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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 ]

青年

1966年入秋不久,昏鸦尽,天色已寒。京西老宅区的道路两侧,高大的白杨树梢空落落一派萧索。一座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闻名京城的外国教堂前,四个高高的塔尖,戳开了白杨树梢,巍然指向天空。教堂四周,青松翠柏环绕,愈发衬得墙面洁白挺拔。恰是夕阳渐落时分,这座气相庄严的教堂大门前,忽然传来一阵扰攘之声,只见一群穿绿军装、束军用皮带、戴红袖章的半大的孩子,正挥舞着拳头,高声吼着什么。

“彻底消灭万恶的帝国主义!”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扫除一切害人虫!”

“把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彻底打倒打垮,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混乱之间,康熙御题的匾额“万有真源”被卸下来,甩到了一边;乾隆题写的石碑被拦腰斩断,推倒在地;堂内硕大的管风琴被拖到院中,砸了个稀巴烂……一瞬间,能扔的扔,能拆的拆,能踩的踩,似乎非这般无以显出“彻底的革命”。

胡跃江站在亢奋的人群中间,瞪大眼,仰头望,只见堂内数十根巨柱撑起金色拱顶,气势壮观恢弘,数十扇圆形的玫瑰花窗端庄绮丽,色彩斑斓,四周墙上的油画记录着耶稣受难的经过,又有圣母圣子等圣像,无不安宁详和,神采合一,无言地述说着浑不知是几千几百年前的历史踪迹。胡跃江只觉得既富丽,又肃穆,甚为新奇,正凝神观赏,忽听“咣当”一声,前方的彩色玻璃惊现一个硕大的窟窿,斑驳的碎片飞过胡跃江头顶,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石头往高大的玻璃窗上砸去,伴随着红卫兵高亢的口号,一时间,偌大一座教堂被翻天覆地抄了个底朝天。

“胡跃江,这边!这边!快点儿!”

忽听有人高唤他的名字,胡跃江急忙循声望去,只见院子里已燃起一堆熊熊大火,有不少红卫兵正向火焰中抛着花花绿绿的什么纸张,秋风一吹,不计其数的碎片残骸飘入教堂,飘到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甚至有一片残屑拂到了胡跃江的脸上,他伸手抓住,摊开来一看,见是小半张印着林肯头像的美元,心道:“原来外国的钞票是这样的?”低头看看脚边,无数烧残了的美元、英镑、荷兰盾,正随着飞灰打着转儿……

不消一盏茶工夫,在这个京城老宅区,三四条大街外都见着了这座大教堂飘出的滚滚烟尘。

“烧了烧了!统统烧了!这些大毒草,工人看了,机器开不动,农民看了,锄头举不起来,解放军看了,枪杆子要打歪掉!”几个学生模样在大声喊着。

胡跃江一惊,一偏头,又瞧见有红卫兵搬了大堆书籍和图纸出来,趁着院中火势正旺,成捆成捆往大火里头扔,他心脏猛然一抽:“烧钱也便罢了,这许多宝贝图书,莫非也都要烧了么?”他急忙拨开人群,跟着一伙闹哄哄的红卫兵队伍,一头扎进了教堂旁边的藏书馆。才一进去,顿时发觉呼吸有些困难,这座庞大的藏书馆内,竟然遍地都是珍宝,随手拾起一本,精致的书脊,泛黄的书页,手感一流,品质极佳,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善本。放眼望,四周几乎都是类似孤本、善本、珍本,甚至还有不少年代久远的手稿和手抄本。他深呼吸一下,仿佛连空气中都漂浮着历史的陈香,如同上瘾似的,他忍不住又贪婪地深吸一口气,书香愈发袅袅。

正怔忡间,又瞥见不远处架子上有一排青色封面的书籍,在破破烂烂、横七竖八、凌乱不堪的环境下竟是那么的显眼。是有人刻意保护它么?多年练就的眼力告诉他,有宝!他迅速走上去抽出一瞧,书皮赫然印着“黄帝内经”四个典雅大字,一翻,竟是元朝胡氏古林书堂刻本,他双手顿时颤抖起来,连呼吸都仿佛要停止。随手翻开一页,但闻一种书香盈盈,奇异之味扑鼻而至,纸质虽发黄却莹洁,墨色虽稀薄却清纯,秀丽小字肥瘦有则,端正入目: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犹记不久前,他曾在王府井的旧书店见过明赵府居敬堂刊本,纸坚刻软,字画如写,校勘精良,论印刷技术、用纸敷墨、装帧技巧,皆胜出手中这本元刻本许多。此本虽破旧,但时代更为久远,流传更为稀少,所谓百年无废纸,故纸有遗香,何况七百余年传世,何等孤罕?摸着书皮,又见扉页印有一枚小篆体的“抱残守缺”章,想来此书的前一任主人,必是极爱惜的。

“这位革命同志,你还傻愣着干啥?快过来帮忙!”一名红卫兵两手提着四五捆书籍疾步经过胡跃江身旁,扭头冲他嚷嚷着,他闻声回头,话音方落,那红卫兵已大步走到门口,将手中书籍遥遥投入门口火堆里,火借风势,呼啦啦地直往上窜着,摇晃着,呼啸着,很快就蔓延成冲天的火焰,将那数捆书籍尽数淹没。

火光闪烁着,几位红卫兵小将的脸在火光的辉照下显得是那样幼稚和无邪,透露着的解脱,像是完成了一件伟大事业。

胡跃江紧张地捏着那《黄帝内经》,心中速念道:“此物罕见,当世恐难有二,只消一把火,眼前瑰宝顿时灰飞烟灭,再无影踪,不复可寻……”他手抖得一抖,心一横,趁人不备,猫下腰,将那套书籍迅速胡乱地塞入军用挎包中,左右一瞄,见无人发觉,忙后移两步,挪至门口,慌乱间不慎撞倒了一排书架,忽喇喇一声巨响,伴随着“哎哟”、“哎哟”两声,胡跃江匆匆一瞥,见两位高年级同学正呲牙咧嘴,抱着脚四处乱跳,现场一时乱上加乱,他急急如窃贼般,觑个空子溜了。

出得教堂大门,发觉四周并无人注意他,方长舒一口气。岂料下一口气还没接上,耳畔冷不防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咬牙切齿道:“好小子,真他妈的行啊!这套宝贝我盯了半天了,倒让你给捞走了。”

胡跃江猛一偏头,只见一人幽灵般与他擦肩而过,半侧着的背影急速移开了,他心怀警惕,瞧得分明,那人右耳下有一颗蚕豆大的黑痣。

胡跃江已不是孩子了,他清楚有一句老话叫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不知他做的这件事到底是福还是祸,但是保住了这套名著,他心中只感到莫大的安慰,也顾不得外界的种种杂音了。

他定定神,见教堂前的滚滚火舌正舔拨着夜空,火光中,一张张充满激情的脸庞涨得面红耳赤,高吼着口号,高卷起袖子,挥舞得威猛无比,眼中无不热情澎湃,绽放着胜利的神采,他想起怀揣的宝贝,却是浑身一冷,不知是喜是忧。

他赶紧迈着碎步,悄声地离开,悄声地跳上电车,直奔二里沟方向。一路仍胆战心惊,屏息凝神,紧张得胸口怦怦乱跳。

不知为何,胡跃江想起去年在琉璃厂荣宝斋附近的一家小店铺,曾见着一位老者在柜台前卖油画,围观者众,他挤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幅《秀色》,画的是一片墨绿色的原野之上,一位穿着白色纱裙的少女正悠闲自如地跳着芭蕾舞,画面轻盈柔美,人物丰满娇憨,色彩干净诱人,再配上那精美的维多利亚式画框……等等,他皱了皱眉,忽然发现了莫大的缺憾——那油画框的左下角竟然被烤糊了一大块。

当时他便寻思:这……这虽无损于画,到底有碍观瞻……

有三五个香港人高举着那画框,上上下下看了又看,啧啧连声,半是疑惑半是惊喜道:“果真风格独具,应是大师手笔……”

又无不深觉可惜:“这画框何不换一只?”

那老者戴着眼镜,悠悠然摸着那烧焦处,慢条斯理道:“这画来自圆明园,大火中幸存,命大呀,命大……”

观那老者神色,似是毫不介意,话虽说得不疾不徐,口气却颇具分量:“二十年前,此画到得老夫手里时,已辗转经过三任主人。此画的前一任主人叮嘱老夫,何妨让它永远带着被凌辱的痕迹,以警示后来人,勿忘国耻。”

说到此,老者轻叹了一口气。

想到这儿,胡跃江心头便一阵激动,又想到此刻拥于怀中的元朝的《黄帝内经》险些被烧毁,不由将挎包拥得更紧,又后悔方才胆子太小,不及多救几本。

他自个儿胡思乱想一阵,又忍不住回忆起上个月在天安门广场见伟大领袖的情景,那盛大的场面犹在眼前,那狂热的欢呼犹在耳边,那紧张的程度可是远胜于此时。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8月18日,天安门前,东西两侧的长安街上,人山人海,一望无际,人们载歌载舞,“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像海浪一样激荡。

已是半夜,夏末秋初,夜间并不很冷,他与王学平、孔新新、范妮娜四个小伙伴终于在如潮的人群中相聚了。四个激动异常的半大孩子带上了水壶和饼干,尖叫着,拥作了一团,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他们身旁同样拥满了进京大串联的全副武装的红卫兵。远道而来的小将们无不高举着红宝书,高声地朗读着“最高指示”,兴奋地唱着忠字歌,跳着忠字舞,敲锣打鼓,夜以继日,那万众一心、不知疲倦的狂热,将夜空燃烧得如同白昼般明亮辉煌。人们都等待着那伟大时刻的到来。忽然,不知谁喊了一句:“毛主席来了!”四个少年顿时引颈眺望,跟着人群,嗓嘶喉哑地呼喊着“万岁”,喊了整整一个晚上,排山倒海、惊天动地的口号声中,年轻的脸庞因忠诚和信仰而绽放出青春动人的光芒。

这会儿,昔日的小伙伴都已进入青春期,清一色的绿军装、红卫兵袖标、军用挎包和高举在手上的红宝书,使少年们看起来愈发意气风发。长着一对鱼泡眼的小瘦子王学平渐渐强壮起来,头发剃得短短的,唇上冒出一点淡淡的胡须,刚考上北大附中的他眉飞色舞,气色极佳;小胖墩孔新新并没有瘦下去,反而越来越胖,动辄一身热汗,上了清华附中的他因狂热地收藏毛主席像而成为驰名校园的风云人物;就读于101中学的范妮娜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是学校里的文艺积极分子,也是历史爱好者,尤好革命史,对红军西路军的悲壮经历倒背如流。1966年的少年们,风华正茂,血气方刚,充满了崇高理想,读的是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的是《智取威虎山》、《红色娘子军》等革命样板戏,唱的是李劫夫的《我们走在大路上》,背诵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最后的胜利!”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神州大地处处红旗招展,宣扬着“不破不立,大破大立”的创新精神,红卫兵们磨拳霍霍,预备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狠狠大干上一场。

就在8月18日那令许多人铭记一生的一夜之后,很快地,学校就停了课,起初四个少年总是兴致勃勃地跟在红卫兵哥哥姐姐身后,成日价不是贴大字报、搞大批斗,便是抄家、破四旧,所有的艺术品都成了“封资修”的东西,不光统统要毁坏,砸地上还要吐口唾沫,再跺上一脚,以示鄙夷和势不两立。可是,没过多久,少年们在酣畅淋漓地吸吮着新鲜空气的同时,隐隐地,心中也有了迷惘,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情绪,也许是对眼下如此痛快“大破”的生活没有把握,也许是对未来的人生轨迹无法预测,也许是对过去宁静平和的日子,还有种依稀的恋恋不舍。这种依稀的留恋使这四个从坟地里走出的、欣赏惯了各种宝贝物事的孩子们在面对被冠以“封建糟粕”的艺术品时总是不忍下手,然而,不可避免的,就在他们的犹豫和不忍中,很多珍贵的艺术品就在他们眼前,被糟蹋得支离破碎残不忍睹甚至尸骨无存,又总有一些“漏网之鱼”,因着这种犹豫和不忍,幸运地被保存了下来。

四人的父母均为新中国的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自小听爸爸妈妈讲述过去的战争、革命故事,四人对革命历史及文物的认知超过常人。范妮娜最喜欢的是著名雕塑艺术品《苦难岁月》,那雕塑中,老红军战士深情地吹着他那支长笛,小战士紧紧依偎在他的身旁,畅想着未来胜利的希望;孔新新最爱谈论的,是军事博物馆里百团大战时八路军缴获的日本机枪和军刀;胡跃江最爱听他爸爸捧着那本精装的《志愿军一日》,充满激情地讲述英雄们的故事;王学平最感兴趣的,则是地下党发出了“永不消失的电波”的报话机。这些历史段落的证物,是孩子们最初对历史长河认识的前奏和基石,正是因为如此,当面对今天文物所遭受的悲惨浩劫,当得知曾经与革命历史息息相关的印章、手枪等物品不幸成为今天的反革命罪证,他们心中开始感到莫名的不安……

给他们印象极深的,是故事大王——小学黎校长的不幸遭遇。1966那年的深秋,黎校长也未能幸免,被“揪”了出来。红卫兵给他扣上了宣传“封资修”的罪名,戴上了高高的白色纸帽,脖子吊上了标有其罪名的牌子,又剥了他常穿的旧军衣,用军人的皮带抽着在操场上游走了一圈又一圈,接着又押上了审判台,义正词严批斗了一顿。说起黎校长的罪证,也巧,恰是当年他儿子时常拿出来炫耀的,号称曾用它在陕北打过地主武装的,那把只能打一发子弹的“独角龙”。那本是早期的原始手枪,土得掉渣,黎校长收藏着,也不过作个纪念,碰上文革非常时期,红卫兵似乎个个成了嗅觉灵敏的猎犬,三下两下便将陈谷子烂芝麻的旧帐翻了出来,说黎校长他老子当年是地主,他家中窝藏枪械,乃是企图“变天”的铁证。这在文革那会儿,都是了不得的大问题,面对如此“证物”,只有百口莫辩,低头认罪的份。

少年们远远瞧见了,只见黎校长挨完了斗,秋风乍起,冻得瑟瑟发抖,虽穿着一件白衬衣,但他精赤的上身瘦骨嶙峋看的分明,稀疏的白发乱蓬蓬搭在了头顶,也无人敢上前去搀扶。老校长独自挪到布满灰尘的校长办公室窗外,望着柜子上那尊白色的毛主席头像,叹口气,暗暗垂下泪来。半个月后,听说黎校长自杀了,但他的身上还别着毛主席像章,也许,他只想用这种方式来说明,他的心仍然是红色的……

那会儿,激奋的少年们高唱了半日时髦的语录歌,早已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天色已晚,也没人管饭,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嘛,只得过一会儿各自回家。

又有一回,四人跟了红卫兵大队伍去抄家,那是一个三进三出的四合院,据说,住在这里的大资本家“窝藏”了一颗清代的翡翠西瓜,透过绿色的皮可以看到一颗颗瓜子镶嵌在“果肉”中,当年大太监李莲英曾收藏过这个宝贝,刚得到它的时候,就摆在大厅的案子上,这位大太监高兴得三天三夜没有睡着觉……批斗时,一群少年为了寻出这颗翡翠西瓜,围着这个大资本家吼了老半天:“在哪里?快说!”范妮娜学着红卫兵哥哥姐姐的样子,轻轻打了几鞭子,那人仍是不说,正无措,胡跃江一把抢过她手中鞭子,待要抽上去,跪在地上的那人忽然抬头,怒道:“我若说出来,还不是被你们这帮愣头青给毁了!一帮可怜的孩子,让我说啥好呢,知道啥是好啥是坏吗?打死我,打死我算了!”

四个少年面面相觑,不想这万恶的“牛鬼蛇神”竟然这般嘴硬,更叫人意外的是,这万恶的资本家即便拼却身家性命,也要护着那块“石头”?

四人内心深处,于他善待藏品的态度,又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韩雪儿的身影虽然渐渐淡去了,可是那些关于坟地里宝贝的原始记忆与痕迹,始终留存于四个小伙伴脑海中。平日里口号喊得再响亮,四个少年内心深处,也知道陶瓷、景泰蓝等硬片,书籍、图画等软片,都是历史遗留的、不可复制的财富之一。这一点与收藏有关的知识,已成为他们无须多言的共识,也成为维系他们友谊的桥梁之一。

平日里,四个少年凑在一块儿,聊的话题也多与收藏有关。

“《文物》出得那么好,只可惜今年也被迫停刊了。”

“昨天我在文津街淘到一个宝贝,你们瞧瞧是什么?”

“《古文观止》?好家伙,线装本的!”

“这算什么,前天我与红卫兵大哥一起,查抄一个反动学术权威的家,看到了一套完整的《金瓶梅》,也是线装的,只可惜,遭到了非常悲惨的命运……”

“又被烧了?”

“烧了!灰飞烟灭!那位老先生哭得好伤心啊。”

“说起线装的《金瓶梅》,我想起爸爸曾说过,55年那会儿曾在一个部长家见过的,我爸连夸那纸张真是不错,淡黄色,装祯扎实又精美,我爸总说一本好书,还没开始读,就已能嗅到它处处释放出的令人沉醉的文化的气息……”

“那是自然,一本好书,外表内在,一般的要紧。”

“那线装的《金瓶梅》外头瞧着确是独具美感,只不过,那里头净是些……”

“净是些什么?”

“净是些不堪入目的画……”说这话的正是范妮娜,她恰值妙龄,忆及那书上所载,不由得面目绯红,见三双眼睛好奇地瞪着她,盼着她讲下去,她顿觉难堪,一时后悔失言,便愈发涨红了脸,羞涩不语。

孔新新是个急性子,眨巴眨巴眼睛,追问着:“咋这么神秘?啥画儿不堪入目啊?你倒是说啊,别吊革命战士胃口。”

范妮娜见他不依不饶,被逼得急了,一跺足,咬咬唇道:“你自个儿不会去看吗?”

