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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囚徒

睁开双眼,徐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逼仄的斗室,而非少室山的战场。他隐隐记得,自己在少林寺混战中遭遇皇城司亲事官的袭击,与一名使长戟的美貌女子战到力竭,最后才失去了意识。

紧接着,徐燎就看见了苏轸那张愤怒的脸孔。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是头痛欲裂,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双脚被死死捆绑在一支蚬木制成的拷问架上,无法动弹。

若不是方才一盆凉水扑面,天晓得他还能睡多久。

身处的这间斗室,十分眼熟,但徐燎完全想不起何时来过。

“我在哪里?”

“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么?”苏轸狐疑地看着他,“这儿可是您曾经最熟悉的地方呢,徐大人!”

“什么地方?”徐燎身体极为虚弱,说话的声音轻若蚊吟。

“您曾经作威作福的地方——皇城司啊!”

“什么?我在东京?”

徐燎大骇,他哪里会想到,一觉醒来,自己竟已从少室山到了京城!在路上颠簸了几日,他却毫无知觉。

“你抓我来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徐大人,你好像还是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被绑在架子上的是你,所以是我问你问题,不是你问我问题,明白吗?”

苏珍睨视徐燎,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愤恨。

当年被徐燎踩在脚下苟活的日子,他永远不会忘记。而今天,这个曾经令整个京师为之胆寒的“鬼刃”,却像一条狗一样,臣服在他眼前。

“无论你问什么,我都无法回答你。”

“少跟我来这套。你摘抄机密文书所用的那卷澄心堂纸,究竟藏在何处?”

听见这句话,徐燎心里某个地方,忽然抽动了一下。

“什么堂纸?”

“那日你命大,在我们几个的围攻之下,竟还能逃遁,可我清楚记得,你身上除了兵刃,并无他物。我去到徐府后,上上下下搜了三遍,还是没能找到你摘抄文书的澄心堂纸。可见你入狱之前,就已将澄心堂纸藏匿起来。如今你落我手里,非让你交出不可!”

他这番话说得徐燎一头雾水,且不说这澄心堂纸为何物,便是苏珍口中所言“文书”为何物,也是全然不知。

“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既然我被擒住,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徐燎傲然道。

“想死?在皇城司,可没那么容易。”

“怎么?你还想施刑于我?”

“非也。像我们这种皇城司的顶尖谍者,受训时皆泡过用生草乌、蟾酥、蓖麻子、生天南星、蛇床子、商陆、密陀僧、千金子霜、土荆皮等剧毒调制的九毒顽麻汤,药浴之后,身体再无知觉。所以对我们这种人施刑,自然不会害怕。不过,这不代表泡过药汤后,就没有了其他知觉。”

说完,苏轸伸出双掌,在半空中用力拍了几下。

接到信号后,从斗室外走进两个身穿飞鹰服的亲事官,两人摇摇晃晃地抬着一个巨大的水桶,桶中浑水不时地溅落在地上。二人来到近前,放下水桶,向徐燎身后走去。原来捆绑徐燎的木架中间有一根轴,可以水平翻转。在他二人的操作下,徐燎头朝下,脚朝上,整个人被倒转过来。

“你们想做什么!”

徐燎奋力挣扎,可手脚被牛筋所捆扎,越挣越紧。

“不要惊慌,我只是想让徐大人尝尝窒息的滋味!”言毕,苏轸大手一挥,“放下去!”

那两个亲事官一人一边,将水桶提起,徐燎整张脸登时浸没在浑水中。徐燎在皇城司受训时,也曾接受过“泅水术”的训练,是以一时半会儿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徐燎渐渐感受到胸口有一股湮塞感,十分难受。毕竟肉体凡胎,又不是水里游的鱼虾,哪里受得了。待口中气尽,强烈的窒息感让徐燎觉得心脏都要炸开,他松开口,又吞下了好多水,浑身不自觉地痉挛起来。

