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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思想的新开展

在思想和文化的范围里,现代决不可与古代脱节。任何一个现代的新思想,如果与过去的文化完全没有关系,便有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绝不能源远流长、根深蒂固。文化或历史虽然不免经外族的入侵和内部的分崩瓦解,但也总必有或应有其连续性。

儒家思想,就其为中国过去的传统思想而言,乃是自尧舜禹汤文武成康周公孔子以来最古最旧的思想;就其在现代及今后的新发展而言,就其在变迁中、发展中、改造中以适应新的精神需要与文化环境的有机体而言,也可以说是最新的新思想。在儒家思想的新开展里,我们可以得到现代与古代的交融,最新与最旧的统一。

根据对于中国现代的文化动向和思想趋势的观察,我敢断言,广义的新儒家思想的发展或儒家思想的新开展,就是中国现代思潮的主潮。我确切看到,无论政治、社会、学术、文化各方面的努力,大家都在那里争取建设新儒家思想,争取发挥新儒家思想。在生活方面,为人处世的态度,立身行己的准则,大家也莫不在那里争取完成一个新儒者的人格。大多数的人,具有儒家思想而不自知,不能自觉地发挥出来。有许多人,表面上好像在反对儒家思想,而骨子正代表了儒家思想,实际上反促进了儒家思想。自觉地、正式地发挥新儒家思想,蔚成新儒学运动,只是时间早迟、学力充分不充分的问题。

中国当前的时代,是一个民族复兴的时代。民族复兴不仅是争抗战的胜利,不仅是争中华民族在国际政治中的自由、独立和平等,民族复兴本质上应该是民族文化的复兴。民族文化的复兴,其主要的潮流、根本的成份就是儒家思想的复兴,儒家文化的复兴。假如儒家思想没有新的前途、新的开展,则中华民族以及民族文化也就不会有新的前途、新的开展。换言之,儒家思想的命运,是与民族的前途命运、盛衰消长同一而不可分的。

中国近百年来的危机,根本上是一个文化的危机。文化上有失调整,就不能应付新的文化局势。中国近代政治军事上的国耻,也许可以说是起于鸦片战争,中国学术文化上的国耻,却早在鸦片战争之前。儒家思想之正式被中国青年们猛烈地反对,虽说是起于新文化运动,但儒家思想的消沉、僵化、无生气,失掉孔孟的真精神和应付新文化需要的无能,却早腐蚀在五四运动以前。儒家思想在中国文化生活上失掉了自主权,丧失了新生命,才是中华民族的最大危机。

五四时代的新文化运动,可以说是促进儒家思想新发展的一个大转机。表面上,新文化运动是一个打倒孔家店、推翻儒家思想的一个大运动。但实际上,其促进儒家思想新发展的功绩与重要性,乃远远超过前一时期曾国藩、张之洞等人对儒家思想的提倡。曾国藩等人对儒学的倡导与实行,只是旧儒家思想的回光返照,是其最后的表现与挣扎,对于新儒家思想的开展,却殊少直接的贡献,反而是五四运动所要批判打倒的对象。

新文化运动的最大贡献在于破坏和扫除儒家的僵化部分的躯壳的形式末节,及束缚个性的传统腐化部分。它并没有打倒孔孟的真精神、真意思、真学术,反而因其洗刷扫除的工夫,使得孔孟程朱的真面目更是显露出来。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以打倒孔家店相号召的胡适先生,他打倒孔家店的战略,据他英文本《先秦名学史》的宣言,约有两要点:第一,解除传统道德的束缚;第二,提倡一切非儒家的思想,亦即提倡诸子之学。但推翻传统的旧道德,实为建设新儒家的新道德做预备工夫。提倡诸子哲学,正是改造儒家哲学的先驱。用诸子来发挥孔孟,发挥孔孟以吸取诸子的长处,因而形成新的儒家思想。假如儒家思想经不起诸子百家的攻击、竞争、比赛,那也就不成其为儒家思想了。愈反对儒家思想,儒家思想愈是大放光明。