三个男孩子第一次见她如此忸怩模样,都是一呆,胡跃江忽然意识到,眼前哪里还是那个时时处处被他们呵护着的小公主,分明已是一位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青春少女。他忍不住仔细打量起她,见她梳两根麻花辫,两颊微红,垂首含笑,素净的白衬衣下,胸部已明显地隆起……他感到一阵心跳,正想挪开目光,却发现范妮娜也在偷偷瞄向他,四目相撞,一时二人都感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情愫,在暗暗地滋生着。

孔新新挠挠后脑勺,尴尬地望望王学平,王学平也正痴痴地望着范妮娜,孔新新见无人睬他,只得嘿嘿干笑两声,道:“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金瓶梅》吗?北大图书馆肯定也有,改天我翻翻去。”

无论是线装书也罢,三足铜鼎也罢,无论曾毁灭了多少宝贝,又拯救了多少宝贝,那个时代特殊的一股奋进精神,仍势仍无形地,又势不可挡地推动着少年们在收藏圈里向前走。

那会儿最流行的,便是收藏毛泽东像,孔新新无疑是个中翘楚。孔家藏有各式各样的毛主席像章,陶瓷的、竹子的、夜光的、铜制的、绣制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平面立体,叫人眼花缭乱。

除了主席像章胜人一筹之外,孔家另有一套号称“镇宅之宝”的彩釉十八罗汉,胎质细腻,色泽光华,造型各异,生动传神,却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老古董了。那是孔新新小时候他老家的三叔来京探亲,生生地挑着送到孔家来的。他三叔说这东西吃不能吃,放着又占地儿,哥哥这宽敞,放在家里气派了好多。走的时候,他三叔如释重负,便乐颠颠地挑了两袋米回去。孔爸爸见了这套罗汉也挺喜欢,没事就把它擦了又擦,还经常歪着头欣赏,看着看着,有时还高兴地笑出声来。直到有一天,孔爸爸自言自语说了句,“毕竟是打土豪分田地时分得的物件,这可是革命的胜利果实啊”,孔新新才知道父亲的心思,原来醉翁之乐不仅在于酒,还在于酒的来龙去脉啊。

不过,孔新新的弟弟可没这点悟性。他弟弟是个破四旧积极分子,没事总爱叨咕:主席像多神气,可这堆罗汉古里古怪的留着有什么用?

就这么一叨咕,可着实让孔新新闹了一回心。

原来,就在破四旧后没多久,孔爸爸就被关进了牛棚。那一日,偏巧孔新新他弟弟一个多事的同学跑来散播小道消息,说公主坟那里有人收各种“老货”,他弟弟一想反正他老子不在,留着这些旧东西也没用,就挑了一个降龙,一个伏虎,说,拿两个去卖卖看。

60年代末,秋日的公主坟,温暖里透着凉爽,恍然不受外界打扰。阳光穿透密布的古柏、翠松、古槐、银杏细碎的树叶在地上摇曳着,留下了金黄色斑驳的影子,那安宁的红墙小院,仿佛隐藏着公主美丽而哀怨的故事,渗透着一丝丝委婉之情。

那收“老货”主儿选了个上好的做买卖的地儿——闹中取静的翠微路,一边蹲路旁抽烟,一边东张西望。远远地一见孔新新弟弟手里那两个栩栩如生的罗汉,那人“哦”一声,蹭地站起来,快步迎上去,从他弟弟手里小心地捧了过来,眉毛一皱,又一挑,端详半晌,叹道,“好东西啊,好东西”,旋即要付钱。他弟弟一时欢喜,竟抢着道:“我家还有几个呢。”“几个啊?”“一套十八个,还有十六个呢!”那人叼着烟,眼睛一亮,弹弹烟灰,装作不经意道:“一块拿来吧,给五千块人民币。咱中国人要了没啥用,外国人稀罕这玩意。”他弟弟的同学一听五千块,那小子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摸摸脑袋,扭头问他弟弟:“五千块是多少钱?”

他弟弟转转眼珠,也不知这价格是贵是贱,心里头没谱,不敢擅作主张,两个半大孩子耳语一番,他弟弟老气横秋道:“不卖!要就拿这两个去,要不就算了!”

“小朋友,叔叔同你讲句实在话,如今到处在风风火火破四旧,外头风声紧,你家里头藏着这些毒害人思想的封建余孽,也是个隐患,万一被发现,搞不好就叫人给砸了,一榔头下去,啥也没了,不如我拿去卖给老外……”

那主儿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唾沫横飞,好像马上就有人要砸了这俩罗汉。一瞬间,一个小胖子不知打哪斜窜出来,气喘吁吁冲至那人眼皮底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地上那两个罗汉一把截了过来,抱在怀中,鼻孔里哼一声:“这套宝贝,价格再高也不卖!”

原来来者正是孔新新。那人见这小胖子紧紧抱着那两只罗汉,呼哧呼哧流了一头的汗,脸上表情却是毅然决然,心道:他娘的,不卖的是大爷,想买的是孙子,今儿个豁出去了!将烟头望地上一扔,狠狠踩灭了,伸出右手食指,咬牙切齿道:“小兄弟,叔也不瞒你,叔是真喜欢这玩意,您看这个价钱成不?一万块!成,咱们今天就统统抱走!”

“不成!”孔新新斩钉截铁说完,竟然扭头就走。他弟弟连忙把钱还了那人,屁颠屁颠跟着跑了。

“哎,小兄弟,你回来!就要两个成不?就要那两个!哎,咱们再商量商量……”

孔新新几个人头也没回,快步跑出十来米远,隐约听得路旁一个人自语嘀咕道:“……没卖给这王八蛋是对的……唐至五代,南青北白,这东西是北边的老玩意儿,怎么能落到外国人手里?有他妈的种……”

孔新新心下大惊,侧头一望,只见翠微路一侧树荫里,一个穿旧军装的人影一闪而过,右耳后一颗蚕豆大的黑痣在阳光下隐隐闪着反光。孔新新心道:“此人颇有识见,我若非急着把两个罗汉送回去,实可与之攀谈一番,结交个朋友。”这般寻思着,便又向那树荫中望了一眼,岂料哪里还有半个影子?当下不及多思,匆匆离去。

就为卖罗汉这事,孔新新他弟弟又叨咕了很久。那会儿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块钱,那人狮子大开口,一万块天价随便开,也太玄乎了。直到三十年后,那套十八罗汉因其罕见的惊艳绝伦、精美齐备而在大隆拍卖行拍出一千万人民币的历史最高价,才证明了孔新新当年的决策有多么正确。

且说当年孔爸爸从牛棚里放出来后,听说罗汉险些被卖掉,怒气腾腾地把他弟弟叫过来,上去就是一大嘴巴,骂道:“败家子,弄到国外去,怎么对得起祖宗?”又当着全家及胡跃江几个人的面,不厌其烦地表扬了孔新新好几回。

类似这等眼力功夫,胡跃江,王学平,范妮娜,孔新新,四人各有所长,浑然不分伯仲,就连娇滴滴的范妮娜,这方面也别具胆识。

话说范妮娜的父亲曾从国外带回一只巴掌大的半导体收音机,不用接电源线,那神秘的小红匣子里头就会发出各种鲜亮的声音,一会飘出红灯记高昂的唱腔,一会又飘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夏青、葛兰那熟悉的声音,真是不可思议。那会儿,拥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是诸多青少年的热切渴盼的梦想,同学和伙伴们不知有多羡慕范妮娜。

可是有一回,范妮娜在家门口的废旧物品调剂商店,见着了一台德国原装的黑色施坦威钢三角钢琴,就擅自做了一笔有生以来最大的交易。

原来,还在二里沟上学时,年轻美丽的音乐老师伊凡诺夫娜见范妮娜乖巧可爱,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女孩,闲暇时便手把手教她弹钢琴。范妮娜跟着苏联老师,越学越有兴致,不知不觉就学了三年。不过学校的钢琴是立式的,却不知这三角琴的音色如何?

那钢琴的主人见这美貌的小姑娘定定望着钢琴出神,不由苦笑道:“再过两天,我就要到干校改造去了,这架钢琴可能就此休息了,你想要吗?”

范妮娜羞涩地说:“我没有钱。”她边说边恋恋不舍地摸着黑色的钢琴面板,思考许久,又抬起了头:“不过,阿姨,我有一台收音机,可能您会喜欢,您若是愿意,我马上拿来交换,好吗?”

那阿姨笑着说:“收音机?那敢情好啊,正好带去干校,可以听听新闻广播。”

范妮娜闻言,灿烂一笑,说声“那您等着”,小鸟般欢快地飞了出去,很快拿来了收音机,交给那阿姨。

那阿姨接过,又轻轻摸了摸那钢琴,说:“我就要和琴分手了,你若是愿意,就弹个曲子给我听吧。”

范妮娜坐下来,想了想,打算弹一支舒曼的小夜曲。岂料手指才一碰到琴键上,第一个音符顿时如山涧流水般叮咚响起,她又惊又喜,心想:“这声音……真是我弹出来的吗?又脆又亮又不失弹性,干净温柔得简直如同天籁呀……”她越弹越开心,陶醉极了,一曲毕,合上琴盖,抬起头来,才发觉旁边已空无一人,想必阿姨和钢琴爱物分手是多么的伤心啊……

那天回家后,范妮娜笑眯眯地跑到她妈身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搂住她妈妈脖子亲了一口。范妮娜的家教在一群孩子中素以严格著称,母女二人历来敬而不亲,范妮娜忽然如此亲昵,她妈一愣之下,倒也受用,正琢磨着是不是再盘问盘问,忽听得窗口传来吆喝声,急忙打开客厅窗户,一看,六个工人抬着一个庞然大物从门外进来,顿时吓了一大跳:“妮娜,你这是做什么?”

“我刚在调剂店换了台钢琴回来,就想给我作个伴儿!”

“这会儿是什么日子,全国都在紧急战备,别人家都在处理东西,你还往家里头搬?”

“哎哟,我的好妈妈,我实在是喜欢嘛!”范妮娜从不撒娇,不过偶尔一撒娇,她妈还真没辙,一想到木已成舟,再说女孩子弹弹琴,陶冶陶冶性情,也不是啥坏事,数落几句,便由得她去了。

好就好在范家地方大,客厅宽敞,那架黑色施坦威放在墙角,倒也匹配,样子旧虽旧了点,不过胜在古典大方,别有一番味道,仔细拂拭一遍后,愈发的赏心悦目。范妮娜还有一套理论:“新有新的好,旧有旧的妙,新有开始,旧有故事,不过新虽有前程万里,旧却经历过百般考验,若要我选,我偏爱旧。”过两日,又请一位调律师来调音,不料那师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瞧,扶了扶眼镜,叹道:“宝贝啊宝贝!经典啊经典!这家伙几乎有两百年历史了!若是保养得好,再用上几百年没问题啊!”

胡跃江他们几个去范妮娜家坐客时,便听她弹奏,一人一琴相伴,人何其端庄,琴何其优雅,光看着已是美不胜收,更叫男孩子们意外的是:那琴宝刀未老,居然还真有天籁之声。

自范妮娜成功“淘”到宝贝钢琴之后,四人中最为精明的王学平,常宣言真正的“藏书”也是“淘”出来的。王学平最著名的爱好就是跑到灯市口文物出版社翻阅《文物》杂志,钻研着临潼哪里又挖掘出了“几号几号墓”,研究完毕,回来在朋友尤其是范妮娜面前便又有了谈资。胡跃江也收藏《文物》,从1950年的创刊号到最新出版的,十六年来的每一期,基本都集齐了。不过胡跃江有针对性,王学平则不同,再破烂的书籍,只要被王学平那双“慧眼”相中了,浑不顾好友的反对,坚持买了回家,经过杀虫和重裱,旧书改头换面重见天日,往往给人莫大惊喜。他也不忘自夸一番:“贫者以书为富,富者以书为贵,贵者以书为雅……”每欲之乎者也一顿,孔新新听着头大如斗,抢白几句,男孩子们便照例打闹一番,嘻嘻哈哈不了了之。

1969年,胡跃江光荣入伍。临别前,四人在甘家口商场一家小馆子内小聚一番。那天点的菜,在当时看来可真够奢侈的了,这和平时他们在街上喝上一碗肉馅小馄饨或者吃上一大碗打卤面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什么炒肉丝拉皮、虾油冬笋、麻汁黄瓜、蒜泥白肉、生炝腰片、铁板牛肉、锅包肘子、金钱口蘑汤……凉热一起上,摆了一大桌。菜式是王学平他们仨事先商量好的,全是胡跃江最爱吃的。眼看就要分手了,四人无不百感交集,三个小时的饭局,整整干掉了三瓶二锅头,兴到酣处,范妮娜吹着口琴,三人不约而同唱起了革命歌曲《毛主席万岁》: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东风万里,鲜花开放,红旗像太阳……

唱着唱着,男儿胸中的豪情壮志喷涌而出,胡跃江趁着酒兴写了四句诗:“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十八九岁的少年,字体已出落得豪迈不羁,范妮娜知是毛主席诗词,不由望胡跃江一眼,盈盈一笑。

当时,胡跃江并不知道这冷美人的一笑会在自己心头留下整整几十年。当时,他只是借着酒壮胆,趁机将脖子中的红珊瑚葫芦摘了下来,放入了她的掌心。他好久没有触摸过她的手,恍惚记得小时候去坟地里捉小狐狸,曾接触过一回,只记得那是一双白白瘦弱的小手,这会儿握着她白皙纤长的手指,才猛然发觉这已是一双细嫩光滑、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他胸口不由得一荡,她的手,是不是……是不是柔软得一如她豆蔻少女的心?

他一时舍不得放手,范妮娜一挣之下未挣脱,两人脸上均是一红,王学平、孔新新也毫不避讳,伸长了脖子凑在一旁,发出一片“嘘”声。

王学平瞧在眼里,打个饱嗝,摇晃着,说着醉话:“呃……正好,我也有礼物送给你。”说着,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发黄的东西来,胡跃江揉揉醉眼一瞧,竟是他苦苦寻觅、遍寻不获的1957年的那一期《文物》,上头载着梁祝墓碑出土经过,虽是传奇,图文报道却极细致。眼前这本,哪里象是十年前的刊物?簇新的封面,大32开,触手如新,书页泛着温润的黄,透着时间沉淀过后的安定与馨香,自然平整,书品极佳。却不知王学平几时竟去偷偷寻了来?胡跃江捧着书,打他一拳,不由得一阵感动。

“他啊,蹲琉璃厂旧书市场门口,一蹲一个星期,撵都撵不走,跟所有书贩子都混得熟了,终于寻到这本宝贝书。”孔新新说得飞快,王学平已反手搂住胡跃江,二人紧紧拥抱,男儿间的情意,尽在不言中。孔新新早已喝高了,妒忌二人亲密形状,凑过去,不服气嚷嚷道:“明年我也当兵去!也他妈的奇了怪了,造反派非说我爸是假党员,当年介绍我爸入党的赤卫队长编入红军主力第一战就牺牲了,这事可怎么证明啊……反正明年我也要当兵去!可是……今年我们送你,明年,明年你们谁送我啊?”

