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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检察官

事情就是这样的。在车里时,我还不愿相信这一切。那些早已是陈年旧事,和当下的利害毫无关系。但是现在,我却不得不面对现实。印度尼西亚的那个魔鬼案子——苏门答腊岛的塔拉罕发电站项目——又找到我头上了。2003年,这个发电站项目开始招标的时候,我还未到新加坡任职。当时是印度尼西亚项目招标初期,我们和丸红株式会社组成联合体,参与投标竞争。当时,阿尔斯通陷入了严重的财务困境,甚至濒临破产。这笔合同尽管看上去利润不高(1.18亿美元中只有6 000万属于阿尔斯通),但却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上的这座发电厂,虽说在世界上微不足道,但是它却能够提振公司的声望。

在美国联邦调查局的审讯室里,布卢姆向我透露了抓捕我的理由。我在等候检察官做进一步解释时,思绪回到了2003年,当时我们为拿下塔拉罕项目付出了太多心血。我无须感到羞耻:在这个时代,在某些国家,行贿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尽管表面上不被允许。而且我知道,阿尔斯通曾经求助于两个中间人。当然,他们不是我找的,但是我承认,我知道他们的存在。

我刚回忆起那段时光,门就打开了,在布卢姆的陪同下,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有35岁,又瘦又小,毫不掩饰自己的傲慢,我感觉他简直就像个暴发户。他用机关枪似的语速开始夸夸其谈:

“皮耶鲁齐先生,我是大卫·诺维克,康涅狄格州的联邦检察官,负责阿尔斯通,也就是您所在公司的案子。因行贿一事,我们已经向贵公司提起诉讼,而您正是因为此事接受质询。这次讯问由我负责。您被指控参与了在塔拉罕发电站项目中向一位印度尼西亚议员行贿。这属于向外国公职人员行贿,在美国《反海外腐败法》 的管辖范围之内。3年以来,我们一直在调查阿尔斯通在许多国家的行为。按美国法律规定,当时贵公司早已收到相关通知,却仍然违背承诺,自2010年起拒绝与美国司法部展开合作。阿尔斯通没有遵守任何一条承诺,一条都没有!”

他看上去很愤怒。我很想回答他:“我既不是阿尔斯通的首席执行官,也不是阿尔斯通的法务总监。诚然,我是一位管理者,但我既不是董事会成员,也不是执委会成员。我……”但那位检察官没给我留一点儿继续想的时间。

“皮耶鲁齐先生,我强烈建议您不要给您的公司打电话。我们希望您能为我们效力……”

刹那间,我的大脑全乱了。这位司法官员在要求我做什么呢?

“我们希望您能为我们效力……来对付阿尔斯通及其管理层。我们很清楚您在阿尔斯通的位置,也清楚您在塔拉罕项目中的位置。我们非常清楚,在和印度尼西亚的交易中,虽然您扮演的不是决策性角色,但是您了解一切。我们想要的,就是起诉阿尔斯通的最高领导层,尤其是阿尔斯通的首席执行官柏珂龙先生。因此,我们要求您不要告知他们您正在被质询。这就意味着您不能与他们取得联系,您要放弃聘用律师。您明白了吗?”

不,我不明白。但也可以说,我意识到他们正在开条件,正在策划一场交易。诺维克是在暗示我做他安插在我们公司内部的线人……此时的我还完全没有把时差倒过来,我已经24小时没有睡觉,还一直戴着手铐,铐在这根铁杠上,任由他们摆布。我到底需要明白什么?他一直含含糊糊,只是翻来覆去地命令我:“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但这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可能。

正当他努力地让我保持沉默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自己坐在阿尔斯通为高层管理人员举办的培训会上。那是我被捕前不久的事——生活有时就是这样讽刺,其中的内涵只有参与过的人才会懂。培训会的主题是关于我们这一行的法律风险。法务专家交给我们一张名片大小的纸片,上面写着一些电话号码——一旦我们被捕,就拨打这些电话。其中就有凯斯·卡尔的电话,他是我们集团的现任法务总监。法务专家在会上叮嘱我们,要随身带着这张小纸片。另外,如果我们不幸要面对法官或者警察,那也永远不要违反培训会上三令五申的两条原则:第一,什么都不要说;第二,给阿尔斯通的法务总监打电话,他会立即指派一名律师来到这位不幸的员工身边。这两条原则我牢牢记住了,而且我不会掉到那个检察官给我设的陷阱里去——那时我无论如何都坚信这一点。作为一名优秀的“战士”,我丝毫没有考虑这会让我付出怎样的代价,就执行起培训会上法务专家叮嘱我们的准则。我不能不通知我们的法务人员。

