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屈巫定居在晋国、与夏姬沐浴在爱河忘记了时光的流逝的这几年,晋国朝堂的权贵们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而且,类似的冲突会一次比一次猛烈的以此消彼长的方式一直进行下去,直到韩赵魏三家把晋国瓜分掉为止。这种冲突不仅削弱了晋氏家族、诛灭了许多权力炙手可热的贵族,还影响着整个中原的局势。
那次楚共王的北伐规模并不大,仅仅在卫国的边境大肆掠夺了一番就接受了求和,而在挥师东进讨伐鲁国时,也只是仅仅接受了鲁国人的一点象征性的贿赂(技艺高超的工匠和精于针织的女人各一百名)就退兵了。
楚共王之所以没有发动大规模战争,是因为齐国受新筑惨败的消极影响,心理产生了极大的阴影,还未有从巨大的伤害中恢复过来,没有出兵响应。于是,深入中原地区的楚共王见好就收。
可是,楚共王虽然在北方取得了讨伐卫国和鲁国的胜利,却失去了郑国,而这全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事情起因于郑国和许国在边境问题上发生了纠纷,两国找楚共王评判是非曲直,就是希望楚共王把那块左右为难的土地划分给自己。
在这次土地纠纷的审判中,楚共王把自己当成了周文王,以自以为是的绝对公正的正义姿态把土地判给了许国。郑悼公(郑襄公在那年死去了,他的儿子姬费即了位,就是郑悼公)十分不满,就一怒之下背叛了楚国,转而归附晋国。
就这样,中原的局面又处于一种暂时的难能可贵的平衡状态中了。
尽管这样的平衡注定极其短暂,但却给了晋国权贵们内讧的足够时间。
那一年,中军元帅郤克也为自己东征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回国后,尽管百般医治,但他的箭伤还是受到了感染,发炎化脓,越来越严重,最终夺去了他的生命,终结了他那自尊心特强的固执的一生。
郤克死后,晋景公任命栾书为新的中军元帅。
接下来发生的悲惨故事虽然栾书没有亲自参与,但却和他有着莫大的关系,是他那模棱两可的模糊态度纵容了屠岸贾,并最终葬送了赵氏家族。
那时节,赵氏家族内部的矛盾也已经很深。
在邲地那天下午,在乱成一团的军队中,赵括对赵婴齐十分不满,原因就是赵婴齐在黄河岸边准备船只这件事上没有和他商量。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对齐战争的巨大胜利,晋国人都已把邲地的失败淡忘了,可是小气的赵括对赵婴齐的怨恨却与日俱增,并逐渐激化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赵括的弟弟赵同和他是同一类人,小气,自私自利,薄情寡恩,视赵婴齐为肉中刺,早已忘记了赵婴齐也是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哥哥。
他们一心只想着陷害赵婴齐,却不知道在那个杀机四伏的晋国朝堂里,无缘无故地陷害别人就意味着落下把柄,而其他的虎视眈眈的人会以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迅速抓住把柄。这些人抓住把柄后不是轻描淡写的诟病一番了事,而是以此作为跳板和冠冕堂皇的借口,顺藤摸瓜地牵扯出更大的可以说是危言耸听的罪过,以更加残忍的手法陷害他们。要知道,除掉他们后,就意味着多少无主的财产、肥沃的土地和空缺出来的官位呀!这怎能不让人垂涎欲滴,然后狠下心来痛下杀手呢?