说着,四个人都有些感伤起来。

20世纪60年代末。

暮春。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河北清城西南一隅,有座两百来人的村庄,已有两千多年历史,名唤老山口村。村外一座貌不惊人的百步山,虽矮小,格局却甚为精巧。三座相连的山峰,两座对称的侧峰护于主峰南北两端,宛如一把太师椅,稳当当座西朝东。

说是山,主峰亦不过两百米的海拔,说说笑笑走上一盏茶工夫,也就到了山顶。天放晴时,眼见山头绿树葱茏,大片紫藤耐不住春风温柔、殷勤地催促,争先恐后探出头来,漫山遍野,绽放着大丛报春花、三两簇野鸢尾,一片黄的、紫的、白的、粉的,在暖风中悠悠摇曳着身姿。山脚下,村庄农屋高低错落,几缕袅袅炊烟,一派淡淡生机。

立于山顶向东南方向远眺,可清晰见着古城市区,一线白色的楼宇浓缩着古城的新貌。向西北方向遥望,则是一片片红墙绿瓦的皇家陵寝,两三百年前的帝王永久下榻的宫殿,此刻,零星而寂寥地散落着。屏息静听,在绿松和青柏之中,似乎能听到这些曾叱咤风云的王侯将相,正沉默地诉说着什么……

历史,就是这样轮回地运载着一代枭雄的命运。

已是暮春,到得正午时分,天气十分炎热,火红骄阳牢牢粘在天空,蒸得大地热浪滚滚。这百步山上,嘹亮的劳动号子却响彻了云天,气氛比头顶艳阳更热火上几分。

原来,这是解放军某部的年轻战士们正响应伟大领袖“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进行着战备施工。此刻,战士们正甩开了膀子大干,准备将脚下这座主峰挖出几个大洞库来。

胡跃江的白衬衣早已被汗水濡湿,紧紧地粘在背上。他拽下肩头毛巾,擦一把汗,捋起袖子,将手中十来磅的大铁锤抡得呼呼生风。二排有个战士,外号叫“小资”的,平时给人颇有点从小娇生惯养的感觉,此刻却也不敢马虎,两手稳稳扶着钢钎子,每当胡跃江的大锤“砰”一声砸到钢钎上,两人的手臂便同时震得发痛。随着钢钎子一点点嵌入岩石断面,豆大的汗珠不时从两人的额头直冒出来,啪嗒啪嗒滚落泥中。在那个时代,人们把一言一行都和消灭“帝、修、反”的伟大事业结合起来,此时,两人眼前的钢钎子似乎正插在“敌人”的身上……

两人越砸越起劲,一下,两下……砸到第六锤,“砰”一声,那深埋于土中的坚固巨石竟晃了两晃,胡跃江狐疑,以为眼花,略微减轻力量击了两锤,不料巨石晃动得愈发明显。他索性扔了锤子,俯身使力一推,偌大一块顽石,居然微微摇动起来,那“小资”“咦”一声,伸脚踹向旁边另一块巨石,同样的晃动,两人惊讶地对视一眼,放下锤子钢钎,手脚并用,将前后左右的好几块巨石都碰触了一圈,发觉都是一样的松动,所碰之处,巨石下的泥土沙沙滑落下去。

此处距离山顶不到六十米,这已是第三轮爆破的最后一个炮眼,胡跃江觉着蹊跷,暗忖道:“素闻清城有四奇,乃一早一晚,一硬一软,草莓早,雪桃晚,石头硬,柿子软。因此地乱石狰狞、凸凹不平,石料坚硬,山下原本遍布采石场。如今随部队在这山中施工已有半月,就属这大面积顽石最叫人头痛。今日这石头委实怪异。”

他又俯身观测所碰触过的巨石,发现周遭这一大圈,都生得圆润,浑不似前两日所打的石头,棱角分明,纹丝不动。一时拿不定主意,道:“放上一炮试试,但少放炸药。”

战士们填上了炸药,插上了雷管,接上了导火索,“轰”一声惊天巨响,只崩起一些零星的碎土石,发烫的空气中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味道,趴在下头的战士们惊讶地面面相觑,又抬头齐齐望向胡跃江。

胡跃江攀上前,却见着方才顽石松动处,已轻易夷为平地,暗自寻思:怪,怪。正想招呼战士们注意扒开周围碎石,却见“小资”呼哧呼哧爬上来,口中发问着“排长,咋回事,咋只崩起这一点石头……”,一脚踏近,突然“哎哟妈呀”一声惊叫,语音未落,整个人已陷落到地下去。胡跃江急忙走进去看,见他陷落之处,一个黑洞赫然于眼前,约莫两三尺见方,一眼见不着底,连忙冲着洞内喊道:“张路路——”见毫无回应,胡跃江焦急地拧开了手电,照了半天,漆黑黑一片,扔颗小石子下去,无甚反应,又扔一颗,传来“咚”地一记闷声,似是砸中了什么铜器,音质虽哑,回声却久久不散。

他一惊:“莫非此处原就是一个被封起的暗洞?”

那“小资”张路路一交摔得七荤八素,听得胡跃江焦急的喊声,一瘸一拐挪至洞口,对着上方阳光,提了口气,叫唤道:“排长,这地方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

胡跃江听他似无大碍,略略放心,忖道:“若真是个现成的,倒也省得再挖。”打开手电照下去,这回见着了张路路呲牙咧嘴的脸。他估摸着这洞不过两三米深,便两手撑住身子,纵身跳了下去。双腿一落地,顿觉一股凉气森森地袭人而来,拧开手电上下左右照了两照,听得张路路嚷道:“排长,你瞧瞧这是个啥?”胡跃江见他掌中一件小小的圆状器物,心中“咯噔”一下,接过来打量一番,辨出是一枚铜镜,直径约十厘米,造型虽厚重、古朴,但丝毫不觉笨拙,翻过身一看,果然,背面图饰精巧明丽,正中央一个矩形,东南西北四方依次刻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斑斑铜锈间依稀可辨出“宜子孙、长富贵”等字样,虽不甚清晰,但凛然有纵横之势。他想起上个月在机场挖电缆时,也曾挖到一处元朝的古墓,那里头也有一枚八仙过海铜镜,菱花纹饰同样匀净无疵,精致漂亮。他记得小时候在二里沟,韩雪儿每每如数家珍,说这铜镜但凡铜质好的,入土千年仍能保持上好的质地,年代越久的,刻纹越不凡。年纪稍长,他饱览群书,便知出土文物中多铜镜,皆因古代墓葬惯用镜赠于殓者,乃盼其恒照幽冥之意。

话说当时,他因强调“元朝铜镜不可多得,应妥善保护”,营里说他宣传“封资修”那一套,思想上有右的倾向,要给他个口头警告处分。情急之中,他向父亲当年抗美援朝的老战友,现如今在军里当参谋长的赵叔叔写了封求助信,后得赵叔叔说话,才算平息了此事。不料此事没过两天,市文物管理所就兴师动众送来一封红底黑字的表扬信,大赞“历史遗产,保护有功,理应授奖”云云,一时真让胡跃江哭笑不得。

眼下,胡跃江打量着这手中沉甸甸的宝贝,虽已有了前车之鉴,胸中的欢喜仍多过了忧虑,嘱咐张路路将铜镜小心翼翼放回原处,握着手电筒一照,只见地上铺满了大堆类似的生活器皿。他微一皱眉,站起来,见头顶岩石洞壁光滑,不时滴落下冰冷的水滴,洞中阴恻恻,一股彻骨的凉气混合着腐烂气味扑面而来,他忖道:“阴府之地,漳气沉沉,庆幸的是千年之后,毒气已渗入这些岩壁泥土之中,已尽数散尽。”他打小在二里沟坟地里玩耍惯了,也不觉有何可怖,定定神,便欲往更深处去一探究竟,忽听身后跟进的两名小战士声音打颤道:“排长……”

“是个古墓,”他回头道,“跟上我。”

几个人无奈,只得硬起头皮,跟着胡跃江,摸索着慢慢往里走。没想到洞穴越来越深,空间越来越宽敞,数十米长的走道内,满地散落着类似马车零部件的金属物品、零星的马骨头以及大大小小工艺精湛的马具,再往内走,又见数不清的青铜器、铁器、陶器等生活用具,零散地堆了一地,无不样式古老,造型奇特。胡跃江边走边拾,拾起一件,惊叹一声,小心放下,再拾起另一件,越往里头多走一步,愈觉惊讶。洞内漆黑,能见度只有两米左右,再远便是一片茫然。胡跃江打着手电慢慢照过去,只见一处角落里整齐罗列着一排排陶罐,疾步走上前,翻过一只大坛子,见封口处刻有“穆王府”三个汉隶小字,他一怔,凝神沉思,一时不得头绪,眼角又扫到罐子旁边,朽木杂物中间,散落着几枚钱币,拈起一枚,看半日,忽然想起来,这钱币曾在《文物》上见过,若没有记错,应该是……公元前二世纪左右西汉王朝的五铢钱!

“排长,这儿还有一间!”那张路路不耐烦打量一堆灰头土脸的玩意儿,虽瘸了腿,也早已跑至最前边。胡跃江放下手中陶罐,手电照过去,见是一条约莫两三人宽的甬道,似乎连着另一空间。他移步过去,岂料甬道狭窄,一脚走偏,也不知道踢着了什么器物,发出一声脆响,似有什么陶器被踢碎了,一股勾魂摄魄的醇香顿时汹涌而至,不等人体有所抵抗,便已霸道地笼罩周身。胡跃江忍不住深呼吸一口,微闭上眼,四肢百骸似已融化殆尽,心中诧异:“世上竟有这等凶狠的异香!”这味道告诉他,这是一种烈酒。“上回赵叔叔送父亲一坛子三春竹叶青,我以为已是酒中极品,《随园食单》谓汾酒乃烧酒之至狠者,所谓人中之光棍、县中之酷吏,今日方知狠劲不及此香之万一。”他循着那异香快步进去,却见偌大的洞室内,十来口陶制的大酒缸一溜儿排开,每口估摸着能放好几百斤酒,酒虽早已蒸发殆尽,但因在密闭空间内,那酒气早已渗透至洞壁缝隙内。除了酒缸,边上还有一盘古老的石磨,各式酒壶、酒罐、酒盅,亦是琳琅满目不在话下。胡跃江忖道:“原来这大墓的主人是个酒鬼。”

他一边咋舌,一边抬头观测,见此洞高约六七米,顶部为穹隆顶,周壁则为弧形,符合力学原理,四周洞壁皆光滑无凿痕,心道:“记得一专家说过,古人往往利用热涨冷缩原理,将洞壁烧烤至一定高温,再泼以冷水,反复进行,待得岩层一层层断裂,方得以光滑如斯……”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什么,说声“走,上去再说”,三步并作两步窜出去,洞口焦急张望的小战士早已伸手来拉。他一跃上去,便跑开五丈,远远回身打量,却见好大一面山坡,并没有杂乱参差的山石,似是全用大小不一的碎石回填而成,坡度与山体几乎成同一高度,从外看浑然一座完整的山,如何看得出有墓穴存在?

他陡然记起汉书曾载帝王“以山为陵”,汉朝墓葬确又盛行凿洞于岩崖,观察整座百步山地形,东向冀中平原,拥乾坤、抱日月,后临白鹿河,前迤乌鲤泉,三峰相叠,中峰居中隆起,犹如帝王端坐,南北两端小山恰似左辅右弼,恰恰是一处风水绝好的万年吉地……

“难不成……我们冥冥中进入了两千多年前的汉朝古墓?”胡跃江心跳加速,急忙嘱咐张路路等战士留守,自己携了一只铜器,一路疾奔去报告王连长。

王连长一听,顿感头痛欲裂,战备施工时间本就紧迫,又碰上这种新情况,进度完不成怎么办?站起来,敲敲办公桌,眼睛一瞪:“我说小胡同志啊小胡同志,我就想不通了,你一个新时代接受新教育的青年,怎么老是碰上一些坛坛罐罐、破铜烂铁的事儿……”

胡跃江调整一下呼吸,平静一下情绪,郑重道:“连长,我估计这座墓至少有两千年历史!还请您移步去现场看看!”

王连长见他胸口起伏,两眼绽放出异样光彩,念他平素一贯稳重,一琢磨,这事来头可能不小,挥手道:“得了,我就瞧瞧去,回头再同你好好谈谈……这施工的事儿怎么办哟。”

这一瞧不打紧,在洞里头呆了足足半个时辰,爬出来,王连长气喘吁吁赶回驻地,抖抖索索捧起桌上那只颈部刻有“穆王内府,卅五年”字样的铜酒壶,看了半晌,一屁股坐下来,思索道:“这……这简直是无价之宝!这……这可是天大的事!”过半天,反应过来,“蹭”地弹起,来回踱了三圈,又慢慢坐下去,蹙眉沉思:“虽说是个千年古墓,可碰上如今文革非常时期,如何处理,得好好推敲推敲。这风口浪尖,到底怎样才合时宜?”他悄悄叫过胡跃江,嘱其不得声张,一边派人秘密向团里打报告,一边派人连夜去县文物管理所请专家过来。

次日晌午时分,派去的战士回来了,说如今文革正闹得沸沸扬扬,县文物管理所只是一个空大院,各个房门都给贴上了封条,县革委会组织所里的专家们下乡收麦去了。

胡跃江一听,急了:“连长,我去一趟吧。”

王连长闻言当机立断:“你去就你去。”

胡跃江拿着那只铜器,跨上王连长的枣红快马,直奔县城而去。

那枣红快马美名为“千里无痕”果非虚名,不到一个时辰,胡跃江已冲至县文物管理所门口,“吁”一声紧急勒住马头,翻身下来,把马往大柳树上一拴,抱着那宝贝,用力推开县文物所那沉重的大门,吼道:“有人吗?!”

“你找谁啊?”收发室里,一个女孩儿拉开窗,细声细气问道。

胡跃江一怔,迈进大门的一只脚又缩了回来,径自走到那姑娘面前,朗声道:“我找你们领导,有重大发现。”

“昨天听看门刘大爷说,有两位解放军同志来报告发现了古墓,就是你们吧?”

“不错!”

“所里的干部们都下乡去了,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胡跃江听得一愣,这才仔细看那姑娘,见她梳着两只大辫子,一双大眼睛通着一股机灵劲,看样子可能还不到二十岁。

“我爸爸就在这里工作,我会马上告诉他们的。如果不出意外,今天晚上他们就会赶回来了,”那女孩儿一笑,“哎,你这只铜酒具是那古墓里面发现的吗?”

“不错,怎么,你知道它是酒具?”

那女孩儿扑哧一笑道:“这是汉代的一种宫廷饮酒的器皿,你把它留在这里吧,我回头再看看。”

鬼使神差地,胡跃江也搞不清楚为何如此信任那女孩儿,他居然一句话也没说,就把那珍贵的出土文物交给了她。

踏出去两步,停在枣红快马前,愣了两秒钟,他又猛然回头,扬声问道:“哎,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儿笑得更甜了:“上官懿。”

那天晚上,胡跃江躺在大通铺上,瞪着天花板,只觉得千头万绪,胸口烦闷,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正发着呆,忽听张路路低声唤他:“排长,你睡了吗?”

他一扭头,见张路路支起半个脑袋,正冲他这边张望,不由得哑然失笑,看来,今晚失眠的大有人在。

话说这张路路的父母都是音乐学院的教师,小伙子在入伍前就拉得一手好提琴,文化艺术修养都不错,加上年轻,好奇心强,今儿白天干活一脚踩进了古墓,受了惊,自个瞎琢磨半日,心情仍未平复,忍不住问道:“排长,你说这古人怎么会把墓修到了山崖里?这总得有点说道吧。”

胡跃江生怕影响其他战士休息,压低声音道:“古人修墓于崖,早有先故,但最早起源于少数民族。”

“依我看,这古人把墓修得这么隐蔽,是怕人盗啊,听说老奸巨猾的曹操就修了七十二疑冢。”

“说起这个曹操啊,那可谓是中国盗墓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成立了军方盗墓机构的枭雄……这曹操盗墓,就是为了给自己的部队提供财源,不仅首创军中‘盗墓办公室’,设立‘发丘中郎将’与‘摸金校尉’,据说还亲临现场指挥盗墓……”胡跃江满脑子转着白天的古墓,谈兴大起,一时滔滔不绝。

“排长,你说是不是因为曹操一生盗墓太多,所以生怕自个死后别人也盗他的墓,拆他的尸骨,便弄了个‘七十二疑冢’出来,以便混淆视听?”

“大家都这么说,其实这只是个传说故事,‘七十二疑冢’是他死后才有人挥文弄墨写出来的。”

“但是,这曹操确实颁布过遗嘱,表示陵址要选在瘠薄之地,平地深埋,不封不树,陵内不藏金玉珍宝。”

“看来,曹操盗墓与防盗都很专业……不愧是狡兔三窟啊……”张路路打了个哈欠,没过两秒,就传来了鼾声。

胡跃江又胡思乱想了一阵,至天蒙蒙亮,才盹着一会。

两人并不知道,这段尽量压低了声音的闲聊,还是被晚上查哨的赵副指导员听到了。

“让古坟的事影响了战备进度,这怎么得了!而且,胡跃江排长和战士净议论些封资修的东西,这风气不正啊。”赵副指导员马上向上级领导作了反映。

很快,团里头质疑的声音就高调响起来了。

首先发难的是赵副团长:“为什么要停止施工?耽误了进度,这个责任可不小!你们先进集体的荣誉感哪去了?啊?四好连队能否评上,还有待于你们的表现!这不,上头来的最新指示,你们七连必须在十五天之后完成整个战备库工程!”

“十五天?”王连长掐指一算,开工已有半月,每日苦干,进度尚不到三分之一,讷讷道,“这个,这个……”

“你看看,你看看!这上头写着什么?”赵副团长铁黑着脸,大手一挥指向外头,王连长扭头一看,见那两米半高的灰砖墙上粉刷着两排大字“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巨大的标语几乎占去了整面墙壁。这节骨眼上,他哪里还敢应声?

紧接着,团里吕副政委也严厉批评了七连:“这个叫胡跃江的小同志,我听说过,任命代理排长两个月不到,脑子里老是转些古坟、古玩的,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拖整个七连的后腿!听说上回为了一面破铜镜,也是闹得鸡犬不宁?听说百步山工程完后,你们七连还考虑让他填补副连长的空缺?依我看,是不是先撤了他的职再说?”

团里意见分成两派,激烈对峙,争持不下。然而在上级指令到达之前,工程还是被迫终止了。第二天晚上,胡跃江得到王连长默许“有事儿我扛着,去吧”,带了二排的战士,坚守在古墓洞口。胡跃江自己则抱上了被褥,连觉也睡在那里,寸步不离。连续二、三十个小时下来,已蓬头垢面,胡子拉喳。但凡有人来问,他便大踏步上前两步,敬个礼,声音沙哑道:“报告!上级指示,必须保护现场原封不动!”心里头想着,这些可都是宝贝,历史遗产,千万损害不得……

胡跃江这一防备,还真防备对了。

当天晚上,就有十几个老山口村的农民拿着锹镐来到了古墓现场,那带头的大爷嚷嚷说:“东西是我们村的,应该大家分了。”胡跃江一听火冒三丈,但还说压着脾气对这些农民兄弟们“好言相劝”。老乡们眼见着发财的机会到手,又不能得到,十分不情愿,但望一望那些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又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下山去了。

过了一周,省文物局派出了一组由政府工作人员和考古专家组成的队伍,秘密前往百步山现场探查。那专家组长是个高瘦的中年男子,着一袭浅灰色中山装,戴一副黑框的高度近视眼镜,风度儒雅,神情凝重,当天一看之下,二话不说,立马下令进行抢救性发掘。胡跃江根据指示的方位,带着战士们挖了三天,清理掉堵死的数百立方米的碎石,挖出了墓道,顺着放置棺椁的正墓室的墙壁摸过去,至西南处,紧闭的两扇暗门赫然眼前,外表呈黛青色石壁,用黏土牢牢封死,设计布局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在专家们的指挥下,战士们先是将石门内外的黏土剥离,惊诧地发现那两扇石门竟是一块完整的汉白玉石,石上雕花美轮美奂,门上一个长方形铜质带轴的暗闩,拔下后,笨重的石门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开了。经过一番仔细清理,目瞪口呆的人们见着了后室北侧巨大的石棺床上,躺着一尊用纤细的铜丝和闪亮的青玉片连缀而成的葬服裹着的“先人”。

“金缕玉衣?难道是……金缕玉衣?”

