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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

童年

老人们都知道,北京西直门外,有一片乱葬岗,当地人管它叫二里沟。若往西南延伸,可能会连到恩济庄,有人管它叫太监的墓地。若往西北走,则会通到蓝淀厂,那边也有一片坟丘。还是说说二里沟吧。数百年来,但凡京城附近死了人,多是往这儿埋。

二里沟,长二里,宽三丈,深丈余,沟南沟北泾渭分明,沟南密密麻麻挤着大多是辛苦一辈子的穷人,苦死的,饿死的,得了病看不起的,一命呜呼了,统统挖个坑草草埋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坟里头自然是没有宝贝的,能带上几把铜钱算是不错的了。然而,他们多有一颗善良平和的心。沟北则是一大片富人坟,也可称是阴曹豪宅,坟里头除了埋着达官贵人,还埋着不少陪葬的宝贝,不管是乐死的、冤死的,都抱着宝贝睡觉去了。

可是,世上的事就是反差那么大。每到清明、七月十五、冬至、除夕,来沟南穷人坟地祭奠的人便络绎不绝。混得再差的后人们,也不忘到祖坟上烧上几刀纸钱,表上哀意。混得稍好的,则静悄悄在坟前铺上一块布,陈设几碗鸡、鱼、肉等菜肴,摆上酒饭、杯筷,子女伏地低泣,再絮絮地念叨念叨去者身前的那点事儿,也有控制不住的,呼天唤地,震动八方,把心中的悲气儿,怨气儿尽放出来,最后将纸扎的箱笼、轿、马一并焚化了,清泪尽,纸灰起,莫不郑重其事。生者的袅袅哀思随风飘逝,那坟地里的风就是怪,转着圈地吹,有人说那是小鬼们在“抢钱”,不想倒罢,一琢磨起来真有些吓人。怕归怕,那小鬼“抢钱”的光景仍是热热闹闹,年复一年,毫不含糊地上演着。

沟北的富人坟,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一道又一道的防风墙似乎是禁卫森严的士兵,挡了外人,也隔了亲情,墙上荒草丛生,蛇鼠出没,更教人有些望而却步。历尽多年雨打风吹,原本结实豪华的坟头早已发黑变硬,唯有被箭弩射过的万点深坑依旧历历在目。大约是坟中人为富不仁,或曾结下杀父之仇,灭门之恨,被仇人的后辈追踪至此,只狠狠吐上几口唾沫,自然难消胸中恶气,不如卯足了劲儿对着坟头射上几箭……

然而,死去的人是不在乎这些的。穷也罢,富也罢,死后皆归于此,阴恻恻一片暮气,倒也太平。

这一大片沉寂和荒凉,不知起于何年何月,但却在1949年10月1日之后终止了。

共和国建国的隆隆礼炮声,唤醒了沟南沟北维持了数百年长眠的寂静,热火朝天的建设者带来革命成功的喜悦,也带来无穷无尽的开发的干劲,迁坟通告发布不久,像是开展运动一样,大片大片墓地的棺材被纷纷“请出”,一个个突出的坟包很快变成了一片片凹陷的土坑。当时推土机和起重机之类的现代化“大家伙”还很少,不过工人阶级力量大,很快,青砖、灰瓦、黄沙就运来了,一片片崭新的大楼就造起来了。各国家部委、各军兵种机关大院与幸福的宿舍楼一起,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配套的医院、学校也逐次建起……

有一所子弟小学,就在离二里沟不到一百米之处应运而生,整齐的宿舍楼,明亮的教室,宽阔的操场,绿檐红墙,窗明几净,好不气派。每间教室前都按上了新黑板,雪白的天花板装上了钨丝灯泡,脚下新铺就的东北红松地板,还带着大自然扑鼻的芳香。紧挨着二里沟的操场上,单双杠、吊环、木制的联合运动器等体育设施一应俱全,新挖好的沙坑里,也填上了黄澄澄的沙子,处处朝气蓬勃,一派喜气洋洋的新气象。

来这所学校读书的,都是附近各国家部委干部、军人的子弟,这些共和国的功臣战将、英雄们在新中国成立之后,陆续把孩子从各个农村根据地接到了北京,孩子们年纪小,来得早,彼此离得近,相互影响渗透,很快就城市化了。全聚德的烤鸭、大顺斋的糖火烧、柳泉居的豆包、什刹海银锭桥边的爆肚、同和居的三不沾、鸿宾楼的塔丝蜜、西四的砂锅居那百年来从没换过汤的白肉砂锅……原汁原味的老北京味儿余香长存,开启着孩子们的五味感官。而满腹经纶的老革命黎校长不仅有光荣的革命斗争经历,说起书来更是口若悬河,从《山海经》、《搜神记》、《隋唐演义》、《聊斋志异》,一路说到《侠义英雄传》,一句调子拖得长长的“且听下回分解”,常常引得孩子们欲罢不能。加之西风东渐,一些小男孩子,足登新式小皮鞋,一些爱美的小女孩子,则套上了时髦的小裙子、高统袜……孩子们受到多方文化熏陶,眼界豁然开阔。

那会儿正是建国初期,成千上万的苏联科学家、工程师、教授纷纷前来传授知识技术,举国上下,欢迎和学习“老大哥”当真是春雷滚滚,百废待兴的年代。这所子弟小学就专门聘请了苏联专家的妻子来教授孩子们音乐课,那是一位叫伊凡诺夫娜的美丽女教师,弹得一手好钢琴,体态轻盈优雅,说话柔声细语,微微一笑,见者莫不忘俗。学校又请了身材结实彪悍的体育老师,据说是清末皇宫里武术教头的后代,一招一式,规行矩步,传授孩子们中国武术。还有几位来自解放区的根红苗正的阿姨,操着浓重而亲切的河北农村的口音,缝洗浆补,无微不至,专职照顾孩子。那时候,教室里常常飘来清脆的童声,有唯美的苏联歌曲《山楂树》,也有那朴实的《阿姨像妈妈》,更有那激情的《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一切的一切都刻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印记,中西并存,土洋共生,孩子们吮吸着各种养分,如破土春芽,欢欣地向上生长。

无论如何,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一所小学,都有点贵族学校的味道。

故事,就从这所小学开始了。

故事中的人也是在这所小学里,结下了他们生活历程的最初友谊:

