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士会北伐归国的第二年,晋国遭遇了罕见的大饥荒。很多平民在吃完了储藏的最有一粒粮食后,由于不堪饥饿的折磨,而沦落为盗贼。荀林父面对越来越多的罪案,毫不犹豫地采取了镇压和打击的极端方式,试图以此让社会治安恢复到往昔的较为平和的状态。为此,他不惜花重金聘请缉捕盗贼的高手。他如愿得到了一个独特的人才。他叫郤雍,是一个目光犀利的抓捕盗贼的老手。在人流如织的熙熙攘攘的街市,他只要扫上一眼,就能准确判断谁心术不正,谁有犯罪嫌疑。
郤雍的出现使破案率节节攀升,可是,令荀林父奇怪的是,犯罪率也跟着攀升,就好像有一股邪恶的力量在支使盗贼故意与郤雍作对似的。
大夫羊舌职道出了其中的缘由。“恐怕盗贼还未有抓完。”羊舌职对荀林父说,“郤雍的死期就到了。”
“为什么呢?”荀林父奇怪地问,这是他一直疑惑不已的问题,他非常想知道答案。
“他一个人无法抓捕所有盗贼,可是却因目光太过犀利而把他们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使他们无处躲藏。”羊舌职说,“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除掉他。”
果然,不久以后,郤雍就被一群埋伏在他必经之路上的盗贼杀掉了,不仅如此,对他恨之入骨的盗贼还割掉了他的头,以此泄愤。
盗贼越来越猖狂,可是荀林父却无计可施。他从未有如此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无能过。郤雍的惨死使他几乎丧失了面对晋景公的勇气。对自己的彻底失望使他全没了活下去的欲望。在巨大的失落感的笼罩下,他积郁成疾,而且一病不起,没多久就死去了。
荀林父死后,晋景公任命士会为中军元帅。
这么多年以来,晋国发生的所有大事件中,几乎都有士会的身影。他才智过人,性格又温柔和顺,在权倾朝野的赵盾和处事稳重的郤缺死后,荀林父的平庸更加凸显了他的过人才华,加上他最近又在北方为晋国开疆拓土,立了大功,使他在晋国朝堂的地位迅速上升,不知不觉间成了晋国朝堂诸卿中最出色的人物,所以荀林父死后,晋景公不仅升任他为中军元帅,还让他做了太子的老师,而且把范地封给了他(范氏家族从此兴起)。
在士会被任命为中军元帅之后,荀林父未竟的任务落在了他头上。也就是说,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缉拿盗贼。
他采取了和荀林父完全相反的治理盗贼的方式。他废除了荀林父拟定的缉捕盗贼的所有条例和法规,决定用道德的无形力量教化他们。通常情况下,在如此混乱的时代,在生存时时受到威胁的普遍贫困的生活状态下,道德早已被人们抛在脑后了。士会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的教化措施与其说是劝民为善,倒不如说是给了那些因生存原因而不得不犯罪的人改过的机会,是一种宽容的政令。由于士会本人长期以来就给人一种谦和、廉洁和正直的好印象,岁月又在他的头上加上了一层使人仰慕的光辉,所以他的一切政策都让人感到切实有效,而不是虚假的形式和伪善的欺骗。很快,良心尚未彻底泯灭的盗贼们决定回归往昔的农庄生活,不再为盗,他们给晋国所造成的混乱局面彻底消失了,而那些罪大恶极的对犯罪上了瘾的罪犯们则逃往了秦国。
国内局势稳定下来之后,晋景公又产生了争霸的念头。
可是,秦国的仇怨和楚国的强横使得晋国往西和往南扩张都异常艰难。那时节,晋国已经失去了郑、宋等绝大多数诸侯国,晋景公要发挥自己的昔日中原霸主的影响力,召集诸侯盟会,只有从东边,也就是齐国和鲁国两国中寻找突破口。
于是,晋景公派上军元帅郤克出使鲁国和齐国,试图联合他们一起制约楚国。
可是,郤克的出使并没有预想的那么顺利,他虽然在鲁国受到了优待,却在齐国遭受了奇耻大辱。
他在鲁国完成了出使任务,打算前往齐国时,恰好是鲁国例行朝见齐国的日子,于是季文子——他此时已经掌握了鲁国大权——决定与郤克一同前往齐国。
在路途中,他们又遇到了去朝见齐国的卫国使者孙良夫和曹国使者公子首。