古墓挖掘成果迂回曲折地上报至北京,经过郑重地探讨研究,八十六岁高龄的考古界元老果院士亲自来了,实地勘察后,推断墓中人应为西汉某王的哥哥之墓,因其让位有功,故其弟以王位之尊修其墓穴。

“整个墓室结构乃是仿汉代宫殿而建,小同志,你们最初发现的正是南北两间耳室,辛苦,辛苦,谢谢大家。”中国科学院果院士感谢了大家。

更令人惊喜的是,果院士对周围地形观察了很久后,朝着另一方向信步走出去数百米,说:“继续挖吧,根据那个朝代同墓异葬的风俗,那人老婆的墓大致也应在此处。”果不其然,就在果院士所指的方位,考古人员又挖出了一套比原来那墓保存得更为完整的金缕玉衣,以及一副装殓玉衣的玉石琉璃棺。

这一系列的好消息无疑极大地鼓舞了军心!

军里已迅速调整了战备施工方案,以保护国家文物为前提,变换了工程位置,七连抽调了一个排协助考古所的挖掘和警戒,兄弟连队执行新的施工方案。

在专家和领导的指挥下,胡跃江带着战士们在古墓区内铺上了临时照明线,没日没夜扑在了百步山上,同参加发掘的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省文物考古所的专家们吃、住、工作在一起,一把泥、一把土地悉心清理,精心地为每一件文物整理、分类、编号、测量、登记,每天都弄得满脸腐土烂泥,听到赞扬声,却是乐呵呵谦虚道:“保护文物是革命战士的责任!”如此忙活了几个多月,清理出了两座规模宏大的墓室,共清理了几万件珍贵的文物。就在这半年时间内,日日身处在考古工作队中,胡跃江耳濡目染,吸收着各种文物知识,见识大增,光是各种笔记、摘录就写了满满三大本。

胡跃江提笔给范妮娜写信,悄悄说了此事,“小时候常听父亲说,搞工程的人,难免遇到过去的阳宅、阴宅,父亲每每感叹,老祖宗的财产,晚生后辈岂可造次?须得心怀敬重、倍加爱惜才是。如今看来,究竟是毒草还是国宝?是后者。究竟需传承还是毁灭?是前者。

“另外,我这次最有收获的不光是发现了古墓,更重要是认识了著名的考古专家上官能涵先生,身为专家组组长,他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很多知识。我不仅惊叹他的博闻强识,更佩服他的敬业精神和对中华文化的热爱。虎父无犬子,连他的女儿上官懿,小小年纪,对考古研究也已颇有造诣……

“《文物》若是没有停刊,一定会作出大篇幅精彩报道。这座汉墓的庞大、富丽和完整,世所罕见。听果院士说,以当时的国力来推算,开凿、建造一座如此精巧的墓室,需数万人耗费数十年的时间。几十位熟练的宫廷工匠,至少需付出十多年的心血,才能制作完成一件金缕玉衣,其价值相当于当时一百户中等人家的全部财产。这不能不让人想起白居易《秦中吟•买花》中所吟的‘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富贵闲人买上一束浓艳的牡丹花儿,如何会想到可抵十户田家一年粮呢?我虽每日置身其间,今日提笔,依然难以想象,有一位王爷穿着它,在这黑暗的地下静悄悄地沉睡了两千多年。不知为何,望着这豪华奢侈的王侯墓,想起二里沟乱葬岗遍野的孤坟,不禁感慨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此刻,两个青年虽分隔两地,但凭着鸿雁往来,互诉衷肠,感情夹杂着浓郁的思念与日俱增。

不久,孔新新也得知了此事,心头被勾得直痒痒,来信道:“真恨不得长双翅膀,飞过来一睹国宝尊容!”

却说孔新新,他并没有像同时代的青年那般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他眼里的头等大事,就是他的收藏。至1969年,他也没能当成兵。1968年年末,天寒地冻,他父亲被红卫兵押着在长安街游行了一个月,气血上涌,急怒攻心,一病之下,卧床不起,他母亲没多久也跟着病倒了。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节骨眼上,一家人又给红卫兵轰到了城南某老四合院西北角的两间小房子里。孔新新自作老成,倒背着双手,站在逼仄的新家里,上下左右目测许久,摇摇头,口中喃喃道:“家道中落,家道中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孔新新所在中学的军代表,恰巧是当年爸爸在解放战争时任师长时的警卫员,真是“老关系”了,凭着这一层,加上孔新新绞尽脑汁,弄了张慢性肾炎的假证明,使得他非但没有去插队,反倒被分配进了房管所。在那个年代,房管员可算是凤毛麟角的好差事。

孔新新原本艳羡胡跃江靠着他父亲的关系谋了个好出路,一心巴望着早晚也要雄赳赳气昂昂参军去,如今认清这惨淡的景况,也就务实起来。不料念头一转,别有洞天,这房管员非但是个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且因成日同各式老房子打交道,借着这职务之便,他常正大光明地到护城河一带的南池子胡同里寻宝,什么永乐年间的青花将军罐、嘉庆年间的粉彩开光葫芦瓶、雍正年间的斗彩缠枝花卉碗、乾隆年间的果纹梅瓶……统统被他冠冕堂皇地摸了个遍。护城河一带,多是清末官员、太监的府邸、外宅,当官的家眷多,家中生活用具也多,谁家没有些个祖传的坛坛罐罐,自家用惯了,也不怎么留意,他一早就偷偷瞄在了眼里。

每天,孔新新都从天安门东下车,欣赏着天安门广场招展的红旗,迎着紫禁城护城河边的绯红朝霞,惬意地上班去。他不紧不慢地顺着南池子大街往北一直走,一路观赏着马路两旁四合院的灰色屋檐、红色院墙、半开半阂的朱门、镂空的雕花窗格,观赏着仿古小楼的高翘飞檐之间那苍烟郁郁的古银树、老槐树,沐浴着浓密的树叶间透出的那几缕温和的阳光,吹着清新的晨风,听着小鸟儿啁啾,看着老北京们在皇城根下剃头、钓鱼、放风筝、踢毽子……

他懒洋洋地迈动着步子走动着,不像是个办公的,倒像是个遛弯的。

是啊,老北京那甜丝丝,脆生生的韵味儿让孔新新好一番享受啊。

每天,他美其名曰调查登记老房子状况,胖乎乎的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一边点头一边唯唯诺诺,两只小眼睛瞄着人屋里头犄角旮旯的摆设,骨碌碌乱转,但凡见到中意的宝贝,两眼便“嗖嗖”地放光,再也挪不动步伐,磨蹭着不走,非得摸出身边仅有的几个钱换了回来,才心满意足抱着回家去。

这一回,他又迈进了一家幽静的庭院,只见一棵合抱粗的古柏之上缠绕着柔情万种的牵牛花,青砖铺陈的地面结着幽幽的青苔,院角一只缺了个口子的旧水缸里,放养了几尾金鱼,鱼儿游着游着,仿佛把这悠悠的岁月都游得静了,游得久了,游得永恒了。在孔新新眼里,这样的地方不藏着老古董,哪里才藏呢?

孔新新正合计着,忽听有人问道:“您找谁啊?”

他一歪头,见一位大娘穿着大背心,手拿着和面盆,推开了竹帘,正打量他呢。

“房管所的小孔,来瞅瞅房子的质量。”孔新新像个老熟人似地回答着,大大咧咧迈进庭院,不紧不慢转了一圈。那大娘紧跟着,叨咕些家长里短,孔新新哼哼唧唧,寻思着这庭院别处也无甚稀奇,惟独那东厢房窗台前摆着两盆中型人参榕,根节交错,树冠秀茂,修剪得均匀细致,主人平日必勤于维护,心中琢磨:“哎哟,此处大概有戏……”

他一脚迈进去,果然,那屋中布置俨然是一间小小的书房,红木矮几上香烟袅袅,檀木书桌前,一幅临帖,端正写着“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桌上一只古韵盎然的青花五子登科罐,胎质莹洁,釉厚温润,人物丰满,神态各异,就这么写意地放着。他一边同那大娘搭着话,一边忍不住取过来一瞧,见那上好的瓷器亮而有光,似乎蕴含着无数个如这书房主人般的书生寒窗苦读的身影,却无人知道,这深沉的器物,究竟经过了多少代主人?

“嗨,这都是我们老头子生前留下的物件,他走了一年多了,这不,每天我都要烧烧香……

孔新新这时似乎听不清老太太在说什么。他瞅着那瓷器,眨巴眨巴眼皮,恍然地产生错觉,仿佛已认识它几辈子那么久。从此他频频去探望,连做梦都梦着那只宝贝罐子,终日怅然若失。待得攒满了两个月工资,如愿以偿买了回来,他一颗蠢蠢欲动的心才算落回肚皮。

岂料从农村老家来的四表姨,特地过来帮着伺候孔新新卧病在床的父母,那天顺手就把熬好的滚烫的中药倒入他刚拂拭一新的那只五子登科罐内,孔新新一见,顿时万箭穿心:“哎哟我的表姨,这可是我新收的宝贝啊……”他四表姨正左右开弓,手忙脚乱摇着蒲扇煎另一副药,哪里有空理他:“去去去!别给我添乱!一会还得给你妈喂药呢!罐子不都一样,谁看得出哪个是宝贝哪个是家什?”

孔新新打电话给胡跃江诉苦:“……就她那点眼力见儿,真没共同语言。这坛坛罐罐里多么有学问哪……

我那点工资按理说也算高的,可就不见剩下的,还能为啥?除了帮我爸妈买药,都买宝贝了呗!四表姨管我要家用,我兜里翻啊翻啊翻出两个钢蹦儿,她发起彪来,顺手拾起我书桌上那只粉彩花蝶罐向我脑袋飞来!好家伙,这可不由得她,我孔某人这条小命尚在其次,这些个宝贝可是本人毕生心血。嘉庆年间难得一见的好品相,当世能有几只?能有几只?啊?妇人之见,不足与谈也!琉璃厂荣宝斋虽被迫关门了,不过那附近的废品收购店里总能搜罗到好东西,各式宣德炉就甭提了,上个月又收着了一只景泰蓝的手绘梅花笔筒,一套八只风磨铜镏金的碗,一只十七世纪英国产的铜镀金的鸟笼钟,兄弟你别说,这些东西乍看真不起眼,越看越顺眼,既无乍交之欢,也无久处之厌,看看是眼福,收了是缘分。嘿,咱玩收藏,玩的就是这种感觉……真爽啊!”

1968年至1973年,那段火烧火燎的岁月,孔新新没别的收获,唯一的收获就是不管不顾地搜罗了一堆在旁人眼里分文不值、碍手碍脚的垃圾,被四邻八舍给封了个当仁不让的外号“破烂王”。

1968年底,毛泽东在《人民日报》发表了评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见报不久,胡跃江就收到了范妮娜的来信:“父母都支持我去农村插队。临走时,母亲还让我带上她的红军帽,她说,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贡献自己的力量,是一种无上的荣光。瞧她的神情,就像我正在实现她未能实现的理想一样。”

胡跃江很快回信说:“任何时候,红军帽所承载的革命传统都是后辈不可动摇的珍宝,它记录了我们父辈千辛万苦、舍生忘死打下江山的珍贵历史。”

“火车启动的那一刻,虽然敲锣打鼓,鞭炮雷鸣,可母亲还是忍不住流泪了,父亲也热泪盈眶。车厢内,我们五六十个穿着旧军装的红卫兵高唱着革命歌曲,高咏着毛主席语录,就像上战场一样慷慨激昂。可毕竟是第一次离家奔赴外地,火车开了没多久,几个女孩子就哭成了一团。男孩子们虽个个都像英雄似地说着硬话,但心知肚明,此去是前路茫茫、退路不详。我们都不知道,就此一别,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更不知山一程、水一程,何日是归程?”

“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不要悲观失望。要学会怎样在艰苦的环境下自立,怎样让自己的生活充满欢乐和梦想,怎样让自己像水晶一样透明,太阳一样辉煌,腊梅一样坚强。”

“……下乡的生活用品收拾得极为简单,书籍却带了满满三大箱子,多为历史、文学名著。自初中以来,父母给我的生活费都买了书了,一本一本珍藏着。十二岁生日时父亲送的那套百衲本《二十四史》,泱泱数百册,绫面绢签,宣纸徽墨,整整一楠木柜子,难以随行,心中怜惜,挥泪痛别。可孔新新送的《太平广记》,王学平收藏的《抱朴子》,还有你借我的《渭南文集》、《剑南诗稿》,我都带上了……”

“你做得对。不管在城市还是农村,时刻都要努力读书,努力提高自己,要相信学习能给人以力量,千万莫要就此荒废了知识。”胡跃江的回信,总是写满鼓励。

可是,两人没有想到的是,他的鼓励,渐渐从一缕含香的春风拂过她烂漫的心田,变成了一滴精研的徽墨,滴入了一汪又大又深的苦水潭。一滴墨,纵然凝结着主人的万般心血,化入一潭水中,如何还会有影踪?

那汪苦水潭的名字,叫做艰难岁月。

又有谁,敌得过岁月?

话说60年代,农村到处兴起了农业学大寨,除了种地,农闲也歇不下来,要兴修水利、积肥、修大寨田。劳动强度很大,营养却谈不上,吃得差且吃不饱,一天劳作下来,范妮娜就累得头晕眼花,没过两日,那双惯弹“莫扎特”曲子的手就起了两个水泡。夏天收麦子,才割了两垅,范妮娜已腿脚酸疼,筋疲力尽,收工回去,人跟散了架似的。偏偏那生产队长老爱强调收麦子是龙口夺粮,全靠“抢”。赶上麦收竞赛,范妮娜总是最后一名,那镰刀怎么也不听使唤,手指不慎割破了,流了许多血,想起从前略微破一点皮,就有人前呼后拥,争着为她包扎,脸色稍不悦,就有人想法子逗得她破涕为笑,如今仰头只见孤云苍穹,俯身只见茫茫四野,每日早出晚归风吹日晒,她何曾吃过这般苦?六月里尤其燠热,一来天气本就炎热,二来扣紧衣袖倍感闷热,三来麦芒扎人,使人烦躁憎恶,每每割上一阵麦子,手臂、脸面、脖颈都是一层灰黑,淌点汗就痒,手一挠就是红疙瘩,腿脚也被田垅杂草间的虱虫咬得生了一个个红包,没几天便抓得溃烂了。

插队的日子不好过,却偏偏正赶上范妮娜插队的哨子村是个有名的“落后村”。真是人穷志短,那队长是个铁锅脸,不仅没有改天换地的大志,而且一天到晚窝里横。见范妮娜动作不利索,便含沙射影指点几句:“进展快的生产队,二十多天可就结束战斗啦!这会天气晴好,要是遇上连阴天,都照你这速度,乡亲们只能眼看着快到嘴的麦子发黑变霉……我们可养不起大小姐。”

庄户地里的好把式见了,也不免嗤笑一番:“哟,绣花哪?城里头来的娇小姐。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吧?”

