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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气氛的结构

室内陈设的概念虽然总结了环境中与组织相关的面向,却不能说尽现代室内生活空间的整个系统,因为后者建立于一项对立关系之上: 陈设 (rangement)对立于 气氛 (ambiance)。广告理论中,对于陈设的技术需求总是伴随着对于气氛的文化需求。这两种结构实为同一种实践,它们是同一个 功能化 体系中的两个面向。在两者之中,都发挥着游戏和计算的价值:就陈设而言,那是功能的演算;就气氛而言,则是色彩、材质、形式和空间的演算。

气氛价值:色彩

传统色彩

传统上,色彩具有心理和道德上的暗示意味。我们 喜欢 某一颜色,每个人有 的颜色。或者它是被事件、仪式、社会角色由外强行加上。不然它便独属某一材质,比如木材、皮革、帆布、纸张各自的颜色。它尤其受到形式的限定,不会与别的颜色发生关系,它因此不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价值。色彩在传统上,受制于线条的内在意义和封闭性。即使是在由时装所形成的比较松散的礼仪里,色彩的意义大部分也是外来的:它暗喻着已被编码的文化意义。在它的象征意义最贫瘠的时候,色彩被化约为简单的心理学:红色是激情、侵略性,蓝色是平静的符号,黄色代表乐观等等;色彩语言在此和花语、梦语、星座符号等语言,可同归于一类。

在这个传统的阶段,色彩自身的存在遭到否定,被拒绝作为一个完整饱满的价值对待。布尔乔亚室内,更是经常把它化约为不引人注目的“色调”(teintes)或细微变化的“浓淡程度”(nuances)。灰、淡紫、石榴红、羊毛色,这些色调都被移转到法兰绒、呢绒、缎子之上,及[室内]大量出现的布料、帘幕、地毯、挂毯,沉重的材质和“古风”(de style)的外形之上: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对色彩的道德性排斥,正如它对空间的排斥一般。但色彩[的地位]特别如此,因为它太过引人注目,色彩对内在性构成了一个威胁。色彩的世界因此和价值的世界相对,而“漂亮潇洒”(le “chic”)总是要消隐外表以求突出内在: 黑、白、灰,零程度的颜色——这也是尊严、压抑、道德地位的典范(paradigme)。

“自然的”色彩

色彩长期被赋予罪恶感,它要到很晚期,才能庆祝它的解放:要经过好几个世代,才不再只有黑色的汽车和打字机;冰箱和洗手台则花了更久的时间,才不再只是白色。色彩的解放由绘画开始,但在日常生活中,要能感受到它的效力,则得经过一段长久的时间:鲜红色的圈椅、天蓝色的无背长椅(divan)、黑色的餐桌、多重色彩(polychromes)的厨房、用二到三种有时是对比色调装饰的起居室、蓝色或粉红色的建筑正面,更别说淡紫色或黑色的内衣:此一解放运动,显然和一个全面性的决裂有关。它也和功能物的解放的时代相同[化合材料的出现:多样造型(polymorphes),非传统的物品的出现:多种功能(polyfonctionnels)]。但这个运动也不是没有波折:因为,当颜色以本来面目出现的时候,它很快便被视作具有侵略性:在服装和家具的领域里,模范离它而去,它志愿地回到规矩小心的色调的内在性上。色彩似乎有一种猥亵意味(obscénité),现代性在把它和外形解体一起颂扬后,似乎又回过头来,把它当作是和纯粹功能同样的东西。工作用心处不能显露,本能更是不应该爆发性地出现:略除对比,相对于狂烈色彩的“做作”,要求回到“自然的”色彩,这正好反映出模范产品层次的妥协发展。相反地,在系列产品的层次,鲜艳的色彩,总是被当作生活经历中,摆脱束缚的符号:事实上,它被用来补偿最基要品质上的缺陷(特别是空间的匮乏)。不公平的现象十分明显:与初等需要、功能性器物、化合材质这些事物联在一起,鲜艳的、“粗俗”的色彩,在大众系列中当然大占上风。它因此和纯功能物有一样的暧昧性:在成为解放的代表之后,它们又一个一个变成陷阱式的符号、为人脱罪的不在场证明(alibis),因为这个自由只是拿给人看,却不是给人生活的。

更进一步地说——这里也是它们吊诡的地方——这些坦白的、“自然”的颜色,其实名实不副:它们只不过是对于天然率真的状态一个永远不可能成功的回唤,这是它们的侵略性,也是它们幼稚性格的来源——这也是为什么,它们虽然不再是传统对色彩的道德式拒绝,却也仍然很快地逃避到一种具有清教徒意味的和自然的妥协中: 粉彩(pastel)色系 ,粉彩的王朝。衣服、汽车、洗手间、家电、塑料表面——这里似乎找不到绘画曾经被解放为生命力的“诚实”色彩。相反,我们只看到那些粉彩,它们渴望成为活生生的颜色,但实际上,只是颜色的标志,且带有一点道德色彩。

尽管这两种妥协,即黑白与粉彩,最终与本能生活的直接表达一样,表达了对纯色的否定,但它们并不是按照相同的体系来表达的。前者的系统,来自黑/白这样一个明显的道德的和反自然的价值选项典范。后者则在一个更广大的区域里形成系统,而此系统 不再建立于反自然之上,而是建立于自然性 (naturalité)之上。这两个系统也没有同样的功能。黑色(及灰色)今天还是有卓越超群和代表文化修养的价值,它和所有粗俗的色彩相对立。 至于白色,它仍大大地称雄于“有机”领域。浴室、厨房、床单、内衣,只要是属于身体直接延伸的领域,几个世代来都是白色的天下,这是外科手术及纯洁无瑕的颜色,它使身体远离亲密的危险,并倾向于消除这种诱惑。也是在这个绝对要求整洁和需要初等工作的部门里,合成材料、轻金属、密胺树脂、尼龙、软塑胶、铝等等材料,取得了更大的发展动力,并得到主宰地位。当然,这些材料的轻盈和实用上的效率是其成功的主因。但轻便省力,只会使得工作更轻松,反而促进了这个初等需要部门中,价值心理投注的减轻。冰箱或其他家电身上,简化、流动自如的形式,轻盈的、塑胶或人工合成的材料,都好像是一种“白色”,减轻了这些事物的临在感(présence),其实它的作用是要在意识中有意地标明和此地带相关的责任,以及身体种种绝不纯真无邪的功能的深刻省略。渐渐地,色彩也在此一地带出现了:但抗拒作用仍十分深厚。无论如何,不管厨房变成蓝色或黄色,浴室成为粉红[或黑色:以“追求高雅”(snob)的黑色对抗“道德的”白色],我们可以问问这些颜色究竟指向哪一个自然。即使它们不转向粉彩演化,它们所暗指(connote)的自然也是一个有历史的自然,这一段历史来自休闲及假期。

