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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三次刺杀

佛家六道,上三道指的是天道、阿修罗道、人道,下三道指的是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唐代以前,地狱大多译为泥犁,也就是崔珏所说的泥犁狱。一切众生,生死轮转,恰如车轮之回转,永无止境,故称轮回。只有佛、菩萨、罗汉才能够跳出三界,超脱轮回。

按民间传说,人死之后会变成鬼,其实不然,重生在上三道还是下三道,是根据人自身的业力大小而有所不同,此生良善,业力多,就会投生在上三道,此生作恶多端,业力薄,就会投生成畜生、饿鬼甚至进入泥犁狱受那无穷无尽的苦。饿鬼道的痛苦比泥犁狱少,但比畜生道大,进入泥犁狱是最痛苦的事。

至于你业力多还是少,自然便是由这位崔判官根据生死簿来判定了。玄奘终生修禅,吃斋念佛,即便今世修不到罗汉果位,脱不了六道轮回,起码也能进入上三道,可如今崔珏居然说玄奘死后将进入泥犁狱!

玄奘脸上却丝毫也不惊讶,平静地道:“使君为何这般笃定贫僧会进入泥犁狱?”

“因为,你有恶业未消!”崔判官道。

“哦?贫僧有何恶业?”玄奘问。

“哼,”崔判官忽然冷笑,“玄奘,你的仆从可查出来了吗?看来你仍旧不信本君显灵啊!”

玄奘一看,却见波罗叶正趴在崔珏神像的旁边,撅着屁股,撩开他的大红披风,在里面抠摸。听见崔判官的话,波罗叶屁股一颤,忙不迭地跳了下来,一脸惨白,朝着玄奘摇摇头,示意没有发现。

“人皆有好奇之心罢了。”玄奘淡淡地应道,“且说说贫僧的恶业吧!”

“哼,”崔判官冷笑,“你的恶业不在自身,而在长捷!”

玄奘合十:“请使君详细讲来。”

“你难道不清楚吗?长捷只是为你承担了罪孽!”崔判官道,“你此次来到霍邑,急急忙忙地寻他,难道你的心中便没有亏欠?”

玄奘默然不语,崔判官哈哈大笑:“你真想知道长捷的下落?”

玄奘一震,急忙合十施礼:“请使君告知。”

“也罢,本君这次显灵,就是为了让你和长捷见面,详细对质,生死簿上些许不清不楚之事,本君也得记录得详细些才是。”崔判官哈哈笑道,“你出大殿二十步,左走三十步,静默不动。长捷自然会出现。”

“多谢使君。”玄奘深施一礼,毫不犹豫转身出了大殿。身后,崔判官轰隆隆的长笑连绵不绝。

“长捷法师,真的会,出现吗?”波罗叶追过来,急急忙忙地问。

“反正也没几步路,看看便是。”玄奘表情凝定,仿佛丝毫没有怀疑。

他走出庙门,夜色更加浓密了,只有借着大殿里的烛光才能略微看清脚下的路,山间颇为寒冷,夜风呼啸,肌肤冰凉。按着崔珏的指示,他向前走了二十步,然后左转,又走了三十步,才发现自己竟然到了悬崖边。

这悬崖也不知道有多高,深不见底,阴冷的风从地下灌上来,僧袍猎猎飞舞。波罗叶追过来站在他身边,向前方眺望片刻,嘟囔道:“什么也看不见啊!”

“注意身后。”玄奘低声道。

波罗叶吃了一惊,这才醒悟,两人站在悬崖边上,若是有人从后面悄无声息地过来,伸手一推,两人可要变成肉饼了。他出了一头冷汗,转身戒备地看着后面。大殿雄伟地耸立,灯火通明,殿前面的空地上没有丝毫异样。

猛然间,夜色里响起一声轻笑:“玄奘,泥犁狱再见!”

玄奘心中剧震,还没来得及动作,忽然脚下嘎巴一声响,随即一空,身子朝悬崖下呼地坠落,耳边响起波罗叶的狂吼,他竟然也坠了下来……

就在坠落的一瞬间,玄奘心中闪过一丝懊悔,大意了,只注意身后了,却没想到真正的陷阱在自己脚下。他们虽然站在悬崖边,但踩着的根本不是山石,而是拼合在一起的木板!