我向检察官解释:

“请您听清楚,我从未被逮捕过,我也不明白你们想要什么。所以,我要求你们允许我通知我的公司,以及法国领事馆。”

检察官神情坚定,朝一位探员打了个手势,此人把黑莓手机还给了我,手机在我被捕的时候就被没收了。我立刻试着联系集团法务总监卡尔。巴黎此时是凌晨5点,电话无人接听。但是,我最终联系上了蒂姆·库兰,他是阿尔斯通锅炉分部在美国的主管。我和他原本约定第二天在康涅狄格州的温莎见面。我向他简单陈述了一下情况。他非常吃惊:

“这事出在你身上,实在不可思议,简直荒唐。我们会立刻把你从那里解救出来的。我马上给总部打电话。”

库兰的话让我安心了一些。检察官出去后,两个探员开始搜身,并且对我手提箱内的物品登记造册。我仍有一次拨打电话的权利,因此犹豫着要不要给我的妻子克拉拉打个电话,但我放弃了这个念头。何必让她担心呢?那一刻我依然坚信,这不过是一场几个小时的纠纷,很快我就会恢复自由。诺维克表现得再怎么面目可憎也无济于事;他再怎么振振有词,说阿尔斯通正遭受着长达3年的反行贿调查,说集团对美国司法部的命令置之不理,说集团对各种质询充耳不闻,说集团装傻充愣……通通无济于事。这些我都不信。更准确地说,我也不想去信。我的信念足以刻碑为证:我毫无保留地相信,阿尔斯通会以最快的速度把我从这场危机中解救出来。我知道我可以相信我们的首席执行官。

在来纽约前的几个星期,我还和柏珂龙共进晚餐。他邀请我和几位在亚洲工作的集团领导,一起去新加坡参加一场盛大的招待会。招待会的地点是个传奇之地——滨海湾金沙娱乐城,这是新加坡最热门的酒店。这座酒店闻名遐迩。那是一座令人一见倾心的建筑,在57层有一个宏伟的露台,延展到海面之上,如同舰船上突出的船艏。集团法务总监卡尔也在场。这倒没什么新奇的。数年来,阿尔斯通在亚洲发展了大部分的能源业务,以至于柏珂龙正计划把集团总部的一部分搬迁到新加坡。2012年底,集团刚刚多租了一层楼,用来容纳来自巴黎的一部分员工,柏珂龙也频繁地来新加坡。于是集团里谣言四起,说首席执行官正在考虑将阿尔斯通的税务注册地址迁至此地(这是完全合法的)。确实,新加坡的税收政策非常吸引人(最高20%,还没有算上税收减免),而且阿尔斯通新加坡分公司的负责人沃特·凡·韦尔士在2013年初开始考察这座城市,以求为柏珂龙找一处“行宫”。他造访了很多别墅。

老实说,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我算不上柏珂龙的亲信,尽管我们之间早已习惯了以“你”相称,但还是礼貌有加。来纽约前的一周,我还陪他去了一趟印度,会见信实工业集团的领导。信实工业集团是印度最大的私营联合大企业,归安巴尼家族所有。柏珂龙是个商人,也是个举世无双的谈判高手。他毫不犹豫地只身一人跑遍全世界,只为能够当面接触他的合伙人。有时他毫不妥协,甚至近乎粗鄙,但他也会通过花言巧语来讨好和吸引客户。在工作现场也能直接发号施令,不留情面。

在滨海湾金沙娱乐城的那场罕见的晚宴上,集团法务总监卡尔——柏珂龙的众多忠实拥趸之一,曾是我所在的能源部的法务主管,与我相识多年——走到我身边,敬了一杯酒后,他悄悄地说:

“弗雷德,你还记得塔拉罕的那场交易和美国人的调查吗?为了那次调查,我们也搞了个内部自查。”

“啊,那肯定记得。怎么了?”