当他们四人聚集在一起,在沿途经过乡野和市镇时,就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极大注意,可是,让人们印象深刻的,不仅是四国使者同时从他们眼前经过时那种少见的壮观场面,而是这四个使者的组合十分奇特:郤克瞎了一只眼睛,季文子秃了顶,头上光生生的,没一根头发,孙良夫是个瘸子,公子首则是一个驼背,总而言之,无论是单独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还是看他们全部,都非常丑陋,尤其是当他们四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会不可避免的勾起人类心理的阴暗面,让人忍不住想要尽情的恶意嘲笑一番。
所以,当齐顷公一见到他们,心里就直发痒。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款待使者的筵席上,他的脸上一直挂着令人不易察觉的诡异笑容。实际上,这是由于他心里憋得异常难受,非常想抛开无聊的接待礼仪,不顾一切的纵情大笑,而导致了脸部肌肉的抽搐。
齐顷公是那种年少轻狂的人,他轻率、好动、大胆而鲁莽,做事从来不计后果,而且,在他看来,齐国的实力并不比楚国、晋国这些大国差多少。面对这四个相貌奇特的使者,他内心毫无敬意。尽管郤克的背后是实力强劲的晋国,他也没想过和他套近乎,拉拢他,以便和晋国一起征服小国、对付楚国,共同分享中原的霸权。他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他一门心思的想着的是对母亲萧夫人述说这件奇事。
自从齐惠公死后,萧夫人的精神就失去了倚靠。她清晰的看到自己被时光的浪潮推送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孤单的角落。热闹不再属于她,而是年轻一辈所特有的乐趣。她非常厌恶寂寞的孤芳自赏的生活。为此,她一度非常失落,整日以泪洗面,不过,她很快就不再担心自己的晚年生活的无趣了。她的儿子齐顷公虽然性格急躁,大大咧咧的,但对她却十分孝道,见自己心爱的母亲成天愁眉不展,就想尽法子逗她开心。无论是街谈巷议的趣事,还是耸人听闻的奇闻,他都命人搜集起来,绘声绘色的讲给她听,聊以消磨她晚年的时光。
现在,眼前就有一件令人啧啧称奇的怪事,齐顷公又怎能放过让母亲取乐的机会呢。筵席一结束,他就急切地命人把四国使者安排在馆驿,然后迫不及待地回到后宫,急不可耐地把自己所见的一切描述给她听。
“就像一群鬼魅聚集在朝堂。”齐顷公的表情极其夸张,兴致勃勃地描绘说。
萧夫人既非常疑惑,又极好奇,特想亲眼目睹齐顷公描述的奇观。
“今天是官方招待使者的正式筵席,明天还有王室的私宴。”齐顷公热切的安排说,“到时候母亲躲藏在帷幕后面偷看,就会发现我说的全是大实话。”
为了让整个私宴更有趣,齐顷公还做了另外的安排。由于这个安排非常特殊,需要四个样貌和四位使者同样奇特的人,所以没少费齐顷公的精力,时间太短了,几乎不可能办成,不过,由于向国王献殷勤的人不遗余力的四处寻找和打听,终于凑齐了四个人。
第二天,齐顷公殷切地派人带着四个残疾人,去馆驿迎接四位倒霉的使者。当使者的马车从喧闹的街头经过时,四个残疾人的喜剧效果就分外强烈的凸显了:瞎眼的郤克的驾车人也是一个瞎子,秃顶的季文子的驾车人也是一个秃子,瘸腿的孙良夫的驾车人也是瘸子,驼背的公子首的驾车人也是一个驼背。
当奇异的车队进入后宫时,躲在高台的帷幕后面的萧夫人远远看见,顿时笑得前仰后合,浑身打颤,连她的侍女也忍俊不禁,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
在经过人流如织的街市时,四个使者虽然对市民们闪烁的眼光有所察觉,但他们已对此习以为常,不以为意。走在最前面的郤克出于某种优越感,还以为齐国给自己安排的瞎眼驾车人是一个疏忽。
可是,后面的其他三个人却看出这是齐顷公在有意羞辱他们。当他们听到远处高台传来刺耳的哄笑声时,简直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当他们把自己遭到的侮辱向郤克述说后,郤克的脸色顿时气成了猪肝色。而当他得知嘲笑他们的竟然是齐国的国母萧夫人时,就下定决心要报复齐国。他既承受不了齐国人对自己身体缺陷的侮辱,也无法忍受他们对晋国的羞辱(在他和其他三人看来,侮辱他们就是侮辱他们的国家)。