“法师,抓住我——”耳边响起波罗叶的吼叫。

与此同时,玄奘只听叮的一声,眼前光芒一闪。黑暗中,这星火乍现的光芒极为刺眼,只见波罗叶手中握着一把短刀,狠狠地插在了岩石缝里。也不知他有多大的力气,短刀竟然深深地刺入岩石,然后滑了出来。波罗叶又狠狠插了一刀,金器和岩石剧烈摩擦,刺啦啦的刺耳声中带出一溜火光……

两人几乎是挤成一团跌落,玄奘惊慌之下,一把扯住了波罗叶的衣服,刺啦一声,波罗叶身上的袍子被撕裂。玄奘的手继续抓挠,却揪住了波罗叶的腰带,猛然间,玄奘身子一震,竟然硬生生地止住了下坠之势!

玄奘一手揪着波罗叶的腰带,一手抱着波罗叶的大腿。波罗叶浑身的肌肉都隆了起来,身子颤抖不已。玄奘两只脚左右乱蹬,想找到一个可以借力的地方,左脚忽然踩到一块坚硬的凸起,玄奘大喜,伸长了腿脚探索,才发现那是一块凸出来的岩石,只有脚面大小,更让他惊喜的是右脚也在石缝里找到一个凹坑,勉强插进去半个脚掌。他把身子往前一趴,整个人贴在了岩壁上。

这下子,波罗叶的负重大大减轻,左右脚乱蹬,也勉强找到一些可以借力的地方。两人这才长长出了口气:“阿弥陀佛。”

两人抬起头看了看,距离悬崖顶上并没有多高,大约一丈而已。也幸亏这么短,波罗叶才能手疾眼快用短刀插进岩石,否则再坠落几丈,短刀的负重根本经不起下坠的力量。

“法师,您支持得住吗?”波罗叶问道。

“没问题,”玄奘喘了口气,“贫僧这里,脚下踩有东西。”

“那好,我上去找个绳索,把您拉上来。”波罗叶道。

玄奘点头,抬头看着他。波罗叶手脚抠着石缝,用短刀插着岩石,像一只壁虎一般,慢慢朝悬崖上攀登。他整个人有时候借着山石的力量,竟能弓成个球形,把屁股挪到手所在的位置。这就是天竺的瑜伽吧?玄奘心里胡思乱想。

一丈的距离,波罗叶足足攀爬了半炷香的工夫才差不多到了悬崖顶,手指啪地抠住崖顶的岩石,波罗叶心里一松——总算到了。

正在这时,只听下面的玄奘一声惊呼:“小心——”

波罗叶愕然抬头,心里顿时一沉,面前的悬崖上,静悄悄地站着个人影。那人影整个身体都裹在袍子里,脸上戴着狰狞的鬼怪面具,正冷冷地盯着他。

“嘿,你好……啊!”波罗叶面色难看至极,勉强笑着打个招呼。

那面具人冷冷地看着他,并不作声,脚尖朝前一点,脚掌踩在了他的手背上,狠狠地拧动起来。波罗叶只觉手掌剧痛,手指似乎给踩碎了一般,但他另一只手握着插在岩石里的短刀,根本没法反抗,只好强忍。那人见踩了半天,波罗叶额头渗出冷汗也不撒手,顿时怒了,抬起脚狠狠地朝他的手掌踢了过来。

波罗叶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眼看那只脚踢了过来,忽然虎吼一声,手掌松开崖壁,胳膊突然一阵咯吧吧的脆响,竟然长了三寸,手腕一翻,抓住了那人的脚踝!

那人一声惊呼,没想到居然发生这等怪异的变故,还没反应过来,波罗叶大吼一声,猛力一拽,那人站立不稳,惨叫一声,贴着波罗叶的身体坠了下来……

“法师,贴着崖壁……”波罗叶怕他坠下去砸着玄奘,急忙大叫。

玄奘早看清上面的变故,眼见那人影呼地落了下来,他非但不避,反而双手迎了上去合身朝那人一扑。砰——那人影被玄奘一扑,顿时贴在了崖壁上往下滑落。玄奘左腿踩得最实,急忙一弓膝盖,顶了一下,那人一声闷哼,整个人被玄奘牢牢地顶在了悬崖上!

