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烟花三月,扬州城中一派春光景象。琼花开得叶茂花繁,烂漫玲珑,男女老幼相携出来赏花游玩。
那穿城而过的京杭大运河沿岸,市井繁华,林立的商铺里,香粉绫罗、衣衫鞋帽、瓜果油米、茶食南货……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那赶市的人儿,不管是疾走的,还是散行的,也都有着一番悠哉悠哉,怡然自得的面目。
如此时节,那京杭大运河之中,南下扬州者络绎不绝,好一派生气勃勃的景象。
此时,却有一艘大船离了东关古渡,吃足了风帆,逆行而上。那船头站着一名中年妇人,身旁紧偎着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那少女着一袭桃红色裙子,头上挽着一只碧玉簪子,愈发衬得脸庞白嫩水灵,正是随了中年妇人的征貌。那少女挑着一对柳叶眉,转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抬头望着母亲,又手指身后,娇声道:“娘、娘,快看!那艘船上好不热闹。”
妇人顺着女儿手指处转身一瞧,只见自家船身后方,一艘大船正紧逼而上,船头聚集着十数个书生,诵诗声、叫好声、劝酒声此起彼伏,显是斗酒赛诗正酣。
妇人柳眉微蹙,道:“那群后生正在比赛,看谁的诗作得好呢!”此时一阵清风吹来,略带有些凉意,那妇人轻咳了两声,道:“凝香,外头吵,咱们还是进去吧。”
母女二人正待转身,忽听那后上来的大船上,飘来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春江桃叶莺啼湿。”
那名唤作凝香的少女心生好奇,转头一瞥,见船头酒桌旁坐着一名须发灰白的褐衣老者,捋着胡子,正目视着对面一名长身玉立、穿着考究的白衣书生。那书生一袭装扮十分惹眼,一身刺绣滚边雪白长袍外,又套了一件月青色马夹,腰间佩戴着玉牌、金表、香囊,和风一吹,叮叮咚咚好不悦耳。只见他用一管通体血红、雕画精美的长笛拍着脑袋,瞪着褐衣老者,口中喃喃道:“春江桃叶莺啼湿,春江桃叶莺啼湿……”
凝香见那白衣书生苦苦思索,扑哧一笑,脱口便道:“夜雨梅花蝶梦寒。”
那白衣书生一怔,扭头一瞅,见是一名美貌少女,红衫翠裾,星眸朱唇,好不娇艳动人,霎时脸皮便有些微红。那褐衣老者也转过头来,对凝香略微点点头:“这姑娘好才华。”
众书生中顿时有人起哄道:“哈公子,你枉称诗书满腹,怎地还不如人家一个小姑娘?”
那白衣书生似有些尴尬,轻挠了挠头,回眸凝香,朗声道:“在下请教:北斗七星,水底连天十四点。”
凝香眼珠一转,脆生生道:“南楼孤雁,月中带影一双飞。”
那白衣书生指着一旁一大一小两条船,提高嗓门道:“两舟并进,橹速(鲁肃)不如帆快(樊哙)。”
凝香轻轻抽出腰间一管玲珑剔透的碧玉短箫,放到唇边吹了两声,箫声婉转圆润,只听她道:“八音齐鸣,笛清(狄青)难比箫和(萧何)。”
那白衣书生呆了半晌,道:“……姑娘才思敏捷,在下自愧不如。”
凝香轻声一笑:“承让。”
那中年妇人微一皱眉,戳着女儿脑门:“女孩儿家,肚里有点墨水就不安分。”凝香嘴一撅,颇不服气,但终究心中得意,咬着嘴唇,似笑非笑。又轻瞄了那白衣书生一眼。
此时运河上刮来阵阵东南风,船儿行速极快,两岸烟柳不住倒退而去。一名中年男子踱步走上船头,右手把玩着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白玉虎牌,脸露笑容。这男子方才见到女儿与书生们论诗占了先端,自是十分得意,笑道:“才如江海文始壮,腹有诗书气自华。我虽无子,有女胜男,也是妙事一桩。凝香这书总是没有白读,也给我苏家做了脸。”稍作沉思,又说:“别看咱是厨子人家,有钱人可能不干,但若是腹中没有点墨水,却是干不好这一行的。”
凝香听得爹爹在夸她,顿时眉开眼笑,搂住那中年男子一只臂膀,得意道:“还是爹爹有理。”
苏夫人嗔道:“女孩儿家,就喜欢听夸奖,别忘了在外边一定要有规矩。”转而瞄向苏有山:“都是老爷把她宠坏了。”
那中年男子正是扬州名厨苏有山,少女凝香是他独女,自幼十分得爹爹喜爱。清朝末年,富裕人家渐渐兴起了女孩子读书之风,苏有山可算是豁达之人,对女儿读书之事甚是上心。一小,苏家就请了私塾先生来家中,单教凝香一人,凝香天资过人,故其三岁识字,诗书典籍,过目不忘,五岁成诗,伶牙俐齿,出口成章,为常人所不及。
一家人正说笑间,忽闻一阵菜香从后舱袅袅飘来。凝香皱皱鼻子:“好香!”苏有山道:“还不去瞧瞧,你师哥又在做什么好吃的?”