那时候,每周六下午学校是不上课的,在学校大楼的正前方有一颗偌大的枣树,想必树龄也有三十多年了,秋高气爽,树下的草地上又躺又坐有四个孩子:胡跃江,来自河北农村,为退伍军人之子;王学平,来自江西革命老区,父亲是某部委的副部长;孔新新,父亲是市商委的领导;范妮娜,闽西籍,将军的后代。

这四个孩子才进一年级没多久,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此时,他们享受着不上课的那种惬意,因为此时才真是他们自己的天地……

其中,要数小胖墩孔新新最爱说大话,常腆着胖胖的小肚子,瞪着一双明亮的小眼睛,神气活现地吹嘘他父亲参加两万五千里长征时的那番光荣事迹。据孔新新的说法,那会儿孔爸爸负责后勤工作,红军渡大渡河时,已过了河的他又砍下毛竹,回转身去救了三个落水的战士,这三个战士后来居然都当了将军。三个孩子总认为他在吹牛,因为在其他孩子们的眼中孔爸爸就是一个万分和气的老头。直到有一天,孔家楼下来了三辆黑色伏尔加车,里头真钻出三个将军打扮的人,进孔家吃了顿饭,临走前,又要跟孔爸爸合影。孔爸爸打趣说,你们谁把衣服脱下来借我穿穿,也让我过把当将军的瘾?那三个人居然抢着脱下自己的军装,孔爸爸站在几位将军的中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孩子们这才相信,如今已任局长的孔爸爸,确曾有过一段不凡的往事。

小瘦子王学平,长着一对鱼泡眼,拖着大鼻涕,因常常爬树上墙,衣服扣子总缺一两个,口袋也常常蹭破。不过他可不在乎这些。“当年我爸爸搞地下工作的时候,曾经在同志们的掩护下,冲出特务的包围圈……你知道为掩护我爸爸,牺牲了多少好同志吗?”每每讲得眉飞色舞,以致小伙伴们看王爸爸的时候,总像看个英雄一样。当然,王爸爸如今的身份,乃是某部副部长。孩子们都认得王家,就在二里沟北侧一幢四层高的青砖大楼内,五间套,除了偌大的客厅外,还带一个大厨房和大卫生间,在那个年代,已是那么考究和气派了。

第三个孩子叫胡跃江,虽说他的父亲也是一位抗战时入伍的燕赵之后,可他从不像孔新新、王学平那样,炫耀父亲过去的光荣历史。虽然他最敬佩的是父亲当年一听连长喊“上刺刀”时立刻两眼喷火冲上去的那股劲,不过他可不愿意随便炫耀。胡跃江也没有像孔新新、王学平一样选择住校,因为他家离学校太近了,就在紧挨着学校的一排红砖平房内。当然,那也是建筑工程局在二里沟新盖的房子之一,胡爸爸就在建筑工程局任施工处长。当年,他在抗美援朝的长津湖一战击毁敌坦克时受了重伤,身上落下了好几块大伤疤,如今虽然常年穿着一袭旧军装,但脸上总是笑嘻嘻的,闪烁着光彩,似乎还随时准备再上战场。胡爸爸还郑重地收藏了两床旧军被,缝隙里仿佛还闻得着抗美援朝战场上的硝烟气息,连替儿子取名“跃江”,都透着当年“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豪情壮志。但待人接物却一贯低调,见王学平来家里玩,胡爸爸总笑眯眯地说:“你爸是王部长吧?下次要盖楼,记得最先告我一声啊。”

虽然胡跃江是走读生,与家人天天见面,可他每次见到爸爸还是觉得特别的亲切,因为小时候总是奶奶带着他,奶奶总是和他说爸爸小时候的故事,爸爸就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打记事儿起,乡里的邮递员一来,他就跟孩子们一起跑上去,喊叫着:“有没有我们家的信?有没有我们家的信?”

就在两年前的冬天,爸爸回家了,全家人高兴得像过年一样,全村的老百姓都到村里来看望。胡跃江犹记得那晚,他躺在炕上睡着了,半夜醒来,听到爸爸和妈妈说:“我这次回来,就是接你们去北京……”两天以后,他就离开了熟悉自己的小伙伴们。记得那一天,马车离村口很远了,柱子、二楞一群小伙伴还在大树下向他招手,天很冷,他们只穿着破棉衣,却仍舍不得回去。胡跃江知道他们当中好几个人的爸爸都是在解放战争中牺牲的。

从此胡跃江就进入了一个新的团体,在这个新的学校里,他发现很多同学都和他一样,有着共同的经历,这种经历使他们很快地融入到了一起,是那么的亲近。

就连范妮娜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也不例外。当年,范妮娜的父母都曾是红军西路军战士,建国后,范爸爸长驻东欧,每次回国,总是把脱下的将校服,整整齐齐挂在柜子里……范妈妈则是个陆军上校,在国家情报部门工作,就在参加红军长征那会,年轻的范妈妈刚出草地就遇上马匪骑兵,一颗子弹飞来,被射穿了肺部,足足躺了一个多月才勉强保住性命。父母的革命经历,直接导致了范妮娜严格的家教,有一次,学校组织孩子去农村参加劳动,范妈妈事后得知,深以为许,特意给学校写了个条子:“学校组织这样的活动很有意义,应该让孩子们多出去接受锻炼。”班主任专门把这个小条子在班上念了三遍,给孩子们打气。其实,范妮娜这个温顺、秀气的小姑娘一直是同学们关心和爱护的小公主,特别是听说她是在苏联出生的,那可是十月革命炮声响起的地方啊……