他们在潦潦草草地结束宴席后,就匆匆回到馆驿,义愤填膺地凑在一处商量、抱怨和咒骂。他们从下午一直商量到了晚上,既没有留意到窗外的日头西斜,夜幕已降临,也忘记了饥饿和疲惫。他们越说越气愤。在房间的空间变得逼仄的寂静夜晚,他们分外强烈地感到彼此的命运从此扭结在一起了。于是,他们就在馆驿的房间里歃血为盟,发誓共同出兵讨伐齐国。
夜晚在不知不觉中逝去了。他们抬起浮肿的眼睛,神情疲惫的看见了乳白色的晨光从窗户透了进来。他们出了客房,下楼匆匆吃完早饭后,就披着清晨的第一缕霞光,驾着马车不辞而别了。当他们来到城门的时候,笨重的城门才刚刚被打着呵欠的守门士兵缓缓打开。
郤克回到晋国后,以一种罕见的固执劝说晋景公讨伐齐国。他说出了那么多理由,以至于人们都产生了这样一个印象,那就是讨伐齐国会给晋国带来不可估量的好处。可是,士会却发现郤克的言论太反常,太突兀,要知道他出使的最初目的是为了与齐国建立良好的外交关系,共同牵制楚国,可是郤克回国后所说的话却和出使的初衷完全相反,可以说是失去理智的,是在不计后果地拿整个国家为一己私怨去冒险。士会反对晋景公出兵。毕竟,在晋国的西边和南边已经有了秦国和楚国这两个棘手的敌人,要是再树敌,恐怕形势会恰恰相反,会给晋国带来大麻烦。在邲地战役以后几乎被孤立了的晋国无法承受大规模战争的折腾。
可是,士会低估了郤克的愤怒,他与其他三个在那天和他一起出使齐国的使者一样,把出掉这口恶气当成了人生的唯一信念,而且这个信念还异乎寻常的强烈。见晋景公和士会拒绝了他,不愿意出动国家的军队,他又苦苦哀求晋景公答应他率领自己的家丁去攻打齐国。
这不是以卵击石吗?晋景公当然不允许郤克去白白送死。
当士会最终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郤克的想法的时候,就不在坚持己见。尽管激动的郤克出于对他的尊敬没有和他闹翻,但事情正在悄然变质。要是自己再与他坳下去,士会很清楚,自己一定会成为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的敌人。他决定不再阻挡郤克这头暴怒的野兽的复仇计划。他向晋景公提出辞职,主动把中军元帅的职位让给郤克。当郤克正式成为晋国的中军元帅之后,士会反而不再担心了,他确信他胸中积郁的那股少见的怒气能给晋国带来辉煌的胜利。
实际上,就在郤克狂热地劝说晋景公讨伐齐国而毫无成效的这段时间里,鲁国已经陷入了被齐国讨伐的漩涡中无法自拔。
季文子风尘仆仆地一回国,就遣使去晋国,意图联合晋国讨伐齐国。可是使者带回来的消息却令他大失所望,十分沮丧,不过,他并没有退缩,转而遣使去楚国借兵,但是他再一次失望了。楚国拒绝出兵攻打齐国,原因就是楚庄王病逝,新君楚共王刚刚即位,在国内局势新旧交替的关键时刻不能贸然出兵国外。
就在季文子绝望地感到讨伐齐国的计划要落空的时候,晋国传来了好消息:士会辞职了,郤克被任命为中军元帅,即将出动大军讨伐齐国。
于是,兴奋的季文子派仲遂的儿子公孙归父去西边联络晋国,约定讨伐齐国的具体日期。
可是,季文子没料到公孙归父会给他捅漏子。在公孙归父出发之前,曾被鲁宣公秘密召见过。
一直以来,鲁宣公就对“三桓”牢牢攫住权力,而把他架空感到不满。在仲遂死后,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虽然高高在上地坐在令人敬仰的王座上,接受大臣们的朝拜,但却像座位本身一样形同虚设。他老是产生这样一种错觉,认为大臣们朝拜的不是他,而是他屁股下面那把做工精细的华丽的座位。这一次,鲁宣公见秃头的季文子是委派公孙归父去晋国,内心顿时涌起希望的热流。公孙归父是仲遂的儿子,他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鲁宣公确信这一点。实际上,鲁宣公这时候已是垂暮之年,他愿意冒这个巨大的风险,向晋国借兵驱逐“三桓”,纯粹是为了在临死之前为鲁国王室做一件意义重大的事,也同自己那怯懦的碌碌无为的一生做最后的抗争。
