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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搏杀的人类

天色熹微时分,浓雾开始在山头缭绕。日本人的炮弹已经开始向中国军队的战线后方延伸。

鲁斯顿趴在战壕里,伸出脑袋,一个劲地向着对方搜索,却一个人影也看不见。青白的晨光照耀着起伏的山岭。难道真的是在打仗吗?我可是什么也没看见。一切仿佛都和平日一样……然而,眨眼工夫,他就知道刚才只不过是荒唐的幻觉。

日本人突然在对面出现了!他们从建筑物后面抬着无数张竹筏拼命地冲进河里。由于利用了汽车上的发动机作动力,所有的竹筏都具有了快艇的速度。几乎是眨个眼睛的工夫,日本人已经渡过了平墙河,像潮水般涌上了北岸的河滩。

很明显,日本人为今天的进攻做了精心的准备,不但是猛烈的炮火,他们甚至企图在精神上彻底地压垮中国人。骑兵高踞在步兵的头上,经过装饰的鞍具闪闪发光。战马如同士兵一样,迎着枪林弹雨毫无畏惧地下到河里,开始了泅渡。

鲁斯顿还看见了他们高举的团队旗帜与横幅。远远望去,那景象非常壮观。

这时候,他听见中国人的火炮开始起劲地射击,一发接一发的炮弹越过他们的头顶向前飞去,落在了日本人的队伍中间,掀起一股股冲天的烟柱和血肉之柱。河滩很快变成了一块巨大的调色板。

眼前的情景简直令他难以置信。他发现那些几秒钟前还不可一世的进攻者仿佛突然在地面上消失了。

这太神奇!他几乎怀疑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或者是做了一个梦。

他的劲头上来了,兴奋地叫道:“中国人,准备好手榴弹,等这些杂种冲上来,就炸死他们!”

当一个矮胖的日本人从烟雾中丧魂落魄地奔出来,突然发现自己跑错了方向而撒腿往回逃去时,鲁斯顿愉悦地叫了一声。他看到日本人身上背的东西“咣哩咣啷”乱响,他觉得真是好笑。他伸直手臂瞄得准准地向那个家伙开了火,日本人张开双臂往前扑了下地,但却并没有立即断气。

他正饶有兴趣地欣赏着日本士兵垂死挣扎的样子,突然间,他战栗起来,无数的日本人高呼着“天皇万岁”的口号,像恶魔似的从硝烟中冲了出来。手中的武器频频射击。跑在最前面的敢死队员离战壕已不过20码左右。

所有的轻重武器一齐开火,中国人一梭子弹接一梭子弹地猛烈射击。根本不用瞄准,只要能打中地球就能击倒目标。无数挺轻重机枪冲锋枪像飓风一样向着战壕前沿横扫,无数的骑兵从马背上栽下来,无数的步兵倒在了地上。中国人杀得兴起,人的思维也不复存在,汩汩流淌的鲜血使队伍士气高涨,欣喜若狂。无论多么善良的人此刻也成了凶神恶煞。原来每个人的心中都隐藏一种野兽的欲望,愉快地残杀、幸福的残杀、如痴如醉地残杀,使这种野兽的欲望因得到淋漓尽致的满足而纵情欢歌!

太阳升起,雾岚散尽。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搏杀的人类。

一次次惊心动魄的自杀性冲锋,都以在河滩上铺下一层新鲜的尸体而告终。

第二天傍晚,在经过一顿猛烈密集的炮火覆盖后,日本军队再一次狂呼乱叫着向着北岸山头上冲去。

中国人的防御阵地静悄悄的。日本人胆战心惊,放慢了速度。

日军指挥官来到北岸桥头。

一个军官向他报告:“中国军已不知去向。”

指挥官呆呆的望着晨雾还未完全散尽的战场,回不过神来,痛呼道:“这个在仁安羌让大日本皇军吃够了苦头的孙立人,上天了,还是入地了?”

柳丹青带着中国兵翻上一座山岗,熟悉的乔克巴当重新出现在他们脚下。

蜿蜒在谷底的丹那沙林河犹如一条细长的翡翠色玻璃绳。火车站此刻变得异常空寂,无数条铁轨像长长的死蛇瘫在地上。房屋、粮库、货仓腾起冲天的浓烟烈火,英国工兵还在忙碌着将一节节来不及撤下去的车皮炸掉。驳船在水中燃烧。小船在河面穿梭来往,把溃兵和难民运过河去。

鲁斯顿联络官悲怆喊道:“上帝啊,难道我们真的被日本人打败了?”