这会儿,他们在树下说南道北地聊着天,敞开嗓子大吼着唱着歌。那无忧无虑的儿童情景构成的画面,几十年后仍在他们心中,那是多么美好的幸福回忆。

这四个孩子最大的共同点,就是父辈们都曾经历过一番生死考验,为新中国立下了赫赫功勋。深知新生活来之不易的老同志们,在资源匮乏的建国初期,虽然有资格享受较好的条件,但都没有搞特殊化,许多老干部终身保持着行军打仗时吃苦耐劳的生活作风,一生恪守原则,严于律己。他们所处的氛围是那样的平和自然,而言行举止又处处都是榜样。孔新新常说他们家常吃些玉米面和红薯,孔爸爸教育说这是不忘本,这东西最有营养,王学平常哼着一支江西的红军歌谣,那带着老表方言的调,别人都听不懂,他却哼得劲儿劲儿的,胡跃江则总是穿着爸爸的旧军装改的那身快发白的衣服……范妮娜写过的一篇作文很好地说明了四个孩子成长氛围之间的共通性,那作文叫《爸爸的破渔网》,说的是范爸爸的洗脸毛巾破得不能再破了,但他还是小心地用着它,班里面打扫卫生想找条旧抹布,范妮娜顺手拿走了她爸爸的旧洗脸巾,害得她爸爸一通好找……

时至今天,四人仍记着五十年代的某一个夜晚,他们在露天电影院里等着《钢铁战士》电影播放,一辆白色伏尔加开了过来,那是他们熟悉的秦伯伯来了,他们的父母几乎都知道这位老革命曾经有过多么辉煌的经历……可就在秦伯伯下车后,司机倒车时,撞翻了下水道的井盖,他们眼见着秦伯伯和爱人何阿姨下车后与司机一起嘿呦,嘿呦地把井盖抬起来复位……

那个年代里,老同志们身体力行的每一个动作,潜移默化地赋予了不同家境的孩子们一颗共同的正直、善良、平等、友爱的心。

这岂非是最大的财富?

这四个与共和国同龄的孩子,就这么走到了一块,学在一块,吃在一块,玩在一块,结下了亲如手足的深厚友谊。新建的部委大院中,楼群的院子里,周六偶尔会放一场电影,四人常搬了小板凳一同看,哪家家长带回了新玩具,四人常凑在一块把玩一番,学校门口小摊上买了零食,酸梅汤、糖葫芦、爆米花、烤红薯、果丹皮……四人也总凑一块吃,连一分钱一小纸包的有点涩涩的酸枣面,偶尔嬉笑着争抢起来时,也觉得比一人独享好吃数倍。当然,男孩子们还常常会花一分钱买两根牛皮筋做弹弓玩儿,以及常常带上范妮娜,偷偷去学校大院那大枣树下打枣子吃……

在孩子们的记忆里,1957年前的一切,都洋溢着幸福、温暖、美好的气息,他们虽然明明生活在当年的坟地之上,却觉得那里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截然不同的孩子,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给他们的人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影响……

孩子们依然记得,那是二年级刚开学不久,十月微凉,金菊飘香,空气中已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萧瑟。课间操时分,班主任宋老师领来一位新同学,孩子们好奇地打量他,见他穿一件旧黑色对襟粗布棉袄,倒也洗得干净,站在大家面前,低垂着脑袋,望着自己的脚板。孩子们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却见一双破烂不堪的黑棉布鞋子,两个脚趾快要露了出来。

宋老师请他作个自我介绍,他涨红了脸,操着一口浓重的河北乡音,慢吞吞地吐了几个字出来:“同学们好……”

对于胡跃江、王学平他们来说,这样的农村孩子并不陌生,这样一个衣着寒酸的孩子,乍然走进这样一所带点贵族味道的学校,似乎注定会是一个“异类”。果然,当“韩雪儿”三个字从他嘴里一出来,全班便一阵哄堂大笑,连宋老师也憋不住了,因为他本人的长相与名字堪称背道而驰,不仅一张脸生得黑黑的,神色中带着三分羞涩,三分局促,三分自卑,连他的声音,听起来都那么的别扭。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一个大雪天出生的孩子,出生时天地苍茫,一片洁白,家里人便顺口给他起名“韩雪儿”。

韩雪儿看上去是那么格格不入,虽然大家并不是那么嫌弃他,却很少有人愿意和他接触。

每日中饭,随着下课铃响,同学们便争先恐后地涌出教室,跑到食堂去吃饭,那香喷喷的包子,油腻腻的红烧肉,热腾腾的饺子……都在等着这些幸福的孩子们。只有韩雪儿,用一只旧旧的军用饭盒,装两个干巴巴的窝头、一块黑乎乎的咸菜,坐在角落默默吃完,又用袖口抹一下嘴角,去教室一角的热水桶接一大杯水,慢慢喝下去,便算是一餐。

那时候,最让孩子们兴奋的,就是经常交换各式有趣玩具玩儿。父母在国外的孩子,会带来做工精致的比巴掌还小的银制圣像、烟盒一般大小的东德照相机、银质的长约十公分的土耳其宝刀、仿真的苏式小手枪……农村来的孩子,常会掏出一枚枚印章,多数是老榆木刻的,标有镰刀和斧头符号,据称这是农会当年的权利……老家在山区的孩子,则会自豪地摸出老家的长辈们亲手雕刻的石头小猫、小狗,约有半个拳头那么大,雕工莫不独特精巧。连黎校长的小儿子,也会得意洋洋地摸出一种叫做“独角龙”的手枪,两手举着朝天比划,当然那是没有子弹的,枪身也早已锈得几乎成一块铁疙瘩了……总之,大家都有值得炫耀的宝贝。每逢大家交换玩具的时候,韩雪儿总是瞪着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大约觉得惊奇,却又有些怕生。

有一回,班上不知哪个孩子带来一把仿真小手枪,设计新颖,大家争着要玩儿,于是一一传过去,每个人都瞄准自己的玩伴,假装“砰砰”开两枪,嘻嘻哈哈大呼过瘾。眼瞅着就要传到韩雪儿,他正紧张地舔着嘴唇,那同学却忽然吐吐舌头,扮个鬼脸,倍儿精神地嚷一声“接着”,把手枪从他头顶扔了过去,顿时有三四个小男孩飞身扑上去争抢。韩雪儿眼神一暗,默默低下了脑袋。那胡跃江看此不惯,眼睛一瞪,一拍桌子,霍地站起来,喝道:“为什么不给韩雪儿?”他在同班同学中个子最高,又穿着父亲的旧军装改做的上衣,略大了些,不过极神气,加上他浓眉怒目,嗓门又大,颇有几分威慑力,同学们吓了一跳,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赶紧把抢夺中的玩具乖乖递给韩雪儿。