“只要晋国愿意借兵,驱逐‘三桓’。”鲁宣公努力睁大昏花的眼睛,郑重其事地看着公孙归父,语重心长地交代说,“鲁国愿意世世代代向晋国进贡。”
公孙归父感到有一阵阵浪潮在他胸中澎湃,直往上涌,他仿佛感到死去的父亲像一阵热烈的风从他体内吹过,告诉他说这是把失落的权力从季文子手中夺回来的绝好机会。他的感受变得非常奇特,他仿佛看到自己在鲁国朝堂一手遮天的未来的美妙情景。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垂死的鲁宣公交给他的任务,携带着大量的货币往西而去。他完全把季文子交给他的任务抛在一边了。还未有到晋国,才在西行的翻山越岭的昼夜兼程的路途中,他就已不把季文子放在眼里了,他确信自己会为自己争取一个美好的未来,而季文子他们只是一群即将被流放的可怜人。
可是,公孙归父太大意了。旅途中那成功的幻象彻底蒙蔽了他的脑子,直到进入阳光灿烂的绛都街头,喧闹的人声和新奇的异乡风情都未有让他从迷梦中惊醒过来。他一点也没有嗅到绛都的灰白色的空气里异样的气味。这种气味和他脑中的幻梦完全相反:那就是整个绛都有一种浓酽的临战前的紧张与兴奋,有一种一致对外的团结氛围。这时候的晋国人是绝对不会贪图便宜,为横生的枝节牵绊原定的计划的,更何况季文子还是这种气氛的营造者郤克的坚定盟友呢。
于是,尽管公孙归父在秘密行贿时挑选的对象是佞臣屠岸贾(他通过自己的如簧巧舌和对枯燥生活的调味能力成功接近了晋景公,获得了他在精神上对自己的依赖),屠岸贾在接受了他的好意后也答应帮他的忙,不动声色地把他的要求向自己的死党栾书——随着时光的流逝,赵氏家族渐渐露出了衰颓的苗头,重新站立起来的屠岸贾开始建立自己的堡垒,花了大力气拉拢栾氏家族——转达了,但事情还是无可挽回的失败了。
因为栾书这时候不仅与屠岸贾关系密切,还与郤克处在同一条战线,所以他把公孙归父的阴谋告诉给了郤克。
郤克立刻写了一封密函,派人飞快地把公孙归父和鲁宣公的阴谋转告给季文子。
季文子收到密函后,非常气愤,决定叫上“三桓”的另外两位主政者,一起去后宫质问鲁宣公。
那时候,病重的鲁宣公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没有上朝。
既然知晓了鲁宣公的阴谋,季文子现在想当然的认为鲁宣公对外宣告生病是一种托辞,他是在拖延时间,是为了等待公孙归父回国,然后发动事变,驱逐以自己为首的“三桓”家族。
可是,在那天下午,当他阴沉着脸来到宫门前时,他却惊奇地发现鲁宣公竟然是真的病得一天比一天沉重,已经开始晕迷不醒了。
他和另外两位手握重权的官员在宫门前一动不动的漠然伫立了一会儿,内心感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凄凉。实际上,这种感伤情绪是一个人在听说了任何一个人行将就木时都会产生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们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只感到自己的样子有些尴尬。他们努力做出哀痛的表情,假装关切地问候了一下鲁宣公的病情,就带着某种程度的欣喜离去了。
第二天,后宫就传来了鲁宣公病逝的消息。
季文子在拥立了年仅十三岁的太子黑肱即位——就是鲁成公——之后,就完全掌控了鲁国的大权。他毫不留情地驱逐了仲氏家族。在稳定了鲁国内部的局面之后,他又把讨伐齐国这件事提上了议事日程。
可是,就在季文子在鲁国忙碌的时候,公孙归父却把他要北伐齐国的军事机密带到了齐国。(公孙归父在归国途中听说了自己家族的巨大变故后,大惊失色,悲愤不已,放弃了回国的打算,狼狈逃往齐国。)
齐顷公听说鲁国要讨伐自己,不禁感到十分可笑,而当他得知季文子决心对自己用兵的真正缘由后,都几乎忍俊不禁了。他决定先发制人,亲自率领军队讨伐鲁国,好好教训一下那个不知深浅的头发掉得一根不剩的家伙。
齐顷公虽然轻率进军,但他仍然取得了齐鲁第一场战争的胜利,攻克了鲁国的北方城市龙邑。就在他打算一鼓作气继续南下的时候,后方传来了卫国侵扰齐国边境的消息。于是,齐顷公决定在击溃了不自量力的卫军之后再挥师南下。由于自己及时出击,采取主动,致使晋、鲁、卫失去了联合的机会,形势正在朝齐国有利的方向发展,齐顷公觉得胜利在望,因为,对他来说,只要打垮了卫军,攻克了鲁国,晋国就势单力孤了。他深信,晋国在邲地一战惨败之后,已经十分惧怕战争,晋军早已沦落成了一支不堪一击的军队。