赵同和赵括像两头饿狼一样,用阴险的居心叵测的目光盯着赵婴齐的所作所为,做好了随时见缝插针的准备,脑子则转得飞快,阴毒地想象了无数种赵婴齐的死法。每一次从赵婴齐府前的大门前经过时,赵同和赵括都会咬牙切齿地诅咒一番。
赵朔的妻子庄姬与赵婴齐的一次偶然会面给了赵括兄弟俩口实。他们当机立断地诬陷赵婴齐与庄姬通奸,说他给家族带来了巨大的耻辱,然后就以家族的名义不由分说地驱逐了他。他们甚至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赵婴齐。
随后,赵括兄弟俩为轻而易举得来的胜利欢欣鼓舞,却把庄姬不当回事儿,对她毫无警觉之心,所以,接下去,他们的这种胜利给他们带来了灾难。
当庄姬得知赵婴齐是被自己害死之后(她坚持这么认为),心里极度愧疚。她不仅漂亮,贞静,忠于丈夫,还是一个大胆而果断的重情重义的人。她无法承受赵婴齐的死给她良心带来的无尽谴责,打定主意要为此做些什么。可是,尽管她是一个勇于承担责任的人,但在那个波谲云诡的世界里,每迈出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否则极有可能给自己带来大的麻烦,甚至灭顶之灾,但她对此浑然不知。
所以,当她抱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在自己的弟弟晋景公面前诬告赵括和赵同有谋反意图时,就忘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自己作为一个两手空空的女人,真的就能掌控得了局面吗?能控制得了行动的进展吗?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她的这次诬告很快就成了玩火自焚的愚蠢行为。
晋景公把自己的姐姐秘密告诉自己的重要消息说给了屠岸贾。
屠岸贾心头顿时激动万分,但他却不动声色地劝晋景公不要轻信谣言,脸上一副公正的谨慎的神情。实际上,在那一瞬间,他就怀着一种异常强烈的信念相信,经过漫长的等待,命运终于开始垂青于他了。他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要眼明手快地采取行动。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不露声色,以防晋景公怀疑自己对赵氏家族仍然怀有私仇,这会给他留下一个糟糕的印象。
晋景公对屠岸贾的居心毫无察觉,还对他信任无比。
于是,在退下来后,屠岸贾背着晋景公,竭尽所能地把赵括兄弟俩驱逐赵婴齐这件家庭内部事件扭曲了。所以,在后来,晋景公所知道的所谓真相和事实就大相径庭,成了以下这样子:赵同、赵括和赵朔(庄姬做梦也不会想到,经过屠岸贾的精心编造的谣言的渲染,自己的丈夫也成了谋叛者)自恃家族声名显赫,势力越来越强大,成天聚在一起密谋,说了许多奇怪可疑的话,甚至还在私下里纠集了一批不计后果的士兵,即将对晋国王室采取攻势。赵婴齐对自己的兄弟们的大逆不道的行为十分不满,极力劝阻他们。可是他没想到他们丝毫不念彼此的亲情,反而对他横加报复,无情地驱逐了他。
自从邲地之战后,晋景公就对赵括和赵同非常厌恶,认为是他们的无知和蛮横把晋国拖入了失败的战争,断送了晋国的未来,所以,既然现在他们身上有了污点,而且还是不可饶恕的污点(管他是真是假呢,他既无心也不打算去深究),他决定趁此机会除掉他们。可是,在想着把赵同和赵括赶尽杀绝的时候,晋景公一点也没想起赦免无辜的赵朔,所以当他把诛灭赵括兄弟俩这项秘密任务交给屠岸贾时,没把自己的姐夫赵朔排除在外。