西洋文化学术大规模的无选择的输入,又是使儒家思想得到新发展的一大动力。表面上,西洋文化的输入,好像是代替儒家,推翻儒家,使之趋于没落消沉的运动。但一如印度文化的输入,在历史上曾展开了一个新儒家运动一样,西洋文化的输入,无疑亦将大大地促进儒家思想的新开展。西洋文化的输入,给了儒家思想一个考验,一个生死存亡的大考验、大关头。假如儒家思想能够把握、吸收、融会、转化西洋文化,以充实自身、发展自身,儒家思想则生存、复活而有新的发展。如不能经过此考验,度过此关头,它就会消亡、沉沦而永不能翻身。

所以儒家思想是否能够有新开展的问题,就成为儒家思想是否能够翻身,能够复兴的问题,也就是中国文化能否翻身、能否复兴的问题。儒家思想是否复兴的问题,亦即儒化西洋文化是否可能,以儒家思想为体、以西洋文化为用是否可能的问题。中国文化能否复兴的问题,亦即华化、中国化西洋文化是否可能,以民族精神为体、以西洋文化为用是否可能的问题。

就个人言,如一个人能自由自主,有理性、有精神,他便能以自己的人格为主体,以中外古今的文化为用具,以发挥其本性,扩展其人格。就民族言,如中华民族是自由自主、有理性有精神的民族,是能够继承先人遗产,应付文化危机的民族,则儒化西洋文化,华化西洋文化也是可能的。如果中华民族不能以儒家思想或民族精神为主体去儒化或华化西洋文化,则中国将失掉文化上的自主权,而陷于文化上的殖民地。让五花八门的思想,不同国别、不同民族的文化,漫无标准地输入到中国,各自寻找其倾销场,各自施展其征服力,而我们却不归本于儒家思想而对各种外来思想加以陶熔统贯,我们又如何能对治这些纷歧庞杂的思想,而达到殊途同归、共同合作以担负建设新国家新文化的责任呢?

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中国人是否能够真正彻底、原原本本地了解并把握西洋文化。因为认识就是超越,理解就是征服。真正认识了西洋文化便能超越西洋文化。能够理解西洋文化,自能吸收、转化、利用、陶熔西洋文化以形成新的儒家思想、新的民族文化。儒家思想的新开展,不是建立在排斥西洋文化上面,而是建立在彻底把握西洋文化上面。儒家思想的新开展,是在西洋文化大规模的输入后,要求一自主的文化,文化的自主,也就是要求收复文化上的失地,争取文化上的独立与自主。

根据上面所说,道德传统的解放,非儒家思想的提倡,西洋文化的输入与把握,皆足以促进儒家思想的新开展。兹请进而研讨儒家思想新开展所须取的途径。

不用说,欲求儒家思想的新开展,在于融会吸收西洋文化的精华与长处。西洋文化的特殊贡献是科学,但我们既不必求儒化的科学,也无须科学化儒家思想。因科学以研究自然界的法则为目的,有其独立的领域。没有基督教的科学,更不会有佛化或儒化的科学。一个科学家在精神生活方面,也许信仰基督教,也许皈依佛法,也许尊崇孔孟,但他所发明的科学,乃属于独立的公共的科学范围,无所谓基督教化的科学,或儒化、佛化的科学。反之,儒家思想也有其指导人生、提高精神生活、发扬道德价值的特殊效准和独立领域,亦无须求其科学化。换言之,即无须附会科学原则以发挥儒家思想。一个崇奉孔孟的人,尽可精通自然科学,他所了解的孔孟精神与科学精神,尽可毫不冲突,但他用不着附会科学原则以曲解孔孟的学说,把孔孟解释成一个自然科学家。譬如,有人根据优生学的道理,认为儒家所主张的早婚是合乎科学的。或又根据心理学的事实,以证明纳妾制度也有心理学根据。甚或根据经济学以辩护大家庭制符合经济学原理。亦复有应用物理学、化学的概念,以解释《易经》的太极阴阳之说的。诸如此类假借自然科学以为儒家辩护的办法,结果会陷于非科学、非儒学。这都是与新儒家思想的真正发展无关的。我们要能看出儒家思想与科学的息息相关处,但又要能看到两者的分界处。我们要能从哲学、宗教、艺术各方面以发挥儒家思想,使儒家精神中包含有科学精神,使儒家思想足以培植、孕育科学思想,而不致与科学思想混淆不清。

