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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梅花便落满南山

“梅花便落满南山”是已故先锋派诗人张枣代表作《镜中》的最后一句,简单得像熟睡的孩子,却足以激活我们对南山的一切遐想:梅花像信笺一般飘飞,暗香袭人,让整座山都不堪承受似的。南山更遥远了,或许它永远只能住在中国古诗歌里成为一种仙风道骨般的意象,可望而不可即。所以,古诗歌里一出南山的字样时,都像是被袅袅云烟包藏着的大境界,在陶渊明一次次悠然的抬头间,闪现。

对重庆人而言,南山永远在彼岸。隔着一河大水,如隔了文字去想象风景、佳人和春梦,欲辩已忘言。

我常把去南山当成一种心灵旅行。

那年六月嗅着一坡又一坡的栀子花香爬山,抵清水溪,一只鸟魅影似的扎过来,以箭矢般的速度。临了,却只是娇媚地叫一声“哎啊”便各自飞去,像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来给你打招呼。

南山拥有许多像清水溪一样漂亮的地名——放牛坪、龙井村、春天岭、泉山林、峡嘴,全都像是些山野亲生的儿童,浑然天成,带着农耕文明最诚挚的敬意。当然,最出名的莫过于黄桷垭。台湾的三毛曾叨叨:黄桷树,黄桷垭,黄桷垭下有人家,生个儿子吃军粮,生个女儿会文章。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这个会文章的女儿曾回过重庆,我面对面采访她,问:不去出生地黄桷垭看看?“不啦”,她把青灰色的烟屑弹向冰蓝的烟缸,沉重地抬起眼皮。那一瞬,我才知什么叫近乡情怯。犹如人老了照镜子,会被镜中的那个陌生人吓一跳,再黯然神伤的。倒是黄桷垭很念旧,始终对三毛一往情深,保留着她其实只待了很短暂时光的故居。她回不回来,她的岁月都放在那里,包括曾经在坡坡坎坎间背过她的邻家姐姐也仍住在古镇上。那姐姐叫陈平安,与三毛陈平的真名似是而非。如果三毛还活着,也是66岁的老人了,恐怕再没有丰沛的头发供她扎两条麻花辫了;而如果当初她真的回来与姐姐相认,两个女人,从儿童时光直接被射向了中老年,中间几十年的光阴像被谁偷去,恐怕也像极了张枣的一句诗:“我们有时也背靠着背,韶华流水。”

黄桷垭的大地名之中还有个几乎快消失的小地名——邮村。第一次听人提起,我便倍感它的亲爱。哦,亲爱的邮村,它让我想到了普希金的皇村,流淌着乡村与皇室行宫奇妙嫁接的奇异血液,细枝末节都与你肌肤相亲。抗战时期国民政府邮政总局就设在这里的文峰塔下。那些捧着金饭碗的人们带着他们眷属也住在这里,故名邮村。

邮差,自古便是最令人敬重的职业。在没有电话、手机、网络的过往,信使干的活儿比天使还要多:烽火连三月也罢,生死两茫茫也罢,那比金子还宝贵的家书都是靠他们拼着命来传递的。

当年的邮村,男人在外奔波,女人在家里静候。那真是马蹄声慌乱的年代啊,你说女人们怎么就能坐得住、眉眼安稳呢?也包括了他们的女儿们。说是后来国民政府回迁南京,邮村走了一些还都的人。但留下的更多。货币贬值,穷困潦倒,这些人的女儿就坐在黄桷垭的街口卖些衣物什么的。个个模样儿清秀且不说,更有一股凛然之气,谁敢去唐突冒犯?

一朋友在邮村度过了他的童年、少年、青年时光,当然是新中国成立后,邮村成了广益中学的教工家属区。

他提起广益中学,总说是头顶上的学校,罩着邮村,因为它的历史比北大、清华还长久好些年。提起邮村,他更是声情并茂地追忆:那是一个带着西洋气息的世外桃源啊,最有陪都的身世感。一幢一幢的青瓦黄楼,掩映在黄桷与洋槐的婆娑树影里。洋槐开花时,香气会把人的魂儿都招出来的。小洋楼一律的两层,外墙是月色般的柠檬黄,门窗皆为赭色。窗有老虎窗和木格窗。木格窗得用小棍支开,有一种犹抱琵琶似的周折。下雨了,他会故意支开窗,看雨水顺小青瓦的屋檐溜下来,成帘,便幻想着有些缥缈的事物会穿帘而至;雨住放晴,他踩着漆成枣红色的杉木楼梯爬上阁楼,不经意间往窗外看,老虎窗外高耸耸的洋槐树上挂了好大一张蜘蛛网,像露天电影的银幕,雨珠还停歇在那里,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的阳光照着,闪耀着令人感动的光,仿若永恒。

那天,他从邮村给山下的姑娘寄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就抄了张枣的《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只是他把信右下角的年月日写成了1993年9月23日。其实那还只是1981年的初夏。

多年以来,我无可救药地爱着张枣的这首《镜中》,以至不敢轻易老去。曾经,与那位住邮村的朋友为《镜中》的诸多意象发生过诸多争论,如什么是危险的事?谁是骑马归来的女郎?谁,又是等待着回答的皇帝?我们流连于这镜中一般爱、惆怅与哀愁,因为,它们那么安全,不过是虚拟世界中的蟋蟀响动。

前年,我在飞机上读报读到了张枣逝世的消息。他永别人间之地是离故国、离南山都相当遥远的德国,终年48岁。北岛说:张枣对语言本身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敏感,写了不少极端的试验性之作,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无论如何,他对汉语现代诗歌有着特殊的贡献。

我对北岛的病态说并不反感。艺术或文学本身就是拿来给人犯病的,以所谓正常人的得失观是无法真正抵达它们的王国,犹如我们没能醉得踉跄之时根本无法失身于爱情。

我望了望机窗外,白云挂在那里,如一床床雪白的被单,经过幼儿园阿姨的手洗得干干净净晒在大太阳下的被单,似乎还让人嗅到了那一股子干爽的阳光气息。我们在其中钻来钻去,像是在和谁玩一场亲密的捉迷藏。

那人肯定不会是上帝了。因为即使是白云重重叠叠,天际仍让人一目了然——那里并没有设置什么天堂。而没有天堂,上帝会住在哪儿呢?

我想很可能张枣早就在捉摸这些问题,否则他就不会那样写道“死亡猜你的年纪,认为你这时还年轻”(《死亡的比喻》)。他曾叹息叶芝48岁成名有点大器晚成了,却没想到死亡猜中了他的年纪,竟也是48岁。他会后悔自己对叶芝的嘀咕以及许多事情么?

他真的很可能早就在捉摸这些问题了——他让终极审判者不住在天堂,而是住在离江水更近的南山,那是他倍感亲切的人间。然后让梅花落下来,像信笺一样,也是落在了离泥土更近的地方。

他其实一直是个怕孤寂、渴望熟睡的孩子,只想睡在踏实的大陆。

想到此,我为这位从未谋面的诗人,永远无法谋面的诗人,泪流满面。 XSLXZ8MNxIVI+/nbQRTTLacb9aztB4Njbp5CxRKveZhSUjwoHxQlutlpvb7T7u8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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