又有一回,孩子们又唱起《阿姨像妈妈》,韩雪儿唱着唱着,忽然哽咽,咬着下唇,怔怔落下泪来。

同学们深觉莫名其妙,这个总是迟交学费、买不起玩具、有时还爱哭鼻子的孩子简直窝囊极了,便都有些瞧不起他。但是,接下来很快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大家对韩雪儿的看法。

那天中午,吃过饭,胡跃江、王学平、孔新新和范妮娜四人正在教室外走廊里拍皮球,轮到胡跃江,球刚抱到手里,冷不防窜出一个高年级的大个子,笑嘻嘻地抢过球就跑。胡跃江一瞧,见是那个外号叫做“大哥”的调皮鬼,净会欺负人,原是和胡跃江、柱子他们一个村的,去年刚被他爸爸接到城里来。胡跃江赶紧去追,那“大哥”得意大笑,迅速将球抛给另一个大孩子。那两个大孩子生得虎背熊腰,足足比胡跃江他们高了一个半头,四个小孩子眼瞅着二人将球抛来抛去,范妮娜大急,忽然“哇”一声大哭起来。胡跃江顿时一股犟劲上来,瞄准那个手里有球的大孩子,扑上去拦腰一抱,他这一冲,力道甚猛,那大孩子未料到这个小不点儿竟敢主动出击,不作防备,一个大趔趄,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顿时滚在地上,厮打之间,皮球滴溜溜滚了出去。无巧不成书,就在这节骨眼上,韩雪儿拎了饭盒经过,见球滚到自己脚下,便顺势拾起,岂料还未站稳,那“大哥”便扑上来要抢,韩雪儿低头弓背,灵活地往左一避,紧接着敏捷地伸出左腿,一个扫堂腿,将那“大哥”绊了趔趄,紧接着一转身,将球抛给王学平,又大步一跨,踩住压在胡跃江身上那个大孩子的手腕,那孩子吃痛,被迫爬起来,二话不说,挥拳就打,韩雪儿只伸出两个手指,对准他右掌,一捏一送,借力一推,那孩子重心不稳,摇摇晃晃往前一摔,也来了一个侧卧地。

他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极为利落。胡跃江最先击掌叫好,从地上“噌”地爬起来,走上前,手臂一勾,热烈地搭住韩雪儿脖子,喉咙里蹦出几个热辣辣的字来:“你可真够棒的。”孩子们都看傻眼了,隔数秒,才拥了过来,又是赞叹又是道谢,韩雪儿被冷落惯了,一时虽受宠若惊,也只浅浅地笑着。

第二天早上,韩雪儿打开饭盒,拿起窝头,还没送到嘴边,胡跃江他们忽然神秘地坐到他对面,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一只白馒头,一只豆沙包,热情地塞到他手里:“吃吧。”韩雪儿愣了一愣,眨眨眼皮,看看白馒头,又看看豆沙包,似乎不可置信,待胡跃江他们再度催促,他才举起白馒头咬了一小口,小心地嚼了两下,慢慢咽了下去。见胡跃江他们个个笑成一朵花,他这才也咧嘴一笑,很快大口大口吃起来,差一点噎着,吃完后,用袖子一抹嘴,摸摸圆鼓鼓的肚皮,朝胡跃江他们几个露出一个极其满足的表情,仿佛刚才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三个孩子看着韩雪儿的吃相,有点不知所措,胡跃江想起了两年前老家村里头过年时,那些小伙伴吃小米干饭时,那狼吞虎咽的样儿。

从那以后,胡跃江每天早上都带两个馒头给韩雪儿,中午吃饭,王学平和孔新新又给他捎一两个水果,范妮娜则常捎给他几块国外的巧克力、糖果,但他常舍不得吃,藏兜里,说要拿回去给妹妹尝尝。

渐渐地,韩雪儿开始有了新朋友,同学们也渐渐发觉他有许多出众之处。有一次体育课,老师正教授一套新的广播体操,韩雪儿才看一遍示范,便全部领会,且动作到位,于各处要点无不掌握。体育老师将他请到队伍前面:“韩雪儿,来,给大家打套拳吧。”韩雪儿脸一红,正要推托,胡跃江他们已带头鼓掌,盛情难却,他只得作一个揖,舞将起来,一招一式,虎虎生威,踢腿,脚尖能点到头,弯腰,手能够到脚背,韧性十足,灵动流畅,竟比那威武的体育老师姿势还要好看几分。孩子们连连叫好,看得兴起,将他团团围住,学着他的样子打起拳来。

除了身手利落之外,韩雪儿居然还颇具“鉴宝”眼光,简直堪称“文武双全”。

因着二里沟坟场的缘故,地里总有些宝贝四处散落开来,大家在操场上跑步,跑着跑着,经常能踢到瓦罐碎片、香炉酒壶残片、五彩珍珠、银元宝、发簪、铜镜……从学校到家的路上,更是随手可捡到铜钱,孩子们弯腰拾起,每每笑逐言开。那时候无甚娱乐,收集这些宝贝成了孩子们最大的乐趣。最热门的藏品乃是明清两代的铜钱,同学之间少不得攀比,见面所问也是“有新的年代的没有”,王学平无疑是收藏冠军,两边裤小兜里沉甸甸的装的全是铜钱,书包里一半是书、一半是铜钱,那全是他在范妮娜面前炫耀的资本。

同学们未料到,韩雪儿小小年纪,于铜钱特性居然稔熟于胸,“这是崇祯通宝,很难捡到”,“这是清末宣统年间铜圆,靠学校西边的坟地一抓一大把”,又扬言“好东西全都会埋进土里”,他常能一口叫出各种宝贝名称,那是琉璃麒麟,这是青田石雕,那是清代香炉,这是料器的鼻烟壶,小小年纪,信口拈来,头头是道。

孩子们惊奇于他的“博学”。

有一次,孩子们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中午,吃过饭,下午没课,孩子们又打起那两棵大枣树的主意。大枣树长在学校主楼两侧,一边一棵,树干都有人腰那么粗,生得好不茂盛,那累累硕果总叫人垂涎欲滴。用弹弓打枣子是男孩子们的拿手好戏,当下,一瞧四下无人,胡跃江、孔新新、王学平瞄准了就打,范妮娜在树底下捡,完事后大家平分了,剩两个,孩子们往兜里一揣,拿去送给韩雪儿。