好容易等到麦子上了场,打轧又成了难题,生产队牲口少,队员们就搭帮结对干活,头顶烈日,连晒干带碾轧,范妮娜体力不支,热昏过去,生产队只发一瓶十滴水,喝口井水,略事休息,继续加入农忙大军。没两天,当真赶上了雨水,所有人如临大敌,马上“抢场”,笤帚、杈子、木锨一齐上。

那一年,“连雨天”没完没了,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月。哨子村中土路满是泥浆,范妮娜只得卷起裤管,一步一踮,这让自小讲卫生、爱干净的她欲哭无泪。加之村里头几个浪荡登徒子,见范妮娜生得美貌冷艳,没事总爱调戏几句,她义正词严地让他们碰了个冷钉子,但一而再再而三,几个乡间流氓愈挫愈勇,百折不挠,当真是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知青们大多刚从造反派中走出来,满腔激情来得快去得也快,铺天盖地的空虚无聊无处排遣,酗酒、抽烟、怀孕、打群架等事件很快出现了,又因口粮有限,缺吃少喝,饿急了难免偷鸡摸狗,搞得到处乌烟瘴气。眼前这无边无际的苦日子,真不知要捱到几时去,范妮娜只想快点回到北京去,回到学校里去,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轨迹中去。她茫然地觉得世界革命、亚非拉美人民的解放和共产主义跟她实在离得太远,既不能让她日子清净一点,也没叫她觉着奉献得有价值,她感到她像一颗渺小的被放错了地方的棋子,她理应坐在北京某个幽静的图书馆内埋首读书,而不是形单影只地缩在这该死的充满驴粪臭味的旮旯,对着屋角床底乱窜的老鼠、壁虎、跳蚤、蜈蚣瑟瑟发抖。这番话她既不敢在人前说,也不敢在家书里写,背着人偷偷地哭了几场,经常是三天一小病,十天一大病。

她强自支撑起病体,提起笔,想给胡跃江写信,千言万语,无从下笔,想起当初的豪言状语,真有一种打不下豺狼不下战场的金戈铁马气势,可如今,境况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又该从何说起呢?握着脖子中的温暖的红珊瑚葫芦,想到胡跃江很久没给她写信,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可又挂念她,思前想后,挤了几个字,匆匆划去,忽然无言,委屈的泪珠,大滴大滴滚落在空白的信纸上。

偏偏这时一同插队并同在一屋的肖丽丽,因父亲病重,回京几个月未归,范妮娜独守空屋,真有点儿无奈又无力。

农谚有云:“蜻蜓成群绕天空,不过三日雨蒙蒙。”就在这熬人的当口,暴雨惊天动地地来临了。每次只要下上一个多小时,范妮娜栖身的破屋子内就惨不忍睹,破损的屋顶滴滴答答漏个不停,她手忙脚乱地用上了所有能接水的盆和桶,地上、桌上、床上,依然到处是积水……

就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传来她母亲猝然病逝的噩耗,顿如晴天霹雳,她一时天旋地转,哭昏过去,直到老乡把赤脚医生请了来,把了脉,作了针灸,强行给她灌下米汤,这才恍惚地醒转。

就在范妮娜几近绝望的时候,王学平出现了,他的出现,改变了范妮娜生活的道路。

那已是1969年的秋天,范妮娜下乡已有大半年。那时候,全国各地的广播里到处是伟大领袖的号召:“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上山下乡的风潮,迅速席卷了神州大地。无数有志青年们高歌着“主席挥手我前进,满怀豪情下农村,紧跟统帅毛主席,广阔天地炼忠心”,兴高采烈地爬上了一列列贴着大幅标语的卡车、火车,踌躇满志地去到了祖国的角角落落。此时此刻,王家也接到了通知,当时王学平的哥哥姐姐均已下乡,为了把唯一的留城名额让给妹妹,王学平别无选择地报名下乡。由于下乡可自发组成一个十人左右的知青点,王学平组织了高中班上十来个家住得比较近、比较合得来的同学,静候众人七嘴八舌发表意见完毕,无果,略一沉吟,在主动报名的决心书上填下了河北赵县的字样。

与范妮娜不同,王学平所在的前进村,民风民俗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极佳村落。在这里,王学平才三天,就深刻体验到了民间疾苦,看清了地少人多的现状,迅速调整了心态,摆出了直面现实的态度。他感到自己年富力强,要乘浑身是劲儿的时候做出一番事业,他爬山淌河,考察地形,逢人就上前攀谈,来了不过个把月,附近十里八乡已被他摸了个遍。

他联合同去的十来个知青,主动扛起工具下农田,虚心向农民讨教,农活一上手,没几天就学得像模像样。他分析着北方农田的利弊,打算摸索着为村里修一个小水库,以有效解决旱季灌溉问题。为使计划得以顺利实施,王学平串联了附近十三个村的几十个代表,摊开手绘的图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村干部见惯了城里头来的那帮青年,满口光辉理想,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恨不得早晚三炷香供起来,忽见来了个勤奋随和、肯脚踏实办点正经事的,倒也乐见其成,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配合。好在王学平过去熟悉的《水经注》、《齐民要术》、《梦溪笔谈》和《天工开物》等书算是没有白读,书中那朴素的唯物之见、精妙的科技知识,特别是红宝书的革命精神鼓舞了他,让他在“广阔天地”处处得先手。

他又频频去县城向水利专家请教,捣鼓了多次,居然被他捣鼓成了。根据地势、风势和水势,王学平在水库偏东、东南、偏南三个方位装上了三架风力水车,接上了大水槽,利用风向转动水车提水把大小水库的水量进行相互调剂。水车车轮在风力愈强时转得愈快,水库中的水量愈大,好奇的村民们围着这呼啦啦急转的新兴事物瞪了半天,先是议论纷纷,引水蓄库浇地的现实,充分保证了灌溉,大大救了急,改善了靠天吃饭的状况。方圆十里的老乡无不对王学平等人刮目相看:“到底还是大城市来的知青有本事!”

半年后,前进村村委一致推举革命业绩出众的王学平参加县里的先进人物代表大会。就在这个会议上,王学平巧遇了与范妮娜同在哨子村的同学,终于得知了范妮娜的下落和处境。

会议一结束,王学平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心急火燎冲出去,紧赶慢赶走了大半天,才走到了哨子村。

在生产队员指点下,王学平先是寻着了范妮娜的住处。那不过是哨子村第二生产队废弃的半间破仓库,一半向南,门口便是晒麦场,另一半便隔出来作了临时住室,住室门向北而开,常年不见阳光,半扇阴暗发霉的房门在萧瑟秋风中晃荡,简直快要落下来。王学平皱着眉,从黏着旧报纸的窗户里望去,只觉光线混沌,西南一角似是几张破门板草草搭就的床铺,一旁还胡乱搁着几堆柴禾,肮脏的泥地面更是坑坑洼洼惨不忍赌,想到范家光可鉴人的红木地板,王学平的心沉了下去。

正待转身离开,忽见一个醉醺醺的小混混,扶着西墙一步三摇晃过来,打着嗝冲他嚷道:“嘿,小子……我说……你……你鬼鬼祟祟躲人闺女房门口,瞧什么瞧哪?”

王学平见来人形容猥琐,满口胡言,皱起的眉头不由拧得更紧了:“胡说什么?我这是来找同学的!范妮娜是住这吗?”

“嗯?你找范妮娜……瞧你这模样就不是……不是本地人哪……你莫不就是那个姓胡的小子……胡什么江来着?我若真个害……害刻骨的相思,便一分钟绕……绕遍地球三千万转……这他妈的酸掉大牙的破诗……是你……你写的吧……哇哈哈哈……呃,笑死老子了……”

王学平眼珠一转,心中已有了计较,这类地痞流氓,没准平日就净欺负范妮娜人生地不熟,到处给她使绊子,连胡跃江的信也给他们私拆了去,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是一记恶狠狠的右勾拳,心里一股无名火消了下去,这才冷笑道:“说,范妮娜的信如何在你处?”

那混混本已醉得浑不知南北西东,王学平这一拳下去,便整张脸撞到了墙上,又弹了回来,跌坐在地,一张脸已是半青半白,嚎叫两声,便把一票人如何三番四次搭讪范妮娜遭拒,又如何三番四次溜去生产队办公室拦截胡跃江的信,如何频频私拆了当众朗读,又如何频频烧了取乐,竹筒倒豆子般,一字不漏全招了。

王学平越听越怒,心道:“原来胡跃江写给她的信,她并未收到,依这混混所言,他二人似是断了音讯许久,彼此也不知情。”不由得骂道:“畜生!”

那人见他神色明灭不定,爬起来便欲溜,王学平扑上去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那人屁股上,将那人踹飞两米远,吃了个满嘴泥,这才拂袖而去。

此刻,已近黄昏,秋日骄阳的燥热却未减分毫,农田中,范妮娜正弯着腰,不停挥舞着镰刀。汗水从她鬓角流下来,顺着脸颊,摔落泥中,她觉得自己好像也要一头栽倒在那泥中似的……

“范妮娜,范妮娜,有人找你!”有人大喊着。

范妮娜眼冒金星地抬头,乍然见到正站在田边焦急张望、又黑又瘦的王学平时,她轻轻揉了揉眼睛,想要辨得更清楚些,却不小心揉出了眼泪来。她无数次幻想过与他们几个重逢的情形,可万万没想到竟会在广阔天地里“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近一年后,在她接近绝望之时,才迎来与从小一同长大的小伙伴的久别重逢。多少次午夜梦回,她几乎以为一辈子都见不着他们了。她的内心激动难抑,几乎就要喜极而泣,可是她头戴着遮阳的苇闾,穿着臃肿的长袖长裤,握着镰刀表情骄傲地站在田边,并没有哭,也没有笑,既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她只是倔强地咬着下唇,强忍着泪水,直到王学平大步跑过来,喘着气站在了她面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说了声“走”。

第二天,王学平跑到前进村委,经过一番声情并茂的思想动员工作,获得批准,王学平赶着大车,把范妮娜接上,一路上,两人说着笑着,仿佛他们所处的真是个新天地了。

在王学平的照顾和鼓励下,范妮娜开始找到了状态,重新拣起了久违的《资治通鉴》等史籍,两人抓紧时间读书、做笔记,计划着总有一天回到北京去,继续念书。

这话说赵县县城东南一角,有座破落的城隍庙,以往每逢初一、十五,信众如潮,自文革初“破四旧”大闹过一番,便再无人理会,倒也成全了这方近一千年的清凉福地。那一日王学平去县城办事,凑巧路过此地,讶然惊见甚大一座古庙,久无修葺,阶上落叶苍黄,院外老槐清瘦,冷峻的枝干直戳于主殿之上。殿前两根木柱,黑漆已有些剥落,一副淡淡楹联,两行小字纤细工整:“修无修法,法无法时,随时放下。觉所觉空,空所空灭,寂灭现前。”一脚迈入庙门,一股陈旧气象扑面而来,殿堂虽不甚高大,但碧瓦丹檀,沉稳古穆,四壁上绘着八大菩萨、二十诸天神,衣纹飘动,满壁生风,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尊木制彩塑罗汉,个个形体宏大,一人多高,面目如生,样貌庄严不可逼视者有之,自在如意可亲可近者有之,驾祥云的,骑异兽的,若有所思的,怒目圆睁的,绚烂明媚,不一而足。那瘦罗汉肋骨分明,胖罗汉肚大腰圆,矮罗汉满额抬头纹,病罗汉面色苍白却仍一脸快活,更有一尊罗汉,也不知看到了什么人间不平,欲言不能,嘴巴紧闭,腹部鼓出,满肚闷气,真是个个率真可爱。大殿两旁,又各有偏殿十余间,地上亦是凌乱不堪,少说也有二十来尊泥塑彩绘菩萨像,身段或丰满或苗条,面庞或圆润或清秀,仪态或雍容端庄或温柔隽逸,面貌千变万化而神情无拘无束,品相虽不如主殿的木雕那样硕大,但也甚是精美非凡。

王学平看罢,也不吭声,回到前进村,当天下了工,便叫上了范妮娜,两人晚饭也顾不得吃,偷偷跑到了庙里,范妮娜一见木雕,惊道:“佛教人物竟能塑造得这般富有生命本色!不受传统束缚,真难得一见。”

“看这文化艺术造型,此庙没准有上千年历史了,了不得呀!”

“古代的艺术匠师们真是伟大,看样子用的是矿物颜料,无怪乎历时千年,色彩依然艳丽。”

“只是,听说最近县革命委员会曹副主任在这一带活动频繁,正抓‘封、资、修’回潮,好象对这古庙也盯上了,只怕这里最终也难逃付之一炬。”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被毁了,是否先藏起来,兴许多少年后,人们能重新意识到它们的价值呢?”

“可藏哪儿好呢?”

“咱们生产队不是有个堆放农具、粮食的大仓库?”

“你是说……咱们把这些个木雕拖、拖回去?”

“我是这么琢磨的。”

“这儿离咱们村有段路途,一路上万一被逮住……”

“放心,山人自有妙计!”

范妮娜望着王学平神采飞扬的脸庞,激起了她心中的一种敬仰,她觉得王学平此时十分高大……当下再不迟疑,两人一合计,立即搬了一尊走,扛到生产队的仓库里,拉过稻草盖实了。正值寒冬,呼啸的寒风肆虐而过,来回两趟下来,两人冻得牙齿打颤,王学平望着鼻子通红的范妮娜,劝道,“你先回去休息,我力气大着呢,足以应付”,范妮娜执意不肯,他只得念叨着“等这庙恢复重建那一天,他们这帮有眼无珠的人哪,都得感激咱们”。当下他又秘密联络了十几名知青,拉出几辆大车,连续运了两个晚上,一伙人累得头发昏、手抽筋、脚打飘,终于全部运了回来。

王学平没有想到的是,三十年后,当他坐在冰冷的铁窗之内,读到报纸上载着那个有一千年历史的古庙,因为拥有历史悠久、保存完整的北宋佛像,而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时,已经没有人知道,这个被千夫所指的经济犯,也曾为了保护一批国家的瑰宝,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瞒过了上下左右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终使珍宝得以存留至今,重见天日。

范妮娜也不曾想到,三十年后,她会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学者,她没想到她会戴着老花镜,坐在新加坡某大学幽静的图书馆内,对着当天的中文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呢喃过去,“这些具有高度写实风格的彩塑木雕形神兼备,是我国古代北方木雕塑中的佼佼者,能够历尽劫难完美地保存下来,实乃中国艺术史上一大幸事”,慢慢地读完,用弱得几不可闻的声音叹了口气,然后,平静地放下报纸。

当时,县革命委员会的人正在破旧立新的势头上,上蹿下跳,弄得草木皆兵,搅得风起云涌鸡飞狗跳,也不知哪个积极分子揭发了,不久就查到前进村生产队的仓库来,一问之下,几个村干部傻眼了,谁也不知仓库里头几时藏了这许多文化的高危物品?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王学平刚忙活完队里的活计,马上赶到现场,看见检查组和大队干部们都在,他机中生智胡乱扯个借口,说生产队豆腐坊正缺少柴火,这佛像哪,块头大,干燥耐用,天冷,正打算劈了当柴火烧了,边说边随意地踢了那夜叉像两脚。几个村干部平素跟王学平关系不错,又赶上王学平刚选为生产队副队长,当下无不巴结地看他一眼,点头哈腰跟着附和,“是是是,对对对,劈了劈了,全烧了”。众人一边陪着笑,一边端茶的端茶,递烟的递烟,杀鸡宰羊,将县革委何副主任一行众人热情地款待一番。那领头的酒足饭饱后,伸出袖子抹了抹油嘴,拍了拍大队书记的肩膀:“你们这位王副队长,不愧是知识青年啊,依我看,觉悟很高啊!”

三年后,表现卓越的王学平被县里推荐去北京上大学了,他没有像报喜者预期的那么兴高采烈,他只是心事重重地问:“这次有没有范妮娜?”

1971年,天高云淡,对于胡跃江而言,春天却是迟迟不来。

掐指一算,入伍已逾两载,胡跃江许久不曾收到伙伴们的来信,他关切问询的信一封封寄出去,除了孔新新偶来几句老三样的牢骚“见着一只冰清玉洁的执壶,好家伙,青花折枝菊纹,样貌绝代风流,若是位女子,定已张口同我说话,可恨你们仨都离开了北京,果真是古来圣贤皆寂寞,不爱收藏的人,又怎会知道深爱之苦”,范妮娜那里始终杳无音讯。军中岁月单调沉闷,思念日甚,更觉山长水阔,地远天遥,枉然空牵挂。有时晚上读书,倦极盹着,忽疑妮娜袅娜而至,俏皮低语,如小时候那般扯他的衣袖,吃吃地笑,喜极起床,急急四下寻觅,却是一丛忽隐忽现的残烛火,空对着未央天。

一晃又是大半年,入冬时,胡跃江终于收到范妮娜的信。他兴奋地一蹦三尺高,大伙愣愣瞧着平日不苟言笑的胡排长,王连长调侃道“未婚妻来信啦”,他嘿嘿笑着,敬个礼,恭敬地退出去。

一路上他高唱着“我们的道路多么宽广,我们的前程无比辉煌”,一溜烟跑回宿舍,迫不及待抽开信,抽得急了,一张小小的照片率先滑了下来。他急忙捡起来,见那照片上,两座矮小的农屋旁白雪苍茫,两只麻雀正在屋前捕食,戴着厚棉帽的王学平与系着长围巾的范妮娜抱着一只大白狗,半蹲在挂着成串玉米棒子的屋檐下,两人阳光灿烂地笑着,风将她的秀发吹得有些凌乱,不经意地掠过他英挺的眉梢,愈发衬得两张年轻俊秀的面庞说不出的意气风发。胡跃江默默凝视半晌,抽出信来,却发现两人的信一起折了在内,粗略一看,王学平描述的内容与照片一样生机勃勃:“……既来之则安之,只有为改变农村落后面貌尽一己绵薄之力,才算不负这大好年华。我仔细想过,与其感叹那王侯墓、金缕衣,不如惜取这少年时,就让我们的青春,随着这时代滚滚的车轮一同向前吧,就让这贫瘠的土地,印下我们坚定的足迹、洒下我们火热的汗水吧!孔新新来信了,这家伙的毛主席语录已集了不下上千本,像章就更别提了,车载斗量啊!这小子革命觉悟不甚深刻,对收藏的兴趣倒是越来越浓了……我与妮娜一块儿呆在赵县,一晃已一年多,妮娜已立志向文史考古方向发展,我们商量后确定,北大历史系将是她奋斗的目标。我们决定明年开春,就一块儿上大学去。大家分散各地,彼此保重,期盼他日再聚。”

另一封信,正是范妮娜的。胡跃江盼她的信盼得太久,真的捏在了手里,一时疑幻疑真,内心酸涩,反而舍不得展开来读,生怕一旦读完,下一封信,又不知盼到几时去?这天晚上,安排完工作已是夜深人静,他洗把脸,囫囵吞了两口饭,坐到灯下,小心翼翼抽出那张薄薄的信纸,慢慢地展开来读,却见上头只得简略的两行字,第一句话便写着:“久未联络,皆因母亲年前病逝……”

胡跃江一呆,此时方知她母亲去世,念及她母亲风度仪容,清晰如在面前,不由一阵惋惜悲痛,又想起妮娜娴雅性情,不由皱眉担忧,这么长时间,她是如何熬过来?又想起她竟隔这许久才告诉他,胸中隐约生起不祥预感。一瞬间,脑中已是十七八个念头转过,他定定神,继续读下去,却见后头又有一句:“红军革命传统,我必传承发扬,以使母亲遗志不致落空。望君珍重,平安勿念。”信到此戛然而止,他又将上述两句话来回读了四五遍,直到数出这封信连落款在内仅有四十九个字,直到再也品不出其他任何含义,呆呆倒在床上,一种不祥之兆轰击着脑海,一夜无眠。第二天醒来,又捏着那张照片看了半日,将两人一长篇大论一简明扼要的信重复看了多遍,忽感心酸。他呆呆思索了三天,到得第四天,终于颤抖着提起笔,字斟句酌地回信过去,同样短短三两行字,写了改,改了扔,反反复复,直到惊觉钢笔已没了墨水,笔尖却仍垂死挣扎着划过,他想到她也曾这样坐在灯下,费劲思量,艰难斟酌,挑些不伤大雅、无关痛痒的词句来暗示他,忽然悲从中来,再难自制,怔怔落下泪来。