前来改变日常生活气氛的,不是“真正的”自然,而是假期,作为自然的拟像(simulacre),日常生活的反面,它其实不在自然状态中生活,而是依存 自然的理念 (I’idée de Nature)而存在。假期在这里扮演了模范,委派它的色彩到日常生活的初等领域。同时,一些自然环境的替代物(ersatz)——其实也就是假期的世界(篷车、帐篷、各种配件)——在生活中被当作模范及自由的场域,而且也就是在这里,鲜艳的色彩、塑胶材料、器具的短暂用途等倾向开始得到肯定。人开始是把他的家移进自然里,结果却是休闲里的价值和自然的理念被移入家中。这现象便像是物品一个个逃向休闲世界:自由和无责任感,同时铭记于色彩中,以及材质和形式中,过渡性及无重大意义,这些性格之上。

“函数”色彩

如此,经过一段为期短暂的狂热解放(这个运动在艺术中特别明显,至于在日常生活中,实质上颇为胆怯,广告和商业部门则是例外,在其中,色彩的卖淫性格被玩弄到极致),被解放的色彩,又立刻为体系所回收,而且 自然在此体系之中,只有作为自然性才能出现 ,那只是自然的引申义(connotation),而在其背后,本能的价值仍继续被巧妙地否认。然而,这些“自由”色彩的抽象化过程,使得它们终于可以自由地参与游戏:今天在模范的层次,色彩便是朝向此一第三阶段演进——在这个阶段里,色彩成为一种气氛价值。休闲生活中的色彩已经预现了此一“气氛”游戏,但它们仍然过分地指向一个实际体验的世界(假期、与初等需要相关的日常生活),因而仍受外在限制的束缚。相反地,在气氛体系里,色彩只尊重它自己的游戏,摆脱了外在拘束、道德考虑或是自然,只在回应一个命令:气氛的演算。

其实,这时我们所面对的,精确地说,已不再是色彩,而是更抽象的价值:深浅变化、色调。有关气氛,真正的色彩问题乃是搭配、调和或制造色调的对比。蓝色可以与绿色搭配(所有的颜色都可以相互组合),但只有某些蓝色可以配某些绿色,而且这已不再是一个蓝色或绿色的问题,而是 冷暖色调的问题 。同时,色彩也不再强调每一个个别的事物,把它和背景区分开来,色彩在此是相对立的地带,它们越来越不是以其感性品质受到重视,也经常和形式分离,它们现在是以色调上的不同来“节奏”一个房间。正如同元件组合家具失去了个别功能,仅以其使用弹性取胜,色彩也失去了各自独特的价值,变得必定彼此相关,并和总体相连:这就是为何我们将之称为“函数” 色彩的原因。

伯蒂—派普斯(Betty-Pepys)的《室内装潢实用指南》写道:

——“座椅的结构和墙壁同一色调,罩巾亦和幔巾相协调。冷色调,乳白和蓝间的调和,但是在一些相对位置则以暖色系突出效果;路易十六风格镜子的金框、餐桌的浅色木质、以鲜红色来强调效果的地板和地毯……红色建立了一个上升的趋势:地毯的红、椅子的红、坐垫的红,以相对于蓝色构成的下降趋势:幔巾,沙发床、座椅。”(第163页)

——“大片的蓝切过暗白的底色(天花板)。同样的白和蓝亦在室内装潢布置中出现:白大理石餐桌、白布幕……用暖色来强调重点:矮柜鲜艳的红门。事实上,我们身处的空间中,色彩处理使用的都是坦然直接的颜色,没有变化细微或淡柔的色彩(所有的淡柔的色彩都集中在左方的图画中),但这些强烈的色彩,为大量的白色地带所平衡”(第179页),等等。“一块上了黑釉的玻璃地砖[节奏]并保护小小的室内热带花园。”(我们注意到,在这里,黑色和白色已完全失去传统价值,它们由黑/白对立之中逸出,成为所有色彩组合策略中的一环。)我们还可以思考一下以下的忠告:“您选颜色时,考虑的问题有墙的大小,门的形式,家具是古典或现代、欧洲风格或异国情调,或是其他明确的理由……”(第191页)颜色的第三阶段显然是色彩的客观性阶段:严格地说,它不过是众多资料中,或多或少具有复杂性的一元,整体解答中的一个元素。再重复一次,就是因为这样它才是“函数的”,也就是说,它被化约为计算中的一抽象概念。

温暖与冷峻

就色彩而言,“气氛”讲究的是一种经过计算的冷暖色调间的平衡。(温暖—冷峻成为)产生意义的基本对立,它和元件/座位,陈设/气氛等其他基本对立关系一样,赋予了室内布置的论述系统强大的一致性,并由此成为整个物体系中的一个重要范畴。(但在下面我们可以看到这个一致性可能只属于表面论述,在它之下的,是一个一直携带着矛盾的底层论述。)回头来谈暖色调的温暖,它已绝不是信赖、亲密、感情的温暖,也不是色彩和实体所散发出的有机温暖。这样的温暖,有它自己的密度,不需要取一个冷色调作对比来获得意义。今天的情况则不同,在每个室内组合里,都要有暖冷色系对比,并参考[空间]结构与[家具]外形作调整。当我们读到“材质的温暖给这个组织良好的办公室一股亲密感”,或者“包油暗光,巴西黄檀木门板,配上镀铬金属手把……座椅覆以烟叶色仿皮,完美地配合整体既严谨又温暖的组合”等表述时,我们可看到,温暖感到处有一个相对项和它对立,比如严格、组织、结构,而价值便是来自两个项之间的对比。“函数”性的温暖既不是由一个有热力的实体中释放出来的,亦不来自某些物品间和谐的贴近,它来自有系统的更替,来自“温暖—冷峻”连续体形成的抽象共时结构(synchronie),在其中,“温暖感”被不断地延异(différé)。这是一个通过符号表达的温暖,因此它也不会真正地实现。这种温暖感的特征,便在于各种热力焦点(foyer) 的缺乏。

气氛价值:材质

自然木材、文化木材

材质也可以作同样的分析。以木材为例,这是今天因为感伤怀旧的情感而十分受重视的材质:因为它从大地吸取营养、它活着、它在呼吸、它在“工作”。它有隐藏的热力,因此不像玻璃只是反射,它“在燃烧;它把时间隐含在纤维里”,这是一个理想的容器(contenant),因为所有的内容(contenu),就像是我们想要从时间之流中抽取出来的事物。木头有它的气味,它会老去,它甚至有蛀虫,等等。总之,这个材质是一个有生命的存在(un être)。这也就是“全橡木”(plein chêne)在我们每个人心目中的形象,它唤醒的联想为代代相传、沉重的家具、祖宅。然而,木头的温暖,在今天还能保持它的意义吗?[这也是方切石(pierre de taille)、真皮、本色布、锻铜等原料在今天的问题:它们表达了一个物质和母性温暖的梦想,正足以供养怀旧情绪中奢侈的一面。]