便在此刻,水桶忽然被移开,空气开始涌入徐燎的气管,让他有一种死而复生的错觉。他大口地呼吸着,又不停地剧烈咳嗽,浓痰和黏液充斥在他的口中,令他产生一种无以名状的痛苦。

苏轸满意地瞧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徐燎,待他呼吸平复,才道:“继续。”

徐燎的脸再次被淹入水中,气管肿胀堵塞之感汹涌而至,这一次较之上一次,不适感反而更加剧烈。

在模糊的意识中,一幕幕幻境如长卷般飘过。不止画面,还有声音,各种人都喊着他的名字。那幻象就像一生这么长,在快要灰暗时,他又被带回了人间。水桶被拿开,苏轸的样子再次出现在眼前。

斗室中弥漫着一股臭味,徐燎这才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一系列非人的折磨后,已然失禁。

苏轸来回踱步,纵声大笑道:“怎么样,还满意么?只可惜这个木桶相比徐大人的水牢,未免相形见绌。”

原来,徐燎任皇城司副指挥使的时候,曾发明过一种水牢,即在密闭的空间内灌入浑水及腰,只留天花板一个通气孔,被关进水牢的人,不会在短时间内溺死,不过无法坐下,无法睡觉,只能一直站立,当气力用尽而站立不动的时候,就会被慢慢淹死。

也许是因为闭气太久,伤到了肺腑,鲜血从徐燎双眼和鼻孔中流出。他无暇理会苏轸,只是兀自大口喘着粗气,血沫不时地从他嘴里喷出。

见他不答话,苏轸冷笑一声,又道:“看来,咱们的徐大人近日甚渴,还想多喝点水呢,你们几个,继续伺候着!”

“是!”两人应声之后,又将灌满水的水桶提来,将徐燎的头部浸入其中。

三番四次的折磨令徐燎体力迅速耗尽,已无力反抗,头淹没在水里,四肢却没有了挣脱的动力。身体虽静止不动,可那脑中幻象却不停地出现,无数画面在他脑中旋绕,翻腾,跳动。忽然间,徐燎像被一道闪电击中般,脑海中一片澄明!

过去的一切,他都想了起来,包括自己的身份,以及苏轸追杀他的原因。

苏轸见他许久没有动静,让亲事官将水桶移开。只见徐燎双目紧闭,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看上去像是一具刚被溺死的尸体。左右二人将他整个人翻转回来,又用手按压着徐燎小腹,徐燎还是没有反应。

——难不成真死了?

尚未取得澄心堂纸,就令徐燎殒命,柯大人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

“瞧一瞧,他死了没!”苏轸向着右侧的亲事官努了努嘴。

那亲事官点了点头,伸出左手食指,伸到徐燎鼻下,去探他的鼻息。指尖没有感觉到气流,亲事官皱起了眉头,心想此番下重手折磨死了徐燎,虽是苏轸下的命令,但他们二人也脱不了干系,柯引十分看重徐燎,若是怪罪下来,苏轸受重罚也就罢了,自己的项上人头可就要保不住了。想到这里,他略一犹豫,不知该如何向苏轸说明情况。

便在此时,突然间一股热流冲向他的指尖,他刚想抽回手指,指关节便传来一阵剧痛!

“啊!”他失声惨叫,眼看左手食指被咬去一截,痛彻心扉!

张口咬断他手指的人,正是徐燎!

亲事官疼得弯下腰,右掌捂住左手断指处,惨呼声不绝。而徐燎一双锐目直视苏轸,头一歪,将嘴里半截手指吐在地上,狞笑道:“苏轸苏指挥使,不错啊,统领半个皇城司,比我当年的官还大。”

此时徐燎满口鲜血,双目圆睁,宛如一头从炼狱中挣脱,重返人间的恶虎,浑身散发着浓浓的杀气。苏轸被他这一瞪,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后脚跟撞到了身后的交椅,发出一阵杂音。

“你果然回来了,”苏轸表情有些僵硬,强笑了两声,道,“这才对嘛!”

“苏大人要我的摹本,开口便是,何须弄成这样?”他转过头去看左侧的亲事官,把脸一沉,冷冷道,“还不快给我松绑!”