他转过头,看见她这两年多来写的厚厚的一叠信犹在枕边,那些素笺小字犹在眼前,那些缠绵悱恻的“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犹在耳边,如今这一切忽然都成了“从前”,忽然他和她在照片上笑得花好月圆,忽然他和她已变成了“我们”,忽然只剩下他紧握着那张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单薄冷漠的信纸,在痛哭自己一夜之间失去了爱人。

第二年,暮春。百步山上的紫鸢尾几度谢,几度开。那年5月底,文物局和博物院联合举办了文化大革命考古发掘成就展,清城汉墓出土的金缕玉衣、彩绘舞俑、角形嵌玉杯、四神规矩镜、鎏金铜熏炉等都位列其中,被公认为文物珍品。7月,全国各大报纸都以整版的篇幅,作了报道,在枯燥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报纸上,忽然出现了大版图文并茂的文物报道,使纠结在斗与被斗生活中的人们百忙之中饮着了一口甘泉,牢牢禁锢着的思想忽然得到一个突破口,人们不由得充满了错愕与惊喜。

那一年的深秋,北京领导、文史专家再度秘密赶到了清城,召开汇报会,确定清城汉墓为建国以来一百项考古重大发现之一,明确传达了表彰的指令。全团上下无不兴高采烈,热热闹闹地开了个盛大的庆功宴,李团长破天荒喝了三盅酒,高度表扬了七连,“一敬事先及时采取措施保护现场,二敬事中爆破、挖掘、抢救工作有条不紊,三敬事后全面配合专家清理、维护、运输工作有始有终”。因发现古墓、及时汇报、服从指挥、积极配合考古队伍开展相关工作,胡跃江立下大功,被任命为七连指导员。他换上了崭新的军装,独自立在老山口村村口,遥望着百步山古墓前人来人往。天寒日暮,山荒人寂,只有乌鸦叫声嘶哑粗厉,一声紧过一声,他呆呆地凝视着远方,直至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也静静地隐没在了山的那一头。

1977年初,寒意料峭。

胡跃江关了寝室里所有的灯,坐在地上,划亮火柴,点燃了叼在嘴中的黄河烟。同室的团政治部宣传科干事张路路在下基层执行任务时受了重伤,转去北京治疗了,已是子夜,两张床空空荡荡,床上方正如豆腐块的被褥纹丝未动。胡跃江望一眼窗外幽深的夜色,随手推开书桌前的窗户,一阵冷风挟卷着两片枯叶,横冲直撞灌入,卷起桌上纸笔文件,哗啦啦吹了一地。胡跃江任凭狂风如刀剜般在脸上凌迟着,手中的香烟在风中颤抖,燃烧得更旺更亮,直至半支烟烧完,才猛然吸了一口,又轻轻地呼出来,脑海中翻腾的焦灼与苦闷顿如那轻烟散去,眼前霎时一片空白。然而仅空白了片刻,那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又涌了回来,纠结着,缠绕着,撕打着,如炎夏烤火,寒冬饮冰,时而滚烫,时而冰凉,思想沿着复杂的神经末梢运行了一圈,竟没有一路是通的,便又狠狠吸上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不知不觉扔下一地的烟头。

此刻,胡跃江之心,万千思绪:二十年的光阴,在这一刻便如过眼烟云,轻飘飘地溜过,终于得知她的决定,惟有祝她幸福,但愿迎娶她的那个老同学王学平,能像个爷们,从此承担起责任。也许该发生的终究要发生,该过去的终究要过去,时间能改变一切,不必多言。直至东方泛起微白,胡跃江才觉得略微好过一点,踩灭最后一个烟头,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了起来,晃到镜子前,胡乱抹了一把脸,那张年轻的脸渗透着一种终于自己解脱后,又给人以宽容的容颜,他瞪着大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勉强挤了一个分不清是哭还是笑的表情,拎起包,“砰”一声带上了寝室门。

书桌前的窗户,依然大开着,被寒风扫过的地上,是三四只揉皱的烟盒,一张已经撕开的牛皮纸信封,一张白底红字的请帖,请帖上,闪耀着红光的毛主席头像下,端正而清晰地印着:“在毛泽东思想光辉照耀下,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凯旋歌声中,兹定于1977年2月3日在胜利饭店举行王学平与范妮娜婚礼,请届时光临指导。”

春节将至,北国瑞雪初降,不过三两个小时,渺渺茫茫,天地俱白,北京火车站宽阔的广场上,归心似箭的旅人们你来我往,踏出一道道匆忙而喜悦的羁旅雪痕。

胡跃江随着人流,满面憔悴地跨出站台,抬头望了望天,鹅毛大雪飘飘洒洒,并无停下的迹象,便将军大衣裹得更紧些,坐上公交车,往胜利饭店而去。才拐至王府井大街,远远便见着路口站着一胖子,正背负着双手,在冰雪中来回踱步,一时将手放到袖筒里,一时又抽出来哈口气,一见胡跃江跳下车,那胖子急忙扬手招呼一声,大踏步迎上来,一句话没来得及说,两人便紧紧拥抱,胡跃江百感交集,险些落下泪来。

那胖子自然是孔新新,已哆哆嗦嗦站路口张望了一个小时,待搂住胡跃江,只压低声音道:“啥也别说了,兄弟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不过再不好过,今儿这场合,你也得憋着……”

胡跃江苦笑一声:“你别担心,要真憋不住,我就不来了。”

两人说着话,便往饭店走去。从大门转到大厅,远远便瞧见大厅门口,王学平穿一身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头发吹得一丝不苟,正满脸红光地招呼宾朋,范妮娜穿一身大红色碎花棉袄,胸口别朵小红花。走得近了,才见她一双杏眼中盈满光泽,似乎盛不下,便要溢将出来,甜美得能使万年的冰川都慢慢地融为一汪春水,甜美得恐怕这世上最冷漠的人见了,一颗心都要轻轻晃上一晃。胡跃江何曾在她脸上见过如此幸福的容光,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淡淡的酸楚。

自门口望去,便可见大厅前方高悬着一副对联:“举案齐眉称乐事,雀屏中目证良缘”,喇叭里欢天喜地高唱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那昂扬的旋律绕梁不绝……

身后宾客议论纷纷,一人道:“听说新郎在银行工作,新娘在北大教书。听说新郎刚升为信贷处副处长,真是年轻有为……”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听说前些年两人就是北大出了名的金童玉女,历史系佳人配金融系才子……”

胡跃江努力维持着微笑,大步上前,凝视着范妮娜,伸出了右手。范妮娜一抬眼,一呆,绚烂笑意凝固在眼中。孔新新紧张地凑在旁边,拼命陪着笑脸,直至两人若无其事地握了一个很标准的手,紧一分则多,松一分则少,他这才松了口气,忙着打圆场。

胡跃江感觉范妮娜戴着戒指的手,分明在一刹那变得又呆滞又冰凉。他心中一苦,为掩饰失态,连忙勾住王学平肩,哑声道:“今日十分荣幸,能来参加两位的婚礼,祝贺两位喜结连理,白头偕老,永远幸福……”

孔新新拖他去里头落座,一边笑道:“不愧是宣传科长,我且请教你,幸福是祝出来的吗?”

“那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胡跃江和孔新新坐在侧桌默默喝酒,几乎无言。不多时,便听那主持人起哄道:“必须向革命群众老实交代你们的恋爱过程!”王学平以胜利者的口吻,抑扬顿挫地把二人插队时患难与共的故事演说了一遍,博得了阵阵喝彩,胡跃江微笑着,听着,跟着大伙得体地鼓着掌,远远看着一对新人先拜伟大领袖,再拜革命群众,最后夫妻对拜。他喝得并不多,却很快就有些醉了。借着酒意晃出去,一抬头,却见窗外这农历十六的月亮果真又大又亮,好看得跟白玉盘子似的,就如同特地来恭贺这人间的喜事,这般的圆满。他胸中忽然一阵委屈,又一阵激荡,有点歇斯底里的踉踉跄跄一路晃了过去,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竟去到了当年的小学原址,摸黑跑到了原先的护坟墙下,忆及小时候韩雪儿带他们采酸枣、捉狐狸的种种趣事,简单快乐便如在昨日,咧嘴哈哈大笑一阵,腿一软,不慎绊一交,爬起来,惊觉夜已凉,风已寒,二里沟的旧貌早已换了新颜,连心上的姑娘也已成了兄弟的妻,只有这寒冬的月亮,仍冷冷清清,疑似当年,不是当年。

第二日一早,胡跃江按原计划去了市人民医院。三步两步跨上楼梯,推开病房门,见里头住着两个女病号,胡跃江一愣,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房门,道声歉,正想退出去,无意中却扫见那个靠门的女孩,手中抚着一本《太平御览》,正凝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一头美丽的长发散落在洁白的床单上,小脸苍白,柳眉微蹙,恍若青花瓶上犹抱琵琶走下的古典美女。胡跃江看得一呆,暗赞道:“我心素已闲,清川淡如此……”

他只觉那女孩儿样貌甚是和美,便多瞄了两眼,岂料这一瞧一下,又觉得有些面熟,闪电雷石一般脑子里依稀浮现出两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依稀在清城文管所门口不由自主将汉瓷罐交予她,依稀在百步山古墓内与她一同跟在专家组身后,紧张地询问、谈论、争辩、记录,时隔七八年,当年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如今却已绽放成一朵幽兰的模样,莫非当真是女大十八变?

胡跃江正欲开口唤她名字,那女孩儿特有的敏感似乎察觉到有人正凝视她,一抬眼,见到定在房门口的风尘仆仆的胡跃江,一怔,清澈的眼波刹那便漾起一丝涟漪。

胡跃江瞧着又是一呆,她的名字到了嘴边,也不由得温柔起来:“上官懿?”

那女孩儿眼中泛起一层层喜悦之光,许是病着的缘故,她的喉咙有些沙哑,她问得很轻,声音却透着脉脉温情:“你就是当年挖到百步山古墓的那位解放军同志?”

胡跃江笑而不答,暗道:“她明明记得一清二楚,还明知故问。”只轻轻带上房门,径自走了过去。

上官懿原本苍白的面颊上,染上一抹粉红色晕,见他过来,便说道:“当年,父亲在百步山古墓遗失了极珍贵的文稿,幸得你及时送回,他一直心怀感激……”

“《汉王侯墓葬的等级制度》?”

“你还记得?”

“当时施工现场有点混乱,我们见上官所长急急返回,寻觅半日,仍未找着,便估计这东西是被推土机整理后的山石给掩埋了,后来我同张路路等几个战士在那附近挖了两个小时,运气不错,总算找到了。哦,对了,你还记得张路路吧?外号‘小资’那个。他上个月在执行任务中腿受了伤,我此行便是看望他来着。不过,听说他住402,这里……”胡跃江见上官懿专注盯着自己,不由有些尴尬,挠挠头皮。

“这里是302……”上官懿小巧的唇角泛起一丝羞怯的笑意,见他显是稀里糊涂撞错了房门,便故意不提这茬,只说道,“父亲的这篇论文,费时多年,最终能顺利完成并获奖,主要是靠那些文稿。”

胡跃江在病床前椅子上坐下来,说道:“不错,我在文物杂志上看到了,上官院士的观点非常精辟。墓葬礼制本来就是封建社会等级观念的一种体现,风光大葬是炫耀阶级地位的一种方式,上行下效,婚丧嫁娶,无不折射出当时的民风民俗。”

上官懿道:“嗯,那是今年刚发表的,真没想到你也注意到了。”

“是啊,我翻来覆去研读了好几遍。秦汉特别提倡忠孝,因此厚葬成风,往往是倾国倾城之举展示主人毕生所拥有,身后之事,生前需筹办多年。”

“嗯,那百步山墓室就造得如同日常起居的房屋,说明古人并不把死视作死,而是视作生的延续。”

“啊”,听到此胡跃江略微一震。他想起了20年前在二里沟,夕阳西下之时,范妮娜说的那关于人生死之感的一段话,恍然飘入耳中。可此时上官懿之语对生死的认识已有了新的提升……

“是啊,如何对待死,其实也折射出如何对待生。没有人愿意孤苦伶仃地死,就像没有人愿意寂寞地活。人生短短数十载,活要活得够本,死要死得体面。所以一处墓室,往往肥马轻裘,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可叹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啊。”

胡跃江同上官懿说着话,恍然觉得七八年光阴从不曾流逝过,两人恰如失散的亲人,异地重逢,顺口就接上了昨日聊了一半的话题。他正说着,忽然瞥见她随意翻着的《太平御览》中夹着一张照片,背景正是百步山古墓口,左边那戴着黑框眼镜的斯文男子,正是上官能涵,右边那插着铁镐,笑容开朗的小伙子……却不是当年的自己?胡跃江细思,那年在百步山古墓前,确曾同上官能涵合影,事隔多年,这照片她为何竟随身带着?她夹在书中,显是当作书签来用,可这照片瞧着依旧平整如新,可见她平日翻书,一定小心爱惜……

上官懿正开口接话,说了两个字,忽觉胡跃江神色有异,顺着他目光望去,才发现他盯着书中合影,一张小脸顿时涨得通红,顿时刹住话头,一把合上书,咬着嘴唇,双眼瞄向窗外的树林。

敏感的胡跃江,心中一阵错愕,一阵明了,又泛起一丝说不清楚的怅惘。他原计划呆一天就走,结果却陪着上官懿聊了三天。上官懿刚动完膝盖手术,并无大碍,静养即可,医生和护士见两人虽整天有说不完的话儿,却甚守医院的规矩,出入十分有礼,便也不去干涉。那402的张路路见胡跃江每日精神抖擞地冲至他房间一本正经地问候几句请个安,便急吼吼往302跑,忍不住艰难地直起身子,对着他背影嚷道:“喂喂!你赶着上前线啊?哎哟,痛死我了!”

胡跃江赶紧回转身,拿只枕头替他脚垫高些。

“科长,你这是冒充专程来看我的吧?”

“这是什么话?我本就是来看你的。”

“可我这还没来得及感动完呢,你那就搂草打兔子,来了出阔别的鸳鸯重相会。保密工作做得那叫啥来着,密不透风啊,都如胶似漆了,居然还一声不吭,在下惟有佩服二字喽……”

“你这说的是啥话?那是个意外!我这不是也没料到吗?”

“这样的艳遇能叫意外吗?啊?那得叫惊喜!”

“哈哈!那你真要这样说,我不是还得谢谢你无意中促成这桩美事吗?”

张路路忍不住嘀咕道:“啥?就你们俩这状态,像是需要人促成的样子吗?傻子都能看出你俩老早就好上了……”

胡跃江哭笑不得。

上官懿见胡跃江虽每日陪她说说笑笑,眉宇间却始终有些郁结不展,她便柔声询问他所为何事,胡跃江听她问得关切,便絮絮地将参加王范婚礼之事说了,说着,又不免提及前因后果诸多往事,说完,长叹一声,面露憾恨之色。

上官懿仔细听罢,沉思片刻,忽然幽幽地说:“你想听故事吗?”

“什么故事,你说说看?”

“以前你去宽街的时候,不知有没有留意过,那夹竹桃树掩映下,有一座四合院,院落宽阔,屋宇高宏,朱漆正门旁竖着一块尺余高的石碑,上头刻有两行字‘建于明万历四十三年,清道光十五年重修’。”

“倒是不曾留意。这文贤居怎么了?”

“那文贤居,因年代久了,外貌古旧平淡,也很少有人知道,那里曾发生过一些故事,”上官懿似是沉湎于遥远的回忆之中,略微停了一停,缓缓道,“那文贤居的正房高悬着一块‘文魁’木匾,木质略有些斑驳,依然彰显着主人当年的荣贵。它的前一任主人,是清末的一个举人,书读得很多,光明磊落,不忧不惧,是个遵守世俗礼仪的彬彬君子。由于这老举人悉心呵护,那文贤居里里外外古貌犹存,随处可见保存完好的前朝遗物,那西厢房门窗上,便有一组明万历‘竹林七贤’木雕,潇洒俊逸,雕工不俗,一度有人出高价求购,均被这老举人婉拒。那老举人的夫人喜园艺,庭院中常春藤绕满花架,牡丹吐芳,芍药泛紫,海棠争妍,木兰生香,腊梅斗艳,好一个四季如锦。如此环境中加上那老举人极会说故事,常同家中儿孙们说些一桌一几一门一扇的道道,逢到时令节气,便让儿孙们体验民俗传统,日子过得其乐融融。”

胡跃江见她面带微笑,说得动情,心想:“那文贤居的点滴,她似是如数家珍,莫非与她有什么关联?”口中只赞同道:“那样的生活,何人不向往?”