简言之,我们不必采取时髦的办法去科学化儒家思想。欲充实并发挥儒家思想,似须另辟途径。因儒家思想本来包含有三方面:有理学以格物穷理,寻求智慧。有礼教以磨炼意志,规范行为。有诗教以陶养性灵,美化生活。故求儒家思想的新开展,第一,必须以西洋的哲学发挥儒家的理学。儒家的理学为中国的正宗哲学,亦应以西洋的正宗哲学发挥中国的正宗哲学。因东圣西圣,心同理同。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的哲学与中国孔孟、老庄、程朱、陆王的哲学会合融贯,而能产生发扬民族精神的新哲学,解除民族文化的新危机,是即新儒家思想发展所必循的途径。使儒家的哲学内容更为丰富,体系更为严谨,条理更为清楚,不仅可作道德可能的理论基础,且可奠定科学可能的理论基础。

第二,须吸收基督教的精华以充实儒家的礼教。儒家的礼教本富于宗教的仪式与精神,而究竟以人伦道德为中心。宗教则为道德之注以热情、鼓以勇气者。宗教有精诚信仰、坚贞不贰的精神;宗教有博爱慈悲、服务人类的精神;宗教有襟怀广大、超脱尘世的精神。基督教文明实为西方文明的骨干。其支配西洋人的精神生活,实深刻而周至,但每为浅见者所忽视。若非宗教的知“天”与科学的知“物”合力并进,若非宗教精神为体,物质文明为用,绝不会产生如此伟大灿烂的近代西洋文化。我敢断言,如中国人不能接受基督教的精华而去其糟粕,则决不会有强有力的新儒家思想产生出来。

第三,须领略西洋的艺术以发扬儒家的诗教。诗歌与音乐为艺术的最高者。儒家特别注重诗教、乐教,确具深识远见。惟凡各种艺术者皆所以表示本体界的义蕴,皆精神生活洋溢的具体表现,不过微有等差而已。建筑、雕刻、绘画、小说、戏剧,皆所以发扬无尽藏的美的价值,与诗歌、音乐亦皆系同一民族精神及时代精神的表现,似无须轩轾于其间。过去儒家因乐经佚失,乐教中衰,诗教亦式微。对其他艺术,亦殊少注重与发扬,几为道家所独占。故今后新儒家的兴起,与新诗教、新乐教、新艺术的兴起,应该是联合并进而不分离的。

儒学是合诗教、礼教、理学三者为一体的学养,也即艺术、宗教、哲学三者的谐合体。因此,新儒家思想的开展,大约将循艺术化、宗教化、哲学化的途径迈进。有许多人,拾起“文人无行”“玩物丧志”等语,误认为儒家轻蔑艺术。或只从表面去解释孔子“敬鬼神而远之”,“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等语的意义,而否认孔子有宗教思想和宗教精神。或误解“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一语,而谓孔子不探究哲学。凡此种种说法,皆所以企图将儒家偏狭化、浅薄化、孤隘化,不惟有失儒家的真精神,使儒家内容贫乏狭隘,且将使儒家思想无法吸收西洋的艺术、宗教、哲学以充实其自身,因而亦将不能应付现代的新文化局势。