今天,所有的有机和自然材质几乎都已在可塑性材料中找到替代物: 羊毛、棉、丝、麻已在尼龙和它无法计数的变种中取得一个普遍的代替。木材、石材、金属则让位给水泥、树脂、聚苯乙烯。否认这个演变的存在,并一再唯心地梦想过去的器物中温暖而具人性的实质,这是不现实的。自然材质/合成材质的对立,如同传统色彩/鲜艳色彩的对立,只是道德意义上的对立。客观地说,各种材质都是材质,没有所谓真伪或自然人工之别。为什么水泥就不比石材“真诚”(authentique)呢?对于过去的合成材料,比如纸张,我们觉得它十分自然,而玻璃更是元素最丰富的综合材料之一。其实,材质由传统而来的高贵性,只能在一个文化意识形态中成立,正如人的社会中,有关贵族的神话一般,然而,随着时间流逝,这种由文化而来的偏见也会随之消亡。

讨论的重点,因此便在于在这些新材质于实用层面展开的无限前景之外,去了解究竟它们的出现如何地改变了材料的“意义”。就如同色彩朝向色调(暖冷色系或中间色调)的演变,代表色彩挣脱了道德和象征的地位,成为一个抽象的存在,并使得系统运作和色调游戏成为可能,合成材料的制造,亦代表材质摆脱以自然为基础的象征主义束缚,迈向多样的造型可能(polymorphisme),和一个更高程度的抽象性,而使得一个普遍的材质结合游戏成为可能,如此,便超越了自然材质/人工材质之间的纯形式对立:今天,在隔热玻璃(thermoverre)帷幕和木材之间,在素面水泥(béton brut)和皮革之间,已没有“本性”(de nature)上的区别:不管是“暖性”或“寒性”的价值,它们都共享作为材质性元素的地位。作为文化符号而言,这些本身异质多元的材质已成为同质,它们也因此可以构成一个具有严密一致性的系统。抽象化过程使得它们彼此之间的无限组合成为可能。

气氛的逻辑

色彩、材质、体积、空间,“气氛的论述”影响所有的元素,在它们身上进行系统性的重组:也就是因为家具变成了去中心化空间中机动性的元素,而且,因为它们的组合和贴饰结构更为轻便,它们便要求一个更“抽象的”木材:柚木、桃花心木、黄檀木或北欧木材。 我们也会发现,这些木材的颜色也不再是传统的木头颜色,而是它们的浓淡变化,并常常涂上清漆、生漆,或是有意地以“素面”出现,但这些都无关宏旨:色彩和材质一样,都是抽象的存在,思维操纵的对象,其他元素也相同。全部的现代环境便如此,以整体的方式进入符号体系中:气氛,而它可不是某一个元素经过特别处理的成果。它的美丑亦非如此。这种谈法,只适合过去由品味和颜色,这些“无法争论”的元素所构成的不严密而又主观的系统。就现在严密一致的体系而言,全体成败存在于[是否满足]抽象化和组合这些条件的层次上。不论您是否喜欢柚木,都必接受柚木和元件家具组合之间,具有逻辑一贯性,柚木的色泽和饱满平面一致,因此也和空间的某种“节奏”相合,等等,而且还得接受这便是体系的律则。连古物、“全木制”的农家式样家具、珍贵小摆设(bibelot)或手工艺品,都得进入这个游戏逻辑中,并见证抽象整合无远弗届的潜能。目前,它们的大量出现并不和体系相抵触: 它们正如最“现代”的材质和色彩一样,以气氛构成元素的身份进入体系。只有传统的(而实际上很幼稚的)判断眼光,才会认为一个大柚木漆箱上,一个未来主义的粗金属立方体,和一个16世纪木头已经腐烂的雕像,两者摆在一起,是一件不合逻辑的事。 原因很简单,逻辑一贯性已不再是自然的,来自品味的统一;现在,它存在于一个由符号形成的文化体系之中 。即使是一间“普罗旺斯风格”的房间,或是一间真正的路易十六风格的沙龙,也只能见证想要逃脱当代文化体系的无望怀旧:这两者和它们所宣称的“风格”之间,距离之遥远,就和任何一张树脂餐桌或以人工皮(skaï)和黑铁制成的座椅一样。天花板上的栋梁也和镀铬圆管或上釉玻璃一样抽象。怀旧情绪以为真实的物品整体,不过是排列组合变化方式的一种,这是为何在语言中,我们用乡村或古风的“组合”(ensemble)来称呼它们。“组合”这个词,正与“气氛”相关,把不论受主观如何投注价值的元素,又再带回体系的逻辑里。这些体系也会受到意识形态引申义义或潜在心理动机的影响,那是当然之事,我们稍后再予讨论。但我们不得否认它的逻辑——符号的排列组合——是不可逆转又没有限制的。没有任何一个物品能由此逃脱,就好像没有一件产品可以脱离商品的形式逻辑。

模范材质:玻璃

有一种材质总结了气氛的概念,在其中我们可以看到现代环境的普遍功能: 玻璃 。照广告的说法,它是“未来的材质”,而就像大家所知,此材质是透明的:玻璃因此既是材料又是追求的理想,既是手段又是目的。这是它的形而上学部分。就心理学方面(同时就它在实用和想象上的用途)而言,这是理想的现代容器:它“不会产生偏好”,它不会因为内容而随时间演变(比如木头或金属的情况),而且不会遮隐内容。它会阻止任何混淆,且又不是热导体。其实,它不是容器,而是绝缘体,这是一个凝固的液体所产生的奇迹,因此是一个有容器能力的内容(contenu contenant),并且因为这一点,建立了两者的透明性:这个(内外之间的)超越,我们已看到了,乃是气氛的首要要求。另外,玻璃身上还有一个特点,它同时是二度状态的象征而又是个零程度的材质。它是冻结的象征,因而也是抽象化过程的象征。由这个抽象化过程引导到内在世界的抽象化(疯狂的水晶球),也引导到未来的抽象化(预言者的水晶球)——再导向自然世界的抽象化:通过显微镜和望远镜,眼睛得以见到不同的世界。再者,它不能被摧毁,也不会腐烂,无色无臭,等等,玻璃的确是一个零程度的物质:空隙对空气来说,就好像玻璃相对于材质。这种与抽象性有关的游戏和计算价值,我们已经在气氛体系里认识过了。但最重要的是,玻璃以最高度的方式体现了“气氛”的根本暧昧:既亲近又遥远,亲密性和拒绝亲密性,传播和非传播。包装、窗子,或帷幕,玻璃建立了一个无传导性的透明(transparence sans transition):看得到,却摸不着。传播(在此)是普遍而且抽象的。一个商店的橱窗既充满了美妙的魔力,却又令人沮丧,而这便是广告的根本策略。玻璃食品罐的透明性是一种形式上的满足,视觉上的关联,但实际上是一个[将人]排除的关系。玻璃和气氛完全一样,透露的只是内容物的符号,而且以它的透明性成为间隔者,就好像气氛体系的抽象一致性,间隔了事物的物质性和需要的物质性。更别提它根本的品质了,那是有道德意义的:纯洁、忠实、客观,庞大的卫生和预防医疗上的引申义义,使它真能成为一种未来的材质,一个否认自我身体和生理功能的未来,只注重光辉的、功能化的客观性,在其中,卫生保健便是它在身体层面的道德版本。