所有人心力交瘁地瘫坐在山岗上。

游少卿的眼光飞过阴沉的胡桃树林,落到了小村上。此时出现在游少卿眼中的那一个熟悉的村庄是那样的空寂恐怖,虞兮萍怎么了?他们一家已经撤到了对岸,还是呆在家里?强烈的担忧使他瑟瑟发抖……

身边的一片慌乱声响使游少卿突然惊醒过来,他看到所有的人都已经像木桩一样站立起来,傻眉瓜眼地瞪着一个方向——极度的恐惧使他们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他赶紧回头一看,吓得差点儿尖叫起来!

密密麻麻的日本兵像一片黄色的云层铺山盖岭地向他们这一边涌涌而来。

坦克犹如在波涛中移动的一个个小岛,骑兵则似一块块飞速滚动的云团……

中国兵像潮水一样涌下山岗,慌慌张张地钻进了胡桃树林。

在小溪边,游少卿飞快地跑到欧弟身边,拉了一下他的衣裳,低声道:“跟着我。”

刚刚爬上船头的福灵安蓦然回首,看见游少卿与欧弟向着小村子狂奔而去。

他痛苦地咬紧了嘴唇。

游少卿与欧弟故意放慢脚步,掉在了队伍后面。

等大队人马冲下沙滩,拼命奔上小艇,他们才从林子里跑出来,飞一样冲进了村子。

家家关门闭户,小村空空荡荡。可是他们却从许多窗口看见了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

他们冲进了虞兮萍家。

两个持枪的男人冲进院门,把两个女人吓得尖叫起来。

坐在轮椅上的辛格飞快地抓起枪来,对准了冲进门来游少卿与欧弟。

“不要开枪!我是游少卿!”

虞母吃了一惊:“天呐,你可回来了!”

虞兮萍猛地扑进游少卿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拼命亲吻,泪水糊了他一个满脸花。

游少卿压下心中的激动,猛力抓住虞兮萍的双肩,大喊道:“日本人马上要进村子了!我们赶快过河!”

虞母眼泪花花地说:“辛格……他宁死也不离开这里!”

辛格大叔沉稳地坐在轮椅上,一支老式毛瑟枪横放在轮椅的金属扶手上。此时的他全身焕然一新。那是一套他珍藏多年的英国士兵的军服,从徽章上看出,老人曾经是一个中士。纽扣全是金属制成,下身是镶有金边的猩红色裤子,头上是一顶圆桶形的硬壳帽。他的下肢空空荡荡,伟岸结实的上身坐得笔直。一双眼睛凛然平视着前方……

虞母坚决地喊道:“游先生,我知道我女儿深深地爱上了你,你愿意娶她做你的妻子吗?”

游少卿大喊道:“我——愿意!”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虞母说,“我不能扔下辛格,他有恩于我们全家,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陪他一同去……”

虞兮萍喊道:“妈妈,我不走,死我也要和你们死在一块!”

村子遭到了日本人的炮击,一颗炮弹落到院子里,将围墙炸塌了一只角,灼热的气浪冲进了屋子。

虞母大声催促:“快走,你们快离开这里,我求求你们了!”

游少卿热泪夺眶而出,对着大婶重重跪下去,激动地喊道:“妈妈,只要我在,虞兮萍就在!你和辛格大叔……保重吧!”言毕,游少卿猛地蹦起来,“兮萍,我们快走吧。”

“我不走!我不能丢下我的亲人!”

游少卿把枪扔给欧弟,不管虞兮萍拳打脚踢,嘶声哭喊,把她背上便往外走。

河边的情景惨不忍睹,长长的沙滩上散乱地躺卧着士兵的尸体。

在他们旁边,一个人失去了双腿,还有一个人失去了脑袋。

两匹马在水里引颈长嘶。他们认出那是柳丹青和杨万里的战马。

齐腰深的水中,一个疯了的士兵双手像鸭子似的拍打得水花四溅,望着他们发出刺耳的笑声,重复地叫喊着:“活着……哈哈,我还活着……”

满载士兵的小艇正在没命地往对岸驶去,炮弹掀起的水柱像神话中突然长出的大树。

几只小艇被击沉击毁或者被打得失去动力,随着河水向同样响彻枪炮声的下游漂去。

许多英国兵纷纷跳入水中,炮弹将他们像大鱼一样抛起,炸碎。

游少卿急促地叫道:“欧弟,快去村里弄一块木板来。”

他把仍在挣扎的虞兮萍放在沙滩上,用力按住她。

近似疯狂的虞兮萍一口咬住他的肩膀,痛得游少卿叫了起来。

他忍住疼痛吼道:“虞兮萍,你咬吧!你就是咬死我,我也不能让你回去送命!”