譬如,仁乃儒家思想的中心概念。固不仅是“相人偶为仁”的文字学名词,如从诗教或艺术方面看来,仁即温柔敦厚的诗教,仁亦诗三百篇之宗旨,所谓“思无邪”是也。“思无邪”或“无邪思”,即纯爱真情,乃诗教的泉源,亦即是仁。仁即天真纯朴之情,自然流露之情,一往情深、人我合一之情。矫揉虚伪之情,邪僻淫亵之思,均非诗之旨,亦非仁之德也(复性书院之主讲马一浮先生近著《四书大义》,即以仁言诗教,可参考)。纯爱真情,天真无邪之思,如受桎梏不得自由发抒,则诗教扫地,而艺术亦丧失其精髓。从宗教观点来看,则仁即是救世济物、民胞物与的宗教热诚。《约翰福音》有“上帝即是爱”之语,质言之,上帝即是仁。“求仁”不仅是待人接物的道德修养,抑亦知天事天的宗教工夫。儒家以仁为“天德”,耶教以至仁或无上的爱为上帝的本性。足见仁之富于宗教意义,是可以从宗教方面大加发挥的。从哲学看来,仁乃仁体。仁为天地之心,仁为天地生生不已之生机,仁为自然万物的本性。仁为万物一体、生意一般的有机关系和神契境界。简言之,哲学上可以说是有仁的宇宙观,仁的本体论。离仁而言本体,离仁而言宇宙,非陷于死气沉沉的机械论,即流于漆黑一团的虚无论。

以上仅简略提示儒家所谓仁,可以从艺术化、宗教化、哲学化三方面加以发挥,而得新的开展。今试再以“诚”字为例。儒家所谓仁,道德意味比较多,而所谓诚,则哲学意味比较多。《论语》多言仁,而《中庸》则多言诚。所谓诚,亦不仅是诚恳、诚实、诚信的道德意义。在儒家思想中,诚的主要意思是指真实无妄之理或道而言。所谓诚,即是指实理、实体、实在或本体而言。中庸所谓“不诚无物”,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皆寓有极深的哲学意蕴。诚不仅是说话不欺,复包含有真实无妄、行健不息之意。“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就是孔子借川流之不息以指出宇宙之行健不息的诚,也就是指出道体的流行。其次,诚亦是儒家思想中最富于宗教意味的字眼。诚即是宗教上的信仰。所谓至诚可以动天地泣鬼神。精诚所至,金石亦开。至诚可以通神,至诚可以前知。诚不仅可以感动人,而且可以感动物,可以祀神,乃是贯通天人物的宗教精神。就艺术方面言,思无邪或无邪思的诗教即是诚。诚亦即是诚挚纯真的感情。艺术天才无他长,即能保持其诚、发挥其诚而已。艺术家之忠于艺术而不外骛亦是诚。总之,诚亦是儒家诗教、礼教、理学中的基本概念,亦可从艺术、宗教、哲学三方面加以发挥之。今后儒家思想的新开展,大抵必向此方向努力,可以断言也。儒家思想循艺术化、宗教化、哲学化的方向开展,则狭义的人伦道德方面的思想,均可扩充提高而深刻化。从艺术的陶养中去求具体美化的道德,所谓兴于诗,游于艺,成于乐是也。从宗教的精诚信仰中去充实道德实践的勇气与力量,由知人进而知天,由希贤、希圣进而希天,亦即是由道德进而为宗教,由宗教以充实道德。在哲学的探讨中,以为道德行为奠定理论基础,即所谓由学问思辨而笃行,由格物致知而诚正、修齐是也。而且经过艺术化、宗教化、哲学化的新儒家思想不惟可以减少狭义道德意义的束缚,且反可以提高科学兴趣,而奠定新科学思想的精神基础。

以上是就文化学术方面,指出新儒家思想所须取的途径。就生活修养而言,则新儒家思想目的在于使每个中国人都具有典型的中国人气味,都能代表一点纯粹的中国文化,也就是希望每个人都有一点儒者气象,不仅军人皆有“儒将”的风度,医生皆有“儒医”的风度,亦不仅须有儒者的政治家(昔时叫做“儒臣”),亦须有儒者的农人(昔时所谓耕读传家之“儒农”)。在此趋向工业化的社会中,所最需要者尤为具有儒者气象的“儒工”“儒商”和有儒者风度的技术人员。若无多数重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道德修养的儒商、儒工出,以树立工商的新人格模范,商者凭借其经济地位以剥削人,工者凭借其优越技能以欺凌人、傲慢人,则社会秩序将无法安定,而中国亦殊难走上健康的工业化的途径。