生活在花园之中,亲近大自然,充分享受四季迷人之美,又不必牺牲现代室内的舒适设备——此一新版的人间天堂乃是大量装置玻璃的房子独有的特权。

镶嵌于水泥中的玻璃砖,可供建造半透明外墙、内墙、圆拱、天花板,而且和石材一样坚固。这些半透明的帷幕,任由光线穿透,自由地在整座房子里流通。但它也使得形象模糊,以保护每一个房间的私密性。

我们看到“玻璃屋”的永恒象征体系仍然存在,但它在现代性中,失去了崇高的性质。 超越(transcendence)所具有的魔力已让位给气氛的魅力 (在镜子身上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况)。玻璃提供了内外加速沟通的可能性,但它也同时安置了一个隐形却又具体的停顿,使这个沟通不能成为一个对世界真正的开放。事实上,现代的“玻璃屋”并不对外界开放,相反的,是外面的世界、自然、风景,借由玻璃和玻璃所造成的抽象程序之助,前来隐约地出现于私密感和私人领域之中,它们在其中正是以气氛元素的身份“自由地游戏”。整个世界便以景观(spectacle)的身份,被整合于居家的天地之中。

关系人和气氛人

分析完色彩和材质之后,我们现在可以稍作小结。温暖和冷峻有系统的轮替,实际上定义了“气氛”这个概念,也就是说,它永远 同时是热力与距离

“气氛”性的室内设计的目的在于,使得生活其中的人们,和构成它的物品一样,进行热力和非热力的轮换,亲密感和距离感的交替。不论是朋友或亲戚,家人或顾客,总会维持某一特定关系,但此一关系却必须是机动和“功能化”的:也就是说,它必须在任何时刻都可以实现,而在其中,主体性却被解除了角色:各种关系,也要能够自由交换。这便是功能化关系的性质,(理论上)欲望不在场,以促成气氛之构成。 而暧昧性也就由此展开。

座位

最能表达气氛关系的物品——座椅,见证了前述的暧昧性。我们在现代家具体系中可以看到,座椅和元件持续地交替出现。在这两个元素的相对关系中,具体地表达出[系统]两大概念——陈设和气氛——之对立关系(但它们并非唯一的承体)。

充斥家具和装潢杂志中的无数座椅,它们最基本的功能,显然是给人坐下。坐下来休息,坐在桌旁进餐。但是座椅已不再以桌子为其运行环布的中心,如今座椅以它自己的原意(sens propre)出现,而矮桌子反成配件。然而,这所谓的原意,并非身体的姿态,而是对话者的相关位置。比如说,在一个晚会中,座位的整体布置,和晚会进行中,各位置的微妙交换,其本身便足以构成一种话语。(由席地软垫到长沙发、由长椅到老爷扶手椅,各式各样的)现代座椅,都侧重社交关系和交谈(interlocution):不但不突出在面对面状态中采坐姿这个姿态本身的特点,它们反而要凸显现代社会人的一种普遍性的姿态。不再是单纯用来睡觉的床,也不再是单纯用来坐下的椅子 ,而是“功能化”的座位,可以将任何姿态(与此同时,将任何人际关系),形成一种自由的综合。排除了任何道德说教:您不再面对任何人。在这里,不可能生气,也不可能进行辩论和寻求说服。它们所制约的是一种柔化的、没有强烈要求的、开放的社交关系,但只是朝着游戏开放。坐在这些座椅深处,您不必承担他人的目光,亦不必再把您的目光凝注在他人身上:这些座椅的样态,使得目光有理由只是在别人身上游逛,因为座椅的角度和深度使得目光“自然地”停驻于半空中,和言语会合,加入一种模糊朦胧的高度里。这些座椅也许在回应一个基本的忧虑(préoccupation):永远不要孤独,但也永远不要面对面。放松身体,但特别要放轻松的,更是目光这个危险的向度。现代社会,在大大地把初等功效由贴身处拆解开时,又凸显了次级功效的贴近性(promiscuité),凸显目光的贴近性和它们的悲剧性。同样的,正如初等需要被遮隐起来,[现代体系]也尽力拔除社交关系中所有可能的粗鲁莽撞、矛盾、实际上的猥亵淫荡,而那便是目光中,侵略性和欲望直言无隐的游戏。

如此,元件/座位的二元对立给我们看清了一个完整的体系:通过元件[组合],现代人进行他的组织性论述,[坐在]座椅深处,他进行他的关系性论述。 如此,“陈设人”总要再加上“关系人和气氛人”——而他们的整体组合便是“功能”人。

文化性与检查制度

在今天,对座椅,以及对所有其他物品而言,文化性(cultrualité) 和计算一样,是一项必不可少的要求。从前,家具担承它们的功能。房屋所具有的喂食基本功能,可以毫无遮隐地在餐桌和大餐里中看到,它们沉重,大腹便便,把这个功能十分母性地凸显出来。如果是一个带禁忌的功能,那么家具便隐身而去,如同床藏身于专为它设计的凹室。即使是布尔乔亚卧房中央的大床,也直接表达了中产阶级的婚姻美德(那当然不是性欲)。今天,床根本就不见了:它变成了座椅、无背长沙发(divan)、有背长沙发、长椅,或者它隐身于内墙之后,原因却不再是道德禁忌,而是遵守一道抽象的逻辑。 桌子变低了,脱离了中心位置,也不再沉重。厨房整体则失去了烹饪的功能,成为一间功能十足的实验室。然而,这的确是进步,因为传统的环境,虽然坦白,却也同时是一个被道德纠缠和生活上有物质困难的环境。在现代室内中,我们拥有更大的自由。但它又被附上一个更微妙的形式主义和一个新道德:这里面的一切都在表示这样的转折过程:吃饭、睡觉、生育,都要被迫变成抽烟、喝酒、待客、高谈阔论、观看和阅读。面对文化性功能时,脏腑性功能便要隐退。大餐橱里以前收藏着供餐桌使用的布制品、碗盘、食物,今天功能化的元件家具呢,则献身于书籍、小玩艺、酒柜或干脆虚空。“精致”(raffiné)这个词,在今天和“功能”一样,是被操纵的室内装潢风气中的惊人之语,这个字眼倒是很清楚地总结此一文化上的约束。房间里,家庭的象征(symboles)被社会关系指标(indices)取代了。它们不再是情感的庄严布景,但却一样地具有仪式性,成为待客的布景。如果我们仔细去阅读现代家具和物品,我们可以看到它们早已像晚会的宾客般,才气纵横地交谈,它们也一样自由地穿梭聚散——不必工作,我们便能生活。