亲事官怔了一怔,忙伸手要去解他的牛筋绳,却被身后的苏轸喝止。

苏轸定了定神,缓缓道:“阶下囚还和我谈条件,我现在要杀了你,易如反掌。”

“要是你能杀我,早就动手了。若是澄心堂纸尚未到手,就弄死了人犯,你回柯引大人那儿,也不好交差吧?”徐燎说话时语气平缓,却字字诛心,举手投足间的神态,与刚被抓来时相比,判若两人。

“我先杀了你,柯大人怪罪下来,我自有交代!”

“苏轸啊苏轸,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就凭你,还真以为柯大人把你当作心腹?你做过我的下属,我自然了解你。你这人啊,缺点是卑鄙无耻,优点也是卑鄙无耻,就像一头忘恩负义的豺狼。试问,谁会养一头狼在家中呢?所以,希望你趁早觉悟,因为迟早有一天,你会被柯引清理掉。看在同僚一场,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苏轸咬牙切齿道:“不需要你来担心我!你还是好好担心一下自己吧!识相的,就快把澄心堂纸的下落说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你待如何?再拿那个破桶淹我一次?没关系,尽管来。只要再把我脑袋塞进这水桶,我立刻咬舌自尽。苏轸,咱们在皇城司当差的,谁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别唬我!”

徐燎这一番话,说得苏轸面无人色,紧闭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看样子,他的底牌,已被徐燎揭开。

但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苏轸还有筹码。

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疯了吗?”徐燎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我笑你还是这么愚蠢,自以为是。你刚才说我,缺点是卑鄙无耻,优点也是卑鄙无耻,不愧是徐大人,的确很了解我,我可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誓不罢休,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人呢!哈哈哈!把人给徐大人带上来!”

苏轸止住笑意,又如法炮制,朝半空中击掌数下。

斗室的铁门吱嘎一声被从外推开,走进屋一老一少两个人,身上俱是手枷铁链,捆得结结实实。他们身后各站着一个皇城司亲事官,手持钢刀,抵住二人的背部。徐燎定眼一看,不禁愕然。

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在京师郊外挥别的沈老汉、沈小芸父女。

一瞬间,徐燎内心纷乱到了极点!

他没有想到,阔别多日的沈氏父女,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和自己见面。

手脚被缚,徐燎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二人,却无能为力。因为,以他在皇城司当差多年的经验,他已经预见到了沈氏父女落到苏轸手中的结局。

九死一生。

东京城的人爱喝茶,所以这里茶馆特别多,流动的茶摊更是不计其数,走街串巷,提瓶叫卖。早市的茶坊五更就点灯开市,供应早茶。其中最为著名的,莫过于宣德楼前御街东的李四分茶,生意尤其火爆。

茶坊老板李四,也是个能人,早年拜师学分茶,在取火、候汤、点茶等各方面,下足了苦功,凭借自己出众的手艺,迅速在东京城站稳脚跟,并在御街边上开了自己的店铺。所谓分茶,又称茶百戏,用茶的液体表现字画,是观赏和品饮兼备的一种茶艺,茶汤丰富的纹理幻化成各种图案,令人赏心悦目,故有“水丹青”之美誉。

随着一阵喝彩,李四单手提壶,将水注入茶碗中,另一只手拿着食匕在茶面勾画,汤纹水脉随着食匕变幻成兽鱼鸟花草等物象,图案散灭后,恢复为原来的形态。李四的食匕再次浸入茶汤,略一搅拌,水面又形成了新的图案,反复多次,不停变幻,观者又是一阵喝彩。

此时,角落里却坐着一个怪人。这怪人始终低头喝茶,对李四的精彩表演视若无睹,毫不关心,与这番热闹格格不入。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年约四十出头,脸上有一道显眼的刀疤,自上而下,废了他的左眼。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短褐,斜挎一团铁链,腰间插着三根两尺长的炭黑铁棒,棒顶圆端,分别刻了“风”“雷”“电”三个小篆体的古雅汉字。