“法师——”波罗叶大吃一惊。

“快上去,找绳索救我们!”玄奘沉声道。

波罗叶不敢怠慢,双手攀上崖顶,一用力,整个人翻了上去,急匆匆向大殿跑去。

“麻烦你自己用些力气可以吗?”玄奘全力托着这个人,浑身汗如雨下,喃喃道,“贫僧……快没力气了。”

他怀里这位这会儿那种惊魂感才过去,手足乱蹬,居然找到几个支撑点,靠着玄奘膝盖顶着臀部,才把身形稳定。此人险死还生,惊悸之意过去,才冷冷地盯着玄奘,道:“你为何救我?”

声音清脆,娇嫩,竟然是少女的嗓音。玄奘并不惊讶,他此时几乎把这少女拥在怀中,那股体香浸了一鼻子,所接触的地方又是绵软柔腻,自然知道对方是名少女。

“我佛慈悲,飞蛾蝼蚁皆是众生,怎能见死不救。”玄奘道。

“哼。”那少女重重地哼了一声,“哪怕这蝼蚁要你的命,你也救它?”

“阿弥陀佛,”玄奘坦然道,“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岂是贫僧所能抗拒?救你,自然是佛祖的安排……姑娘,麻烦你用点力好吗?贫僧的膝盖被你坐得发麻了。”

“我偏要坐!”那姑娘恶狠狠地道,“把你这恶僧坐到悬崖底下才好!”说着,臀部倒往上提了提。

玄奘苦笑:“此时贫僧落在你的手中,只要你用用力气,贫僧就真的坠进那泥犁狱中了。姑娘想杀我,何不动手?”

那姑娘一滞,半晌才哼道:“你以为我不想把你踢下去吗?你这和尚好生狡诈,明知道你的仆从在上面,我杀了你他必然不放过我,还跟我争这个口舌。”

玄奘彻底无语。

这时波罗叶的脑袋从上方探了出来:“法师,您还,在吗?”

“在在。”玄奘急忙道,“找到绳索了?”

“没。”波罗叶道,“不过我,找到几丈长,的幔布,拧成,一股了,我这就,放下来,法师您,可抓紧了。这东西,比不得麻绳,滑。”他顿了顿,怒喝道,“底下那,贼子,法师救了你,是慈悲,让法师,先上来。敢跟法师,抢绳索,我把,你抖下去。”

那少女哼了一声,不理会他。

布幔缓缓放了下来,那少女果然不去抢,玄奘想了想,怕这少女先上去再惹出什么事端,便将幔布缠在自己腰间,把自己脚下这块岩石让给她踩牢了,这才让波罗叶把自己拽上去。

到了悬崖顶上,玄奘才觉得手脚无力,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体抖个不停。

“法师,救不救她?”波罗叶道。

“救!自然救——”玄奘重重喘息了几口,拼命挥手,“快快——”

波罗叶不敢耽搁,急忙把幔布绳索又扔了下去,那女孩儿自己倒乖觉,在腰里缠了,波罗叶用力把她拽了上来。她一上来,波罗叶也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喘息不已,这时才发觉浑身是汗,衣服几乎能拧得出水来。

这少女也累坏了,手脚酸软地坐在地上,三个人彼此大眼瞪小眼,一时间谁也无力起身,谁也无力说话。只有山风寂静地吹过,筛动林叶和山间窍孔,发出万籁之声。

“绿萝小姐,你还戴着这面具作甚?扔了吧!”玄奘看着少女脸上的鬼怪面具,不禁叹了口气道。

那少女的身子顿时僵直了。

“绿萝?”波罗叶也呆住了。他这话痨可知道,绿萝乃是崔珏的亲生女儿,郭宰的继女,怎么这要杀他们的少女居然是绿萝?

那少女瞪了玄奘半晌,才伸手解下面具,扬手扔进了悬崖。大殿烛光的照耀下,一张清丽绝伦的面孔出现在两人的眼前。这少女就像荷叶上的一滴露珠,晶莹透彻,纯得不可方物,眼眸、玉肌、琼鼻、雪颈,光洁细腻,整个人看起来宛如一颗珠玉。

可能是还年幼的关系,她身材比李夫人略矮,但纤细柔和,无一处不匀称。便是这么疲累之下跌坐着,也给人以惊心动魄之感。但此时看着玄奘的,却像是一头凶猛的小兽,随时可能跳起来咬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绿萝盯着玄奘,眸子冰冷地道。

“猜的。”玄奘说了一句,随即闭了嘴。

绿萝好奇心给逗了上来,不住口地追问,玄奘却只顾喘息,毫不理会。她急了:“恶僧,你到底说不说?”