虞兮萍牙关一松,忽地瘫软了。

一会儿工夫,欧弟把一块门板拖下了水。

游少卿问他:“你会水吗?”

“糟了,我是只旱鸭子!”

游少卿说:“没办法了,让虞兮萍躺在门板上,你死死抓紧门板,我推你们过去。”

他把虞兮萍抱上木板,恳求道:“你再别乱动了,要不,我们都得死在河里。”

虞兮萍一跃而起:“我会水,让欧弟躺上去。”

柳丹青率领113团官兵过河后一路疾行,直到碰上赖特中尉的炮兵连才坐下来喘口气。

正在离公路不远的一处坡地上赶筑火炮阵地的炮手们,热情地向他们跑来。

赖特中尉神气地捻着漂亮的髭须,豪爽地命令他的部下:“快去,给柳团长的部队送些吃的来。”

炮手们立即拿来食物,饼干、泡菜、苏打水,还有涂上厚厚的黄油夹着牛肉的面包。

中国人英国人四下里围坐一起,兴高采烈地大吃大喝起来。

桑德福上士仍然是那么生气勃勃,显得机灵诙谐。他早就不顾军人的尊严,敞着军装,挽着袖子,看上去简直是一个长着一张肥胖脸蛋的调皮娃娃。他不仅热情地和鲁斯顿少校说话,把自己的烟卷大方地撒给中国人,还饶有兴趣地和福灵安交谈开了。

鲁斯顿坐在地上,把赖特中尉给他的烟卷揉碎,塞进大烟斗里,心神不定地抽起来。他抬起头,眼光飞向远方,充满绝望地说道:“一切都无可挽回!日本人很快就会占领曼德勒,紧接着是密支那,缅甸已经完了。”

赖特中尉说:“先生,我们英国军队有着广阔的战略纵深,缅甸对我们来说无足轻重,丢掉了缅甸,我们还有更为辽阔的印度。”

鲁斯顿说:“这是亚历山大勋爵的命令?”

赖特回道:“是的。”

柳丹青的目光在一堆堆人丛中扫过,陡地眉头一皱,坐起身大声问:“游先生呢?怎么没见着游记者和欧弟?”

福灵安凑上前去:“柳团长,游少卿恐怕不会再归队了。”

柳丹青一愣:“你说什么?”

福灵安低声道:“刚才过河时,渡船刚离岸,我看见他和欧弟从岸上的胡桃林里钻出来,慌慌张张地向河边那个小村子跑去了。”

柳丹青不相信:“你看清楚了?”

福灵安肯定地说:“绝对不会错。我当时正站在船头上。”

“他跑到缅甸人的村子里去干什么?缅甸人对我们恨之入骨,还不活吃了他?”

“柳团长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姓游的可不简单,他已经在缅甸找到生根发芽的地方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村子里有一个华侨姑娘,你见过的。”

“对呀,那姑娘我见过,那次要不是游少卿,她就差点被英国宪兵枪毙了。他们不是夫妻吗?”

“什么夫妻呀,不过是搞点小花样,瞒哄英国人的。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估计游少卿是开小差躲到那华侨姑娘家里去了。”

躺在旁边打瞌睡的杨万里睁眼说道:“福翻译官多虑了吧,我敢断定,游先生带着欧弟到虞兮萍家去,是因为他放心不下。道理很简单嘛,游先生要逃命只能跟着我们过河,怎么能留在对岸,就算缅甸人不杀他,也会被日本人抓去嘛。”

福灵安满面尴尬,结结巴巴地搭讪道:“我真的……看见他们……跑进了村子。”

杨万里说:“我敢断定他们一定是去救那一家人。出国前就已经宣布,开小差被抓住,立即枪决,没有一个中国人愿意作为一个怕死鬼被自己弟兄枪毙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柳丹青说:“这样吧,队伍就在这里宿营了,马上派几个人去路上接他们。”

杨万里立即喊道:“小郭子,你带几个弟兄,顺着这条公路,马上回去接一下游先生和欧弟。”

游少卿和虞兮萍在连天炮火中拼尽全力把欧弟推过了丹那沙林河。

此时的河滩上散卧着一具具尸体,已见不着一个活人的影子。他们跳进齐腰深的水中,钻进一大片莽莽荡荡的芦苇丛,拼命跑了一段,才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上。

游少卿兴奋地呻吟道:“谢天谢地……我们总算……逃出来了!”