凝香走至后舱口,探进半个脑袋,见师哥苏和正在灶前忙活。苏有山家世代开饭庄,不光对食客们好生伺候,自家吃饭也讲究十分。今日所乘这船虽不算太大,却装点了个五脏俱全的厨房,起了三只炉灶,配齐了锅具,安置了偌大的餐桌餐椅、上好的碗筷瓢盆,绿碗青瓷均是景德镇所制……还带上了几箱笼食材。用苏有山的话讲,“一条船半船厨”。
此时,身高六尺的苏和正拎着一条约莫一斤半重的鳜鱼,麻利地挂上了水淀粉,然后一手头,一手尾,轻轻将鱼放入油锅内。此时“呲”的一声响,油锅泛起细细的泡沫。苏有山站在徒弟身后瞧着,略微皱了皱眉。只见那鱼渐渐炸至淡黄色,苏和便捞将起来,解去鱼嘴上的扎线,略凉后,再放回七成热的油温锅内。同时另用第二只锅上火,舀入花生油烧热,放入葱、姜,加酱油、绍酒、白糖和清水,用水淀粉勾芡,再淋入芝麻油、醋、韭黄段、熟花生油,制成糖醋卤汁。此时锅内滋汁沸腾,煞是好看。先前锅内的鱼恰好炸至金黄色,苏和将之捞出,稍凉,再放入八成热的油温锅内炸至焦黄色,待鱼身浮上油面,便捞出装盘。
此时,苏有山不禁微微一笑。道:“这春天的鳜鱼算是鲜物,但土腥味儿十足,不炸透了香味儿出不来,炸过了吃起来嘴中便有糊味,一旦见有焦黄色便起锅,和儿,你这火候把握的好。”此时只见苏和另取第三只炒锅上火,待锅底灼热时,舀入熟花生油,将第二只锅内卤汁倒入,待卤汁沸腾,将热卤汁浇在鱼身上,发出“吱吱”响声,再用竹筷将鱼拆松,使卤汁充分渗透到鱼肉内部。
三锅并用,他苏和平日里倒也是娴熟,但今日见到师父和师母后面又有凝香,瞪了眼睛看着,不知为何,却不免有些手忙脚乱,稍一缓过劲来,回身擦擦汗,奉上筷子,冲着苏有山恭敬道:“师父,您尝尝,比起上回如何?”