“阿弥陀佛。”玄奘淡淡道,“要贫僧说也可以,不过你要把大殿里的人救醒了。这些都是年老体衰之人,时间久了,只怕会有危险。”

“好,你说的!”绿萝挣扎着站了起来,身子一趔趄,却是方才崴了脚,这一崴,她才如梦方醒,怒道,“你诈我!你怎么知道大殿里的人是我弄晕的?”

“我诈你作甚?”玄奘道,“你若是有同党,方才自然会来救你;既然没同党,大殿里的人自然是你做的手脚。”

绿萝怒不可遏,哼了一声,倔强地一瘸一拐地去了大殿。玄奘和波罗叶跟在她身后,到了大殿门口,却不进去。绿萝回头瞪了他一眼:“怎么不进来?”

“阿弥陀佛,贫僧怕中计。”玄奘老老实实地道,“你那迷香太过厉害,方才来的时候,贫僧若不是闻到味道似曾相识,贸贸然进入大殿,只怕早就和他们一样,任你宰杀了。”

绿萝气得眸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这个老实的和尚在绿萝的眼里有如精明的恶魔,愤怒的同时也无比惊惧忌惮,只好一个人进去,重新燃起一根线香。

“法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波罗叶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怎么法师竟然能认出这少女便是绿萝?须知他们虽然在郭宰家里住了几日,却并没有见过崔绿萝,更何况方才绿萝还戴着面具,只怕郭宰来了也未必能认出自己的女儿。

玄奘还没来得及回答,绿萝又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寒着脸道:“一会儿他们就醒过来了,醒来之后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也不会有所损害。”

“阿弥陀佛。”玄奘点了点头,“你用这线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然有把握。”

绿萝的眼里又要喷火,玄奘急忙摆摆手:“小姐,请移步来谈。”

三人到了悬崖边,这回玄奘有了戒备,仔细查看地面是岩石还是木板,绿萝气得直哼哼。玄奘也不理她,查看完毕,才小心地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坐下。

“说吧,你到底怎么知道是我的?”绿萝不耐烦地道。

“你屡次刺杀贫僧,若贫僧不知道是你,岂非死了还是个冤死的和尚?”玄奘淡淡地笑道。

波罗叶顿时跳了起来,瞪着绿萝大叫:“原来,是你?”

“你——”绿萝的脸色顿时变了,她没理会波罗叶,只是盯着玄奘,满脸惊惧,“你知道是我刺杀你?”

“一开始不知道,后来自然知道。”玄奘怜悯地看着这个珠玉一般晶莹的小女孩。她才十六七岁吧?却有如此心机、如此手段来刺杀一个人,当真可畏可怖。

“自从凉亭遇到那一箭,贫僧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玄奘露出思索之色,“为何要杀我?贫僧思来想去,只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我来寻找长捷,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引起他们的防范。二是,和贫僧有什么仇怨,故此来报复。第一个理由,至今贫僧还没有丝毫眉目,暂且不论,可是第二条,却有一些实实在在的理由。贫僧一路游历天下,从不曾与人结怨,因此,只能是因为其他仇怨,而迁怒在贫僧身上。”

绿萝撇着嘴,却一言不发,听得极为认真。

“这迁怒,最有可能的自然便是贫僧的二兄长捷了。长捷逼死了你的父亲,连累你母亲青春守寡,你幼年丧父,你们母女原本家境殷实,无忧无虑,猛然间便堕落到悲惨的境地,对长捷的憎恨,贫僧自然想象得出。”一句“幼年丧父”顿时让绿萝泪眼盈盈,但这个少女倔强地翻了翻眼珠,把泪水硬生生忍了回去,这般凄楚憔悴之色,倒是无比惹人怜爱。

玄奘继续道:“贫僧也问过李夫人是否恨我。李夫人答道,一饮一啄,皆有天命。是崔珏自己想死,愿意抛下你们母女,才自缢而死,他若不想死,仅凭一个僧人的几句话就能逼死他么?何况贫僧不是长捷本人,她不至于迁怒到贫僧的身上。贫僧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一个妇人,历经乱世,看透世事沉浮,生死离别,自然懂得分辨人间是非。可是她的女儿呢?那时候你才十岁吧?年少不谙世事,父女情深,有如娇宠的小公主,可是因为一个可恶的和尚,一切全都变了。父死母嫁,要将一个高大得如熊虎一般的陌生男人叫父亲,这对你伤害有多大,贫僧完全可以想象出来。若说在你心中,对长捷的憎恨比李夫人强烈百倍,也不为过吧?”

