夷长技以制夷’。”
“这十几二十年来,朝廷不是公派了许多留学生出去?照理该学有所用才是,怎么外国人还老欺负咱?”
说起这官费留学,乃是洋务运动后兴起的,那哈兴的表哥便在十几岁上去了英国,回来后,先在广东为官,后生病回到老家,哈兴便跟着他学了不少英文,懂得了一些洋务知识。
当下哈兴道:“国外开有很多全国性的学校,男女都识字,男孩女孩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去选择各种各样的专业。只可惜,咱们学人家学得再多,回来也无用武之地。”
“如此看来,关键还是要变法。”
“变法!老佛爷能同意吗?”
“管她同意不同意!如今民不聊生,变法乃是大势所趋。想你我读书之人,空怀抱负而无处施展,这迂腐的科举制度还要它何用?枉咱们……枉咱们还去赶考!”
这话听在苏有山耳中自是大逆不道,然而众书生平日谈论惯了,倒有一大半人随口附和,发出一片赞同之声。
“扬州十三士”中,属郑知修年岁最长,他捋了捋长须,叹口气,说道:“听说当今皇帝,要听天下黎民的声音,可见皇帝真有大展宏图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