当然,文化始终在扮演这个具有意识形态功能的安慰角色:将功能、权力世界带来的紧张,升华到一个在真实世界的物质性及冲突之外,可在形式上辨识存在的世界。这个形式,既朝向亦反对一整套目的性(finalité) 作见证,保证了基本封套形式(enveloppement fondammental)活生生的回忆,它的需要,在技术文明中,无疑更为紧急。只是,正如它所反映的现实同时也被否认,这个形式在今天被系统化了:回应系统化的技术性,正是系统化的文化性。 而在物的层次,这个系统化的文化性,便是我们所称的气氛

气氛价值:手势与形式

在气氛价值分析中,当我们触及“功能性”形式研究时(“轮廓”“动态”等形式亦无不同),我们可以发现,它们的“风格化程序”(stylisation)无法与相关手势的风格化程序分开。后者总在表达肌肉能量和工作的简省(élision)。初等功能的简省,以凸显在关系和计算中使用的次级功能,冲动的简省,以突出文化性,所有这些程序,在物品的层次上,都要以劳力手势的简省,作为实作和历史上的中介,这个过程便是, 由[以]工作[为核心的]的普遍手势,过渡到[以]操控[为核心]的普遍手势 。便是在此处,物品千年来的拟人地位正式告终——被能量来源的抽象化过程摧毁。

传统手势:劳力

当投注在物品上的能量仍然是肌肉式的,也就是说,未经中介并受偶然因素影响,工具仍然是紧密地和人际关系结合,象征意义丰富,结构上却缺乏合理的严密性,虽然某些手势已将其形式化。兽力的使用,并未构成质变:对许多文明而言,人力与兽力的地位相当。能量的稳定,使得工具系统的发展停滞不前。许多世纪过去了,工具和手制品的地位却丝毫未变。然而,也就是在人与物之间,这一个深沉的、通过手势连接的关系中,总结了人如何融入世界和社会结构中的方式;而且,物品间相呼应的美感,它们的“风格”,有时可以让我们感到高度的完满(plénitude)。无论如何,这样的关系,和社会结构中的关系平行,总是一种限制,妨碍了生产力真正的发展。手势与力量,象征与功能,它们所联结而成的复合体,又被人的能量加以阐明、赋予风格——我们赞赏佩服这些镰刀、篮子、壶罐、耕犁,它们完美地配合了人的身体、劳力,也和它们所要转化的材料相合,然而,此一完美无间的配合关系,它的光耀仍受制于关系上的相互限定。人不能不役于物,物亦不能不役于人。必须要经过一场能源的革命,解放能量,使它可以流动,如此,通过能量的遥控操作、储存、计算,人和物才能被带入一场新颖客观的辩论,进入一个充满冲突的辩证关系,而这关系在过去的互为目的的、相互限制的关系中,并不存在。通过这一个程序,人便朝向一个客观的社会流变演进,而物也可以朝向它的真理迈进,那便是通过能量的解放所得到的多样功能性。

功能物便是真正的物。通过能量的革命,技术的逻辑合理性,以及生产形态(相对的)合理性,取代了过去能量层面的渗透关系和象征层面的关联状态。同时,人和物间的关系,被交付在以生产力组构的社会辩证关系里。但是在这里,我们感兴趣的是,这一巨变在日常生活中所带来的后果。

功能化手势:操控

在实践中,我们已可感到,作为人与物之间的中介者的人的手势动作,已是如何地衰竭不堪:家电、汽车、无大用的新发明(gadgets)、暖气、照明、信息和交通设施,都只要求最低限度的能量和参与。有时只是手或眼的简单调控,一点都不需要技术熟练,最多只要求反射动作。和工作的世界几乎一样,居家世界现在也受操控或遥控手势的规律所节制。按钮、杠杆、手柄、踏板、或者什么都没有,光电感应元件只需我的出现就够了,它们[的操作]取代了压力、敲打、撞击、身体的平衡、力气的量或分配、手巧(这里需要的主要是迅速)。过去掌握物品需要使用整个身体,现在则代以(手、脚)接触,视觉、偶尔是听觉的操控。简言之,现在只有人的“外端”积极地参与功能化的环境。

能源解放的抽象化程序,因此也转译成人对物的作为中,相同的抽象化程序。它主要不是神经肌肉的连带作用,而毋宁是运用一个脑力—感官的监控系统[参阅纳维尔(Naville) 的著作]。但它也从不单独运作:这些(手、目光等等的 )操控手势的作用在于缓和远距离运作所导致的绝对抽象性格。就某个角度而言,这些最低限度的动作是必要的:如果没有它,力量的抽象化过程将会失去意义。因为人至少需要一个纯形式的参与,来向他自己担保他的威力的存在。就这一身份而言,我们可以确定,操控手势仍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但不是针对技术面的良好运作(更进步的技术可以不需要这些手势,而且一定会这样办到),而是针对系统在人心智状态中的良好运作。

一个新的操作场域

由于它们的能量是抽象的,物品的功能性变得没有界限:就好像所有的实体都有它的塑胶代替物,所有的手势也有它的技术取代品。最简单的机制以简略的方式取代了一整组手势,它集中了它们的效能,又同时独立于操作者和被操作的材料之外。工具的外形和它的使用方式、材质、能量,所有的要素都改变了。材质无限地分化,甚至有时挥发消失:对一台收音机而言,它工作的材料,其实是信息。能量的变化,也改变了材料和功能的意义:技术不只是总结过去所有的手势,它发明了新的操作(opérations),而且,更重要的是,它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来分割操作场域(champ opératoire),将它分割为完全不同的功能或功能集合。面对(技术)物品,人的抽象化过程,或者说,他的“景观式异化”(aliénation spectaculaire) ,因此不是来自他的手势被 取代 的事实,而是来自功能化的 分割 (découpage)本身所招致的抽象后果,以及不可能通过一个类同性的直觉,由过去的手势来比拟新的分割。 只有一个抽象的,从不直接作用的智性,才能适应新的技术结构:然而这还需要人能适应,这种倾向只要求他使用高级的智性和计算功能的情境。对这个倾向深沉的抗拒,便会产生决定性的落后。人反而变得比他的物品更不逻辑一致。物品在气氛的组织上,可说是超前了人,因此也把人的行为举止带着走。以洗衣机为例:它的形式和作为和要洗的衣服布品间,没有明确的关系,就时间或空间层面而言,洗衣的操作都失去了特殊性。最低限度的参与,过程以分钟计算,而水在其中也只是携带化学去污产品的抽象运输工具。以功能化的方式,洗衣机由此进入的关系场域,和过去的捣衣杵或水桶的操作场域完全不同,它进入的是一个以不连续方式联结的功能场域,构成同一场域中的物品则是其他的客观操作者(opérateur):冰箱、电视、陈设的元件家具及汽车——这正相对于过去传统工具的作用场域,在那里,它们是物质和转变物质的人之间的实作中介。我们由一个垂直的、有深度的场域,进入了一个水平的、横向扩延的场域。