何谓“儒者”?何谓“儒者气象”?须识者自己去体会,殊难确切下一定义,其实也不必呆板说定。最概括简单地说,凡有学问技能而又具有道德修养的人,即是儒者。儒者就是品学兼优的人。我们说,在工业化的社会中,须有多数的儒商、儒工以作柱石,就是希望今后新社会中的工人、商人,皆成为品学兼优之士。亦希望品学兼优之士,参加工商业的建设,使商人和工人的道德水准和知识水平皆大加提高,庶可进而造成现代化、工业化的新文明社会。儒者固需品学兼优,但因限于资质,无才能知识而卓有品德的人亦可谓为儒者,所谓“虽曰未学,我必谓之学矣”。唯有有学无品,有才无品,只有知识技能而无道德,甚或假借其知识技能以作恶者,方不得称为儒者,且为儒家所深恶痛绝之人。

又就意味或气象来讲,则凡具有诗礼风度者,皆可谓之有儒者气象。凡趣味低下,志在名利肉欲,不知美的欣赏,即是缺乏诗意。凡粗暴鲁莽,扰乱秩序,内无和悦的心情,外无整齐的品节,即是缺乏礼意。无诗意是丑俗,无礼意是暴乱。三四十年前,辜鸿铭站在儒家立场,以攻击西洋近代文明,其所持标准,即是诗礼二字。彼认为西洋近代文明的各种现象,如工商业的发展,君主的推翻,民主政治的建立,均是日趋于丑俗暴乱,无诗之美,无礼之和。故彼指斥不遗余力,颇引起西方学者的注意。又印度诗人泰戈尔,来游中国时,一到上海,即痛斥上海为“丑俗之大魔”。因上海为工商业化的东方大都市,充斥了流氓、市侩、买办以及一切殖民地城市的罪恶,不唯无东方静穆纯朴之诗味,亦绝无儒家诗教礼教之遗风。泰戈尔痛斥上海,实不为无因。但辜鸿铭指斥西洋近代工商业文明的民主政治,却陷于偏见与成见。彼只知道中古贵族式的诗礼,而不知道近代民主化的诗礼。试观近代英美民主政治的实施,竞争选举,国会辩论,政治家的出入进退,举莫不有礼。数百万居民聚处于大都市中,交通集会亦莫不有序。其工人、商人大都有音乐、戏剧可观赏,有公园可资休息,有展览会、博物馆可游览。每逢星期,或入礼拜堂听讲,或游山林以接近自然。工余之暇,唱歌跳舞,自得其乐。其生活亦未尝不可谓为相当美化而富于诗意。总之,以诗礼表达儒者气象是甚为切当的。如谓工商化、民主化的近代社会缺乏诗礼意味,无有儒者气象,则未免把儒家的诗教礼教看得太呆板、太狭隘了。

就作事的态度言,每作一事,皆须求其合理性、合时代、合人情,即可谓为儒家的态度。合人情即求其“反诸吾心而安”,合理性即所谓“揆诸天理而顺”,合时代就是审时度势、因应得宜。孔子为圣之时,礼以时为大。合时代不是漫无主宰,随波逐流。只求合时代而不合理性,是为时髦。合时代包含有“时中”之意,有“权变”之意,亦有合理之意。只重抽象的理性而不近人情,合时代即陷于“以理杀人”,以主义杀人,或近人所谓以自由平等的口号杀人。只求合人性而不合理性及时代,即流为“妇人之仁”“感情用事”或主观的直觉。合人情不仅求己心之独安,亦所以设身处地,求人心之共安。凡事皆能精研详究,以求合理、合时、合情,便可谓为“曲践乎仁义”,“从容乎中道”,足以代表儒家的态度了。

儒家思想的新开展,基于学者对于每一时代问题,无论政治、社会、文化、学术等各方面的问题,皆能本典型的中国人的态度,站在儒家的立场,予以合理、合情、合时的新解答,而得其中道。哲学上的问题,无论宇宙观、人生观、历史观与夫本体论、认识论等,皆须于研究中外各家学说之后,而求得一契合中国人精神与态度的新解答。哲学问题本文暂置勿论,试就现在正烦扰着国人的政治问题为例,而指出如何从儒家的立场给予解答的途径。

