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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序言

本书的第一版,是我1946年9月2日离开昆明返回北平之前,把我在八年抗战期间在西南联合大学任教时在各报刊上所发表过的论文,包括不少较长的论文,费了许多工夫搜集起来,交商务印书馆,于1947年正式出版。由于这本书印数不多,读到这书的人可能较少,现在有必要再出新版。

这一新版与初版比较起来,有不少变动:(1)增加了几篇文章,如《论哲学纷无定论》《文化、武化与工商化》《漫谈教学生活》《向青年学习》等文章,都是新加进去的。(2)每篇文章所发表的时间和在什么刊物上发表,作了比较准确的标明。(3)其中有一些论文,初版时为了使标题简短,结果倒不能够正确表达原意了。如《抗战建国与学术建国》这篇文章,收入此书时缩短为《抗建与学术》,使人莫名其妙。又如,有两篇文章,一为《物质建设与培养工商业人才》,一为《物质建设与思想道德现代化》,初版中用《物质与思想》的题目概括两文,不细读这两篇文章的内容,谁也不会知道这两篇文章里所涉及的新的、重要的问题。还有一篇文章,题目为《法治的类型》,我所要表达的意思是,明确概括地讲来,法治大约有三种类型:一类为申韩式法治或西方当时所称谓的那种法西斯式的法治;其次为诸葛亮式的或有儒者气象的法治,如挥泪斩马谡;最后为近代民主或现代化的法治,我当时想到的是英美两院制那样的法治。但就今天来说,也应该包括社会主义法治或人民民主专政式的法治。

《文化与人生》一书虽然在编排方面有不少缺点和错误,但就初次在报刊上发表时,读者尚有较好的反响,我自己也感到相当满意。

我记得我在1947年出版的《当代中国哲学》一书,曾引起一些人的注意。我对于讲孙中山的知难行易说的意义,驳斥傅铜、胡适、冯友兰等人反对此说的论点,及发挥知行合一说的理论,也还有其新颖之处。不过严重的错误在于用了一定的篇幅吹捧蒋介石的所谓“力行哲学”,殊不知蒋的目的、方针、政策均与孙中山相反,因而使得这书很早就在台湾出版。

至于《文化与人生》一书,我的老朋友徐佛观先生,因意见与台湾当权派不合,遂转到香港新亚书院任教和写作。他写信告诉我,《文化与人生》是他带在身边的书籍之一,同时他也嘱咐他的儿子把他自己的好几种水平很高的关于中国历史、文学和哲学的书籍亲送到我的家里。可惜佛观先生因胃癌不治,于1982年逝世。

一位朋友借给我一册韦政通著《伦理思想的突破》一书(台湾水牛出版社,《哲学丛书》,1985年6月)。从这书内了解到我的旧著《文化与人生》也已于1973年在台湾地平线出版社印行了新版。

韦政通本人在他这本书中首先提出,对于五伦的检讨,“第一,检讨者不但对传统伦理要有同情的了解,而且了解得要有深度。第二,既是检讨就必须有新的观点和新的知识,然后才能在新旧之间从事接合性的思考”。“据我阅读所及,贺自昭《五伦观念的新检讨》是能符合这个条件的一篇重要文章,在他讨论的范围之内,自知不能说得比他更好,况且这篇文字似乎没有引起多少注意,趁这个机会做一简介”:

贺文的主旨是“要从检讨这旧的传统观念里,去发现最新的近代精神”。且认为“必定要旧中之新,有历史、有渊源的新,才是真正的新”。他的文章写于抗战时期,距今大约已四十年左右,今天看起来,他所标示的主旨,无论是当作工作的目标,或是对方法的提示,仍然有新鲜之感,一点也不过时,现在我们仍正在朝这个目标努力。

贺强调要批评五伦观念,须从本质着手。从本质上去考察,他认为五伦观念实包含下列四层要义:

(一)特别注重人,和人与人的关系,而不十分注重人与神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即特别注重道德价值,而不甚注意宗教、科学的价值。……贺氏认为今后仍不妨循着注重人伦和道德价值的方向迈进,但不要忽略了宗教、科学,而偏重狭义的道德价值,不要忽略了天(神)与物(自然)而偏重狭义的人,这样才能把五伦说中注重人伦之义充实发挥。