卫军实力薄弱。齐顷公和他的将领们一致认为,卫军只有通过突然袭击,才有可能取得胜利。既然识透了卫军的作战意图,齐顷公决定将计就计,在行军到齐卫交界的新筑与卫军遭遇之后,在夜幕降临后,他分军四散埋伏,然后准备了一座空营让卫军突袭。
孙良夫根本没料到齐顷公会识破自己的计划,他以为齐军经过几天几夜昼夜兼程的急行军,已耗尽了体力,疲惫不堪的他们在吃过晚饭后,肯定会睡得跟死猪一样。他的突袭会大获全胜。
可是,他的将领石稷却谨慎得多,劝他不要贸然行动。“我们必须等待晋国和鲁国一同出兵。”他深思熟虑地建议说,“那样才有胜算。”
孙良夫固执地坚持自己对敌情的判断,在入夜之后对齐军发动了突袭。
于是,他无可挽回地掉进了齐顷公设置在黑暗中的陷阱。当他惊恐地发现这一点时,已经太迟了。齐顷公率领着大军大声叫骂着,气势汹汹地从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黑暗中像鬼魅似的突然出现,从四面包围过来。孙良夫顿时手忙脚乱,惊慌失措,无计可施,只有使尽浑身解数地突围的份了。要不是石稷率军及时赶到,孙良夫在那个乱纷纷地夜晚肯定会被齐军俘获,然后受尽侮辱、身首异处。
孙良夫虽然在石稷的援助下突出了重围,但是危机并没有解除。
齐顷公杀得兴起,率领一支军队紧追其后,一副非要赶尽杀绝之后才收兵的架势。
微弱的月光使树林和突兀的岩石支棱嵯峨,样子十分夸张,像张牙舞爪的怪兽,看起来非常可怕。晚风不时猛烈地吹来,引起山涛阵阵。尽管夜风不断地吹拂着孙良夫那惨白的扭曲得可怕的脸颊,但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而且,他既觉得浑身燥热,又感到脊背发冷。他心胆俱裂,狼狈不堪地一路北逃。他现在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逃回新筑城中,关上厚重的城门,才有一线生机。
可是齐顷公率领的追兵一直紧随在孙良夫的背后不远处。那不绝于耳的疯狂的喊杀声令人绝望到了极点。
孙良夫不知道自己已往北方逃了多远,只感到到新筑城的路程出奇的遥远。突然,前方火光粼粼,传来了车轮滚动的令人胆寒的轰隆隆的声音。孙良夫第一反应就是齐军的伏兵杀出来了,要截住他的归路。这已是他所不能承受的了。他不由得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哀叹:自己的生命要就此完结了。
就在他放弃了逃跑的打算、绝望地等死的时候,竟然发现前方出现的军队的旗号是卫国的,虽然火光映照下的旗子隐隐绰绰的,忽隐忽现,但孙良夫还是看清了那熟悉的旗号。他内心不由得涌起一阵狂喜。经过短暂而急切地询问,孙良夫得知自己遭遇的这支军队就是新筑城的守将叔仲于奚率领的,他因不放心他、怕他失手,所以前来接应他。
这支军队虽然数量不多,只有一百多人,但却给了齐顷公一个信号,那就是自己已经深入卫国境内,已经陷入危机四伏的境地了。他命驾车的士兵勒住马头,在黑暗中警觉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果断地决定退兵。
孙良夫退缩到新筑城后,就不再出兵。他和他的士兵们都非常沮丧。士气十分低落。将士们都有了撤退的念头。
可是,孙良夫尽管遭遇了可耻的失败,但他毫无放弃的打算。他命石稷守住新筑,自己亲自去晋国借兵。
那时候,鲁国的借兵使者也到了晋国。他们在和郤克商量过后,再去觐见晋景公,与郤克里应外合,成功说服了晋景公。
虽然郤克的胸中积郁了好几个月的怒气,但他仍然出奇的理智,在对待与齐国交战这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上十分谨慎。为了取得最大的胜算,他向晋景公申请了八百乘兵车。这已远远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大规模战争的兵车数量,几乎是晋国整个国家的军队,但晋景公还是答应了他,毕竟齐国是大国,不能轻敌,不能疏忽大意。