实际上,晋景公在下定决心诛杀赵氏家族之前,曾问过中军元帅栾书的意见,但栾书和屠岸贾的联系那时候已经非常密切了,而且除掉赵氏家族对他栾书站稳脚跟有非常大的帮助,他可以利用空缺出来的职位树立自己的党羽,巩固自己的实力,所以栾书的态度早已不公正了,可是他又有着和屠岸贾一样的顾虑,那就是不希望自己的私心被晋景公看穿。于是,他做出一副心事重重的若有所思的神情,脸上挂着一丝勉强而又心烦意乱的笑意,用一些模棱两可的又极具暗示性的语言,心不在焉地回答了晋景公的问话。他的那些话既给了晋景公做出最后决定的勇气,又成功让自己坐山观虎斗,不用承担一丁点责任。
在赵氏家族上空乌云四合、狂风骤雨即将来临的时候,只有韩厥知道他们蒙受了莫大的冤屈。可是,尽管韩厥十分清楚这是一场歹毒的谋害计划,对赵氏家族抱着深深的同情。但由于势单力孤,他却毫无办法。要是自己参与进去,试图力挽狂澜,除了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之外,绝不会出现其他的令人乐观的结局。
他所能做的,就是提前通知赵朔,为他争取一点生死攸关的宝贵的时间逃跑。
可是赵朔却谢绝了韩厥的好意,他生性正直,无法背上背叛国君这个千古骂名逃亡,他受不了良心上的谴责,但是又放心不下庄姬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于是就把庄姬交托给韩厥,让他和自己门客程婴一起,连夜把她送到了后宫,投靠她母亲成夫人去了。
对赵朔来说,韩厥在那个夜晚带来的消息把一切都搅乱了。最初一霎那,他几乎无法承受迫害带来的沉重打击,只感到头晕目眩,四周的一切在烛火中闪烁、在无限夸张地扭曲变形,他努力保持着头脑的清醒,和韩厥商量着送走庄姬、让她逃离险境的计划。在把悲痛欲绝的妻子庄姬送走后,赵朔顿时感到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甚至连苦闷的心情都没有了。那是一个无限漫长的夜晚,可是他又希望白天永远不会到来,由于他根本无法入睡,所以任何一种情绪都不能在他脑中维持很久,各种思绪像来自四面八方的暴风一样在他脑子里乱窜,飞快地出现又飞快地消失。他时时告诫自己,尽管是在等死,也不要疯掉,要保持冷静,可是,虽然他不断地暗示自己,有些时候也似乎达到了心境平和的效果,但只要一想起天亮之后自己就要被一群面孔扭曲的家伙粗鲁地押赴刑场,心里就会猛地咯噔一下,然后脊背发冷,浑身乏力,几乎要瘫软下去。有很多次,他都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拔腿朝库房走去,因为那里面放着好几辆马车,只要打开了库房的门,就可以看见停放得整整齐齐的做工精致的马车,只要去马厩牵来马,套在马车上,打开大门,就可以逃跑,尤其是在天色微明、城门刚刚打开的时候,一定可以顺利逃出去,那时候镇守城门的士兵肯定还不知道自己已是罪不容诛的罪犯,会放他出城,但是,一种完全不受他控制的信念始终牢牢占据着他头脑中最为重要的位置,使他没有放弃尊严,连夜逃跑,这个信念就是家族和他自身的至高无上名誉绝不容许自己玷污。这个强烈的信念使他异常艰苦地等待第二天的到来,最终没有沦落为贪生怕死的平庸之辈。
对庄姬来说,那个夜晚同样痛苦异常,她根本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家会遭遇飞来横祸,或者说,她完全不相信韩厥带来的消息,她一直抱着一种幻想,那就是弟弟晋景公搞错了,因为自己的丈夫并没有谋反,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过。有好几次,她都忍不住要冲出门去,跑到晋景公那边去,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向他述说清楚,她甚至想告诉自己弟弟,连赵括和赵同谋反的事也是子虚乌有的。可是,她母亲成夫人一直牢牢盯着她,不给她冲出门的机会。“难道你要陷害韩厥吗?”成夫人表情严肃地提醒她说,“难道你不要自己的孩子了吗?”
