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丹巴发生关联的时候,重庆永川的天鹅湖正在夜色里墨然。那些白色的翼翅像闪烁的光亮燃起又熄灭,划破了带着腥味的风和我的想象。我听到远处的孔雀在尖叫。它叫:天鹅。孔雀的尖叫弥漫夜空,华丽而呕心沥血。湖,有了动荡,烟波渺渺,像关锦鹏的情绪片喜欢玩弄的暗调。
后来我才知道,那夜,如果我能够听得更远处的动静,会听到川西以西的丹巴在那个时辰发生了惨重的泥石流。
天啊,上帝为何选择了丹巴,一个让我过目不忘的名字,我喜欢它就像对自己面容的自恋。但上帝不是这样想,他总是撕碎了我们的心爱,再教导我们什么是悲剧。只是那些水卡子村的人们对此一无所知。末日逼近,他们却狂欢不止。他们有太多的佳人和情歌,让他们跺着脚的山谷成了奢华的美人谷。他们忽略了上帝之手突然的阴鸷,22点3O分它从电闪雷鸣间伸出来,摁断了所有的轻歌曼舞、艳笑和眉来眼去。5O多个生命,瞬间,消失,无踪无影。来不及呼喊、挣扎,来不及让殷红的血悲天抢地、溅飞,丹巴已经痛不欲生——那些美女与美女们的花样年华,碉楼下各自妖娆的石榴花,残酷有残酷的盛宴,彻底,刻骨铭心,万劫不复。
我对一个从未谋面的地方有了前世缘分的牵挂。我甚至有了梦里的动作——以丹字去撞击巴字,两个音节像鹅卵石间的决斗,响声清冽、矜持并神秘。三个月后,我翻过巴郎山,下到小金川,高原突然也凹下去,凹下去,凹成一个风姿绰约的峡谷。
进入丹巴的时候,丹巴暮云四起。风是想象中的放浪,裹了秋霜的呼吼,从桥的这端扫射到那端,让异乡人的脸颊有了深刻的痛。
一座与中国所有的小城市毫无二致县城,被大渡河隔在了两岸,山影孤独,灯火瑟瑟。用马赛克和瓷砖等恶俗的材质武装起来的楼房,没有历史,也没有未来,像是被谁领养的孤儿,孑然地瞪着你看,看出一身的寒。我的花头巾倒成了稠黑的夜最温暖的旗,这让我自叹自艾,我怕我的深情落空:一个人文情怀荒凉的边城真的比贫穷更让人发怵。我想起才路过的康定,它曾像一朵格桑花似的行走于我的期待——它是跑马山的臣民,在它的守护下,情歌茂盛,手工业者遍布深街窄巷,康巴汉子来来往往。
但,真实的康定却辜负了我。它已失去了张家溜溜的大哥与李家溜溜的大姐的调情,而康巴汉子远走他乡。藏饰与靴、刀,开始了机械的批量生产。伪藏式的楼房在假冒一种深情,康定一夜衰老。随着那首被篡改成摇滚的著名情歌而白发三千丈。
而丹巴,还没被太多贪婪的眼睛开发的丹巴,该还有她的青春、特立独行和引人遐思的地方吧?
丹巴第一个早晨,准确地说是拂晓,我被惊吓了。窗外,仰望的天上,出现一座琼楼玉宇。它以不动声色的轻灵,峭立于悬崖,君临天下的逼仄,海市般的摇晃——那是真正的嘉绒藏楼,土与石的骨骼,白色的容颜,图案华丽的阔窗,眼神含情,在深钴蓝的天光护送下,与我相认。
我发现,自己不可能再是丹巴的旁观者了,如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故乡的话,我确认就是这里。因为我认识了一个也叫央金玛的女孩,她比我这个笔名叫央金玛的女人来说,更是荒原与野性的主人。
她带领我们奔走在去梭坡的路上;在倾斜的古碉楼的投影里,打朗措家的第一趟酥油茶。她玉腿修长,十指青葱,站在也是亭亭玉立的酥油桶前,一下二下,劳动和阳光让美人真实而坚韧。特别当汗水汇集到她精巧的下巴时,让我回忆起了都市美眉们的苍白。
去墨尔多山的路上,我终于与它们遭遇——泥石流的一个个现场。这是快中午的时光,高原的状态尽善尽美,坡上秋红作色,河滩的水已懒,懒得不知去向。两岸的藏式民居,童话里的帝国城堡,已被辣椒和玉米占领,喧哗着田园人生的富饶和情谊。
而泥石流们还是让我们不能顾左右而言他。
那是会让人类绝望的现场。泥石流的扫荡之处,已无法辨认它的前生是公路或楼房。成群的百吨以上巨石,蹲在沼泽里,潜伏着兵气。我想起我们说过的人定胜天的傻话,不过是年少不知地厚天高。是的,比起大自然的德高望重,人类不过是一群调皮捣蛋的野丫头。
奇怪的是,这样的忏悔后,心,仍没有安静和皈依。因为,如果我们只能生活在大自然的恐吓与戏弄之间,又有什么生趣可言?