“可是,十年前,一场轰轰烈烈的破四旧运动,打破了文贤居常年的宁静。那老举人耳闻目睹京城红卫兵惊天动地的壮举,预感东厢房得一阁所藏的明清家具、佛像、金银铜器、漆器、金石书画、古籍善本和手稿,都会被划入四旧之列。那老举人坐卧不安,连夜行动起来。那文贤居能够平安存在三百六十多年,自然有它的道理,也许是建筑结构科学合理,也许是风水引导,也许是真的有祖宗庇佑,总之,老举人一家将得一阁大部分收藏都搬进了北房走廊下的一个地下密室内。那密室并不很大,但造得十分精巧隐蔽,长五米,宽二米,仅容半人高。建造这文贤居的人,也许早料到天意难测,世事如霜,也许三百多年来,这密室曾帮助这家人躲过历史上多次浩劫。就在家人搬动一尊白玉仙翁童子摆件时,那老举人却忽然阻拦道‘慢着,放下’,那家人不解,这白玉摆件是清道光年间的遗物,老先生平日时常把玩,为何不迅速转移?那老举人沉吟道‘偌大家业,若一件不留,反而引人生疑’,那家人恍然大悟,便将少部分家具、古董、书籍,仍留在了原处。老举人又请家人去搜寻了大量毛主席画像,亲笔急书诸多毛主席语录,将观微斋内满墙的书柜用大木板包严实了,贴满主席画像,那‘竹林七贤’的木雕门窗也糊上了红纸,贴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等革命标语,末了又研磨挥毫,一笔一划写了几幅‘革命到底’的大字,贴在那‘文魁’、‘观微斋’、‘得一阁’等牌匾上,遮住了。”

胡跃江暗叫一声“妙”,忆及当年自己抢救《黄帝内经》之事,忖道:“这老举人倒是同道中人。”

“……这番工作做得匆忙潦草,却也聊胜于无。才忙完,一大早,造反派们就浩浩荡荡来了,但凡贴满毛主席照片和语录之处,他们果真没敢妄动,其他地方就可想而知了。半小时不到,他们就砸毁了那堂屋内供奉的佛龛,砸烂了明代的石香炉,用斧头削了雕砖隐壁上精雕细琢的纹饰,连举人夫人培植多年的苗木也被乱砍乱拔一气。那老举人见那伙人打砸抢得实在疯狂骇人,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欲往北房地下密室方向搜寻,他生怕有什么闪失,二话不说便将得一阁中那尊白玉仙翁童子摆件搬了出来,当场砸得粉碎,怒道,今日谁敢动我得一阁那领袖的语录,除非从我上官荣飞尸体上跨过去……”

胡跃江听得惊心动魄,待听到“上官荣飞”四字,忍不住惊呼道:“啊?”

上官懿有些伤感:“是不是很惊讶?”

他喃喃道:“我……只是听说这老先生将这好端端的白玉仙翁童子亲手砸了,深觉惋惜,又敬佩这老先生智勇双全,为何他也……也复姓上官?”

上官懿看着他,低道:“这个上官荣飞,实是我祖父。”

胡跃江见她神色凄然,泫然欲泣,忖道:“原来她家世离奇,藏着这许多轰轰烈烈的故事。”

“我祖父这一怒发冲冠,引开了红卫兵的注意力,也起到火上浇油的作用。几乎所有人都顺势涌进得一阁,砰砰砰一通乱砸,将阁内古董、家具尽数破坏,又将我祖父揪到大门外,拳打脚踢一顿暴打,直打得后背致残。那一年,当祖父孤零零躺在文贤居去世时,我的母亲、叔叔、姑姑已去了干校改造,父亲正在河北务农改造。我随着家中长辈辗转奔波,不停转学。刚得到噩耗的那段时间,我终日以泪洗面,父亲一下子添了许多白发。可是忽然有一天,父亲告诉我说,懿儿啊,你爷爷先去一步,咱们不要太难过,生命只是一个过程,有时候,亲人与亲人之间,也只是相伴走一程,很多的遗憾,很多的来不及,很多的未完成,咱们就当作是一幅水墨画的留白吧,你看那些留白处,岂非一样是很美的?”

胡跃江见她有气无力地躺床上,打着点滴,语音虽弱,学那上官能涵说话时,却透着一股含蓄的关怀之意,暗道:“她说这故事,分明是变着法子开导我,她生着病,依然这般为我着想。”一时间,心中热流涌起。

他便起身替她倒杯水,放在她手中,握着她手道:“这故事我听明白了,只是你说了这半日,未免又勾起了你的伤心事。你莫要再说话,闭上眼睛,养养神。”

翌日一早,胡跃江便动身回部队,两人都掏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钢笔,不约而同道:“这支笔送……”

话音未落,两人都是一愣,相视一笑,接过了那沾染着彼此气息的钢笔。

胡跃江这一回去,便一发不可收拾,与上官懿鸿雁传书,二人你来我往,纸短情长。握着彼此的钢笔,似乎更有说不尽的情意。如此,匆匆又过了一载。

就在胡跃江与上官懿越走越近的时候,王学平与范妮娜,却像两列目标不同的火车到达了汇合点,然后不可避免地分道扬镳,越走越远了。

范妮娜自1975年作为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由于成绩优异,获得留校任教资格,主讲近现代史,治学风格严谨,深得学生拥护,忙碌异常。而王学平,更如蛟龙出海猛虎下山,在银行信贷处干了不到一年,便从一名兢兢业业的业务员,蹭蹭蹭窜上了信贷处副处长的宝座。如果把范妮娜的成绩都归结于自身的勤奋,而把王学平的官场升迁都归结于他父亲人际关系的博大精深,确实有点儿不大公平,因为王学平原有的天资及聪明好学同样功不可没。

话说屁股决定脑袋,自王学平坐上副处长的宝座,大脑就开始飞速运转,蓄意钻营起来。除了干好本职工作之外,这王副处长还擅长捡漏,且注重藏品的变现能力,远胜过注重藏品的所谓艺术价值。不能兑换为货币的东西,就算是玉皇大帝抽过的烟斗,王母娘娘使过的簪子,王副处长也是从来不收的。在这样的大前提下,王副处长左手进右手出,没多久便乐颠颠赚得盘满钵满,做梦都笑醒,众人艳羡之余,知道这人身上沾着财气,跟聚宝盆似的,摆哪哪就蓬荜生辉,跟着他多少能沾点光,便鞍前马后效劳着。

他还对下有个口头禅:在工作上不能出事;在平时要把领导当个事儿。王学平颇享受这种前呼后拥的感觉,范妮娜却常形容王学平的尾随者为“苍蝇蚊子嗡嗡乱飞”,王副处长挥手笑道:“别这么说嘛,也有蜜蜂蝴蝶嘛。”

有一回,王学平收到一个绿釉青花梅瓶,分行里众人皆夸这是好东西,回到家,范妮娜拿过一看,三言两语评价道:“这顶多是个技艺精湛的工艺品,算不上是个艺术品。太热闹。底部这个乾隆款识也不那么不地道,中间的空隙这么大,你再仔细看看。”

“嗯?”王学平一瞧,一琢磨,确是那么回事儿,面子上过不去,心里便有些不痛快,故意找碴道:“工艺品怎么就不是艺术品了?”

“工艺品是工匠做的,艺术品是大师做的,这点见识都没有,你还敢大言不惭号称什么收藏家。我发现最近你很少看收藏书,饭桌上总是夸夸其谈,翻来覆去那点套路,越变越俗气。”

王学平见她又要教育他,脸色便沉了下来,表面上敷衍两句,肚皮里暗道:“众人都给我捧场,惟独你给我拆台。你出口成章,头头是道,你这样做老师也便罢了,有你这样做老婆的吗?”

又有一回,王学平手下一个业务员喜得贵子,仰慕王副处长书法造诣精深,特来登门求字。寒暄几句,王学平便欣然挥毫,落笔疾书“天赐石麟”四个大字,那业务员站一旁,暗暗吸了口气,张大了嘴,预备惊呼,待书成,眨眨眼皮,只认得一个“天”字,心道:“定是什么吉祥话。”毫不犹豫做惊为天人状:“王处长惊才绝艳,令人叹服!”

“哪里哪里!”王学平含笑摆手,谦虚几句,那业务员如获至宝、千恩万谢捧着墨迹去了。

范妮娜在旁瞧见了,深表不齿:“现在这帮人……”

王学平笑道:“我说妮娜,你能不能别一竿子打翻一船?啥叫‘这帮人’啊?”

“我说错了吗?这副德行,跟咱们父辈行军打仗时候以身作则、洁身自好的精神,你认为有可比性吗?”

“妮娜,我的好老婆,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咱不能老活在革命年代,咱也得顺应潮流不是?”

“做人的基本准则,哪朝哪代都一样。你别头脑发昏,飘飘然不知所以。就你那鬼哭狼嚎的两笔字,人拿回去糊墙差不多,人昧着良心恭维你,还不是看在你官位份上?”

“哎,我说,看我官位怎么啦?谁不是拿我所有,换我想要,公平交易,皆大欢喜!再说,人拿回去做啥,咱又何必较那个真?人生如戏,轮到咱唱,咱就大大方方唱!既然都是唱,不如选个大舞台,演个好角色!再说了,我王某人的字有那么差吗?”

“不差,贴门楣上,辟邪挺管用的。”

“你!”

王学平不知道范妮娜何时起,变得如此尖酸刻薄,且软硬不吃,不是哄哄就能改变原则的女人。最让他感到窝火的是,范妮娜的神情分明是瞧不起他,他那笔落惊风雨的书法,她连正眼都不瞧一眼。一想到这点,顿觉胸口烦闷,气不打一处来。他当她姑奶奶供着,锦衣玉食,吃香喝辣,她还不乐意,成天给他脸色看,他王某人好歹是个堂堂的信贷处副主任!外头不知道多少莺莺燕燕等着向他示好,一个比一个乖巧顺从,还不是他勾勾手指头就来的事情,信贷处新分来的那个实习生何灿灿,就成天对着他搔首弄姿,不时抛个媚眼,甭提多殷勤了。他为安定团结稳定繁荣的大局着想,每天忍气吞声安抚着,结果到她范妮娜嘴里,却连句中听的话也没有。

开始王学平认为范妮娜的坏脾气是插队时养成的,是可以原谅的,但后来他认为范纯粹是在找茬,他已对待部下的口吻回击妻子:“一个男人,如果他做错了什么,你可以惩罚他,但是不可以羞辱他!”每次吵起来王学平都是越说越怒,往往是把门一甩,愤然离去。

渐渐地,王学平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总感觉不太爱回家,一上班就浑身舒畅,一下班就莫名烦躁。刚好那阵子,内传王副处长即将提为处长,宁可信其有的各路人马提前打点,轮着请准处长喝酒,王学平便顺水推舟来者不拒。

应酬完回家,往往三更半夜,早已醉得东倒西歪,好几回都认错了家门。王学平喝酒很有一套,那就是——挺住!到家才能醉!每回一跨进家门,认出是自己地盘,一股真气一泄,这才原形毕露。先是跑到厨房拎起烧菜的黄酒咕嘟咕嘟猛往嘴里灌,一瓶绍兴花雕,喝得涓滴不剩,紧接着拎起陈醋,喝一口,“呸”一声吐将出来,“他妈的,什么玩意儿!这酒味道不对,快给老子换了!”然后便说些胡话,扯着喉咙大发“粪土当年万户侯”之类的豪言壮语。最后才是压轴节目——跑到阳台上对着隔壁楼大唱“这一去呀翻山又过海呀,这一去三年两载呀不回还,这一去呀枪如林弹如雨呀,这一去革命胜利呀再相见……”

邻居王大妈上了岁数,有些耳背,夜半仍被惊醒,抖抖索索摸到阳台上,驻足听半日,顺口夸句“小伙子唱得不错啊”。王学平受到捧场,一得意,铆足了浑身的劲儿,嗓门更为高亢,将五六十年代的流行歌曲轮番吼了个遍,夜阑人寂,天阔楼高,回音随风飘出去几百米,楼宇之间缭绕不散,听的人越来越多,连对面三幢楼后的楼道里头都陆续亮了起来。

王学平要是一开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这般发起酒疯,范妮娜如何拉得住?只等他自个吼得累了,就地一躺,才算告一段落。睡前多半不忘总结:“千金难买一饭之欢,一饭之欢啊……”屡次三番不见收敛,最可气的是他一觉醒来完全忘记。

时间一久,范妮娜气结,有一回忍不住讥讽道:“从前下乡艰苦,你骨子里却有一股志气,如今太平盛世,胸中理想却只剩下吃喝了。”

王学平刚呕吐过,满口腥臭,一身狼狈,歪坐在阳台地上,舌头打结道:“下乡?当年我苦心孤诣去……去那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鬼地方,大活人每年分不到两百斤粮食,吃不饱也饿不死,我图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你……你吗?”

范妮娜见他连眼皮都弹不开,只当他又说醉话,冷笑一声,道:“你不说我真不知道你如此伟大。”

王学平脑海中已如同一团糨糊,双手扶墙,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伟大?哈哈!我是很伟大,不过还有比我更伟大的!胡跃江给你写的信,被哨子村那几个小混混烧了,你还不知道吧?”

此话范妮娜听得一清二楚,顿时惊呆:“你,你说什么?胡跃江给我写的信,你怎么会知道?”

王学平挣扎着站起来,左摇右摆,一股脑儿道:“想当年老子去哨子村头一天,就揍了个小混混一顿,那混蛋说他们几个追求你不成,一怒之下烧了胡跃江的来信,来一封烧一封,发展到后来,这都变成他们的固定消遣了……你真以为胡跃江工作一忙把你给忘了吗,哈哈哈!那小……小子闷声不吭,咱和他穿一条裤子长大,能不了解他吗?那家伙遇事老喜欢自我反省,从自个身上找原因,往自个身上揽责任,这号人,脾性摆在这里,他不忘本,他能忘了你吗?他这辈子要能把你范妮娜给忘了,他就不是胡跃江!你问我怎么会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半年的时间,四十来封信,平均不到五天一封,你见过这样人没有?我反正……反正是生平所未见……我可不需要像他那么冒傻劲,我只要一记老拳,就把这事给摆平……平了……顺便,顺便你就是我的了。”

说完,人已晃至范妮娜跟前,腿一软,一头倒在客厅沙发上,闷哼两声,呼呼睡去。

范妮娜听他酒后吐真言,只听得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原来,胡跃江并没有不给她写信,原来,他并没有忘了她……原来……原来如此……不是他伤了她的心,而是相反啊……王学平一觉醒来,见范妮娜痴痴呆呆坐在床前,眼神失去焦点,思绪早已不知飘向了何方。他皱起眉头,企图回忆昨晚的事儿,使劲儿想了想,只觉脑袋就要爆炸,浑不记得自己曾说过些什么。

就在王学平高升为信贷处长那天,两人去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离婚手续。掐指一算,结婚两年不到,战火不断,一个要尊严,一个要真理,情急处难免口不择言,不中听的话罄竹难书,彼此均觉面目可憎。当天却不费一枪一弹,风度翩翩地分手了,彼此都感到是一种愉快的解脱,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王学平春风满面,开着行里的车到了街道办事处,远远见范妮娜走了过来,她的皮肤还是那样的白皙,那白色的连衣裙里曲线玲珑,裹着人们能想象到的美丽胴体,但是像一位哲人说的:“你渴望得到的东西,一旦得到了,像是一堆沙丘。”此时的王学平正是这样一种感觉。他们平静地签了字,分手时王学平伸出了手,他感觉自己是多么的虚伪,但是范妮娜伸出的手他认为是真挚的,那里面还有一种祝福。多少年以后,坐在冰冷铁窗内的王学平,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竟能从内心深深地谴责自己,那是他一生中犯的最大的错误,是自己滑向深渊的开始……

1978年开始了。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份。

这一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作出了实行改革开放的重大决策。这一年,邓小平指出,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一年,改革开放的春风缓缓拂向神州大地。这一年,喇叭裤、披肩发、迪斯科,如脱缰野马、出笼猛兽,泼辣辣地冲开了捆绑,将积习十余年的整齐乏味冲得几乎没了立脚之地。

这一年,上官能涵得到平反,调回市文物局。接着,胡跃江与上官懿水到渠成结为伉俪。这一年,王学平青云直上,凭着骄人业绩,被提升为信贷处长,并趁着大好势头,将撩拨得他心痒难耐的分行“行花”何灿灿娶了回来。这一年,孔新新也总算结束了和脸蛋、身材、脾气都百里挑一的小女友长达八年的马拉松,恋爱之旅。尘埃落定,气喘吁吁地长出了一口气。

总之,这一年,除了范妮娜,所有人都结婚了。

范妮娜惊觉一夜之间,这世界改变了模样,她别无他事,也只有以不变应万变,照常教学、读书、钻研近现代史,发表些核心论文,又著书立说,受邀去全国各地院校巡讲。逢假期便去逛逛博物馆,看看收藏展,游览游览名胜古迹,拜访拜访艺术大师。将书房内名家书画统统取下,只挂上母亲相片,每日看两眼,有什么烦恼,便对着母亲说一说,日子一久,竟然心无杂念。寒暑更替,倏忽几度春秋,期间也婉拒了几个油头粉面的追求者,几年后,一不小心评上了副教授,望着落选的老讲师故作轻松的笑脸,还没来得谦虚谨慎地自嘲两句,又收到新加坡某大学人文学院的聘书。

所谓有意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万物守恒,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毫无心理准备的范妮娜却不得不慎重考虑起来:去还是留?去,或许陌生,却未尝不是一番新天地,留……她又有什么值得留下的理由呢?