茶坊来来往往的顾客很多,却没人多瞧这怪人一眼。这些日子皇城根下越发不太平,往来的武人甚多,奇形怪状的,什么人都有,时间一久,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那汉子喝完茶,从腰带中取出一枚铜钱,放在桌上,起身走出了茶坊。

离开茶坊后,这汉子只挑小巷走,拐了好几道弯,行了约半炷香时间,才止住脚步。原来前方没有路了,是个死胡同。

汉子转过身来,重重哼了一声,朗声道:“朋友,你跟了我这么久,何不出来相见?躲在背后,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和栾大哥你比起来,区区在下,怎么算得上英雄好汉呢!”

话音刚落,一个神色自若的中年男子便从巷子拐角处走出。这男子长了一张四方国字脸,浓眉虎目,身上披着一件圆领大袖的白色襕衫,头顶裹着幞头,腰间束着黑带,显得英气勃勃。而他口中所喊之人,便是祝家庄教头,铁棒・栾廷玉了。

栾廷玉不住地上下打量着这个男子,动容道:“扈成?你……你怎么在这里?三娘说你去江淮做了个宣抚使,怎么……”

扈成摆了摆手,道:“不过是宣抚使麾下小小的武官罢了。这次来东京,主要是对三娘放心不下,谁知来了东京才知道,江湖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他指的大事,便是前些日子,梁山泊提兵攻打少林寺一役。

栾廷玉道:“三娘眼下正在二龙山安身,没有危险,你尽可以放心。”

“那你呢,你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吗?”扈成从身后取出一张海捕文书,在栾廷玉面前晃了晃。那文书上画着栾廷玉的面容,悬赏六百贯。

栾廷玉苦笑道:“怎么,身为朝廷命官,要把我这流寇抓去开封府吗?”

扈成点了点头,恍然道:“是啊!这么一来,不仅这六百贯赏金可以到我的钱袋中,说不定还会升个官呢!”

说完这话,两人齐声大笑起来。

笑声渐止,扈成转首四顾,低声道:“这里说话不方便,不如去我的住处。”

栾廷玉点了点头,没有异议。他跟着扈成,沿着御街出了朱雀门,来到外城,又走了一里路,才到扈成住处。

这是一间有些破败的宅子,看上去像是许久没人居住。

进院子后,扈成又探出头去张望了一番,才小心翼翼地关上大门。尽管栾廷玉压低了斗笠,走在路上看不清面目,但毕竟是海捕文书上的通缉犯,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这里不止你一个人住吧?”

栾廷玉瞧了眼院子中央的木桌,上面放着半壶暹罗酒,酒气刺鼻,他站在院门口便能闻到。此种烧酒酒性极烈,以扈成的酒量,喝上一杯酒就足以醉倒。

扈成转过身来,看了眼栾廷玉,又看一眼木桌,随即大笑道:“不愧是栾兄,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确实还有一位,不过不急着引荐,我们先进屋再说。”

厅堂的陈设相对简朴破旧,迎面一张八仙方桌,两侧各两张交椅相对排开,桌椅漆面已落了不少,墙上也已有了岁月斑驳的痕迹。

屁股刚坐定,扈成便开口问道:“栾兄此番冒险回到东京,是不是为了前皇城司副指挥使徐燎?”

“没错。”栾廷玉道。

“听说他还和你们在一起打梁山,说实话,我非常惊讶,不知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扈成皱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他并不知道徐燎失忆的事。

“你有他的消息?”栾廷玉问道。

“是。”

“他在哪儿?”

“皇城司的地牢。”

“果然如此,”栾廷玉略一沉吟,缓缓道,“我要救他出来。”

“你疯了么?你可知道皇城司的地牢,有多少守卫!”

“不知道。”

“就为了一个‘乌鸦’,值得搏上性命?”

“他帮过我。如今他要死了,我若见死不救,还算是个人么?”

“你果然一点都没变,”扈成苦笑着摇头,“对了,你是怎么追踪到这里的?”