在接下来的后半夜和第二天,被成夫人看守着的庄姬脸色苍白,双眼发散,头发散乱,她茶饭不思,一直处于神思恍惚的眩晕状态,她那癚妄的脑袋里还幻想着生活还在像平常那样继续着呢,她不知道赵氏家族在上午的时候就已经被屠岸贾灭门了,更不知道自己丈夫死时的悲惨情形。
赵朔一整夜没睡。在庄姬呼天抢地的后半夜,他默默伫立在庭院中,像石头一般僵硬,他喉头干渴,茫然地看着前面,陷入了一种似乎永远不会醒转过来的漠然的沉思状态,全然不知道露水打湿了自己的衣襟,他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末日的到来。在乳白色的晨光透进庭院的时候,屠岸贾率领着凶神恶煞的军队旋风般的来到了。
赵朔突然觉得异常疲惫,很想无所用心地睡上一觉,但他强打起精神,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他听着屠岸贾当众宣布强加在他头上的罪名,表情凝然,神情恍惚。他听得出来,屠岸贾那声色俱厉的声音里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他觉得这声音非常遥远,内心突然模糊地升起一股索然无味的厌恶情绪,又很快乏力的消散了。他只是在刚开始的时候看到过赵括和赵同,他看到了他们脸上那种和家族其他人脸上一模一样的沮丧而又绝望的神情。
赵朔脊背上沁出了冰冷的汗水。在屠岸贾宣读完赵氏家族的谋反之罪和赵盾的弑君之罪后,四周安静了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人表示异议。突然,某种难以言说的光亮从赵朔脑中一闪而过,然后他就被这紧张的气氛和神情而深沉的寂静迷住了。有那么一霎那,他产生了一种熟悉的似曾相识的错觉,恍惚觉得眼前的扑面而来的死亡和自己毫无关系。
屠岸贾宣布完晋景公颁布的罪名之后,并没有立即下令屠杀这些狼狈的罪人们。他和赵朔一样,被这种神奇的令人沉醉的寂静攫住了。自己的仇人全数落在了自己手里,狼狈不堪地跪倒在眼前,他看着他们,脸上一副掌控一切的自得神情。可是,当多年的构想的情景竟然真正实现时,他却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为复仇而来,他对他们产生了某种怪异的同情心理。当年,是晋灵公的死也改变了他的整个命运走向,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贪图享乐的人,在晋灵公的呵护下全心全意享受生活(他从未有想过跻身六卿),可是,在晋灵公被弑之后,他的生活在慢慢往复仇的不可预知的深潭滑去。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生活内容只剩下复仇了,可是又他十分清楚,在晋灵公死后,他屠岸贾并没有失去什么,是一种固执的仇恨使他和赵氏家族老死不相往来。现在,他们终于要死在自己手里,他突然奇怪的发现,自己很为他们不值。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挣脱往事的纠缠,回到了眼前的现实中。于是,他怀着一颗得胜者的狂热之心下达了大屠杀的命令。
许多年以后,庄姬将会从别人口中得来的支离破碎的描述中构建一个惨烈无比的情景。在那个由她自己的大脑想象出来的血腥屠杀中,她始终无法建立起丈夫赵朔临死前的形象。在她的脑海中,始终只存在着临别前丈夫那轮廓清晰的脸上的勇于承担一切的坚毅神情。
由于晋景公的纵容和屠杀未有遭到任何反抗,屠岸贾变得猖狂起来。他甚至要一不做二不休地杀掉庄姬。
“她是我姐姐。”晋景公不满地说,“她的事情你就不要过问了。”
“可是她的肚子里怀了赵氏家族的血肉。”屠岸贾用警告的口吻提醒晋景公说,“要是生下来是个男孩,恐怕长大后会报仇。”
“是个男孩就除掉他。”晋景公想也没想的回答。
晋景公的话在无形中纵容了屠岸贾,所以在后来对付庄姬时,他几乎是在恣意妄为,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尊重。他派人日日夜夜监视着庄姬的一举一动。这相当于把她软禁在成夫人的寝宫中。
庄姬在异常痛苦中熬到了临盆的那一天。
在那天傍晚,庄姬的肚子突然剧烈的疼痛起来,直疼得庄姬脸色惨白、浑身发抖,额头上沁出了豆大一颗颗的汗珠。成夫人一见自己的女儿马上就要生了,赶紧命令侍女们把门和窗都关得严丝合缝的,并压低声音告诫庄姬,哪怕咬破牙关,也要忍住疼痛的折磨,千万不要出声。
成夫人的侍女们出于对庄姬悲惨命运的深切同情和怜悯,恨透了屠岸贾和他的监视者们,她们通过对监视者们使出的难看的脸色、尖酸刻薄的语言和十分不配合的厌恶姿态,早已团结一致的形成了一道虽然狭小但十分顽固而有效的保护圈层。现在,在沁凉的暮色渐渐降临的傍晚时刻,她们在成夫人的声音低沉的命令下,紧张而有条不紊的快速忙碌着。
在侍女们的投入了全部热情的帮助下,庄姬在封闭得一点光线也透不进来的卧室里生下了一个皮肤粉红的健康的男孩。
卧室的每一个人在经历了短暂的喜悦和欣慰之后,很快又紧张起来。她们十分清楚,虽然孩子顺利生了下来,但他的哭声又会令他暴露。邪恶的目光很快就会杀气腾腾的落在他的身上。这个初生的婴儿刚一来到世间,还未有呼吸几口空气,就要面临死亡的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威胁。