就好像在一个物品的机制中,各个部分以结构的方式合为一体,各种技术物品,也是倾向独立于人的干预,在它们彼此之间组织起来,在其一致被简化的实践中,互相反射,如此,它们倾向组成一个关联清楚的体系,随着它自己的技术演化模式演变,而人在其中的责任,不过是施行机械化的操控,而此一责任,有一天机器甚至都可以自己承担。

迷你化

使用传统器物的手势,在它们四周创造的是一个连续但受限定的 空间 (espace),而今天,技术器物建立的则是一个不连续,又不受限定的 延展 (étendu)。这个新延展,这个功能维度中,它的格律所要求的,便是最大程度的组织、最佳程度的沟通。因此,随着科技的进步,我们也看到技术产品迈向越来越极端的迷你化。

机械摆脱了以人为中心的参考点,也摆脱了所谓的“自然尺寸”(lagrandeur nature),越来越献身于信息的复杂性,机械以人脑为模范,朝向不可逆转的结构集中,朝向小宇宙的精华本质 ,这样的方向去演进。普罗米修斯式的英雄扩展,以占领世界和太空为目的,这样的技术时代过去了,随之而来,我们的技术时代,想要深度地切入世界之中去运作。电子设备、控制论——自手势的空间解放出来,从此以后,效率便和以最小延展控制最大场域的饱和状态相关,而这一点,与我们的感官经验之间,没有任何足以相比拟的共同点。

风格化——顺手性——封套

形式的风格化(stylisation),处处与功能化世界和延展的最佳组织中日益成长的自主性相伴随。形式本身也变得更为自主,它日益与人体和劳力的形态学(morphologie)相远离——然而它又总以某一种方式,对它作暗示。形式在彼此之间自由地组织,但它们和人初等功能间失落的关系,又总是在符号的抽象化程序中持续存在:那是它们的延伸意义(connotation)。以手来作例子吧。我们已经见过手在操控手势中的重要性。所有现代物品首先都希望自己是方便顺手的(它几乎是“功能化”的代名词)。但使得物品形式顺应其造型而发展外形轮廓的这只“手”,究竟是什么呢?它根本不是那个劳力的终点,用来掌握物品的器官,它只是 顺手性 (maniabilité)的符号,针对这个抽象符号,按钮、手柄等等更能配合。因为它们的操作本身,早不需要手的工作,而且存在于别处。在这里,就形态学的层次而言,先前已经谈过的自然性神话再次出现:人体只是把他存在的符号委派至物体身上,而后者的运作仍保持自主。人委派的是他的“外端”。而物品则依照此一抽象形态,发展它们的“外形轮廓”(se “profilent”)。这里出现的是一个形式间的勾结串联体系,而人在其中,只是被暗示。 物的外形便是如此“吻合”手掌。艾尔朋(Airborne)扶手椅也是如此吻合您的身体:一个形式“吻合”另一个形式。工具,这项传统物品一点也不“吻合”人的形体,它配合的是劳力与手势——而且人的形体是在一项具体的工作完成后才会加诸物体之上。今天,人的身体之所以会在物体上出现,似乎只是作为功能物品形式完整的抽象理由。 功能性因此不再是真实工作的施与,而是一个形式对另一个形式的适应 (手柄对手的适应), 并且是经过此一程序,成为真实工作程序的省略、忽略

形式便是如此地由实用功能和人的手势中解放出来,成为彼此相关,并且也和它们所“节奏”的空间相关。这便是今天我们对物的“风格”的定义:因为机械成为虚拟状态,或是言下之意(几个简单的手势便可将它的力量唤出,却不必使它出现,物品真正作功的身体仍保持隐形),只有形式出现,前来将它包裹在它的完美、它的线条之中:形式仿佛给一个抽象而晶体化的能量“穿上衣服”,也像把它遮隐。这就好像某些动物的演化过程,形式像是甲壳一样,外显出来包裹物品。流动的、有传导性的、包裹的形式整合了各种表象,以便超越各种机械令人不安的不连续性,而迈向一个合理一致的整体。在这些功能化的气氛里,线条(同时还有材质:铬、釉、塑胶)的连续闭锁,重建了世界的统一,而在过去,则是人的手势保证了深度里的平衡。如此,我们正迈向一个形式的独裁:只有它被要求,只有它被阅读,而且,形式的功能性,深刻地决定了所谓的“风格”。

象征面向的终结

实际上,形式的完成遮隐了一个基本的欠缺(manque):经由形式的普遍传导性,我们的技术文明尝试去补偿,与传统工作手势相连的象征关系的隐退,去补偿我们的技术威力所导致的不真实感,和象征面的空洞。

这是因为手势的中介,不只拥有实用面向。劳力中投注的能量也不只是肌肉和神经的作用。在手势和劳力之中,通过穿透、抵抗、模塑、搓揉等形式展开的,是一整组的阳具象征体系。所有的节奏性手势,都以性的节奏为其模型,而所有的科技实践也在心理上为它决定(surdetermin)[参阅巴什拉(G.Bachelard) 的研究和杜朗(G.Durand) 所著《想象世界的人类学结构》(Structures anthropologiques de l’imaginaire),第46页等]。传统的物品和工具,因为在劳力使用和完成中,它们要求使用整个身体,便承受了像是性交中所释放的深沉原欲的投注(在另一个层面上,舞蹈和仪式也相同)。 然而以上这些层面都被技术物所阻止、打消。过去,在工作手势中所升华的(因此也受到象征力量投注的),今天都被压抑。在技术物品的组合整体中,不再有过去物品戏剧性地、无秩序地繁衍生长,而且过去的物品也会老化和显露它们的沧桑。仿佛活生生的阳具或阴道,铲子和水壶,在它们的“猥亵”之中,象征性地表露了人活力蓬勃的冲动。 过去的工作手势也都是猥亵的,而今天,在操控的手势中,它们都被迷你化和抽象化了。面对功能物的中性形式、预防医学般的“洁白”、完美,过去的物品组成的世界,便像是残酷剧场和冲动剧场。熨斗的手把消隐,变成一个“侧影轮廓”(profile,这个词颇能表达它的纤细和抽象性质),它针对的,越来越是手势的消失,甚至这个形式已不再为手的工作设计,它只是顺着手形: 形式的完成将使得人成为他的力量的纯粹观照者