原来少林大战之后,栾廷玉就发现徐燎失踪,问了好几个僧人,才知道徐燎被不明身份的人掳走了。栾廷玉当下就决定找回徐燎,但又暗暗觉得此番行动甚是凶险,不想再拖累其他人,便偷偷辞别扈三娘他们,独自赶回东京。

走了几日,来到沈老汉家附近,便想顺道去探望他们。谁知到了那边,栾廷玉竟发现房屋内外,一片狼藉,人也不知所踪。他在地上捡到半张撕毁的司理院批捕牒文,但牒文的印章十分古怪,与栾廷玉从前见过的略有不同。

如此看来,是有人冒充巡尉来此地拿人,抓走了沈老汉父女。

什么人胆敢伪造司理院的牒文呢?

需要伪造,说明这些人并没有逮捕沈老汉父女的正当理由,逮捕的行为,甚至不能让别人知道。但是这印章又与真印极为相似,没见过司理院印章的人,绝对无法复制。栾廷玉虽也认识,但要让他复制一枚,也是绝无可能的。

所以,应该是朝廷内部能够拿到原件的人。

念及此,栾廷玉登时双目圆睁,额头的汗水涔涔而下。他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皇城司的亲事官不仅查到了徐燎的踪迹,连救过他的沈老汉父女也追查到了。他一拳捶在地上,为自己晚来一步而懊悔不已。

他们带走沈老汉父女,定与徐燎有关。想到此处,栾廷玉立刻动身,快马加鞭赶到东京。可是来了几日,仍如无头苍蝇般,没有方向。他虽认识不少江湖人士,但一来自己已是通缉犯,这些人未必信得过,二来皇城司是什么地方,这些绿林好汉虽耳目众多,却也未必打听得到庙堂中的事。无奈之下,他只得日日流连茶坊,希望从街边巷闻中得到些消息。无巧不成书,竟然在茶坊附近遇上了扈成。

静待栾廷玉敷陈完毕,扈成才开口道:“这么说来,沈氏父女二人,也被皇城司的乌鸦们带走了?”

“极有可能。”栾廷玉回答得很干脆。但他想不到,亲事官抓走沈老汉父女,有何用意。

扈成道:“据说抓走徐燎的,是探事司新任的指挥使苏轸,这人心狠手辣,人称豺狼,熟知酷刑,擅长各种折磨人的手段。徐燎这次落到他手里,凶多吉少。他曾经是徐燎的手下,对徐燎的位子一直虎视眈眈,可惜在能力、胆识、武艺上,远不如当时的徐燎,加之人品低劣,柯引和沈俊也不太喜欢他。”

“那最后何以又让他坐上了指挥使的位子?”

“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皇城司八虎之中,除去徐燎,已无人再是苏轸的对手。更何况八虎之中另外两人——赤熛怒与仇琼英被苏轸收入麾下,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指挥使之位,必然非他莫属了。”

“看来眼下徐燎三人的境地十分危险!”

“是啊,若想救得他们的性命,非争分夺秒不可。我怕时间一久,再去救人,抢回来的也不过是三具尸首罢了。”

栾廷玉叹了口气,又道:“可皇城司的地牢固若金汤,想要救出他们三人,谈何容易啊!”

皇城司身为大宋朝廷最神秘的机构之一,由数百位武艺精湛的亲事官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其地牢更是密不透风,无故闯入者,皆杀无赦。要从牢中救出一个朝廷命犯,怕是比登天还难。

想到这里,栾廷玉顿感无力,若是拉去法场斩首,在街道上或许能趁乱劫狱,但倘若在大牢之中囚虐至死,又如何救得?

正当栾廷玉极为苦恼之时,扈成竟低低笑了一声。

栾廷玉好奇道:“你笑什么?”

扈成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要救他们三人,也并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栾廷玉直起了腰。

“与皇城司的人,里应外合。”

“扈成,这个时候,你还只顾说笑!”

栾廷玉言语中颇有些责备的意味。他本以为扈成会有什么妙计,谁知竟是无稽之谈。皇城司当差的人,怎么会帮助他这种江湖匪类呢?