“可是……我的妈妈和辛苦格大叔……呜呜……日本人会杀死他们的……一定……会的。”虞兮萍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能言善辩的游少卿此时也只能无言而又充满同情地注视着她。虞兮萍所担忧的结果是必然无疑的……、辛格大叔绝对会对闯入他家中的侵略者开枪,而日本人对敢于抵抗的人是绝不会施以仁慈的。

呆在这死人堆里,虞兮萍吓得心里“扑扑”直跳,她胆怯说道:“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

“兮萍,你不能再穿你的衣裳了。”游少卿突然喊道,“两个中国男人带着一个年轻姑娘在战场上跑,容易坏事的。”

“那怎么办?难道我还有另外一套衣裳?”

“欧弟,来,我们把那个英国军官的衣裳剥下来,让兮萍穿上,再戴上一顶钢盔,谁也看不出她是个姑娘了。”

游少卿边说边走到军官的尸体旁,弯下身从尸体上取下头顶正中涂有红十字标记的钢盔和挎在身上的战地急救箱:“嘿,这人还是个中尉军医哩。”

他和欧弟费子好大劲,才把外套、裤子、靴子从已经僵硬的尸体上脱下来,扔给了虞兮萍,连那军官的手枪,也一并给了她。

等虞兮萍到芦苇丛里换好衣服出来,游少卿和欧弟吃了一惊,那一身军官制服好像是比着她的身材做的——好一位漂亮潇洒小巧玲珑的英国军官!

虞兮萍把急救箱的皮带挎在肩上,挺着胸口说:“我原本就是学医的呀,有这东西,也好给你们当个战地救护员。”

欧弟把急救箱抓过去:“这箱子不轻,还是我来背吧。”

桑德福带着炮手们干活去了。鲁斯顿与赖特坐在一块儿聊天。

福灵安躺在两位英国人的身后,把钢盔拉下来连眼带脑一块遮住。

他的脸颊阵阵发烫,好像要燃烧起来。他凄凉孤独,感到自己已经被一种犯罪感死死攥住,全身透体冰凉。原想抓住机会狠狠参他游少卿一本,没料到反而自讨个尴尬……谁也看不起他。英国人、中国人,自己真真成了个孤家寡人!

“鲁斯顿先生,你的中国人干得怎么样?”

福灵安听出是赖特中尉的声音。

“相当不错,他们像一群中国猛虎,我非常喜欢他们。只不过,他们那种非英国式的残暴行为常常使我的良心感到不安。”

“对于这种来自野蛮国度的野蛮人种,自然不能要求他们具有大英帝国军人的文明风范。”

“他们在战斗中一往无前的英勇气概令我感动而振奋,可是他们绝不会让一个日本人活着留在他们面前。你没有看到他们在战场上杀起日本人来是多么地让人痛快,但是在打扫战场的时候,他们那种狂暴的喊叫声又会使我不寒而栗,你听他们叫喊什么:‘弟兄们,把他们捅了!把这些小鬼子全都捅了!’”

赖特中尉夸张地叫了起来:“噢,上帝,日本人碰上这群中国魔鬼可倒霉了!”