不料韩雪儿居然不收:“别这么做,老师会批评的,想吃枣子,我带你们去护坟墙上摘酸枣,这个季节多着呐,再过一阵子就没啦。”

反正星期六下午没课,当下就由韩雪儿带路,五个孩子翻过学校旁的围墙,向着护坟墙出发。二里沟北,护坟墙一道围着另一道,如城堡,更如迷宫,每道足有一丈多宽,历尽多年风霜雨雪的侵袭,最上面一层砖块已然剥落,上头覆盖着厚厚一层沙子,约一人高的酸枣树、老槐树与松树见缝插针,牢牢扎根于沙土之间,又有喜鹊唧唧、乌鸦哑哑,各叫各的,在林子里飞来飞去,獾、狐狸、黄鼠狼频频出没其间,好一派野趣天然,与一墙之隔的学校,倒似是两个世界。那小小的酸枣虽然貌不惊人,不过胜在滋味特别,且遍野都是,想吃就摘,不必冒着被老师逮住罚站的危险。孩子们从不知坟地里还盛产如此好东西。孔新新摘了一大把,用衣服擦一擦,张嘴一咬,点头称赞,还学者爸爸的湖北口音说:“真不错,酸甜的呦。”

那一下午,每人都摘了满满一兜酸枣,范妮娜手里,还捧了一大束姹紫嫣红的野花。韩雪儿摘的酸枣最多最好,个个色泽娇艳,圆润饱满,弯腰分给大家时,不经意地,他脖中一对什么挂件露出衣服外,样子光滑细洁,玲珑可爱,与他破烂衣衫、黝黑肤色不甚相称。孩子们觑见,眼睛均是一亮,王学平“咦”地一声,便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这是什么?”岂料未及近身,韩雪儿面色一变,蹭蹭蹭连退三步。

王学平鼻孔里哼一声,懒洋洋就地一坐,不屑道:“小气。”

韩雪儿也不辩驳。

后来,孩子们才知道,那是一对红珊瑚葫芦,是韩雪儿妈妈留给他的遗物。

刚巧,大家也都玩累了,便都跟着王学平席地而坐,一个个东倒西歪,无精打采。韩雪儿一见,招呼道:“上我家去歇歇脚吧,不远,从这走两分钟就到。”

孩子们一想,这个神神秘秘的韩雪儿,他还有啥新花样?便跟着他,七拐八绕走过去,未走出多远,一阵悠扬的箫声便顺风飘来,乐音温和,婉转动听,透着一股喜悦之意。走得近了,才发现在两道护坟墙中间,较宽敞处,巧妙地搭了两间矮房,外边围一个土院,旁边又有一个小仓库,地方不大,但四面隔风,很暖和。一侧的护坟墙角下,垦了一小块地,种着绿油油的菜苗,黄灿灿的玉米,又有地瓜叶子枝枝蔓蔓爬了一地。菜地边上立着一个中年男子,正吹着长箫,见着孩子们,略一点头,面容中有几分莫测。

韩雪儿领着同学们跨进院门,只见院子正中,一人正蹲地上喝地瓜粥,旁边依偎着一位小女孩,韩雪儿指着那长者,介绍说:“这是我爸爸。”孩子们一瞧,那人约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带红光,双目炯炯有神。那人一见来了这么多孩子,忙将碗往小板凳上一搁,站起来,连连说:“都是雪儿同学吧?快请进,快请进。”孩子们发现他右腿有点瘸,以后他们才知道,那是早年打日本鬼子时受的伤。韩雪儿又蹲下去,摸着那小女孩的脑袋,柔声介绍说:“这是我妹妹。”那小女孩约六岁左右,扎两根羊角辫,就着咸菜和腌萝卜,吧嗒吧嗒,粥喝得正香,一抬头,见来这么多哥哥姐姐,咧嘴一笑,缺两颗牙齿,十分可爱。孩子们视线所及,处处生机盎然,斑驳的土院墙上,甚至还吊着两盆繁茂的兰花,加上院外箫声缭绕耳际,土屋虽黑,小院虽破,一时却真觉得岁月静好、庭院安稳。

“这一带所有的坟墓,都归我爸爸管。”韩雪儿说着,颇有几分骄傲。

那老头也嘿嘿一笑,道:“不管穷人富人,最后都是要死的,死了往这儿埋,就都归我管。”

孩子们此时方知,韩雪儿的父亲,便是这二里沟一带的看坟人。

那看坟老头又伸出两个手指,眼睛发亮,补充道:“我在这里,看了近二十年的坟。”

孩子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懵懂地想,二十年?那是多久呢?

当下,那看坟老头端出一大锅地瓜粥,热情招呼道:“你们也喝吧。”见孩子们面露难色,似乎谁也不肯喝这黑糊糊的东西,他一拍脑袋,又跑进厨房,用玉米面揉成饼,摊在小铁锅里烤,锅底下不用炭,不用柴,就用护坟墙上拾的松树枝子,一烤,松枝特殊的清香与面饼的甜香糅合在一块,肆无忌惮弥漫开去,玩了一天的孩子们早已饥肠辘辘,口水早被勾了出来。片刻,看坟老头便一瘸一拐走出来,兴高彩烈地端着玉米面饼,举着大葱,像是捧着山珍海味般,郑重其事地递过来。孩子们腼腆地笑笑,胡跃江率先咬一口,感觉热乎乎的,笑嘻嘻地说了一声:“又香又脆,真不错”。随后便大口大口吃起来。孩子们有了榜样,也都不再拘束,各自大快朵颐。

看孩子们吃得香,看坟老头便兴致勃勃地说些坟地里的趣闻逸事,说从前此地人迹罕至,他倚坟而居,靠坟而生,虽无衣食之虞,但过得有些冷清,1949年,随着韩雪儿出生,日子忽然就热闹起来了。先是迁坟的人来了,接着后人们也及时赶到,随后各路鉴宝专家兴师动众地也来了。沟北富人坟里出土的稀罕之物数不胜数,韩雪儿从小耳濡目染,加上聪明过人,对死人的各种陪葬之物居然如数家珍,连他这个做父亲的都自叹不如。