在那个阳光异常耀眼的仲夏六月,从晋国的绛都到卫国的新筑城沿线一带的居民对晋军如此庞大的军队产生了这样一个印象,那就是从他们眼前经过的被兵车和马蹄扬起的风尘所包围的军队永远也不会消失,因为它拉得实在是太长了。这支军队的突然出现打破了他们那静如止水的安宁生活,激起了巨大的波澜,直到很久以后,他们都还在为此惊叹不已(晋国人是情不自禁地感叹自己国家的强大,有一种洋洋自得的自豪情绪在里面,卫国人见到这支比时光还要漫长的军队之后,内心里顿时滋生了一股既遥远又清晰可见的敬畏情感,由衷地感叹晋国那令人感到恐怖的超乎寻常的实力)。
晋军刚刚驻扎在新筑不久,齐顷公就率领着五百乘兵车风急火燎地赶到鞍地,他要把敌人阻挡在齐国边境附近,绝不允许他们深入,在自己的土地上撒野。
齐顷公被之前轻易取得的毫无实际意义的胜利蒙蔽了双眼。所以,他虽然对晋国的实力有所顾忌,但他查探敌情的方式是十分轻率和不计后果的。他直接派大将高固去晋国的军营前挑战。
高固的突然出现令晋军的巡逻兵猝不及防,他几乎毫不费力就杀死了一名前来应战的普通将领,还俘虏了一名晋国士兵。“晋军虽然人数众多。”高固回到自己的军营后,意气昂昂地向齐顷公回报说,“但是作战能力极差。没什么可畏惧的。”
齐顷公彻底放下心来,无所用心地睡了一觉,在晨光熹微的时候精神饱满地醒了过来,穿上了华丽的戎装。他那年轻的神采奕奕的表情和精神抖擞的装束所透出的乐观情绪极大的感染了将士们,以至于他们都乐观地认为这是一场虽然艰苦但仍然充满希望的战争。
经过短暂的紧张而兴奋的急行军,齐军逼近到了晋军阵营前。
齐顷公看着清晨薄雾中的晋军,目光中露出无比轻蔑的神色。他呼吸着早晨清冷的空气,浑身充满了战斗的激情,他发自内心里视晋军如无物。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乳白色薄雾中严阵以待的齐军,感到非常满意,突然,他憋住气力,发出一声震耳欲聋地大喊,一边率先驾着战车朝晋军阵营冲去。
由于齐顷公身先士卒,齐军的士气极其高昂,他们像猛烈的洪水,对晋军的中军阵营造成了极具威胁性的冲击。晋军甚至出现的退缩的苗头。亲自擂鼓的郤克被乱箭射中,伤口血流如注,他痛苦得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地裂开了嘴唇,他感到非常难受,双手乏力,敲击军鼓的力度一下子减弱了许多,鼓声的节奏顿时缓慢了下来,声音也跟着减弱了。
郤克的车右护卫解张也被乱箭射中,受了重伤,但他一听见耳边的鼓声缓慢了下来,赶紧督促郤克:“鼓声是军队的耳目,要是出了问题,晋军非失败不可。”
于是,郤克忍住身体的剧痛,咬着牙齿,拼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几乎快要垂下去的胳膊,用力敲起鼓来。
晋军的鼓声再次激情澎湃地响起,十分完美地呼应着晋军的喊杀声,最大限度地撩动了他们体内兴奋的神经,使他们充满了进攻的激情。尤其是晋军的上军和下军,被这响亮的鼓声所蛊惑,以为晋军中军已经取得了胜利,顿时勇气倍增,不顾一切地冒着箭雨,疯狂地朝齐军冲去。
齐军的士气虽然高昂,但却发现己方的推进变得越来越艰难。很多人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强烈地感到从前方窜进一股一股十分猛烈的湍流,冲击着他们前进的身体,使他们的身体完全失去的控制,不由自主地后退。几乎在一瞬间,齐军的进攻节奏就被彻底打乱了。
齐顷公见自己的军队就这么溃败了,而且溃败得很彻底,完全挽回不了局面,既感到莫名其妙又万分痛苦,他瞠目结舌,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又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急切地命令逢丑父——他的车右护卫是逢丑父——折转轻狂前进的马头,飞快地往华不注山的密林中逃去。
可是他那华丽的装束却非常明显地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由于郤克身受重伤,司马韩厥看着齐顷公逃跑的马车和他那与众不同的背影,主动请求去追逐他。