“我可没有说笑,栾兄,你是否还记得刚进屋时你曾推断,这里并非我一人居住?其实那人并不住在这里,只是在你来之前,一起喝了几杯。现在,我就为你引荐一下。”扈成说着,便转过头,朝屋外喊了一声,“过来吧!”

右侧厢房的门被推开,果真走出一个身披飞鹰黑袍的皇城司亲事官来!这一突变令栾廷玉心头大震,忙抽出腰中两根短棍,紧紧握在手中。

扈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自己人。”

那亲事官走入厅堂,栾廷玉定眼一看,发现这亲事官年纪在二十岁上下,眉清目秀,只是右侧耳朵不知所踪,看伤口,像是被利刃切去一般。

他走近栾廷玉,躬身唱了个喏。栾廷玉尚未做出反应,那人便开口道:“晚辈见过栾廷玉栾大侠!”

栾廷玉也回了礼,道:“你好!”

扈成指着那年轻亲事官道:“若问这世上有谁最恨苏轸,非他莫属!”

见栾廷玉表情中透出疑虑,亲事官伸出双手手掌,在面前撑开,但见右手缺了整根小指,左手缺了一截无名指。

“苏轸斩我手指,切我右耳。我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死后将他挫骨扬灰!”年轻亲事官说这些话时,愤慨不已,肩膀都在不住地颤动。

敌人的敌人,便是自己的盟友,这么浅显的道理,栾廷玉自然懂得。如果这人所言不假,那潜入皇城司大牢营救徐燎的计划,就有实现的可能。

栾廷玉听他语气不像在撒谎,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冯明义。”

沈老汉父女的口目皆被黑布条绑住,目不视物,也说不出话来。苏轸一把拖过沈老汉,将他推了个踉跄,不等他站直,手中长剑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沈小芸听见父亲被他们掳走,情急之下,扭动身子想挣脱身后的亲事官,却全然无济于事,只能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悲鸣。

“此事与他们无关,放了他们。”徐燎怒视苏轸,一字字道。

沈小芸听见徐燎说话的声音,身子一震,隔了半晌,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她未曾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竟然就近在咫尺。

苏轸冷笑道:“徐大人啊徐大人,我真是太高看你了。这两只蝼蚁,从前可不入您的法眼啊。眼下竟为这种贱民求起情来?”

“我不是求情,我是命令你。”

“他妈的!”苏轸手上运劲,长剑的利刃在沈老汉的脖子上割开了一道小血口,“快快把澄心堂纸交出来,否则先拿这老东西开刀,祭一祭我这柄宝剑!”

苏轸话一出口,沈小芸低吼一声,便奋力挣脱亲事官,冲苏轸撞了过去!她蒙着眼鲁莽冲去,哪里是苏轸的对手。苏轸身子一侧,沈小芸便扑了个空,跌倒在地,并被苏轸一脚踩在背上,动弹不得。沈老汉听见女儿被欺负,也发出“呜呜”的声音抗议,却苦于被剑架住脖子,受制于人。

“再问你一遍,说是不说!”苏轸瞪圆了细长的眼睛,怒气冲冲道。

徐燎不语,双眼虎视苏轸,额头上已渗出一片黄豆大的汗水。

“贼杀才!”苏轸转动手腕,长剑唰地一下,将沈老汉的大腿划开,登时鲜血四溅。沈老汉右腿吃痛,膝盖一弯,重重跪倒,血淌了一地。由于大腿伤口极深,剑刃割断了大动脉,沈老汉的裤子不一会儿就让鲜血染红。出血量越来越多,如果再不止血,沈老汉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耳边传来沈老汉的惨呼声,沈小芸发狂似的扭动身体,想从苏轸脚下挣脱,可力量悬殊太大,根本没有胜算。

“住手!快来人,帮他止血!”