孩子们从不知坟地里还有这许多曲折,便又追着问些宝贝的故事。

临走时,看坟老头瘸着腿送出老远,又殷殷叮咛:“天黑,你们小心些,可别摔着了。”

孩子们走出很久,回头望时,只见漆黑坟地之间一灯如豆,那是韩雪儿家唯一一盏煤油灯的光亮,孩子们知道,光芒虽弱,却代表着一户人家的平安喜乐。

自那以后,孩子们去坟地和韩雪儿家的次数多了起来,那个荒凉的坟地,渐渐成了孩子们的秘密乐园。

1957年,二年级寒假过后不久,二月冰雪初消融,陌上春意早探头,又是一个暖阳高照的星期六午后,黎校长往大枣树底下一坐,泡壶龙井,扇子一摇,绘声绘色说起了聊斋中诸狐仙的故事。那一日,校长大人兴致极高,讲完婴宁拈花而笑,又讲小翠替母报恩,讲完封三娘代友择夫,又讲辛十四娘斩妖得道,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末了还慷慨评论道,狐狸夜夜餐风饮露,枕月眠松,修炼五百年,始得幻化人形,十分不易,又夸狐狸仙子大多唇红赤白,娇眉俊眼,与贫弱书生共携鸳好,重情重义,不仅貌美,且品格过人。这样的狐狸难道不可爱吗?孩子们托着腮,忽闪着眼睛,个个听得入了迷。

散场后,孔新新眼珠一转,提议道:“大家想不想去找狐狸仙子?”

韩雪儿马上有了主意:“护坟墙之间有狐狸,要不去那儿试试吧?”

孩子们个个跃跃欲试,当下说去就去。

时值早春,护坟墙上大丛大丛的野花恣意生长,惹人心喜。孩子们寻了半日,未果,眼看天色渐晚,孔新新的手背不小心刮了好几道口子,王学平那件他爸爸才从国外捎回的袖口带绣花的新衬衣,也被树枝撕开了口子,那扣子也不知道哪去了,孩子们正懊恼间,范妮娜又不慎被树根绊了一下,尖叫一声,眼看要滚下墙去,胡跃江急忙伸出右手扶住。不料用力过猛,胡跃江裸露在外的胳膊被尖锐的荆棘狠狠刮过,顿时渗出两道血痕,他也顾不得自己,先拉过范妮娜仔细察看。却见她左脚腕处袜子已割破,一道伤口足有两寸长,鲜血正汩汩而出,真不知有多深,一皱眉,伸手抽出她兜里绣着红梅的小手绢,才按至伤口,手绢已迅速染红,片刻便已辨不明红梅颜色。他忙用手绢将伤口裹紧,又撕下自己衣服袖子,将伤口牢牢包扎了两遍。他这一连串动作不由分说,十分霸道,抬起头,额头已是汗滴晶莹。范妮娜瘪着嘴看他,眼眶中泪珠儿盈盈,却听孔新新如临大敌般,厉声喝道:“狐狸何在!”王学平拍他一记脑袋,范妮娜一下子又被男孩子们滑稽的动作逗得破涕而笑。

正手忙脚乱之间,孔新新大叫一声:“快看!”孩子们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但见好眩目一只红狐狸,轻软身姿,艳丽毛色,似火一样一闪而过。孩子们连忙跟过去,只见那红狐狸窜到护坟墙角边的一个洞穴口,洞口荒草丛生,孩子们连忙扒开乱草,爬过去看,见一只母狐懒洋洋卧于洞口,半眯着眼,蜷曲着,丰姿婀娜,紧紧护着四只小狐狸,正在哺乳。抬眼见到五个孩子,一双眼睛顿时睁大,浑圆晶莹,光芒奕奕,警惕地盯着众人。孩子们一惊之下,忘记此行目的,只与那母狐怔怔对视片刻,孔新新欲再往前去,韩雪儿急忙拉住,喝道:“别动!母狐狸此时最凶,可别吓了他们。”

五个人悻悻地退了出来。

孔新新顺着护坟墙角坐下来,委屈道:“韩雪儿,我只是想摸摸可爱的小狐狸,就摸一下也不行吗?”

王学平嘻嘻一笑说:“又吹牛,就你胆儿最小,真上去,它不咬你才怪呢。”

胡跃江侧头看看范妮娜,她正恍惚地看着眼前那些刻着“张王氏之墓”、“赵李氏之墓”等字样的墓碑,片刻,喃喃道:“这么多坟墓,这么多人死在这里……是不是说有一天,人都会死?”

孔新新说:“爸爸说过,不要杞人忧天,离死还早着呢”。

王学平一屁股坐到范妮娜身旁,一挥手道:“嗨,是人都会死的。”

范妮娜偏头一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活着跟死相比,还是活着好。”

她这话说得虽轻巧,但胡跃江他们却听得一愣。眼望着坟头芳草萋萋,斜晖脉脉,不知为何,他们觉得有一丝淡淡的悲凉。也许是幼小的孩子对生死的感悟虽肤浅,但却直白的缘故吧。他们已从父辈们口中知道了过去革命历程中的视死如归,也看到了这些平凡墓碑上泛滥开来的人间浊浊,同样活一次,归宿却如此不同,这种对比使得他们开始迷茫,也开始思考,不管是对还是错,那都是最初的朦胧……,后来,他们读了奥斯特洛夫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了罗广斌和杨益言写的《红岩》一类红书,给他们年轻时世界观注入了生命的活力。

天色渐暗,似乎随时会有鬼怪窜出来,孩子们依偎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聊着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不知是否夕阳照过来的缘故,料峭春风带来微微的冷,他们却不觉有何凄凉,也不觉有何恐怖畏惧,反而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

这岂非是友情的温度?