那一年年底,胡跃江同样经过慎重考虑,撰写了一份转业申请,然后,携着上官懿,夫妻双双回到了宽街文贤居。

如上官懿所言,那文贤居果真是个神话般的所在。远远地,便可见夹竹桃郁郁葱葱掩映下,偌大一座四合院不动声色横卧,只屋脊两端的龙兽张口竖尾,作腾空欲飞之势。至大门,一道内遮隐私、外挡邪气的雕砖隐壁静立于前,造型敦厚,神不露相。隐壁之后,正房、厢房、庭院、游廊方正严明,北房、南房、东房、西房长幼有序。那高起的北房乃主房,进深较大,台基较高,下有暗室,乃上官家避祸的宝库,前有走廊,廊檐宽阔,雨不湿衣,日不挡阳。东西则配房各三间,一色灰砖灰瓦,沧桑稳重,均为三百余年前的风貌。正房、厢房又均以走廊相连,围成一个规矩的院落。院内种植了槐树、枣树、柿树等花木,萧萧冬日,院内天地静谧,正是观朗月东升,听夜雪初积,围炉相对的好时光。

顺着常春藤架子,穿过垂花门,抬腿便到了第二进院。胡跃江一见东厢房门匾上“得一阁”三字,顿觉如雷贯耳,心道:“听懿儿说,得一阁取‘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之意,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可一睹真容。”跨进去,但见室内雕梁画栋,满壁生辉,抬头便见梁上彩绘着八仙过海图,又有奔马、蝴蝶、蜻蜓、莲花、石榴、蟠桃等浮雕,恢弘繁华,典雅工丽。走马板上楷书阳刻“江山如画”四字,胡跃江一见,便觉好风拂面,神清气爽,暗赞道:“好一个江山如画,好雅量!”又见屋内陈设以明清家具为主,四出头官帽椅,雕花方几,金漆镶嵌柜,两只红木多宝格上摆满各式古董:珐琅兽耳尊、双耳宝月瓶、白釉梅瓶、龙凤纹碗、青花大盘……不一而足。紫檀屏风后,一张明式螭纹书案,文房四宝,白玉笔架,乌木镇纸,一应俱陈,右墙悬一幅张大千的《沧浪渔笛》,左墙上一幅清末何绍基的行书,“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云云,笔墨浑厚,烟水茫茫,浑然忘机。

胡跃江忖道:“这得一阁内收藏,想来均是上官荣飞老先生十余年前抢救所得。”忆及上官懿昔日在病房中所提,又移步至西厢房门前,一眼便见八扇美轮美奂的莲花门,眉板、胸板、腰板、裙板均为木刻雕饰。那裙板上果真一组“竹林七贤”木雕,山间紫气萦绕,竹影飘摇,奇崛怪石旁,阮籍吟咏,嵇康抚琴,刘伶醉酒,阮咸手拨琵琶、神情专注,山涛老成持重、似有所思,众人或坐或立,把酒言欢,气宇昂轩,狂放不羁,魏晋风度跃然眼前,那浮雕清晰,刀工生辣,时隔三百余年,依然光气盈人。胡跃江细细观摩,暗道:“懿儿家学渊源,惯于轻描淡写,她口中描述之景象,不及我亲眼所见。”

这西厢房谓之“观微斋”,所藏又自不同,一脚踏入,便见紧贴着东、西、北墙,三排明式书橱顶天立地,满目的古书,直贴至天花板,虽分门别类归纳齐整,但仍觉骇人,颇有汗牛充栋之势。观者正觉沉闷压抑,眼神一扫,却又可瞥见东墙书柜玻璃门上挂着四只黑亮的桐木画框,里头天六地四衬着云鹤绫绢,镶着丰子恺的《两岸好青山》、《闲庭春昼》、《春光先到野人家》、《纤手剥莲蓬》,四幅小小漫画,恰如源头活水,凝重的书房内顿时卷起一股灵动之气。

上官能涵正坐着查阅资料,见胡跃江进来,便唤过来一同坐了,指着手中《梅庵琴谱》,饶有兴致地说些藏书趣闻,胡跃江听得仔细,不时提些疑问,上官能涵一一解答了,两人聊得兴起,听窗外鸟语啁啾,闻院中桂花盈盈飘香,便顺口谈起眼前的四合院来。

“细说起来,我这一生坎坷。1957年被打成右派,从省文物局下放到了县里,今年平反后,又调回北京。漂泊二十年,终于重回故居。这四合院天人合一,缺人不可,我这辈子啊,就想呆在这,哪也不想去喽。”

胡跃江道:“是啊,年代如此久远、结构如此庞大的四合院,历经浩劫,尚能保存得如此完好,实在珍贵。”

上官能涵点点头,望了望窗外,又说道:“如今北京的专家、学者,都大力呼吁要对北京的古建筑实行‘修旧如旧’,这是应该的。我总说,咱北京哪,就像人一样,胡同就是这个人的经络,四合院就是人的细胞。这四合院的格局样貌,都大有讲究,不能随意破坏,得尽量维持不动。便看眼前这株腊梅吧,少说也有两三百年历史了,带着前朝的遗韵,飘着陈年的暗香,砍不得,也挪不得。”

为了保持文贤居的经典原貌,胡跃江按上官能涵的指示,重新设计规划了一番,打算完善供水、供电、供暖体系,尽可能在不失去老房子原有味道的基础上,使家人享受到现代化设施的便利。

这日午后,胡跃江随上官能涵在北房客厅中,将得一阁内藏品一一整理暂存,忽见到一尊黑釉钵,甚感兴趣,拿起放大镜研究半日,正向上官能涵请教年代问题,装修工秦二楞来唤胡跃江:“胡先生,那观微斋预算的暖气管道米数不对!”

胡跃江“哦”一声,奇道:“得一阁呢?”

“已铺好。”

胡跃江问岳父道:“我去看看。”

胡跃江一到观微斋,便见东、西、北三面书橱已挪走,地上南北走向的槽已开好,埋入的管道约莫多出两尺。这得一阁与观微斋从理论上说完全对称,从外部看也无二致,同样的南北距离,为何得一阁的管道用着刚好,观微斋竟相差这么多?观微斋南边是“竹林七贤”木雕门窗,无甚可疑,胡跃江盯着斑驳的北墙看了片刻,慢慢走到跟前,只见墙上密布着积年的灰尘,尚未及拂拭,压着一道道庞大而沉重的书橱留下的黑色印痕,缝隙处,稀稀拉拉的蛛网干枯而细碎。伸手敲两下,传来咚咚之声,似击鼓闷响,暗沉而略有弹性,又敲敲东墙和西墙,触感硬朗,与那北墙声音似乎稍有不同。

胡跃江忖道:“有什么古怪?”便请工人帮忙,用电钻在那北墙正中凿个洞,先探探虚实再议,岂料一凿下去,众人皆大吃一惊,那北墙出人意料地厚实,碎石溅了一地,还没见底。

“一堵墙砌得如此厚……是什么道理?”胡跃江正沉思,忽听工人道:“这墙上的砖头与得一阁不同,上头没有刻字。”

胡跃江上前一看,果如其言,忖道:“明朝砖窑,监督制度严格,烧制出的青砖整齐厚重。那得一阁破墙时所露出的砖面,皆刻有‘明万历,顺天府’等字样。这砖上一个字也没有,至少并非明万历同一批砖窑所造。”

胡跃江又请工人查看东、西墙上砖块,皆刻有字。

胡跃江再次盯住了北墙。莫非这北墙是单独砌成的?只是三面墙常年被书橱挡着,并不察觉这北墙厚达两尺?一种强烈的直觉袭来,他沉声道:“小心点,再弄掉几块砖。”

工人依言办了,很快凿出个两掌宽的小洞,胡跃江往那墙洞内一看,只见灰乎乎一片,伸出手指敲了一下,触到了什么,质感明显不同于砖块。这回工人不待吩咐,就熟练地凿了个四四方方的大口子出来,随着碎砖掉落,露出一大片褐色,似是什么物体的侧面,辨不大真切。胡跃江用手拂去尘垢,只觉光泽夺目,疑是上好的木材,使力一抽,却是纹丝不动。

待工人将整面北墙敲得七七八八,才见着离顶棚约两尺处,整齐地横叠着三排木匣,每排四只,四周用砖块牢牢砌死,毫无缝隙。胡跃江指挥工人将匣子一一搬了下来,只见十二只两尺余长、半尺阔的金丝楠木匣,匣子正中各自剔地平雕冀、兖、青、徐、荆、扬、豫、梁、雍、幽、并、营十二州名,雕工浑厚,字阔而深。胡跃江打开“扬”字匣,见柔软的金丝锦缎内,叠着一整套瓷器,尊、壶、瓶、炉、碗、碟、盘、盏、罐,有盖的,无盖的,大件套小件,环环相扣,件件完整,空隙处见缝插针放着盖子。

胡跃江一一取出,细细观察,见这许多瓷器,莫不造型优美,色泽低调,活生生,水灵灵,心中赞叹一声,捧起其中一只玉壶春瓶,只觉手感平滑细腻,便如羊脂美玉,釉色粉青,均匀浅淡,鱼子纹晶莹如宝石,光泽堪比丝绸。那种光洁玲珑的感觉,便如站在雨水刚刚洗过的夏日蓝天下,看阳光笔直穿过云层,清澈得令人窒息。但又不仅仅是这样,应该还有点别的什么。也许是一种难言的古朴感,就好像一出窑就经历了千年的风雨。这种美丽是矛盾的,这种矛盾又是和谐的。千年前的无名艺人却将两者揉合了,人赋予物美丽,物沾了人的情思,每一寸光泽都唱着歌,吟着诗,焕发着独立自由、恬淡安宁、沉稳圆融的魅力。胡跃江看着它,摸着它,制造者的才智情趣跃然于眼前,仿佛那艺人无意间穿越了时空,来看望一个老朋友,只露着一抹神秘的微笑,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必说。

胡跃江暗道:“看样子是宋朝的东西,却不知几时藏下?”又打开其余十一只匣子,只觉满满当当,眼花缭乱,金器、玉器、铜器、漆器、奇石、木雕、古籍、字画,无一不是奇珍异品,还有一匣子唐三彩,乃是十来只形态各异的动物。胡跃江粗略看罢,心中称奇,对那北墙产生浓厚兴趣,起身再度打量,见那两尺无字新墙与有字旧墙的夹层之间,空间实在有限,要放入这许多宝贝,除非藏宝人事先计算过宝贝数量和体积,再结合墙壁尺寸,定制一式十二只木匣。

胡跃江试着将地上的瓷器按原样放回“扬”字匣内,捣鼓了半日,却是再也不能够,不由皱眉道:“明清时期盛行八股取士,视数学为奇技淫巧,但若没有数学的力量,恐怕不会有文贤居如此奇妙的建筑物存在。欧洲几何学喜欢研究物体性质及性质间的逻辑关系,搞一堆定义和公理,中国几何学向来讲究实际,以测量和计算面积、体积为中心任务,《九章算术》商功章寥寥数语,就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各种体积的计算问题。便说眼前这许多宝贝体积,不事先算准了,如何放入一墙之内?”

他兴致上来,又试了一次,将许多大小瓷器位置互调,如绕着迷宫走了几圈,脑中豁然一亮,终于全部摆了进去。

饶是上官能涵见多识广,见了这大批的瑰宝,一瞬间也看得呆了。呆了数秒,随即取出一只灰绿色瓷盘,大步走到室外,对着阳光看了半日,见釉色在强光下如翡翠一般透亮,迎光斜视,闪着点点的结晶,一点点类似烛痕的无釉之处,又露着棕灰色胎骨。上官能涵举着那瓷盘,看了半日,一时点头,一时又慢慢摇头,末了折回观微斋,摸着北墙,忽然抚额叹道:“今日方知,原来父亲所言是真……”

胡跃江一愣,等着岳父说下去。

上官能涵来回踱着步,沉思半晌,道:“在我小时候,父亲曾反复提过一个故事。原本我已经忘记这个故事了,但就在刚才,看着那只瓷盘的一刹那,我忽然全部记起来了。”

胡跃江沉吟道:“莫非这批宝藏有来头?”

上官能涵道:“你猜得不错。”

胡跃江暗道:“果然是有人蓄意藏下。这文贤居历史悠久,深不可测。从这批宝贝的数量和质量来看,那得一阁是小巫见大巫,连那北房走廊的地下密室,恐怕也是避人耳目的幌子,这障眼法同那曹操设七十二疑冢,倒有异曲同工之处。”口中只说道:“我只是猜测,东西藏得这样严密,那藏宝人于它们可能遭遇的命运,恐怕早有前瞻。这些宝贝分门别类,井然有序,毫厘不差,毫发无伤,似乎已被算准它们要在这夹缝中度过许多不见天日的时光。”

上官能涵点点头,略略整理一下思绪,道:“不错,我看了也颇感意外。我记得父亲曾说,明末清初,满清入关后,大兴文字狱,动辄灭九族,搞了个惨绝人寰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当时满朝官宦风声鹤唳,有不少变节叛变的,也有不少刚正不阿的。碰巧我祖上有个远房姻亲在朝中为官,也殉君死了。那一代文贤居的老爷胆子小,怕受牵连,也没那殉君的勇气,但又不想曲阿逢迎,思来想去,不如回福建老家种田,一则好过无辜株连死了,二则好过做个贰臣。当时文贤居也只留了三两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看家守院。这一路南下,担惊受怕,风餐露宿,舟车劳顿,水土不服,那老爷年事已高,平日养尊处优,不曾受过如此折腾,福建还没到,竟病死在路上了。其余家眷继续走,结果一去便是几十年,待改朝换代成了定局,风平浪静,有的家眷已在当地娶了妻,生了子,不愿再回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也有的家眷悄悄返回了文贤居,其中有个小孙子也被抱回来了。那小少爷听家中长辈提过,当年临行前,那老爷将其家中历代收藏之精品,连同毕生所爱一起,极其小心地藏匿在家中某处了。但谁也不知究竟藏于何处,众多庭院房屋,一时从何找到?有人把文贤居院落,连同几座主、厢房掘地三尺,更将那地下密室翻了个底朝天,并未见宝藏影踪。道光年间主屋、院墙翻新重修,又曾寻过一遍,均无果。如此,一代传一代,每一代文贤居当家作主的人,都不忘告知儿孙家中可能有宝,但是真是假,越来越难分辨。直至今日被你发现,才证明此事是真。”

顿了顿,上官能涵又道:“这观微斋历来是家中藏书之处,我无论如何料想不到,这书橱后另有文章。十多年前,父亲去世时,总认为得一阁收藏毁去近半,没能守住这家业,因此含恨而终。却不想我上官家真正的宝藏竟能完好无损。今日经你之手重见天日,我足以告慰老父在天之灵,深可庆幸。”

胡跃江道:“岳父言重。应谢那藏宝的老爷,部署实在周详。儿孙、祖屋、传家宝,他都设法保住了。三百年前,他如果选择留下或低头顺服,也许可以抱着宝贝善终。”

“是啊,今日看来,从历史辩证的角度去看,文贤居能一脉相承至今,有一些必然因素在内。”

上官能涵又举起手中瓷盘,细看半日,分析道:“这瓷盘看上去虽晶莹润泽,却并非贼亮的浮光,而是精光内蕴,有凝重深沉的感受,宛如历尽沧桑,又宛如昨日初成。此乃南宋官窑无疑。”

“南宋官窑?”胡跃江一阵欣喜,若是南宋官窑,那么连一片碎瓷片都极具研究价值,何况是整件整箱?

“不错,南宋官窑乃御用瓷,薄胎厚釉,紫口铁足,其釉色平淡含蓄,素雅之中藏着不尽意蕴。这与明清两代瓷器的清亮明丽是个鲜明的对比。由于御用,南宋官窑少而精,制作起来不惜工本。元灭南宋,一并摧毁官窑窑厂,导致工艺失传。宋瓷工艺原本是在唐代秘色瓷与五代柴窑的基础上发展而来,譬如这种如玉的釉质,这种油酥光,后人始终不知其秘诀。曾有人尝试过一千种配方,仍未能烧出超越宋人水平的瓷器。我干了几十年文物工作,见过既是真品且是精品的南宋官窑,数量不会超过二十只。今日一见,方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一瞧这瓷器,便觉深具灵性,我也估计是宋朝的,但不敢想真是南宋官窑。唉,它竟暗无天日地睡了三百多年。”

上官能涵拍拍胡跃江的肩:“你若不是有心人,那些深埋、巧埋千百载的稀世奇珍,也不会被你再三撞见。明年春你即将转业,市文物局文物市场管理处刚好缺一个人,我瞧着你挺合适。你意下如何?”

此话正中胡跃江下怀,当下再无异议。

翌年春,胡跃江去市文物局报到没几日,范妮娜也准备好了去新加坡。

告别的电话是范妮娜打给胡跃江的。两人照例不痛不痒说了些近况,一阵静默,胡跃江叹口气,说:“我和新新去送你吧。”

三天后,北京首都国际机场,胡跃江和孔新新前去为范妮娜送行。三人相对少一人,各自不免若有所失。真可谓是: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都如梦,何曾共?

孔新新递上一串老蜜蜡佛珠,嬉皮笑脸道:“妮娜,说起来咱也认识半辈子了,我也没送过你啥特别的东西。这宝贝是我早年淘着的,藏了十来年了,俗话说‘千年琥珀,万年密蜡’。本想在我妈六十大寿时献给我妈的,这回就把它送你了。愿它保佑你以后事事顺意吧。”

范妮娜只一眼,便知道这东西有感觉,心下感动,忍笑推却道:“你眼光一向独到,不过这……送伯母的,这……这不合适吧?”

“哎,咱从小一块长大,你就跟我亲姐姐似的,你可不能跟我客套啊。”

范妮娜知他故意调侃,接过,笑盈盈道声谢,然后,转脸看向胡跃江。她深呼吸了一下,想要解释些什么,澄清些什么,诉说些什么。可是踌躇片刻,那在愁肠中缠绕了多年的千言万语,还是化作了晚风中一声无奈的叹息。也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才是她应走的路吧……

胡跃江慢慢伸出了手,她轻轻握住,带着一丝深深的愧疚,和一丝淡淡的懊悔,看着他,露出了寥落的浅笑。胡跃江心中仍是一苦,她的手依然是那样柔软冰凉,他看出了她脸上伪装的坚强,他不知道她这一走,今世,还会重逢吗?

孔新新眼见那飞机呼啸着,在北方的朔色长天里划过一道忧伤的痕迹,而胡跃江仍仰着头,遥望着范妮娜消失的方向,不由摇了摇头,轻轻说:“兄弟,依我看,祝英台虽然选择了马文才,但在祝英台心中,始终不会忘记梁山伯。这女人啊,真是咱这颗星球上最让人费解的动物。”

“这范妮娜虽说没嫁你,但现在心中装着的可是你。” LDSfahr9tF8c604NK5CKDyfayHgA1J+pXWwUmz0wuhaWEfCEfPQWILg5PzgTT00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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