郤克同意了韩厥,他相信严谨老成的韩厥能办妥这件事,可是他忘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韩厥从未有见过齐顷公的面孔,也就是说,他根本不认识齐顷公。
所以在后来,韩厥就被逢丑父的掉包计给蒙骗了,他并没有俘获齐顷公,而是把逢丑父给抓了回来。
当时,虽然齐顷公的马车时而隐入丛林中,或是拐一个大弯又消失不见了,但晋军却一直没有失去目标,因为他的衣裳实在太显眼了,所以他们老是能够再次清晰地发现目标,紧追着不放。
围上来的晋军越来越多,他们都对追逐一个如此清晰而狼狈的尊贵目标兴味十足。
齐顷公眼看已无路可逃了。逢丑父在这生死关头临急智生,于是就想到了掉包计,他用一只手用力地扯住缰绳,控制住战马的走向,一边腾出一只手来脱下自己那身普通士兵的装束,一边急切地叫齐顷公也脱下他那身华丽的装束。然后,两人就在快速行驶的马车上手忙脚乱地交换了衣裳和座位。
尽管情势越来越危急,但齐顷公却没有心慌意乱或是像个胆小鬼似的浑身哆嗦,他正处在对一切都无所畏惧的年龄,所以在韩厥追上他后,他一点也没慌乱,而是和逢丑父一起,利用韩厥对国王的一种普遍尊敬,十分冷静地欺骗他。先是逢丑父假装口渴难忍(他那焦干苍白的嘴唇极具欺骗性),命令齐顷公绕到山的另一面为自己寻找泉水,然后齐顷公装模作样的去打水,顺利逃脱了。
韩厥耐着性子等了很久,可是齐顷公仍然毫无出现的迹象,于是韩厥不再等待,命人俘获了逢丑父。
在见到郤克之前,韩厥一直以为自己抓住的人是齐顷公。
当他把逢丑父押送到郤克面前时,郤克一下子就认出眼前这个穿着华丽的人不是齐顷公。
郤克顿时火冒三丈,要以欺军之罪杀掉逢丑父。
“要是每一个愿意为主公牺牲的人都该死,那你就杀掉我吧。”逢丑父说,“让后人明白,忠诚是没有好下场的。”
郤克没想到逢丑父临危不乱,一句话就把他自个儿放在了道义的最高处,要是自己杀了他,那岂不是显得自己既不讲理又不近人情,给自己的人格抹黑,于是,郤克立刻换上了一副通情达理的笑脸,下令释放逢丑父。
实际上,齐顷公在回到自己的军营后,并没有如释重负地安下心来休息,在他看来,既然逢丑父愿意为自己牺牲生命,他也不能什么也不干,就这么无所作为地消极地等待晋军那边传来逢丑父被诛杀的消息。于是,他在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悄悄换上普通士兵的装束,趁着战争刚刚结束、晋军捡拾齐军留在战场上的辎重的混乱局面,驾着马车混入晋军军营,四处打听逢丑父的下落和处境。
高固他们发现国王又不见了,正焦虑不安地四处寻找呢,突然看见他从晋军军营那边驾着马车急冲冲地跑回来,感到不可思议,大声而关切地问是怎么回事。实际上,在高固他们发现国王的冒险行动的时候,齐顷公已经来来回回三次混入晋军军营了。
“因为逢丑父为我而被俘,我放心不下。”齐顷公对自己的危险处境似乎浑然不觉,一心只想着逢丑父,“所以我去晋军军营打听了一下,想知道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尽管齐顷公的表现非常勇敢,但仍然无济于事。他那非凡的勇气对齐国惨败的局面毫无帮助。就在他第三次从晋军军营回到自己军营的时候,晋军已经重新组织好进攻力量,兵分五路,杀声震天地朝东边杀了过来。
齐军已毫无斗志,或者说,由于齐顷公和他的将领们没有及时抓住宝贵的时间组织防御力量,刚刚遭受失败打击的齐军队形散乱,已无法与晋军对峙。晋军那边透着不详的霹雳一样轰隆隆的声音彻底使他们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于是,齐顷公只有皱眉蹙额、带着一脸困惑的不满,急躁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的军队全线溃退。
郤克率领四国盟军,排山倒海一样紧追其后。每经过一个齐军狼狈逃跑之后放弃的关隘,他都会阴沉着脸、从独眼里射出隐怒的令人有如芒刺在背的光芒,下令一把火烧掉,一副非要灭掉齐国的架势。他率领联盟军队一鼓作气追了四百多里。一直深入到齐国的袁娄,他才下令停止行军,止住军队那席卷一切的滚滚洪流,让士兵们稍事休息。
齐顷公已无法承受继续溃退下去。