就这么坐了半个钟头,孩子们顺道去了韩雪儿家。看坟老头见孩子们一个个累的累,伤的伤,狼狈不堪,便温言宽慰道:“狐狸仙子?我在这里等了这么多年,想见见鬼魂都没见着,其实这不就是一种念想吗?你们刚看到的那窝小狐狸,多半是当年和我们一同杀小鬼子,同样命大活下来的一个兄弟从张北带给我的那对狐狸生下的,当初一见它们,我就把它们放养在野地里了,让它们随着性子去吧,狐狸啊,那可都是有灵气的东西……”

当晚,大家很快就发现范妮娜走不动路了,一帮散兵游勇只得七手八脚轮换着把她背回去。一路上胡跃江背的最多,他忍不住兴奋地拿这场景和爸爸在战场上呵护伤员相比,感觉似乎不是背着一个小同学,而是大无畏地背着一个受伤的战友,一时间困乏之意一扫而光,一路上哪还知道什么是累?待到得范家,才发现范妮娜早已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孩子们把范妮娜轻轻放下,老老实实地将前因后果仔细一说,惶恐地等着挨批评,岂料范妈妈只微微一笑:“这点小伤,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我们行军打仗那会儿,伤得可比现在重多了。”言谈间十分豁达,自有一股风采。

很快,就有公务员出来,客客气气,给孩子们各倒一杯热开水。胡跃江坐在沙发上,四处打量,见长长的走廊连着宽敞的客厅,洁净的地板光可鉴人,竟比王学平家还要漂亮。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房子,平日只听人称呼范妈妈“首长”,却不知首长家中原来如此气派。

孔新新所见又是不同,他第一眼就瞧见椅背上随意搭着的那件黄色的马库呢军上衣,肩上两杠三花的肩章光辉耀眼,接着第二眼就瞥见玻璃柜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瓷制的主席像,一旁端端正正摆着一顶缝有红五角星的帽子,已洗得发白了,仍被主人如此珍爱着。他平日素爱逛军事博物馆,忙问:“阿姨,这是不是当年红军戴的帽子?”她母亲笑答:“是,珍贵着呢。听妮娜爸爸说,1929年春天红军占领了闽西长汀,建立了自己的被服厂,一下子生产了几千套军装军帽,发到部队后,红军有了自己的军装,大家穿上后别提多高兴了,我们穿着新军装又蹦又跳。在南寨广场上接受了毛主席和朱老总的检阅,毛主席还讲了话。八角帽和红五星是红军的象征,在大家的心里,别提多珍贵了。所以直到今天,我们还保留着红军战士的帽子……”

不料此时,韩雪儿随口插了一句:“我们家也有一顶帽子,不过不是红星星的。”

孔新新连忙追问:“哦?那是啥样的?”

韩雪儿想了想答道:“好像是白色的星星。”

孔新新眼珠一转,已猜到七八分。

倏忽之间,二年级下半学期已过半,忽忽暮春群芳尽。二里沟越来越多的坟被迁走了,高低起伏的土包渐渐被夷为平地。日落时分,立于坟地高处极目远眺,西山蜿蜒如腾蛟起蟒,文脉丰厚的玉泉山、八大处呼之欲出,再远些,依稀可见燕山山脉,若隐若现,如一幅随意泼洒的淡墨水彩,轻烟澹泊,明丽纯净,此情此景,当不输于燕京八景之一“银锭观山”。若是夜幕初降,远处黑色群山绵亘叠嶂,星星点点的不知名村镇遍布山间,更添几许悠远神秘。向北望,漫长的黑色铁路线与二里沟平行着,绵延不绝,伸向无边无涯的天尽头,偶有火车匆匆地呼啸而过,孩子们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也不知它去向何方。近处,日日都有数道护坟墙同时倒塌,数十座坟墓挖开,数十副棺材同时起出,雕鹤的,画松的,贴金的,柏木的,楠木的……远望那一片片棺木,残阳倾泻之下,竟是流光溢彩,如同绝景奇观。此情此景,无论是谁,恐怕都会想到辉煌与死亡。

有一回,工人们又要去起一座有钱人死后的“豪宅”,韩雪儿一得到消息,马上叫上了小伙伴一道去看热闹。孩子们远远站着,只见被起开的“豪宅”内,赫然一个大砖砌成的长方形大池子,里头静静躺着一口上好的紫檀木棺材。三个工人各持一只一丈多长的铁钩,站在石头台上,齐声喊着号子:“一——二——起——”棺材板应声撬起,孩子们簇拥着,探出脑袋去看,却骇然瞧见里头躺着一具早已经腐朽的遗体,白森森的骨架上覆盖着一层腐物……范妮娜下意识地往男孩子们身边靠了靠,伸出一只手,也不知抓住了谁的袖子。王学平咽了口唾沫,大声道“别怕”,不知是说给范妮娜听,还是给自己壮胆。只见遗体头部的左侧,摆了一只酱色大罐,一个工人跳下去,扳开罐盖,呵!都是银元宝。右侧又有一大匣子,工人小心地捧上来,打开一瞧,哗,金银首饰、翡翠、白玉、珍珠、玛瑙……满满的都是珍宝,已不知过了多少年,依然耀眼夺目。一旁的文物专家激动地说:“上周开了一个大墓,那棺木里面真是宝贝成堆了!永乐年间的麒麟凤纹葵口盘!雍正青花少狮太保瓶!嘉靖斗彩八卦炉!京城的坟地里真可是东方的文物宝库啊!”

孩子们面面相觑,这世上的宝贝,莫非都是从脏兮兮的土里挖出来的?

在去韩雪儿家的路上,孩子们仍七嘴八舌讨论不休,韩雪儿说他去年曾见着一个清末高官的坟里,挖出了一条镶满红蓝宝石的玉带,精致雍容,美不胜收,孩子们听了啧啧称奇。

到了土院,看坟老头却不在家,远远可闻箫声呜咽,细听,却是一支普通的乡间民谣《牧牛归》。韩雪儿站到门口,去寻父亲的身影。暮色中,依稀可见五十米开外,有三个坟头紧紧相连,他父亲矮小的身影正蹲在跟前,几缕青烟,在渐合的暮色中袅袅升起。韩雪儿轻轻说:“日本鬼子投降那年,有三个无辜的学生被杀害了,也不知哪个好心人,用草席将他们一裹,匆匆往这儿一埋,逢年过节,爸爸总不忘给他们坟头除除草,培培土。”

孩子们觉得迷惑,这里的坟眼看着都会迁掉,还如此悉心照料它们作甚?