我带着一个哲学命题走入了岭钦寺。它的四周几近废墟,山谷中冲出的泥石流迤逦数里,形成硕大的银色冲积扇。银色不再有高洁、亲善的表情,它独断专行,同所有的挣扎作对。但它似乎私爱了几棵柿子树。虽然树干已被撞击扭曲得面目全非,枝上的柿子却一片橙红,点燃自己喜悦的灯——一个苦难的母亲举起的初生赤子。
也许就是这几棵柿子树的掩护,让泥石流到了大殿的烛台前,突然一拐——念经的声音得以继续。在那夜的丹巴,风继续吹,经声不弃不离,上天入地。
我见到了寺庙的住持。他在整个康巴地区都声名显赫。他正匆匆穿过开满金黄色花朵的塔群,面容沉静,袈裟翩然。据说,泥石流后,有关方面想劝他把寺庙搬迁,他拈花微笑:地球到处都可能发生灾难,未必我们迁上月球?
是谁说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们与其同上帝斗智斗勇,不如坐看云卷云舒。
下午三点,丹巴被美人包围。“嘉绒之花”、“嘉绒之鹰”像声势浩大的山火,噼里啪啦就让平庸的县城脱胎换骨。丹巴神采飞扬,丹巴翩若惊鸿。选美节的丹巴举世无双。
你不敢相信仅仅三个月前,这里还是万劫不复。三个月后,他们就踏着5O多个亡灵又开始了歌舞升平的声色娱乐。他们偶尔也会说起那5O多个亡灵,尤其是十多位美人谷最华彩的女孩。但神情已不那么专注,言语缺乏了深情。轻叹之后,他们的那些不幸的亲戚或女友,真的就随风而逝了。
我喜欢这样的遗忘。能这么快轻视痛苦的人,才有强悍的重振能力。一个太算计自己悲哀的人,也把劫后余生算计进去了。
我们穿行在美女俊男间,聆听他们的环佩叮当,裙裾娑娑,如听天籁。那些堆积于头顶胸前的绿松石和玛瑙,让他们华贵得如同帝王后妃造访民间。而我们似乎踏入了非洲丛林,美色、美声、美的气场,醍醐灌顶。
我用相机扫射这些纯天然的绿色美人,每一张绝不重复的笑靥都颠倒众生。我难以相信上帝在7天的劳累中,能灵气地生产出这么多丰富多彩的产品。而情愿去听神话:她们全是党岭上温泉眼喷出的水滴……
其实,每个丹巴美人都有自己神秘的身世。曾经的西夏帝国王子或公主的血脉,汩汩至今。成吉思汗让他们国破家毁,血流成河。这些金枝玉叶、高贵之身只得暗无天日地逃亡,从祁连山向西向南,绵绵的高原雪山,苦难无边无际。那么多的颠沛流离、苟延残喘、山穷水尽之后,丹巴等在了那里。就像石头被逼急了,也会焰火飞溅;恐吓和威胁的结果,诞生了美人和不为人知的美人的生产地。
丹巴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山很险,水很浅,山山水水都显现出狰狞,与人为敌。有时看到那些丹巴人把童话般的房舍建在悬悬危岩下,等于头上放置了—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就为他们揪心:搞不懂他们为何会信任这些毫无同情心的危险。不过,只要走遍了丹巴城就知道,他们除了信任危险,已无所依托——
这里是他们的生息之地,也是他们的葬身之所。他们把生死已看得明白,不把生看得太欢喜,也不会纠缠于死的悲哀。活一天,就怡红快绿。“大悲,而后生存,胜于同那些小哀小愁日日讨价还价”。对于自然的一切攻击,不过像墨尔多山神一样,在石梯上后跳一步,微笑,不出手。一直跳到1O8步石梯,才说:我该还手了。山为之断裂,玉剑一般的峰岩当空站立,不可一世:丹巴人对上苍最大的回击便是——对苦难迅速地遗忘,然后载歌载舞、窈窕而妩媚地活在众多亡灵飘浮的峡谷和山岗。
丹巴也有仁慈之地。县城出去几里路的甲居,一个纯洁青嫩的世外桃源。采花女儿尚未成人,脸,粗糙的红,筐里全是花的青春。它是她的茶和药,以及抚慰。甲居春暖,梨花弥漫。梨花也是一个约定,四五花期后,木门打开,长成美人的采花女儿要出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