果然,在成夫人的寝宫外晃荡的监视者们听到了婴儿的稚嫩的啼哭声,他们像闻到了腥味的野猫一样,立刻集合到成夫人寝宫的门前,一面大声的叫喊着,一面粗鲁的敲着门。
门口那边传来的震天价响的咚咚的声音把室内的人吓坏了。她们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被催命的敲门声震碎了。她们像被逼到了死水塘的无处可逃的一群鱼儿,惊慌的四处乱走乱蹦,可又无计可施。
眼看索命的人就要破门而入了,庄姬脸色吓得前所未有的苍白,她感到自己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她四处乱走,到处寻找着可以藏孩子的地方,可是她觉得每一处平时看来极其隐蔽的地方都是那么显眼,那些歹毒的人肯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孩子。时间越来越紧迫,庄姬感到了无尽的绝望,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低下头无限爱怜的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令庄姬惊奇的是,他竟然安详的睡着了,好像生死攸关的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庄姬从孩子那置身事外的神情中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力量。这股无形的力量突如其来,又非常迅猛,她感到浑身发热,在一霎那间就冷静了下来,她现在什么都不害怕了。在门被击破的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庄姬把孩子塞到自己的胯下,席地而坐,摆弄好衣裳,完全遮住了沉睡中的婴儿。
“要是赵氏家族注定会灭绝,你就哭出声吧。”庄姬冷静异常地看着四处搜寻的监视者,在心里默默祈祷说,“要是赵氏家族的血脉还能延续下去,你就不会哭的。”
赵武(在和丈夫赵朔生离死别的那个夜晚,他们曾商量过,如果是女孩,就取名叫赵文,是男孩,就取名叫赵武,文士对报仇毫无用处,但武力却极其有效)根本不在乎睡觉的地方是在哪儿。尽管母亲的胯下空间狭小,还被衣裳遮着,极其憋闷,但他一声也不响的睡得死死的。
屠岸贾的人凶神恶煞的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婴儿,可是他们发现庄姬的肚子明显的凹陷下去了,恢复了正常。于是,失望已极的他们放弃了寻找,开始质问庄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她肚里的孩子去了哪里,问她生的是女孩还是男孩。
“是女孩。”庄姬头也不抬地冷冷地回答,语气中充满了仇恨和愤怒,“她已经死了。”
惊慌的成夫人和侍女们被庄姬的冷静感染了,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她挥洒自如地应付这险恶的局面。她们突然怀着强烈的信念相信,她能够凭借着自己的非凡的才智渡过眼前的难关。
情势越来越不可捉摸,因为早有人给屠岸贾通风报信了。他风急火燎地赶到成夫人寝宫,脸色铁青的下令再次搜索寝宫,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地方。虽然搜索者们吵吵嚷嚷、翻箱倒柜的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但赵武置若罔闻,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睡觉似的,一点声音也不发出。
庄姬眼中怒火熊熊,像要活活吞下屠岸贾似的看着他。
屠岸贾根本看也不看庄姬一眼,他做出一副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姿态,有意避开庄姬的目光,一门心思地监视着士兵们忙乱的搜索工作。他哪里料得到是庄姬故意在用困兽一眼的敌视的目光转移他的注意力,使他没有勇气朝自己这边看呢。
那天晚上,尽管屠岸贾一无所获,扑了个空,但他确信孩子还没有死(没找到尸体便是铁证)。他怀疑有人把孩子偷偷送出了宫,于是,他在城门四处张贴悬赏令:要是献出婴儿,赏金千两,要是知情不报,全家处宰。
对庄姬来说,把婴儿藏在宫中绝不是长久之计,必须把他送出去,送出国都,越远越好。可是,赵氏家族已经灭了门,还有谁可以帮她呢?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靠得住,她努力地搜索记忆,但就是想不出合适的人来,现在国都中全是屠岸贾的人。他们为了一个稚嫩的婴儿,把整个国都的气氛都弄得紧张极了。
就在庄姬感到绝望再次降临的时候,她收到了宫人们秘密送来的消息。
这消息是程婴和公孙杵臼花重金买通了宫人,请他们送进宫的。他们是赵朔的门客,是两个非常重情重义的人。就在赵氏家族被灭族那天,公孙杵臼找到程婴,邀他去陪赵朔一起死,但程婴却认为这样做不妥当。
“这是屠岸贾在陷害赵氏。”程婴神情凝重地说,“我们死了又有什么用?”