力量的抽象化

然而技术的力量不可能再被中介:在它和人及人的身体之间,没有公分母。它也不可能再被 象征 (symbolisé):功能化形式只能表达它的引申义义(connoter)。这些形式在它们的绝对严密一致中(流体力学、顺手性、自动化等),成为技术力量的加倍符号(sursignifient),但在这么做的同时,它们也将分离物我的空虚形式化了,它们便好像是一些奇迹作用的现代仪式。它们是我们的力量的符号,但同时又见证了我们在这力量之前的不负责状态。这也许便可解释,在机械时代来临初期的欣喜后,技术带来的是无精打采的满足,而纯洁无瑕的物品会产生一种特殊的焦虑,但面对它们的威力,又是一种强迫性的无谓态度,被动性地观赏。某些惯常使用的手势失去了作用,和建立在身体运用上的某些日常生活节奏突然的断裂,这些情况,都会导致深远的身心后果。事实上,在日常生活的层次上,一个真正的革命正在发生: 今天,物品已变得比人、物之间的行为更为复杂 。物品越来越分化,我们的手势则越来越不分化。我们可以换一个说法:物品不再被一个由手势构成的剧场围绕,在其中扮演角色,今天,它的目的性(finalité) 的极度发展,使得物品几乎成为一个全面性程序的主导者,而人在其中不过扮演一个角色,或者只是观众。

现在引一个奇特的故事作为寓言。故事发生在18世纪。一位熟悉钟表机械的魔术师,做了一个自动木偶(automate)。由于木偶是这么完美,动作如此柔软自然,当魔术师和他的作品一起在台上出现时,观众反而无法区别谁是真人,谁是木偶。此时魔术师被迫把他自己的手势机械化,而且以极高的巧妙手法,使得他自己的外表产生轻微的破绽,如此他的表演才能得到意义,因为与其让观众到后来因为长时间搞不清楚谁是“真的”,因此陷入深深的焦虑中,还不如让他们把人当作机器,把机器当作人。

这个故事像是说明了人和技术间的命定关系——只是,在现实世界中,我们不会被自觉受到巧妙欺骗的观众的掌声惊醒。故事说明了在一个社会中,技术器具过度完美时,它会变得像是手势的“综合”,比传统需要手势的器具更为高超,仿佛完美的心智结构的至高投射。目前,某些工作所需要的准确度和柔软度,仍然只有人的手势才能提供。但是也没有任何事物阻止我们去想, 技术 (techné)以它不断的演进,有一天会达到[完美的] 模仿 (Mimèsis),而以一个人工制造的智性世界取代自然世界。如果拟像的模拟达到完美,使它成为现实中高效率的组织者——当人在面对拟像时,自身是否便会变得抽象化了呢?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 曾说:“机械会导致消除人的功能,使得人接近麻木。”[《技术与文明》(Technique et civilisation),第296页]在这里,它已不是一个有关机械的假设,而是实际生活中的现实:技术物所强制规定的行为举止是不连续的,是一串贫乏的手势、一串作为符号的手势,其中毫无节奏可言。这便像是故事中的魔术师,面对他所制造的完美机器,只有把自己解体,把自己机械化。 人反而被他的结构性投射的严密一致,推送到一个不一致的地位上 。面对功能物,人会变得失去功能、不理性、主观,变成一个空洞的形式,对功能神话,和与世界炫人耳目的效率相关的幻想投射开放自身。

功能主义神话

事实上,劳力中的具体活力,虽然在机械和操控手势中被抽象化了,却不就此消失:它内化为一个纯心智的活力,那就是功能主义神话的活力。这个活力指向一个完全功能化的世界潜在的可能,而每一个技术物都早已是它的标志(indice)。被压抑的手势,变成了神话、心理投射、超越(transcendance)[再度出现]。当我们已看不见能量的行进路线,而觉得它仿佛天生就存在于物品中,当我们因为手势和劳力的缺乏(或其近似状态),反而受惠,我们是否有理由、或被强迫,去相信一个没有绝对止境的功能性,去相信符号的效能?在这里复活的,有点像是从符号去推导真实的古老方法,而那其实便是魔术世界的规则。“对原始魔术效力的部分感情,转化成对进步的无条件信仰”,西蒙东(Simondon)如是说。这个情况,存在于对整体技术社会的信仰中,同时也以一种比较模糊,但更为顽强的方式,存在于人对日常生活环境的感觉中,使得在其中,即使是一个无大意义的小发明,都变得好像是有关威力的技术神话领域中的一个焦点。对物品的日常使用方式,构成了对世界的推断(présomption)几乎权威的一个模式。然而,只要求纯形式参与的技术物,它向我们述说的却是:一个无需劳力的世界、能量的抽象化和完全动态、手势—符号的全面效能。

功能性形式:打火机

“功能性”形式中,风格化的流畅性(fluitidé stylisée),见证的便是这个纯心智活力,它是失落象征关系的拟像,而且形式只能将这关系作为它的延伸意义(connote),尝试以符号的力量来重新发明一个目的性(finalité)。 比如几年来打广告成功的卵石状打火机:长而椭圆、简略的、不对称的形状,“非常具有功能性”:不是因为它打火的功能比别的打火机好,而是因为它“吻合手掌的形状”。“海洋把它洗磨为适合手掌的形状”:这是一个完美的状态。它的功能性(fonctionnalité)不在于打火,而在于方便顺手。它的形式仿佛由自然(海洋)注定,正好给人操纵。这个新的目的性,便是它独有的修辞。这里提出的引申义有两层:首先,虽然是工业产品,这个打火机却被认为拥有手工艺品的品质,其形式乃是人的手势和身体的延伸。其次,海洋的影射则将我们带到一个神话的境地,一个为了人,将自身文化化的自然,它还能配合人任何微小的欲望:海洋在这里扮演了磨石者的文化角色,而那是自然崇高的工艺。 因此,首先像是海水所做的石头,又被人手取去生火,这个打火机也就变成了奇迹般的燧石,而一整套人类史前史和工匠模式的目的性,也就如此这般在一个工业产品的实用本质的构成中,扮演它的角色。

