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去羊卓雍。我们让这个念头像离离原上草,倔强而疯狂地生长。在日喀则,我们甚至想不要命地翻过危机四伏的浪卡子,去看一眼被何训田、张鲁、朱哲琴共同描述出的那个荡漾于《央金玛》中的羊卓雍——一泓人死灯灭而灵魂仍在水中的湖泊。但,日喀则再狂妄的藏族司机也不敢支持我们的放纵。
回到拉萨,我们终日在八廓街一带的旅馆晃荡,希望能找着几个羊卓雍爱好者共同租车前往。在八郎学门口的招贴栏下,我们见着了他们——意大利爸爸、意大利妈妈和小美眉萨拉,一个灵感像牛顿的金苹果自天而降,几张苦恼人的脸葵花般地向着意大利开。
我们中最不懂矜持的罗扬成了这场外交活动的首发队员。她以16岁的大无畏以及中国花季少女的可爱笑靥,向才从加德满都进入西藏的这一家意大利人描述她自己都没见过的湖泊。她结结巴巴的英语有点词不达意,但丰富的手势却像眼花缭乱的中国拳术让三个“意大利“兴奋起来,几乎没多问就同意与我们搭伙租车前往他们刚听说的一个地方。他们如此地“轻信”,突然让我们对自己天花乱坠的鼓动有了忐忑,生了愧意。而意大利人似乎并没觉察到什么异样,他们在拉萨下午四点钟的太阳里,与我们约定好出发的时间、地点就一脸明媚、心满意足地走了,三个长长的影子被大门口青石板拖拉成剪纸,很卡通。我们都笑了:这些不设防的家伙,这些愿意简单的家伙,这些轻松的家伙,所以他们配玩足球而我们不配。
我们已习惯开动脑筋去与人交道。譬如,以比市价低得多的钱租到一对藏族夫妇的北京吉普。因为在一群进口越野车的挤压下,北京吉普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木讷。而我们利用了这种自卑,毫不斯文地把价格杀得让那一对夫妇直叹气。
去羊卓雍的路比我们想象的酷。太阳在东,月亮在西,淡光迷蒙于无穷无尽的山峦,路在水云间时断时续,每一次大转弯都暗藏杀机,不知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已有些破旧的车厢成了我们这群旅者的挪亚方舟,大家面对面挤着坐,似乎只有看到另一些眼睛在雾气中闪烁,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我突然发现人是多么需要烤火这一类仪式:围成圈子,围出一种力度,就有了安全感,因为人在彼此取暖。
我们和意大利人都掏出了最易燃的话题来让艰险旅程有些美感。我们像谈隔壁邻居似的谈起了巴乔——谈他乱世佳人一样的眼神,《雅歌》般高贵的忧伤,我们对他的向往是对天外之物瑰丽的想象;意大利爸爸,一个小个子大胡子的男人谈起巩俐是另一番活色生香,他落入自己的语言漩涡,毫不掩饰对东方式性感的痴迷和沉醉,因为中学教员的他已把在不多的几部电影中见过的巩俐,比着了拉斐尔画到教堂苍穹上的圣母画像,说她妩媚的面容在光影中尤其柔和。意大利爸爸还喜欢中国作家阿城。说他读了阿城的《棋王》后就变得寡言了,他在试验假若置于没有语言的生活中,人该怎样安妥自己。
意大利爸爸一不说话,便让我们见识到他的寡言。车子第八次抛锚了,并且问题相当严重:水箱开了锅却无水可加。像垂死的老骆驼或病蜗牛,北京吉普无奈地躺在了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上。我们做贼心虚似的瞧了瞧对面的意大利人,因为曾向他们鼓吹并保证我们会搞到一部质量上乘的越野车。他们也许永远不懂这一切的发生只因为我们耍了小聪明:想得到世上又便宜又值得的东西。而就在我们瞟他们时又开始耍弄小聪明了,一遍遍嘀咕:回拉萨后,还会把这辆该死的北京吉普的租车费压低。