譬如,就中国现在须厉行法治而言,便须知有所谓法家的法治,亦有所谓儒家的法治。前者即申韩式的法治,主张由政府或统治者颁布苛虐的法令,厉行严刑峻法,以满足霸王武力征服的野心。它是刻薄寡恩、急功好利、无情无义的。现代法西斯主义的独裁,即是基于申韩式的法治。这只能满足霸王一时的武力征服,绝不足以谋国家的长治久安和人民的真正幸福。而儒家的法治,亦即我所谓诸葛亮式的法治(参看下面《法治的类型》一文),则与之不同。它是法治与礼治、法律与道德、法律与人情相辅而行、兼顾共包的。法律是实现道德的工具,是人的自由本性的发挥,绝不是违反道德、桎梏自由的。西洋古代如柏拉图,近代如黑格尔所提倡的法治,以及现代民主政治中的法治,都可以说是与儒家精神相近,而与申韩式法家精神相远的。以为儒家反法治,以为提倡法治即须反对儒家,皆是不知儒家的真精神、真意义的说法。故今后欲整饬纪纲,走上新法治国家的大道,不在于片面地提倡申韩之术,而在于得到西洋正宗哲学家法治思想的真意,而发挥出儒家思想的法治。

试再就民主主义为例,亦有所谓儒家的民主主义与非儒家的民主主义。如有所谓放任政治,政府对人民取不干涉态度,认为政府管事愈少愈好,政府权力愈小愈好。一切事业,政府让人民自由竞争,听其自然淘汰,强者吞并弱者,几乎有无政府的趋势。这是欧洲十七至十八世纪盛行的消极的民主政治,在某种意义上,颇有中国道家的自然主义色彩。这种民主政治的起源,是基于启蒙运动之反对君主专制,争人民的自由平等和天赋人权。其末流便是个人主义的抬头和资本主义的兴起。这当然不是契合儒家精神的民主主义。假如只认儒家思想是为专制帝王作辩护谋利益的工具,则是根本违反民主主义的。这不但失掉了儒家“天视民视、天听民听”和“民贵君轻”等说的真精神,而且也忽略了西洋另有一派足以代表儒家精神的民主思想。这一派注重比较有积极性、建设性的民主,其代表人物为理性主义的政治思想家。他们认国家为一有机体,人民在此有机体中各有其特殊的位分与职责。国家不是建筑在武力上或任何物质条件上,而是建筑在人民公意或道德意志上。人民忠爱国家,正所以实现其真我,发挥其道德意志,确认主权在民的原则。尊重民意,实现民意(但民意不一定指林林总总的群众投票举手所表现的偶然意见,或许是出于大政治家的真知灼见,对于国家需要、人们真意之深识远见),满足人民的真正需要,为人民兴利除弊,甚或根据全体的福利,以干涉违反全体人福利的少数人的活动。政府有积极地教育人民、训练人民、组织人民,亦可谓为“强迫人民自由”的职责,以达到一种道德理想。这种政治思想就多少代表我所谓儒家式的民主主义。例如美国罗斯福总统的许多言论,就代表我所谓儒家式的民主政治。试看他逐渐教育民众,改变舆论,感化孤立派,容纳异党,集中权力等种种措施,均与普通的民主政治,特别与十七、十八世纪的消极民主政治不同。然而他的措施的确仍是一种民主政治,他反对因利图便、玩弄权术的现实政治,而提高人类共同生活的道德理想。但他的政策,并不是不切实际。他站在人民之前,领导人民,集中权力,但并不是独裁。所以我们可以称罗斯福为有儒者气象的大政治家(外国人可以有儒者气象,一如中国人可以有耶稣式的品格。其实美国的大政治家中如华盛顿、富兰克林、林肯皆有儒者气象,美国政治特别注重道德理想,比较最契合儒家所谓王道)。