形式的延伸义:汽车的尾翼

长久以来,美国汽车便被装饰着大型的尾翼,帕卡德(Packard) 曾在《浪费的艺术》(L’Art du gaspillage)说它们象征美国人对消费品的狂热(第282页),但是它们还有别的意义:一旦从过去的交通工具外形中解放出来,并且依它自己的功能来结构各个部分,很快地,汽车便只是在表达此一成果的延伸意义,使它自己成为一个大获全胜的功能的延伸义。这时物品真是得意洋洋:汽车的翅膀成为战胜空间的 符号 ——纯粹的符号,因为它本身和这个胜利无关(甚至造成阻碍,因为它增加汽车的重量,而且占用空间)。具体和技术性的动态在此加倍地表达于[形式的]绝对流畅性中。原因在于,尾翼并非 真实 速度的符号,它表达的是一个超卓的、无法衡量的速度。它暗示的是一个奇迹般的自动主义、一个恩典,在想象中,好像是这个翅膀在推动汽车:汽车以它自己的翅膀飞行,它在模仿一个高级的有机体。引擎是真正的效能来源,那么,翅膀便是想象中的效能来源。在这一出物的自发的和超越的效能的喜剧中,不久便需要自然的象征:汽车给自己穿戴上翅膀和机身,而它们同时还是结构性的元件——汽车从飞机身上偷符号,因为它是空间中的模范;再后来呢,汽车便要从自然中偷它的符号:鲨鱼、鸟类等等。

今天,自然的引申义已经改变其范围,过去,我们看到的是植物符号的大量增殖,物品,甚至机器,都被大地产品的符号自然化了。 今天,重复出现的则是流动性,它的引申义不再属于大地和植物的范畴,那是稳定的元素,而是在天空和水中,这才是动态的元素,不然就是在动物的活力里。这个现代的自然性,从有机状态过渡到流体状态,却仍然只表达一个自然的引申义。非结构的、非必要的元素,比如汽车的翅膀,总是为技术物提供自然式的引申义。

它甚至是用寓意 的方式(allégoriquement)来延伸意义。当凝固的结构被和结构无关的元素侵袭,当形式上的细节侵占物品,此时真实的功能也只是借口[alibi,不在场的无罪证明],而 形式也只能表达功能的意念 :它变成了寓意式的。汽车的翅膀是我们的现代寓意(allégorie)。我们不再有缪斯和花朵,但我们有我们的汽车翅膀和大海磨洗的打火机。潜意识的论述也是用寓意的手法说出。有关速度的深沉幻想(phantasme) 便表达在汽车的翅膀中,但它是以暗示和退化的模式表现出来。因为,如果说速度是阳具类的功能,那么汽车的尾翼,给我们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纯形式的、凝固的,甚至是在视觉上可见的速度。这个速度不是一个主动程序的结果,而是速度的“拟像”所产生的快感——像是能量在最后状态,成为被动的、降级为纯粹的符号,而潜意识中的欲望在此只是不断地重复一个固定不动的论述。

因此,形式延伸意义的构成,相当于一个 检查制度 (censure) 的建立。在形式的功能化程序的完成的背后,[真相]是传统的阳具象征体系的分裂:一方面,它将自我抽象化于威力的拟像(simulacre de puissance)中(隐藏的、无法解读的机制);另一方面,既退化又自恋,它便在形式的封套(enveloppement)和形式的“功能性”中,自我满足。

形式的“不在场”无罪证明

如此,我们便能比较清楚,形式(formes)如何论述,也比较清楚它的意图何在。形式变得彼此相关,又不断地把它们的风格化形成指向对应的形式(formes homologues) ,它们便以一个圆满论述的风貌出现——完美实现人和世界的一种本质。但这个论述永远不是清白无邪的:各形式间,既区分又连接的组构关系(articulation) 之下,总是隐藏了一个间接的论述。打火机的外形和人手掌间的关系,总要 通过 “将它磨洗”的大海(来连接),汽车的翅膀和它走过的空间之间的关系,总要通过飞机、鸟类,等等,实际上,是通过大海的 理念 (idée)、飞机和鸟类的 理念 (来连接)。如此,我们看到的是自然的理念(l’Idée de Nature),在多种形式下(动、植物的元素,人体,空间本身 ),干预着各形式间的组构关系(articulation)。也就是因为这些形式组成了系统,便再创了一种内在的目的性(finalité interne) ,并且,就在同时,它们延伸意义便指向“自然”——自然仍然是所有目的性的理想参考点。

“粗俗的”物品,它们的[意义]仅在于它们的功能,便没有这个[内在]目的性。在它们的层次,我们不能谈气氛(ambiance),只能谈环境(environnement)。长期以来我们想要在它们身上强加一个粗糙的目的性:我们用花朵图案来装饰缝纫机,而过去让·科克托(Jean Cocteau)和贝尔纳·布菲(Bernard Buffet)还曾“打扮”(habillaient)电冰箱。 或者,无法把它们“自然化”的时候,我们便满足于单纯地遮隐(voiler)它们的存在。如此,在一段相当短暂的时期中,机器和技术,自傲于它们的解放,猥亵地炫示它们的实用性,在此之后,现代的羞耻感又拼命地要遮隐事物的实用功能:

“燃油暖气一旦安装完毕就是绝对隐形的。”

“在花园的任何角落,不可或缺的车库不可出现在人的视野中……因此它被隐藏在假山之下。一座高山植物花园罩住车库水泥屋顶,一道隐身于假山中的小门连通车库和房子内部……”

自然化、折叠、隐藏、装饰:围绕在我们周围的事物的形式上的作用被 当成物品矛盾生活方式的虚假解决 。今天,不协调的装饰虽然已让位给更微妙的解决之道,但含包在形式论述内的,以延伸意义出现的自然,却仍然同样地存在。

此一自然化程序还同时自发地负起道德和心理上的指涉。广告词语在此颇能揭发真相:一整套的情绪性用语(诸如“热情”“亲密感”“光芒”“真诚”)——“自然”价值的修辞法——在广告话语中陪伴着形式的计算和“功能性风格”。这样的“热情”、这样的“真诚”、这样的“忠诚”,明白道出系统的暧昧性,因为和方才的鸟类、空间或大海一样,许多长久消逝的传统价值,又以符号的身份,在系统中隐约出现。当然这里还谈不上“伪善”与否的问题。但这样一个系统化、同质且功能化的,由色彩、材质和形式组成的世界,在其中,冲动、欲望、本能的爆炸性力量,虽然不被否定 ,却又到处不被承认,还被揭穿、遗漏——这样的世界难道不也是一个道德的甚至超级道德的世界?如果现代的伪善不再是遮盖自然的猥亵性, 它却是自满于(或者倾向自满于)符号无攻击力的自然性 OE7gSI03we1lWQ8/+Yb2LWbeHHhHOeCYnfDrJyTK7DWbT0a7FjfA4iQ0jToaWhC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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