徐燎声嘶力竭地喊叫,可斗室内的亲事官无不置若罔闻。尽管余威尚存,但毕竟不是从前那个掌管半个皇城司的徐大人了。

随着体内血液的流失,沈老汉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脸色也开始变得苍白。徐燎知道,如果放任不管,用不了一盏茶的时间,沈老汉就会死去。沈老汉于他有救命之恩,但澄心堂纸是他保命的唯一筹码,如果交出去,不仅他性命难保,沈老汉父女也会被灭口。

他太了解皇城司的手段,他也太了解苏轸了。两难的选择放在徐燎面前,曾经冰冷如铁的他,此时亦纠结万分。

苏轸上前一步,扯去沈老汉口目上的黑布,令他露出脸来。也许是双眼在黑暗中太久,蓦地睁开后,视线无法聚焦,沈老汉举目四望许久,才认出徐燎。他呼吸急促,双目含泪,用极为微弱的声音说道:“阿正……是你……真的是你……”

“对……对不起……”徐燎双眼也充满着血丝与泪水,“是我连累了你们……”

苏轸一脚踹倒沈老汉,气急败坏地大叫道:“快点!我没空听你们叙旧,只要交出那卷澄心堂纸,我就放了你们三个!”

“阿正……他们这样逼你……一定是想用我们父女令你屈服……如……如果是这样……你千万不要将东西交出来……”

沈老汉语速虽慢,却吐字清晰,在场的人都听得真切。

这么一个普通的老农,死到临头,竟然毫不惧怕,这是苏轸没能想到的。原本徐燎就犹豫不决,他这话一说,澄心堂纸哪里还肯交出?心下愤恨至极,苏轸长剑一提一送,剑身从沈老汉背心贯入,透胸而出!

鲜血喷洒在徐燎的脸上。

“啊——”

见沈老汉被杀,徐燎惊怒交集,胸中积郁的情绪顿时迸发,仰天长啸起来。悲愤的啸声响彻整个房间,连屋顶的瓦片似乎都被震得颤动起来。

被苏轸踏在脚下的沈小芸虽目不能视物,却能听见父亲的惨叫声,知道父亲已然归西,悲从中来,顿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又拼命挣扎起来。长剑抽出,苏轸没有停下动作,而是用剑尖斜指沈小芸。

徐燎森然道:“你若是敢动她一根汗毛,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时的他犹如一头露出獠牙的猛虎,杀气纵横。

苏轸多年以来在徐燎手下做事,从未见他如此激愤,握着剑柄的手指,竟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这当然是没办法的,皇城司里所有的亲事官,对“鬼刃”的恐惧,早已深深刻入骨髓。

“事到如今,还在嘴硬!”

苏轸强装冷静,挺起胸膛,手腕一抖,用剑尖挑开沈小芸脸上的黑布,同时松开了踩踏在她背上的脚。

沈小芸感到原来压在背上的千钧之力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刺眼的光亮。一阵恍惚后,她终于看清了这间潮冷斗室的模样。她的目光先接触到徐燎那张满是伤痕的脸庞,再把目光投向倒在血泊中的老父亲。

“爹爹!你不要死啊!”

乍见父亲的尸体,沈小芸完全失去了控制,爬到沈老汉尸身边。苏轸的剑尖抵住她的脖颈,沈小芸也毫不在意,只顾把脸伏在父亲的胸口,哭号之声震天。

苏轸高声道:“你是铁石心肠么?他们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都见死不救?徐燎,你果然比传说中更冷血呢!”

“你先放了她,我便把澄心堂纸交给你。”徐燎有气无力地说道。

沈小芸的哭声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不,刺痛的是与他们父女一同生活过许多时日,度过人生中最美好时光的阿正的心。那是徐燎作为一个任人摆布的皇城司间谍,唯一一段能真正按照自己所思所想而生活的时日。此刻,他已不想再挣扎了,只求沈小芸能带着沈老汉的尸首安全离开皇城司,即便苏轸要他的命,他也无所谓了。

他只想让她离开。

“我不走……阿正……我们一起走……你说过会回来找我的,可是你没来。你知道吗?我等了你好久,天天盼着你回来。现在终于见面了,我不想离开你,要走,我们一起走!”沈小芸抬起头,不停地抹着泪。可能是号哭的关系,她说话时的音色都变了。

徐燎苦劝道:“对不起。小芸,这次你要相信我,你先走,我一定会来找你的。”说完,又转头去对苏轸道:“让她安全离开,我就交出你要的东西。”

苏轸绷紧着脸道:“不要和我谈条件,我现在就要!”