此言一出,绿萝顿时崩溃了,她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哗哗地淌了出来,情绪彻底爆发,嘶声骂道:“你这个恶僧,死和尚,破和尚,贼秃子,我恨死你了,恨死你那妖孽哥哥了。呜呜——”

一边哭,一边随手抓着地上的石块劈头盖脸地朝玄奘砸过去。波罗叶想阻拦,玄奘制止了他,怜悯地注视着这个可怜的少女,任凭那石头砸在脸上、身上,砰砰砰,转瞬间满脸是血,伤痕累累。

玄奘只是垂眉静坐,双掌合十,口中诵经:“……圣女又问鬼王无毒曰:‘地狱何在?’无毒答曰:‘三海之内,是大地狱,其数百千,各各差别。所谓大者,具有十八。次有五百,苦毒无量。次有千百,亦无量苦。’圣女又问大鬼王曰:‘我母死来未久,不知魂神当至何趣?’鬼王问圣女曰:‘菩萨之母,在生习何行业?’圣女答曰:‘我母邪见,讥毁三宝。设或暂信,旋又不敬。死虽日浅,未知生处。’无毒问曰:‘菩萨之母,姓氏何等?’圣女答曰:‘我父我母,俱婆罗门种,父号尸罗善现,母号悦帝利。’无毒合掌启菩萨曰:‘愿圣者却返本处,无至忧忆悲恋。悦帝利罪女,生天以来,经今三日。云承孝顺之子,为母设供修福,布施觉华定自在王如来塔寺。非唯菩萨之母,得脱地狱,应是无间罪人,此日悉得受乐,俱同生讫。’……”

这是一段《地藏菩萨本愿经》。有一婆罗门女,“其母信邪,常轻三宝”,不久命终,“魂神堕在无间地狱”。婆罗门女知道母亲在地狱受苦,遂变卖家宅,献钱财供养于佛寺。后受觉华定自在王如来指引,梦游地狱,见鬼王无毒,求令母亲得脱地狱。婆罗门女醒来方知梦游,便在自在王如来像前立弘誓愿:“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释迦佛告诉文殊说:“婆罗门女者,即地藏菩萨是。”就是说,地藏王菩萨前世曾是求母得脱地狱的婆罗门女。

这段经文流传甚广,尤其是民间传说更多,波罗叶和绿萝自然听过,玄奘的意思很明白,绿萝只是为亡父尽孝道,深合地藏法门,自己又怎么会在意她的辱骂和殴打。

绿萝听完经文,痴痴地坐了片刻,忽然伏在地上大哭了起来。玄奘轻轻叹息,波罗叶走过来默不作声地替他擦拭干净脸上的血痕,从怀中掏出金疮药敷上。

这时,庙里忽然嘈杂了起来,窗棂上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影,随即有人听见声音,开门走了出来,一看悬崖边端坐着一个和尚,不禁吓了一大跳。这些香客也是无辜,吸入大麻云里雾里经历了一番快感,被绿萝救醒后一时疑神疑鬼,以为是崔判官显灵,顿时磕头不止,听见外面有人喧闹,才出来察看。

“法师,”这些人一看玄奘满脸是血,却端坐岩石上,面容端庄,有如神佛,不禁慌了起来,“法师怎么坐在这里,还受了伤?”

波罗叶懒洋洋地道:“方才,崔使君,显灵,带你们,周游灵界,我家法师,在,替你们,护法。”

这厮的谎话张口即来,没想到正好切中了香客们的心。他们吸入大麻,简直是神魂飘荡,如登极乐,还在疑神疑鬼呢,谁料想还真是崔判官显灵,而且有圣僧在门外帮自己护法!