苏有山举箸挑了一小块鱼肉:“略微有点老,初炸时,估摸着花生油至五成热,就可以放进去。”
苏有山又走近看了看其他几道菜,指着其中一道“大煮干丝”,点评道:“淮扬菜极讲究刀工,一块薄薄的方干可劈成几十片,若有看官站在边上,瞧着就是一种享受。今儿这干丝还可以再劈细一些。欧阳修《卖油翁》有言道,‘无他,惟手熟尔’。刀工的道理,也是如此。你持之以恒,熟能生巧,巧能升华,做得多了便好了。”
苏和听着,不时谦虚地点头应声。
苏有山又夹起一片鸡肉,放到嘴里嚼了嚼,道:“‘溜仔鸡’关键在于一个‘快’字。仔鸡柔嫩,越快越能保证其鲜嫩原味。”说着,卷起袖子,提起笼中仔鸡,宰杀、褪毛、切配、溜炒,一眨眼功夫便出锅装了盘。
苏和见师父出手干净利落,潇洒自如,动作快过自己一倍不止,不由得暗暗叫好。他心道:“无怪乎师父常说,溜、抓炒、拔等技法极其考验厨艺,看来要赶上师父的水平,还真不是一日之功啊。”他夹起一块鸡肉一尝,那滋味咸中带甜,入口即化,心中更增佩服之情。苏有山入厨,素来喜欢边操作边讲解,极希望徒儿们能边看边学,从中得益。
“我苏家祖辈三代开饭庄,我们兄弟二人的手艺均得自父亲。大哥十五岁出师,十八岁上便凭一道玛瑙狮子头驰名扬州城。当年江苏巡抚新上任,一年三游扬州,回回点名要吃这道玛瑙狮子头。”
苏和心道:师父一贯谦虚,他自己的招牌菜——翡翠冬瓜盅怕也不输给师伯,他老人家却是只字不提。
“大哥赴京城不到十年,名震厨业,使扬州菜得以锦上添花,完全在于对待菜品的珍视。他常跟我说,做菜时间越长,越是不敢一丝马虎,选料、刀工、调味,可都得中规中矩。别的饭店专雇厨子烧菜,我苏家菜,老板必亲自上阵,处处不敢马虎,这火候到,功夫到,才能味儿到。如此做出的菜肴,自是精细异常。”话至此,一盘菜又出锅,苏有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拍拍苏和肩膀,道:“此番哥哥邀我去京城,乃是希望能助他一臂之力。你们几个日后更切要小心,尽力。”
苏和答道:“师傅,和儿一定好好用功,不辜负您老人家的期望。”
苏有山见苏和汗流满面,凝神聆听自己说话,心中不免十分满意,便收住了话头。他慢步走出船舱,对身边的凝香说道:“这个苏和自幼讨人喜欢,话不多又伶俐,‘屁股后边有个扫把’,灶台上的事做完后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你看他左手不操刀、铲的时候,总是拿个干净的抹布,那炉台上擦得锃光瓦亮。做厨子就要讲个干净劲儿,这人要是脏,这饭就不会净,早晚会坏名声。凭这点我就喜欢他……”
苏有山,唠唠叨叨的夸着徒弟,心中寻思着:和儿,这个徒弟自幼跟着自己,秉性敦厚,他视如己出。此番赴京,大哥苏尚山深盼自个弟兄二人大有所为,他则也指着徒弟苏和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苏有山自幼知书达理,又因是烹调世家,故极喜烹调之术,中年之时已深得淮扬菜之精髓。他听老辈人说,这清宫的菜系原本简单,菜肴一般是启用火锅配以炖肉,猪肉、牛羊肉加以兽肉。皇帝出席的那国宴,也不过设十几桌、几十桌,也是牛、羊、猪、兽肉,用解食刀割肉为食。清朝入关后,膳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吸取了北菜(山东菜),特别是中原南菜(主要是苏杭菜),这才完备了宫廷饮食。可能是前清几位皇帝多次下江南之故,淮扬菜成了宫中菜的主流。大哥苏尚山几次来信提到淮扬菜在京城的风行,更使得苏有山深悟淮扬菜今日影响之大,特别是听说大哥已有清宫内,那些高厨们精益求精烧制的,让人眼花缭乱的上千道菜码子,让苏有山恨不得亲眼目睹一番……