意大利人好像根本没注意我们的情绪,也没在意发生了什么。他们的爸爸只穿件短袖衫,站在还雪意浓郁的山垭口伸了个大懒腰,然后一言不发地独自沿着公路大步流星走起来。美眉萨拉很专注地盯着山下,偶尔转过头用一种担忧的神情对她妈妈激动地讲述着什么。我们这才发现萨拉在盯着一个黑点在山下爬行,那是我们的车主兼司机旺堆去山脚下的小溪沟取水。这已是中午时辰,阳光洪峰般地一泻千里,巨大的云朵万种风情。而离我们仿佛有几个世纪那样悠远的山坳里,高大魁梧的藏族汉子旺堆变成了比蚂蚁还渺小的东西,在茂密的树丛和如茵的草坡以及天际处无数眸子的凝视下,移动。当他提着一大加仑水回来,我们全体人在欢迎一位凯旋的英雄。
车子再次启动的时候,车厢里多了一种同甘共苦的恩爱氛围。恩爱让每个人都不再着急去寻一个目的地,只顾享受随遇而安带来的惬意。
而羊卓雍却来了,在我们猝不及防、目瞪口呆望着它的刹那。天啊,羊卓雍给予我们的远比我们奢望的多得多——这个绝代佳人,这个水不是水,浪不是浪,所有的动荡和微澜都会把七色天空魔幻成无穷色、干净得犹如一场初恋的圣湖,她要存在,除了宿命的孤独,便别无出路。
藏族老乡的牛皮筏子把我们渡到羊卓雍的腹地。小岛上,如织的绿茵从水边绵延至缓坡。它们是由刺曼组成,一种又尖锐又感性的植物,它们的使命是引导花朵们的登场——漫山遍野的花朵们、姹紫嫣红的花朵们、千姿百态的花朵们,让我们经历着从未有过的视觉浩劫。这些被称为花的东西,已非日常所谓的娇媚物,它们高大、雄壮、疯狂,只想把人变成弱者和弱智者:在它的诱惑下我们哇哇地一阵乱跑,然后被粗壮的花根部碰破头皮。花朵们胆敢如此骄傲,因为不再是人间的玩物,而是一个仙境的缔造者,这里属于它们,人是它们的臣民。
我和意大利妈妈同时发现在花海要消失的缓坡那头竟蹲着一座村庄。我们可以清楚看见石结构的藏式屋顶上悬挂着的青稞和玉米。比屋顶更高的地方有经幡不倦地舞动,像在对上天诉说着敬畏和需求。但村庄没有响动,哪怕一声狗犬。在花朵喧嚷地包围我们的时候,寂静的村庄逃离了现场。
我对意大利妈妈念起中国诗人海子的《云朵》:
西藏村庄
神秘的村庄
忧伤的村庄
……
当藏族老乡亲在屋顶下酣睡
你多像无人居住的村庄
像周围的土墙画满慈祥的佛像
你多像无人居住的村庄
又是牛皮筏子渡我们回归来途。划船的藏族老乡累了,用一串串口哨声来替代吁吁气喘。口哨声像胆怯的水鸟迅速地擦着水面和船舷而过,留下模模糊糊的影子。但某段旋律不知为什么却掉进了我们所有人的记忆。上岸的时候,意大利妈妈很轻易地就将它哼出来,曲调竟有点像法国南部的一种乡村情歌。意大利妈妈对我说,其实昨天他们根本没弄懂我们要带他们去怎样的地方。但,他们来了。……我也没完全听懂意大利妈妈的意式英语,而我已很清楚她所表达的。
此时,一路上只是微笑、不吭一声的旺堆的儿子——6岁的小扎吉忽然叫起“萨拉、萨拉”。意大利美眉萨拉抱着的小羊羔刚睁开眼睛,它见到一个小红脸蛋像高原灼人太阳,滑溜溜地向它滚去……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离天只有咫尺之遥。我们甚至看见了朗云的裂纹。两个高声地呼叫,惊吓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