这真是天大的福缘,香客们感激得无以复加,恭恭敬敬地请三人前往大殿。绿萝还有话要问玄奘,不耐烦和这些香客多说,叫他们尽皆散了,只说这和尚要讲经,不能入第三人之耳,否则神佛会震怒。香客们诚惶诚恐,见天色也晚了,纷纷回去休息。庙祝亲自捧上来一壶香茶和几样粗陋的糕点放在大殿中,供圣僧讲经时所用。

波罗叶早饿得很了,从吃过早餐之后,他们就一直靠大饼充饥,本想着在判官庙能吃一顿热饭,没想到碰上绿萝,险些跌入万丈深渊,真是又惊又怕又累又饿,他张开嘴巴,径直吃了起来。

“和尚,你继续说吧!”绿萝这时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道,“你如何能确定在县衙时,刺杀你的便是我?”

“贫僧不能确定。”玄奘坦然道,“若没有后来种种,贫僧怎会怀疑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女孩能做出如此耸人听闻之事?当初贫僧到你家的第一天,与你父亲夜谈时,是你在屏风后面窥视吧?”

绿萝哼了一声:“自然是我。我深夜从周府回来,听说有僧人在客厅,也没多想就回了内宅。后来你们谈得太晚,娘让莫兰给你们送夜宵,我一时好奇,就跟着莫兰一起去看长安来的僧人。没想到……”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仇恨地盯着玄奘,“我从屏风后看见了你,你这张脸,我一辈子也忘不掉!它就如同一把刀刻在我的心里,就如同一根刺,刺在我的肉里,就如同一个恶魔,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眼前!”

玄奘叹息不已:“你说的是长捷吧?”

“没错,是那个妖僧!”绿萝咬着牙,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他来霍邑那一年,我还不满十岁,母亲听说有个奇异的僧人闯入县衙找父亲,一时好奇,就带着我偷偷到二堂观看。那个僧人的模样,从此就刻入我的心中。我只见过他一次,几乎是匆匆一瞥,可是这么多年来,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的面貌,能在我心中如此清晰,也再没有任何一个面孔,能带给我无穷无尽的恐惧。”

玄奘哀悯不已,一夜晤谈,夺走了一个女孩的父亲。这个女孩儿从此把那僧人的模样刻入心底,仇恨在午夜梦回的恐惧中滋长,这么多年,这么一个柔弱如珠玉般一碰即碎的少女,究竟是怎么熬过这么多可怕的日日夜夜?

“看见贫僧,你才失手打碎了茶碗吧?”玄奘叹息道。

“不是失手,我是故意。”绿萝扬起了光洁的下巴,冷冷道,“七年前,一个妖僧来见我父亲,夺走了他的生命;七年后,又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妖僧,来见我的继父……哼。我绝不容许他重蹈我父亲的覆辙。不过这人……真是恨人,我把他心爱的东西砸得七零八落,他就是不回来,直到我故意把自己的额头撞破,他才回来。”

绿萝恼恨不已,口中的“他”,自然便是那位金刚巨人般的县令郭宰了。

这个小女孩果然聪慧。玄奘露出笑容:“据说你从来不曾叫郭大人作父亲,为何还如此关切他?”

绿萝脸一红,嚷道:“这是我的家事,干你何事?哼,这个粗笨愚鲁的……我称他父亲作甚?”

玄奘点点头,看来这女孩是嫌弃郭宰军中出身,没有文采了。怪不得郭宰附庸风雅,又是收藏古董,又是参禅论佛,看来除了李夫人的影响,也是为讨这小女孩的欢心。这个金刚式的县令,心思倒颇为细腻。

“你不肯改姓,也是这个缘故了?”玄奘道。

“我为何要改姓?”绿萝怒了,“我爹是崔珏,不是那郭宰!那人再讨好我,此生此世,我也只有崔珏一个爹爹!”说着转头看了一眼崔珏的神像,眼眶禁不住又红了。

玄奘不敢再逗她,急忙道:“好吧,你的家事贫僧且不问了。你那天夜里发脾气,虽然当时贫僧不晓得怎么回事,可是遭遇两次刺杀之后,却不得不怀疑到了你的身上。”

“哦?”绿萝认真起来,“你且说。”