剑刃搁在沈小芸白皙的脖颈上,微微颤动。只要再往前一寸,沈小芸的喉管就会被剑割开,到时就是连华佗再世,也救不了她。

“放她走,我一定会给你!只要她走远了,我就交出澄心堂纸,决不食言!”

苏轸顿了顿,随即爆出一阵狂笑,道:“你这个乌鸦头子,当年最擅长的便是食言!你让我怎么信你?快快交出纸来,我饶你们不死!”

沈小芸看了一眼自己死去的老父亲,把目光投向了徐燎,噙着眼泪,凄然一笑。

忽然间,徐燎像是能读懂她的心思般,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急忙颤声喊道:“小芸,不要啊……”

“再见了,阿正……”

沈小芸话音方落,整个人便向长剑迎去。她忽然发难,苏轸哪里想得到?慢了半拍,收剑不及,长剑刃身将沈小芸的颈部划开一道极深的血口,瞬时之间,斗室内血花飞舞,宛若漫天蔷薇花瓣零落。沈小芸的身子在徐燎面前,轻轻旋了个圈,而后轻轻倒下。

徐燎勃然变色,他想怒吼,宣泄内心的懊悔之情,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有时候,人悲痛到了极点,反而没有任何反应。他想起那日随栾廷玉上京前,在屋内与沈小芸挥别的情景。残阳斜照下,天然俏丽的沈小芸,也许正期待着她与他的未来。

然而这一切的人和事,都已不复存在。

全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

徐燎一双眼睛怒得鲜红,直射苏轸。这一次,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苏轸。

被他这怒目盯得心里发瘆,苏轸倒转剑柄,将剑刃收在身后,尴尬道:“刚才若是听了我的话,他们俩也不用死!记住,杀死他们的,不是我,而是你!”

死一般的沉寂,徐燎沉着脸,没有答话。

——不管了,今日若不杀了他,日后必有大难!

苏轸在心中暗暗思忖,他知道,此时若让徐燎重获自由,意味着什么。世界上恐怕没有一个人,能躲得过皇城司鬼刃的追杀!他可是朝廷不计重金训练出来的“怪物”!

杀心已起,苏轸踏上一步,手中长剑向徐燎的咽喉疾刺!

——先杀了他!若是柯大人真怪罪下来,至多也就责骂几句,便是打入大牢,总比来日落入这家伙手里要强!

便在此刻,斗室大门忽然被推开,苏轸怕被人从身后袭击,急忙收住剑势,转身同时挽出剑花护身。

出乎意料的,门口竟站着一位气喘吁吁的亲事官,见了苏轸,立刻禀道:“苏大人,冯……冯明义求见!”

苏轸先是一愣,隔了半晌,才道:“冯明义?他来做什么?”

“他说有要事求见!”

“不见!”苏轸蓦然喝道,“他能有什么要事!”

“可是……”亲事官露出犹豫不决的模样,像是有话想说。

“可是什么?”

“他说,是高太尉的意思。”

“高太尉……”

“正是。”

苏轸微微一怔,心想高俅怎么插手皇城司内部的事,就算有需求,何以让冯明义来说?这里面恐怕有诈。但转念一想,毕竟高太尉是官家面前的红人,万一官家真有什么吩咐,需要高太尉秘密行事,让他给怠慢了,这可是要掉脑袋的重罪。

“盯着他,我去去就来。”

苏轸将长剑递给身边的亲事官,大步流星地朝斗室外走去。 jQCE1a2QmLBlrGFa28tsH25+Dsc8yK4nK4UWUA6ac39iJmHXhtkEBheSv7mIe9Q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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