“我爸爸说,埋在这里的,大多是可怜之人,”韩雪儿用手一指,“那是我妈妈的坟。”孩子们一呆,见离菜地不远处,一掊黄土,一座孤坟,边上栽了一棵矮矮的柏树。

“我五岁时,妈妈得病死了,”韩雪儿摸出胸前红葫芦,“这是她留给我的唯一宝贝,爸爸说,坟地里那么多宝贝,妈妈最爱这对红葫芦。”

正说着,看坟老头一瘸一拐走了回来,看见孩子们,乐呵呵一笑,走至院中,拎起水桶去给菜苗浇水去了。

万万想不到,半年之后,就在孩子们刚升入三年级不久,看坟老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窝藏反革命”案,被公安局逮捕入狱。

事实上,孔新新关于“白色星星”的猜测并没有错。原来,早些年,韩雪儿的父亲和叔叔都是河北的贫苦农民,1937年日本鬼子入侵,弟兄俩一合计,就双双参加了国民党二十九军,后来在长城喜峰口同日本鬼子打了好几个月的恶仗,从风雪隆冬一直战到四月春花满山头,兄弟俩先后都负了伤,送到医院,自此失散后,音讯全无。伤愈后不久后,韩雪父亲便来二里沟看坟,他叔叔则被编入国民党军西南的部队,升至营长。1949年,国民党军溃败,他叔叔在贵州自首后,辗转探得韩雪儿父亲的消息,就来北京城郊投奔哥哥来了。

事发的起因,还在于三年级刚开学的前几天,孩子们摘完酸枣去韩雪儿家,无意中见着了那顶白色星星的帽子。其实,那是韩雪儿爸爸为纪念那场与日军的拼死大战留的纪念物件。那个年代,人们政治觉悟普遍很高,捉拿反革命分子可是头等要事,刻不容缓,孔新新马上报告了班主任宋老师,宋老师一听,这还了得,火速报告了公安局。公安局从帽子入手,一查,发现韩雪儿他叔叔是国民党的营长,因交通阻隔原因,贵州方面并没有转来韩雪儿叔叔的自首材料,立马就将他叔叔作为反革命处理了,随即牵连到看坟老头,称其“窝藏反革命”。

消息公布时,学校附近的大槐树上贴满了触目惊心的告示,上头白纸红字写着:“窝藏反革命分子某某某一同被逮捕……”胡跃江他们看见了,只觉得韩雪儿一家都极老实本分,也不懂为何会这样。

直到很久以后,他们才知道,韩雪儿一家都被冤枉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爸爸和叔叔被抓不久,韩雪儿愈发沉默寡言,因他家出了两名罪犯,同学们都不敢与他言语,只有胡跃江他们几个胆子最大,寻着机会引他说话,他也只强作笑颜。十天后,韩雪儿独自一人跑去监狱看望老父,连滚带爬跋涉十里地,父亲未见着,淋一场暴雨回到学校,严师训斥,唯唯诺诺认错,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第二天,胡跃江又约韩雪儿去坟地里玩儿,可是韩雪儿推说还要照顾地里的庄稼和年幼的妹妹,无论如何不肯去了。

胡跃江已隐隐觉得,似乎所有的游戏,都已不再能使韩雪儿快乐了,他的童年,大约已经提前结束了。

作为罪犯家属,韩雪儿兄妹注定要被送回河北老家。没过多久,韩雪儿唯一的姑姑便来学校替他办理了退学手续,又雇来两匹老马,套上一只简陋的木头架子,韩雪儿兄妹俩随便拣了些能穿的衣物,用粗布裹了,往马车上一扔,便算是带上了全部家当。听说马车走上一天多,便能到河北易县。

临走前,韩雪儿去与同学们告别,他低着头走至三年级一班的讲台前,站定了,弯下腰,向朝夕共处了两年的同学们,慢慢地鞠了一个躬。同学们愕然看着他,原本喧哗的教室,渐渐鸦雀无声。气氛有些压抑,一群九、十岁的孩子,齐刷刷凝视着他,各自懵懂地想着什么。

无人敢送他,只有四个小小的背影,远远追随着,走至校外小路旁。韩雪儿走到马车旁,转身望着大家,缓缓地摊开了双手。孩子们定睛一看,见他那双黝黑的小手中,赫然捧着那对他平日挂于脖中的红葫芦,那么光洁鲜亮,熠熠生辉,像是捧着他的心。那双小手,有的地方磨得裂开了皮,有的地方起了泡,渗出脓血,十个小指头更是冻得红红的,和红珊瑚放在一起,几乎分不出哪是手指,哪是小葫芦。他就这么当着四个孩子的面,费劲地解开红绳,递了其中一只过来,嗫嚅道:“作个纪念……”

一时似乎没人敢接,胡跃江一步跨了上去,接过来,冰凉的指间忽然一热,想起初见韩雪儿时,他的那番畏畏缩缩的自我介绍,同学们玩手枪时,他眼巴巴期盼的神情,帮他们抢皮球时,他的矫健身姿,大口大口啃完白馒头后,他的开怀傻笑,还有他将最好的酸枣一一分给他们的样子……胡跃江想要说些什么,却是无论如何再也说不出口。直到多年以后,胡跃江和伙伴们忆起此景,心中仍隐隐作痛。

夏至一过,天黑得早,下午四点多的光景,绯红晚霞已染满西天,瑟瑟秋风吹来野菊花清冽的芬芳,孩子们身后,原本漫山遍野的酸枣树,随着护坟墙的倒塌已所剩无几。那马车扭动着轮子西行而去,发出刺耳的嘎嘎的声响,群鸦受了惊,扑喇喇飞上苍穹,韩雪儿年幼的妹妹,小小的身体仍扑在车外,伸长了一只胳膊,切切唤着什么,童音凄怆模糊,没有人能听清,远远地,又被晚风吹散了开去。

胡跃江低下头,呆呆望着掌心中那只小小的红珊瑚葫芦,无暇的肌理中,似乎飘来了一丝淡淡的汗水的气息,他平生第一次,隐隐感受到情义无价。红葫芦中,乾坤自在,凡尘俗世,死生自当有名。可是世事又岂能皆如人意?

也许自此一去,孩子们与韩雪儿之间,就生出了一层难以消解的隔膜了。那阻碍着他们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没人说得清。直到多少年以后,当年的孩子们才渐渐懂得了。 wkQZA660HSw6Fv/C7yfZxjfcKWvI9noI8LCGJ0jl4510T4Ihw78WOhpH/vboM4+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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