(二)维系人与人间正常永久关系。因此人不应规避政治的责任,放弃君臣一伦;不应脱离社会,不尽对朋友的义务;不应抛弃家庭,不尽父子兄弟夫妇应尽之道。缺点是这种五常伦的思想一经教条化,发生强制的作用,便损害个人的自由与独立。而且把这种关系看得太狭隘太僵死了,不唯不能发挥道德政治方面的社会功能,反而大有损于非人伦的超社会的种种文化价值。

(三)以等差之爱为本而善推之。贺氏认为这种主张不单是有心理的基础,而且似乎也有恕道或絜矩之道作根据,是最有人情味的。持等差之爱说的,并不是不普爱众人,不过他注重一个“推”字,要推己及人。此外,他对等差之爱的观念,提出两条重要的补充:第一,若仅偏重于亲属关系的等差爱,而忽略了以物之本身价值及以精神之契合为准的等差爱,则未免失之狭隘,为宗法的观念所束缚,而不能领会真正的精神爱。第二,普爱说与合理的等差爱之说并不相违背,普爱说中有“爱仇敌”的教训,是站在宗教的精神修养的观点说的,惟有具有爱仇敌的襟怀的人,方能取得精神的征服或最后的胜利。孔子的老安少怀,孟子的人饥如己饥,人溺如己溺,就是普爱或至少距普爱的理想不远。普爱与孟子的学说并不冲突,乃是善推其等差之爱的结果。

(四)以常德为准而竭尽片面之爱或片面的义务。贺氏认为这种要求正是传统三纲说的本质。三纲说乃五伦观念之最基本意义,也是五伦说最高最后的发展。离开三纲而言五伦,五伦仅是一种伦理学,五伦说发展为三纲,才使它具备正统礼教的权威性与束缚性。他分两层来说明五伦说进展为三纲说的逻辑必然性:第一,由五伦的相对关系,进展为三纲的绝对关系;由五伦的相互之爱、等差之爱,进展为三纲的绝对之爱、片面之爱,所以必须有此进展,是因相对之爱(如君不君则臣可以不臣之类)是无常的,这种人伦的关系,社会的基础仍不稳定,变化随时可以发生,三纲说的成立就是为了补救相互关系的不稳定,进而要求关系的一方绝对遵守其位分,实行片面之爱,履行片面的义务,以免人伦关系陷入循环报复的不稳定的关系之中。第二,自三纲说兴起后,五常作为五常伦之意义渐被取消,作为五常德解之意义渐次通行。所谓常德就是行为所止的极限,就是柏拉图式的理念或范型,也就是康德的道德律或无上命令。五伦说注意人对人的关系,三纲说则将人对人的关系,转变为人对理、对位分、对常德的片面的绝对的关系,故三纲说当然比五伦说来得深刻而有力量。因此忠君完全是对名分对理念的尽忠,不是作暴君个人的奴隶。

以上四点对五伦内涵的分析,不但态度客观,且确已把握到传统伦理的本质,尤其对等差之爱的补充,以及对三纲的精神,更是作了颇富创意的阐释,很能表现一个哲学学者的思考训练。

以上全文引证自韦政通先生讨论我旧著《五伦观念的新检讨》一文。我读了他的这一部分文章,好似空谷足音。国内有的学者,多不加理会,甚至有对它作过左的批评者。而韦先生则称其“仍然有新鲜之感,一点也不过时,现在我们仍正在朝这个目标努力”。又如说“不但态度客观,且确已把握到传统伦理的本质,尤其对等差之爱的补充,以及对三纲的精神更是作了颇富创意的阐释”。真令我感到“海外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了。

1986年10月中,中国社科院哲学所、北京大学哲学系等四个单位曾举行关于我的学术思想讨论会。不少人都把这册《文化与人生》当作我在对日抗战八年期间关于人生、道德、教育、法制、宗教、中国哲学等文化各方面,寻找讨论批评的材料,并认为是我的前期思想代表作之一,另一册为《近代唯心论简释》。在这里,我还是希望读者同志们把这一新版的《文化与人生》作讨论批评的对象。

此书之出新版,哲学所杨君游和范建荣同志帮了不少的忙,特致谢意。

贺麟
1987年3月12日 Rcgln6a7/3RO/Ur7mBgxAV26HOok4Fovn5sHx2kmpSZiuCPFFWNJ7QpH7Owu5Rx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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