“没什么。你肯定没什么好怕的。一场内部调查早就把你澄清了。不过有些员工有点儿麻烦。”

我当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尽管我感觉到有些奇怪,他竟然在鸡尾酒会上跟我提起这件事,我们以前从未谈过此事,即使是2010—2011年我在接受内部审计的时候也没有。

但现在,坐在美国联邦调查局的办公室里,这场对话再次浮现在我脑海中,很可能是因为我正在拨卡尔的电话号码。

终于,第二次尝试成功了。卡尔终于接电话了。对话很短,但我记着每一个字。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这简直不可思议,”卡尔不停地重复着,听上去和我一样震惊,“我们和美国司法部正在洽谈一项协议,已经接近尾声。这事发生在你身上,太不可思议了。”

“可能吧,但是这位检察官看上去可不像是知道有这么一项协议。或许他不相信这事儿能成……这位检察官不停地跟我说,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阿尔斯通3年来一直不合作,他们已经失去了耐心。还有,几个星期前你向我保证,说我什么都不用怕。那他们为什么还抓我?”

“所以我跟你说,我也不明白。我们明明已经快要达成协议了,我几个小时之后就要坐飞机过去了!他们今天还在华盛顿等着我跟美国司法部签协议呢!不过,刚刚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很犹豫要不要去美国。我先去跟我们的律师谈谈……但是你放心,尤其是要保持冷静。我和我们的法律顾问取得联系后,就会给你派个人过去。在此期间,你跟那个检察官什么都别说,跟美国联邦调查局的人也不要说。今晚有些迟了,但明天一早我们就会把你保释出来,之后我们再看看要采取什么策略。”

说完后,电话挂断了。对我来讲,毋庸置疑,次日凌晨我会得到他的消息,他不会丢弃我,他会站在我这边直到事情结束。我为之效力许久的公司不会对我弃之不理。只有疯子和偏执狂才会去设想相反的可能,哪怕只想几秒。但我既没有疯,也不是偏执狂。

卡尔鼓励我的话语还在耳畔回响,检察官就回到了审讯室。

“您不想跟我们对话?没关系。这是您的选择。”

“不,我准备澄清一下我在这笔生意中扮演的角色。在这笔生意里,我觉得我没什么可自责的。但是为此我需要一位律师陪在我身边,因为一方面,我不了解美国的司法运作方式;另一方面,我也不清楚我的权利。我相信任何一个外国人都会这样做。”

我的争辩在检察官诺维克那里不起作用。他毫不动摇,接着说:

“之后我会把您转交到曼哈顿的一所监狱里,您将在那里过夜。明天您将在康涅狄格州法院的一位法官面前出庭。开庭前您有权利面见您的辩护人。法官将判决是否对您继续实施拘留。如果您愿意,您有权利跟家人打电话告知此事。”

保持冷静——这是卡尔对我的忠告。沉着镇定——此外我也没有别的选择。我该不该给我妻子克拉拉打个电话?检察官似乎在鼓动我打电话,但他可能是在极力瓦解我的防线。我妻子肯定会担心到发疯的,她的恐慌会削弱我的抵抗力。这是个心理压力方面的经典理论。我后来了解到,警察称之为“情感感化法”。我快速思考着,心想最迟明天晚上我就会被释放。这个国家连因杀人被指控的辛普森都准许保释,对于我这个法国公民、外国企业管理者,用检察官的话说就是个被美国司法部盯上的、在塔拉罕项目里“没有决策权的小角色”,他们总不会继续关着我。所以算了,我不给妻子打电话了,我情愿出去后再跟她讲述我这段虎口逃生的经历。我有礼有节地拒绝了诺维克的建议,不过,我要求他向法国驻纽约领事馆方面通报此事。诺维克马上照办,用他的座机拨出了一个早已预存的电话号码。显然,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周日晚上,午夜时分,时间这么晚,该给领事馆的哪个人打电话,他再清楚不过了。