数日后,苏家船行至山东省境内,停一处热闹码头,眼见往来商贩极多,舳舻相接,车马络绎,不少外籍商人会馆傍河而立,盛景倒似不输扬州。苏有山让船家一打听,知此处乃是聊城县有名的崇武驿码头。
船方停稳,苏有山便见前几日那艘满载书生的大船又疾驶而来,隐隐还闻得一阵呼痛声。不多时那船近至眼前,只见一白衣书生弯腰捧腹于船头,面色苍白如纸,额上汗珠滚滚。船一停下,那书生站立不稳,往甲板上一扑,捂着肚子翻滚起来,口中没命价哭爹喊娘。苏有山一瞧,却不正是那日与凝香对诗的书生?转向苏和道:“那船上何事?你去打听打听。”
少顷,苏和回话说:“那书生昨晚吃了不少河鱼河虾,又饮酒过度,今日凌晨忽然腹痛无比。”
苏有山忖道:时下农历三月,气温回暖,河鲜正肥,年轻人贪嘴多吃,也是有的。苏有山亲去查看,转头吩咐苏和道:“你上岸去买些白茅根、生甘草、金银花来。”苏和应声去了。
苏有山见众书生聚拢来,微笑道:“诸位不必着急,这位公子只是吃了不洁的食品,先饮些热米汤来。诸位不妨帮帮忙。”众书生七手八脚将那白衣书生扶至苏家船上。苏有山让苏和速去后舱起火,一会儿一大锅热米汤已熬好。不多时,苏和带了几味清热解毒的药材回来,另锅煮上……
那一锅白浑浑的热米汤很快晾凉了,苏有山便嘱苏和去喂那书生。两口米汤咽下去,那书生稀里糊涂间一翻白眼,见一美貌少女伺立门口,正卷着帘子,关切地向内张望。四目相接,他心头一喜,刚想开口,忽地一阵巨呕,又吐得昏天黑地,一阵酸腐恶臭味顿时弥漫船舱。
那少女正是苏凝香,她见书生窘态,不禁捂鼻一笑。
那书生却是面红耳赤道:“姑娘……是……是你。”
凝香也是大方,踱步进了船舱,笑道:“是我如何?”端过茶碗,递将过来,欲服侍那书生漱口。
那书生倒有些害羞,见那玉葱之手托着白瓷茶碗,一时瞧得发怔,竟然不敢接手。凝香说:“吐得舒服了,再喝下这碗米汤就顺了。我爹煮的汤药马上就好了。”
那书生腼腆地笑了两声,极小心地捧过碗,慢慢又喝了几口,便道:“小生哈兴,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凝香正待答话,苏有山掀开帘子进来,询问道:“公子感觉如何?”
那哈兴忙侧起半边身子,道:“多谢恩公相救,唉,方才我腹中如火烧,肠中如刀割,真是说不出的难受。”
“公子,我去看了,你们吃了那过夜的鱼虾,又酗酒无度,自然腹中不适。再接连喝上两次汤药,便可无事。”
“多谢恩公相救!小生听你口音,似乎也是扬州人氏,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不敢不敢,在下苏有山。”
“噫!苏有山!您可是雨花台的老板苏有山?”哈兴惊喜道,“去年腊月初二,我家老太爷做百岁大寿,点名要吃苏家菜。我爹爹只能去雨花台相请哪!”
苏有山也是一喜:“哦,原来阁下便是哈三公子!这可真是巧啊。”
说话间,哈兴已把一碗汤药喝了下去,此刻船上佣人换上了干净的铺软。众书生也取来干净衣衫给哈兴穿了。这时船上另有三五名书生,均食多了河鲜,也感不适,纷纷来讨汤药喝。苏有山一一安排了。众书生无不拱手致谢。
原来,那白衣书生、哈三公子哈兴,家中乃扬州本地富户,有良田数千亩,在广储门附近有半条街的铺面,又在南京城中繁华处开了两处商铺。可称是家道颇兴。此番他原本痛了半夜,早已死去活来,正欲靠岸寻个名医,忽尔得救,休息半日,不再腹痛,便欲将随身盘缠白银十两奉上致谢。苏有山笑着婉言谢绝了。
言谈之间,苏有山得知一船书生均为江淮一带人士,乃是扬州梅花书院高才生,个个是举人,自称“扬州十三士”,此番乃是结伴进京参加会试。如此,两船人便议定一路同行。
那苏凝香知晓后,暗自喜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