至于在中国,孙中山先生则无疑是有儒者气象而又具耶稣式品格的先行者。今后新儒家思想的发挥,自必尊仰之为理想人格,一如孔子之推崇周公。他的民权主义,即可以说是最能代表儒家精神的民主政治思想。三民主义中的民生主义最根本,于将来最关重要。以民族主义于抗战建国,推翻异族,打倒帝国主义,影响最大。以民权主义体系最完整,思想最精颖,表现其生平学问经验与见解最多。他对于权与能的分别,对于自由平等的真意义的注释,皆一扫西洋消极的民主主义和道家的自由放任的自然主义的弊病,而建立了符合儒家精神,足以为开国建国大法的民权主义。而且,他在创立主义、实行革命原则中,亦以合理性、合人情、合时代为标准,处处皆代表典型中国人的精神,符合儒家的规范。在《孙文学说》“有志竟成”一章,他说:“夫事有顺乎天理,应乎人情,适乎世界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而先知先觉者所决志行之,则断无不成者也。此古今之革命维新、兴邦建国之事业是也。”“顺乎天理”即是合理性,“应乎人情”即是合人情,“适乎世界潮流,合乎人群需要”即是合时代。足见他革命建国的事业,是符合儒家合理、合情、合时的态度的,而他所创立的主义亦是能站在儒家的立场而作出的能应付民族需要和世界局势的新解答。

以上就政治上的法治与民主问题,而指出以能符合儒家精神的解答为最适当。兹试再就男女问题为例而讨论之。男女问题可以说是中国现代许多解放运动的发端。许多反家庭、反礼教、反儒家思想的运动均肇端于男女关系。许多新思想家皆以不能解决新时代的男女问题为儒家思想发展的一大礁石。但我们认为,男女问题不求得一合理、合情、合时,符合真正儒家精神的答案,是决不能得到圆满解决的。须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式婚姻,男女授受不亲的社交隔阂,三从四德的旧箴言,纳妾出妻的旧制度,已是残遗的旧躯壳,不能代表真正儒家合情、合理、合时的新态度。反之,酒食征逐、肉欲放纵,追求个人享乐的婚姻,发疯、自杀、决斗的热情恋爱乃是青年男女的堕落,社会、国家的病态,更是识者所引为痛心的。假如男女问题能循有诗意、合礼仪、负社会国家的道德责任的途径以求解答,便可算得契合儒家的规范了。所谓有诗意,即男女关系基于爱慕与相思,而无淫猥亵渎之邪思,如关关雎鸠式的爱慕,辗转反侧式的相思,便有诗意了。所谓合礼仪,即男女交际,有内心之裁制,有社交之礼仪。其结合亦须得家庭、社会、法律之承认。所谓须负社会、国家的道德责任,即男女结合非纯为个人享受,亦非仅解决个人性欲问题,乃有极深的道德意义,于家庭、社会、民族皆有其责任。男女之正当结合,于社会、国家皆有裨益,且亦是社会、国家所赞许嘉勉的。男女关系须受新诗教、新礼教的陶冶,且须对社会、国家负道德责任,这就是儒家思想新开展中所指示的途径。现在中国许多美满的新家庭生活已于无意间遵循着、实现着、代表着此种新儒家的理想了。

所以,在我们看来,只要能对儒家思想加以善意同情的理解,得其真精神与真意义所在,许多现代生活上、政治上、文化上的重要问题,均不难得到合理、合情、合时的解答。此所谓“言孔孟所未言,而默契孔孟所欲言之意;行孔孟所未行,而吻合孔孟必为之事”(明吕新吾《呻吟语》)。须将儒家思想认作不断生长发展的有机体,而非呆板机械的死信条。如是我们可以相信,中国许多问题,必达到契合儒家精神的解决,方算得达到至中至正、最合理而无流弊的解决。如果无论政治、社会、文化、学术上各项问题的解决,都能契合儒家精神,都能代表中国人的真意思、真态度,同时又能善于吸收西洋文化的精华,从哲学、科学、宗教、道德、艺术、技术各方面加以发扬和改进,我们相信,儒家思想的前途是光明的,中国文化的前途也是光明的。

(1941年8月刊登于《思想与时代》第一期) tam0vx+Zh/NCj83Jids6GmKMx/Dbz1F5+29G0U1MFpHGboP9hbktPWPvhAHshA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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