“可是我们必须报答我们的恩人。”公孙杵臼坚持说。
“庄姬快生孩子了。”程婴仍然反对说,“要是生的是男孩,我们有责任把他养大,将来为赵氏报仇。”他又补充说,口气异常坚决,“要是生的女孩,那时候再为主公而死。”
公孙杵臼想了想,同意了程婴的话,决定听从他的安排,商量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后来,他们耐心而又关切的秘密打听后宫的消息。他们十分清楚,只要庄姬的孩子一出生,在每一刻都身处险境。可是,在经过紧张的等待过后,他们却得到了一个听起来确定不疑的令人沮丧的传言:庄姬生的是一个女孩。
公孙杵性情热烈,又要赴死,但程婴的头脑却冷静得多,他又阻止了他。“这只是谣言,不能相信。”他说,“我们必须查探清楚,得到确定无疑的消息后再做决定。”
于是,程婴就花了很多钱买通了宫里的人,把自己和公孙杵臼的疑虑、想法和打算传递给了庄姬。
收到消息的庄姬顿时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开来。她在一块布上写了一个“武”字,派人秘密送给程婴。
送信人费了好大的劲,才警觉地避开所有的危险,把信送到了程婴手上。
“我们必须带着婴儿出城。”程婴收到信后,和公孙杵臼商量说,“不然我们藏匿婴儿的消息迟早会泄露出去。”
公孙杵臼似乎没有听到程婴的话,他陷入了沉思,当他在设想婴儿是个男孩的时候,就已想好了一个让他永远脱离险境的计划。“你觉得是死容易呢?”他没有回答程婴的话,反而神情激动地问,“还是把孤儿抚养成人容易?”
“死当然容易得多。”程婴深思了一会儿,极其慎重地回答,“抚养孤儿非常困难。”他预感到了什么,故意把抚养孤儿说成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他知道,凭公孙杵臼的性格,一定会主动揽下最困难的事。
“我干容易的事。”公孙杵臼出乎程婴意料的说,“困难的事就交给你了。”
“你有什么计划?”程婴疑惑地问。
“我们必须找到另一个婴儿,然后由我偷偷抱出城,躲藏在首阳山中。”公孙杵臼说,“你再向屠岸贾告密,说出我和婴儿藏身的地方。”他非常肯定地说,“只要屠岸贾得到了假婴儿,就会打消疑虑,不再追查赵武了。”
“得到婴儿容易。”程婴立刻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问题是我们必须把赵武从宫里弄出来。”
他们同时想到了韩厥。现在,朝堂里几乎全是栾书和屠岸贾的党羽,只有韩厥能帮他们了。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就不能再浪费时间,也不能优柔寡断了,于是,在当天晚上,他俩就像两只在夜间捕食的掠食动物一样,在黑暗中警觉地悄无声息地潜行到韩厥府上,把他们密谋的计划告诉了韩厥,并请求他的帮助。
“只要你们把屠岸贾骗出了城。”韩厥果断地说,“我就能把孤儿从宫里接出来。”
有了韩厥出手相帮,他们顿时感到加在自己身上的责任非常重大,开始神情严峻地紧锣密鼓地分头行动起来。
在第二天上午,公孙杵臼就抱着程婴交给他的孩子出了城,一直朝西边的首阳山而去。他昼夜兼程,大步走过了朵朵轻云的阴影从地面悄然滑过的大路,越过了淙淙向前流去的小溪,穿过了幽暗的迷雾重重的森林,最后终于来到了首阳山,他找到了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搭建了一座木屋,把婴儿安顿了下来。