他把电话筒递给我,接电话的很明显是个“值班的”。对方问明我的身份后,说他只能做个“记录”。之后诺维克又拿过话筒向领事馆方面表明,明天周一纽黑文法院的法官会听取我的辩诉。就这样,检察官这晚的工作结束了。

接下来,罗恩和罗斯又登场了。他们开始清理我的所有物品(电脑、手机、滚轮拉箱里面的衣物),再次通过那几扇装甲门,采集十指指纹,照相,他俩忙了足足半个钟头。由于我不能看按钮,我依然是返回电梯背对按钮。接着,我们上了一辆汽车,朝曼哈顿的监狱开去,两个地方距离非常近。

在入狱手续办理过程中,那两个探员跟我寸步不离。离开之前,罗恩悄悄地跟我说:“晚安,皮耶鲁齐先生。跟您说下面这些话有些奇怪,但请您明白,明天早上您会非常高兴再见到我们的。”

我不知是否该从这些话语中领会到什么,是些许的恶意,还是友善的提示。我还从没踏进过监狱一步。在入口处,两个狱警命令我脱衣服。他们收走了我所有的东西:手表、婚戒、鞋子。我已经赤身裸体了!我彻底晕了,连英语都不会了……“Turna round,squat and cough.”狱警命令我,口音难以听懂。

cough就是咳嗽,嗯,懂了。但是squat是什么?我忘了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

“Squat and cough,”狱警很恼火,“Squat and cough!”

看到我一脸错愕,他向我演示该怎么做。我应该蹲下,两腿分开,然后咳嗽。我按照吩咐去做,狱警坐在我的身后,他要确认我肛门里没有东西掉出来!“Squat and cough.”我记住这套流程了。我不得不屈服于这套让我感到羞耻的流程,在我入狱的这段时间,我重复了十几遍。那晚,我感觉美国的监狱让我仿佛陷入了精神病人一样神志恍惚的“第二状态”。狱警要求我套上一件橘色的连体服,直挺站立着,双手铐在背后,我就这样忍受了两个小时。监狱里居然没有英文入狱手册!西班牙文的、中文的都有,但没有英文的……拿到相关的表格并填好后,我被带到一间单人牢房。其实,后来我才知道,我当时是“进洞”了,这里是用来隔离最危险的犯人的。当时已经接近凌晨3点,一个狱警把我推进了牢房,我顿时陷入一片昏暗。这里说不上是黑暗,更确切地说是……灰暗。一只小氖灯发出凄冷的微光,狱警关上了门。这时我才意识到,我的手一直都铐在身后。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害怕,心里一阵恐慌。他们打算让我这样被铐上一夜!突然,我听到了一阵短促的声音。牢门上有一个小翻门打开了,狱警吼叫着命令我倒着往后退。我照着做,倒着走到他跟前,他通过小翻门解开了我的手铐。这可真不容易。

罗斯和罗恩说得对。入狱后的第一宿是非常可怕的。牢房里充满恶臭的气味,狭窄的空间令人窒息……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我听得见,四周围绕着咒骂声和可怕的叫喊声。看来整层楼的人都在互相厮打、自相残杀。自从被关押后,我粒米未进,滴水未沾,无法入眠。不过,这次被关押应该只是个插曲。于是,我尝试着用夜里这段时间回忆一下与10年前那份塔拉罕合同有关的事,并且要重新安排我的日程。因此,第一天上午在康涅狄格州的会面我就失约了。这倒无关大局,还可以弥补。我在头脑中一一浏览着日程表的每一页:这个会谈只需把它改到上午的晚些时候,那个会议可以挪到下午早些时候。谨慎行事的话,用不着48小时,我可以在24小时内完成所有日程。我将在3天后到达新加坡,按预定日期于星期五返回家中。然后,周末我就能带上我的双胞胎女儿(7岁的拉斐拉和加布里埃拉)去庆祝小伙伴的生日,再带我的龙凤胎儿女(15岁的皮埃尔和蕾娅)去参加足球赛。现在看来,当时去想这些着实愚蠢。但在当时,这些想法让我轻松了许多。蒙眬之中,我居然睡了几分钟。 Zd4caIrMoRplWm0IP+z9wgmTT0k3W4GJBjB8gmphB3+lD7bLnyCnpSt/pkMmcYT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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