“第一次用弓箭刺杀,你很聪明,成功地将怀疑引到了他处。复合角弓,纯钢兵箭,连郭宰也以为涉及军中。他无意中说起自己宅子里也有这种弓箭。但当时连贫僧自己,也怀疑是长捷牵涉了军中的机密,才会引来杀手对付我。”

“没错。”绿萝点点头,“是我从他房中拿出来的。那日你和我娘在花园里谈话,我一看见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妖僧,蛊惑完……郭大人,又来蛊惑我娘,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见墙外的槐树,便冒出这个念头,到郭宰的房中取了那张弓,又到库房里寻了一支箭,便出门爬上槐树,射了你一箭。可惜,平素里练习得少,没射死你。”

玄奘苦笑不已:“你不怕郭县令发现箭少了一支,而怀疑你吗?杀人未遂,也是重罪。”

“哼,”绿萝不屑地道,“他性子粗疏,丢三落四的,连弓挂在哪儿一时也未必能寻到,何况在库房里放了几年的箭支。”

“当时的确没人怀疑你。”玄奘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绿萝做得隐秘,谁能想到一个小女孩居然带着弓箭爬上大树,杀人行刺呢?“可是到了第二次刺杀,贫僧就开始怀疑你了。”

“为何?”绿萝满眼不解,“我并未出手啊?是蛊惑周家那傻公子干的,你怎能想到是我?”

“第一,若是外人,在六名差役值守,县衙塔楼上架起伏远弩的情况下,何必冒险刺杀?而且还在当天夜里?谁都知道,白日已然遇到刺杀,当夜定是防守最严密的。贫僧是个和尚,不可能长住县衙,终有出来的一天,他们既然有弓箭,只需耐心点等贫僧离开县衙,走上大街,远远地就可以一击毙命。何苦冒险冲击重弩防守的县衙?”

“有道理。”绿萝认真地点头,这一刻,这漂亮的少女脸上表情严肃,仿佛不是在讨论杀人的可怕之事,而是在向老师学习。

“那么,谁会急不可待,当天夜里就冒险刺杀?”玄奘淡淡道,“自然是县衙里的人了,准确地说是郭宅里的人。因为对他而言,贫僧在郭宅是最佳的刺杀机会,等我一离开,他的机会反而渺茫了。”

绿萝呆住了,大大的眸子翻来覆去地打量玄奘,暗道:“这个僧人看上去傻傻的,和郭宰一般蠢笨,其实却精明得紧啊!本小姐稍不留神只怕会吃大亏,以后还是提防些好。”随后想到自己和对方着了相,暴露了,不禁大为沮丧。

“而且,让这周公子做杀手是个败笔。”玄奘道,“是白天你就把周公子藏在家中吧?”

绿萝点点头,颓然道:“你这和尚好生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那周公子喜欢我,平素里因我不假辞色,几乎要发疯。那日刺杀失败,我去他家习琴,他见我闷闷不乐,就一直追问。我说有个可憎之人在我家中,我恨不得杀了他。周公子详细追问,我就原原本本地说了,反正我父亲被那僧人逼死,霍邑人都知道,没必要瞒着他。周公子一听,冒了傻气,居然说,我替你出气,藏在他床底下,晚上趁他睡觉时一刀捅死!”

玄奘不禁头皮发麻,没想到这世家公子如此漠视人命,为博红颜一笑,竟然不惜杀人。这家伙要真躲在自己床榻底下,晚上捅自己一刀,那可真要再入轮回了。

“当时我被那周公子一撩拨,心也热了。却觉得他想的法子不妥,于是就妥善安排,带着周公子悄悄回了家,让他躲在房中。晚上给了他一根线香,让他先把你迷倒,然后拖到池塘里淹死。”绿萝说得平淡无比,仿佛在说如何宰杀一只鸡,“这样即使有人怀疑,因你没有挣扎的痕迹,也会被误认为是夜晚到花园散步,跌入水塘中淹死。没想到……”她狠狠瞪了一眼正在大吃大喝的波罗叶,“让这厮坏了事。”

玄奘心中暗叹,周公子为她丢了性命,可她口中却没有一丝惋惜自责,这个少女当真无情……或者说,对她所爱的人关切深爱,不爱者漠视无情,性子实在极端。

他一直有个疑问,趁机问了出来:“你那线香是从哪里来的?居然掺有大麻和曼陀罗?”

绿萝机警地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买的。”

“在哪里买的?”