程婴按照约定的时间,在等待着公孙杵臼完成了他的任务后,就去向屠岸贾告密。
屠岸贾正为毫无头绪和线索而愁眉不展呢,听说有人知道婴儿的下落,还前来告密,大喜过望,非常热情地接待了程婴。
程婴竭尽全力把自己扮演成一个贪图便宜、出卖朋友的令人生厌的人物。尽管屠岸贾狡猾地向他提了很多充满陷阱的迷宫一样的问题,但他都面不改色的绕出去了,丝毫没有暴露自己那隐秘的真实动机。不仅如此,他那副对金钱的显而易见的贪欲和似乎背负着良心的深沉谴责的矛盾神情还取得了屠岸贾的极大信任。最终,屠岸贾决定率领亲信亲自跟程婴跑一趟,去首阳山捉拿公孙杵臼和赵氏孤儿。
一到首阳山,屠岸贾就下令搜山。
屠岸贾的人粗暴的分开灌木丛柔软的枝条,钻进错综复杂的林间小道,循着未来的受害者的踪迹,隐没进了丛生杂树的黑魆魆的树影中,他们呼吸着森林中憋闷的空气,像围猎一样,在茫茫群山中搜寻着屠岸贾交给他们的目标。
当他们的脸被荆棘划伤,浑身感到发热的时候,他们中有人发现了一座小木屋,眼尖的还看见屋内的人在听见怪异的声响后快速而又惊慌的关上了木屋的简陋小门。
在发现目标的人的兴奋的吆喝声中,士兵们很快聚集在木屋周围。
屠岸贾和程婴老远就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屠岸贾兴奋极了,亲热的用力的拍了一下程婴的肩膀,无声的表示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当他们来到木屋前的时候,公孙杵臼已经被士兵们粗暴地捆绑着拖出来了。
一个士兵怀里抱着衣着华丽的婴儿。
婴儿已被吵醒,正在惊恐的大声啼哭。
公孙杵臼一看到程婴,立刻明白了自己躲进深山竟然被发现的缘由,他被程婴“出卖”了,他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他咒骂得十分难听,他唾沫横飞的大声叫骂着,连嗓子都哑了,还不住口。有好几次,他都试图使出全身的力气的挣脱士兵的扣押,扑上去和程婴同归于尽。
程婴一言不发,脸上露出愧疚和窘迫的神色。
婴儿的华丽的衣裳、公孙杵臼的拼命的架势和程婴的极端厌恶的神情彻底蒙住了屠岸贾。他毫不怀疑眼前的一切是他一直期待的东西。他成了最终的胜利者,他嘴角轻蔑的得意的翘了起来,果断地下了诛杀婴儿和公孙杵臼的命令。
屠岸贾的神情汹汹的出城吸引了绝大多数的注意力,这为韩厥完成任务提供了绝佳的便利。那时候,庄姬患了产后妇女常见的病症,韩厥为她请了医生。实际上,这个医生除了为庄姬看病,还有一项韩厥交给她的十分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把赵武放在她的药箱里带出宫(联系韩厥、医生和庄姬的信物就是当初庄姬交给程婴的写有“武”字的布块)。
当屠岸贾和程婴风尘仆仆的回到绛城时,赵武已经在韩厥府中幽深的密室中被安然无恙的抚养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程婴领了屠岸贾许诺的十分丰厚的赏钱后,就从绛都销声匿迹了。和他在同一天人间蒸发的,还有幼小的赵武和一个沉默寡言的乳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