“让我携带玉罄和纪甗去向晋国人求和吧。”国佐请求说,他的声音因疲惫而显得沙哑,“把曾经侵夺的鲁国和卫国的土地退还给他们。”
对年轻的意气风发的齐顷公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因为他正处在知进不知退的年龄,在往昔岁月中,他从来都是随心所欲、无所顾忌的。现在,他竟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失败,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与晋国人求和。他不由得深深地鄙视起自己来。不过,为了阻止更大的灾难的降临,使齐国不至于灭亡,他决定按照国佐的意见去做。“我已经作了最大让步了。”他既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又不服气地补充说,“要是他们不接受,我就只有迎战了。”
国佐携带着宝物,径直来到晋军军营,请求和郤克谈判。
可是,令国佐失望的是,尽管他说起话来小心翼翼,语气十分恭敬,但郤克还是拒绝了他提出的令他羞愧得几乎难以启齿的条件。“除非你们依从我的两个条件,我就答应退兵。”他满脸愠怒,不为所动,阴冷地提出了另外两个令人完全无法接受的严苛条件,“第一:必须把萧夫人交出来,第二:必须把齐国境内的垄亩改成东西走向,以便将来晋军进攻的时候可以直接到达齐国国都。”
“萧夫人是国君的母亲,由于齐晋实力相当,也可以算是晋君的母亲,就算交给你,你又该怎么处置呢?”国佐压抑住心底的怒气,极和气地拒绝说,“土地是按照地势,顺其自然开垦的,如果非要改成东西走向,和亡国有什么区别?”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强硬起来,“虽然齐国输掉了一场战争,但实力并未有从根本上亏损,要是元帅不同意求和,我们就重新集合力量,与你决一死战。”说完,狠命地把宝物往地上一摔,就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迈出了军营。
一直在幕帐后偷听的孙良夫和季文子从国佐那决绝态度中感到这场战争要漫无止境的打下去。他们的国家都与齐国接壤,要是齐国在后来竟然战胜了晋国,暴怒的齐顷公肯定会用同样不留情面的方式报复他们,而且会结下永恒的仇怨。
“齐国已怒不可遏了。”他们俩赶紧从幕帐后出来,忧心忡忡地对郤克说,“要是这样下去,胜负没办法预料,不如听从国佐的谈判条件吧。”
“可是他已经走了。”郤克也觉得挑起敌人的怒气不是明智的做法,是在给自己找麻烦,很不安地问道,“该怎么办呢?”
“把他追回来。”季文子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郤克。
郤克立刻派出快马去追逐国佐。
快马追了足足十里路,才追上国佐。
“因为我怕自己承担不了如此重大的责任,所以不敢轻易做决定。”郤克为自己之前的无礼辩解说,“现在鲁国和卫国都认为你提出的条件十分妥当,所以我愿意听从你的。”
于是,齐国与晋国、鲁国和卫国歃血为盟:
齐国答应归还鲁国和卫国的土地。
晋国答应退师。
由于郤克的态度由强硬变软弱,使得齐国虽然在战场上吃了败仗,但在盟誓中一点也亏也没吃到,相反,却极大地损害了晋国的大国形象。尤其是在后来,当齐顷公苍白的嘴唇恢复了血色,高傲再次撩起了他内心复仇的热望,眼中重新燃起两团炙热的火焰,开始忍辱负重,以一种和他年龄极不像称的认真而热忱地态度处理国事,以至于在不长的时间里使齐国的实力得到了飞速增长的消息传开后,对此感到恐惧的晋国反而转过来讨好齐国,强迫鲁国等国家把当日在盟会上争取回来的土地又进献给齐国,使晋国逐渐失去了诸侯们的信任。
不过,在当时,在晋景公看来,郤克战胜了实力不亚于晋国的齐国,其意义非同寻常,可以说是为他再次称霸奠定了令人欣喜的好基础,因为这次东征的胜利既鼓舞了国家士气,又对楚国形成的一种旁敲侧击的威胁,所以他对郤克取得的辉煌战果非常满意,不仅赏赐了郤克和参战将领们大量土地,还再次把晋国军队扩大到晋文公时代的规模,增加了新的上中下三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