“大街上。”

玄奘无语。

绿萝仍旧戒备地盯着他,见他不问了,才松了口气,说:“你继续说。”

玄奘摇摇头,继续道:“对贫僧而言,要判断出来简单得很,尤其是知道了你和周公子的关系之后。一,凶手是郭宅的人;二,和周公子关系密切;三,对贫僧有强烈的恨意;四,家里出了命案,你仍旧躲着不出来。除了你还有谁?”

绿萝一阵懊恼,原来自己暴露得这么容易。不过这事儿也不怪她,若是周公子得手,逃之夭夭,这桩案子只怕就是无头冤案了,玄奘只好死不瞑目地去见佛祖。可是周公子意外失手,暴露了身份,对玄奘而言那就洞若观火了。

“那你……为何不告发我?”绿萝这时才觉得一身冷汗,顿时阵阵后怕。

“阿弥陀佛,”玄奘合十,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世俗律法严苛,唐律,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我佛慈悲,草木蝼蚁皆有可敬者。佛法教化在于度人,贫僧如何能送你上那凶杀刑场?”

绿萝松了口气,但对他一直把自己比作蝼蚁颇为不爽,哼了一声:“难道你不怕我再度刺杀你?”

“怕。贫僧怎能不怕?”玄奘面对这个少女也颇为头疼,苦笑道,“所以贫僧才急急忙忙溜出郭府,躲到这兴唐寺。谁料想还是躲不过你。”

绿萝咬着唇,说:“你这和尚,难道这次我设的局,也早被你看破了?”

“没有。”玄奘无奈地道,“方才在悬崖下简直生死一瞬,贫僧即使有割肉饲虎之心,也不愿平白无故做了肉泥。只不过,贫僧来到判官庙时,你点了线香,想把贫僧熏倒吧?”

“又被你看破了。”绿萝涌起无力的感觉,她怎么也不明白,这傻笨和尚怎么会如此精明?

“唉。贫僧已经被你用线香暗算过一次,那味道虽然香甜,对贫僧而言却无疑鸩酒砒霜,怎么还肯进入大殿?”他看了看波罗叶,“波罗叶虽然也被熏过一次,不过他在睡梦中醒来,鼻子早已适应了那股味道,因此并未察觉,贫僧可是记忆犹新。只好开门通风之后才肯进来。不过……没想到你真正的陷阱却在悬崖边。”

绿萝愤愤地瞪着他,喃喃道:“这让我日后用什么法子才能杀你……”

玄奘顿时头皮满是冷汗,自己被这种暴虐精明的小魔女盯上,这辈子可没个消停了。他想了想,正色道:“绿萝小姐,贫僧奉劝你一次,日后切勿杀人,否则后患无穷。”

“是吗?”绿萝笑吟吟地盯着他。

“正是。”玄奘也不打算用佛法感化她,对这小女孩,就该用实际利害来让她害怕,“你在谋刺贫僧的过程中,累得周公子丧命,可想过后果么?”

绿萝瞥了波罗叶一眼:“他又不是我杀的。”

波罗叶顿时僵住了。

“他不是你杀,却是因你而死。”玄奘正色道,“他夜入郭宅杀人,波罗叶出于自卫杀了他,周家人奈何不了波罗叶,可是,他们会查自己的儿子为何去杀一个僧人。如果他们知道是被你蛊惑,才丢了性命,你觉得他们会如何对你?”

绿萝的脸色渐渐变了,半晌,才迟疑道:“他们……不知道的吧?这件事我们做得极为隐秘……”

玄奘摇头:“再隐秘也会被人查出来,尤其你和周公子的关系,周家人清楚至极,贫僧和他无仇无怨,能让周公子杀我的,只有你。以周家的势力,你想他们一旦查清,会怎么对付你?对付你的母亲,甚至郭县令?”

绿萝呆了,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恐慌:“这……这可怎么才好?我……”她看着玄奘,眸子忽然闪耀出光芒,“我不回去了,我就跟着你,住到兴唐寺里。周氏再厉害,还敢到兴唐寺捉我?”

这回轮到玄奘呆了。这个小魔女……她要跟着我? wTd/0gUeFL/+Eks2UxChA8gMnSRlM7YwhGN8dc24hrvl7WfP1JhFqgfgPi8Sx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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