福灵安虎地站起身来,撇下他们,独自向山坡上走去,登上了小山顶,四下的嘈杂声响离他远了,很远了……

天空蓝得耀眼,白云在凉爽的清风中飘浮,一团团影子在初夏的田野上缓缓移动。天气真是好极了。钻进林子里,四下的嘈杂声响突地离他远了,很远了……

登上坡顶,这儿的视野很开阔,伊洛瓦底江隐在一片白色的岩石下,在连绵起伏的山峦尽头又欢乐地流淌出来,看不见波澜与皱痕,只有绿油油的水面在阳光的照耀下焕发出醉人的光彩。他倚靠着一株白桦树坐下了,闭上眼睛,瞳孔里立即闪现出光怪陆离的光团,赤、橙、黄、绿、青、蓝、紫……虞兮萍的脸蛋像一块白玉熠熠生辉,可是那张美丽绝伦的脸蛋上却带着嘲弄与可怜他的神情……啊,他被痛苦折磨得麻木了,脑袋里沸腾着炽热的岩浆,嗡嗡作响,太阳穴痛得厉害,仿佛有一柄沉重的铁锤一下接一下地猛击在上面。一股火辣辣酸溜溜的感情涌上心头。他知道那是嫉妒……嫉妒像乌云一样塞满他的胸膛,将他的心灵囚禁。他不会对任何人承认他的嫉妒,但是他却不能也无法对自己隐瞒。因为他自己也非常明白那是一种阴暗丑恶的心理,怀有这样一种心理是可耻的!正因为他完全明白这个道理,他就愈发痛苦至极!啊,福灵安福灵安,你是一个弱者,你受尽欺侮凌辱而无法报复!你是一个傻瓜,你每一次的报复恰恰抬高了对方而糟蹋了自己!……啊,你死了吧!死了吧!你这个心灵卑微的可怜虫!你只有离开这个世界,你才能得到永恒的安宁。

福灵安痛骂着自己。羞辱伤心的眼泪像小河般汹涌。他躲在这山林深处用泪水尽情地冲刷着自己的灵魂……不知什么时候,他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他醒来的时候,远山近岭已融入一片火焰般的夕晖之中。他的肚子饿得厉害,便起身下了山坡。

这时候,他看见不少中国兵呐喊着向公路上跑了过来。公路上的几个人也大呼小叫地迎着中国兵跑去。

他瞪大了眼睛——那是游少卿、欧弟他们回来了!

可是,令他奇怪的是还有一个身穿英国军官同他们在一起。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悸,像发现猎物的狗一样冲下山坡,冲进了欢呼的人群中。

福灵安夸张地嚷道:“哎呀,你们总算平安回来了!”他抓住游少卿的手亲热地大声叫着,“有人还开玩笑说你们开小差了哩。”

一个清脆得像百灵鸟般的声音在叫他:“福先生。”

这一下他真的傻了:“是你呀虞兮萍!”他的心情复杂万分,怎么努力,也挤不出一丝笑容来。

柳丹青大步走上来,把游少卿的双手紧紧地攥住,久久地摇动。

这种真挚的感情强烈地打动了游少卿。

柳丹青惊异地瞪住身边的那位英国军官。

游少卿蓦地醒悟过来,急忙说道:“柳团长,这是我的未婚妻虞兮萍。”

福灵安一听,犹如乱箭穿心。

柳丹青说:“用不着介绍,我和她不是第一次见面。”

虞兮萍将钢盔揭下,用手理了理头发,一条油黑的长辫子立即垂了下来。

虞兮萍的声音坚毅而感人:“长官,我是学医的,我要留下来和你们一起杀日本人!我要为我的亲人报仇!”

柳丹青的神情肃穆庄严,眼睛里洋溢着军人的威严与慈父般温暖的光彩。他很绅士地托起虞兮萍的右手,庄重地轻吻了一下,然后,注视着虞兮萍郑重地说道:“小姐,您的到来,令我不胜荣幸。我想,不管是英国人还是中国人,全都会用自己的生命来保卫你的。因为,毫无疑问,你是上帝给我们派来的一位天使。”

柳丹青蓦地醒了过来。

晨光熹微,乳白色的山雾在谷底山坡飘袅聚集。战地寂静得令人心悸。他撩开军毯站起身来,远处的山林模糊不清,遍地躺卧着身裹军毯的弟兄。英国人的火炮阵地上空无一人,只有5支黑黝黝的炮管戳向清冷的空中,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死亡、亲人和家乡……

他看着呆在谷底山坡上的弟兄们,心中很是不安,前天在仁安羌,他们已经尝够了日本人大炮的滋味。可是那里毕竟还有避弹洞可以藏身。这儿地质恶劣,乱石丛生,别说挖能藏一两百人的避弹洞、地下掩蔽部,就连他昨晚带着弟兄们上山去挖条堑壕,挖了两尺深,下面便是坚硬的岩层。铁镐下去碰得四处火星乱溅,也只好作罢。倘若日本人的炮弹打过来,弟兄们全都只有像菜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切剁了。

昨晚临睡前,他曾把他的担忧告诉了鲁斯顿联络官。

鲁斯顿完全感到了灾难已经迫在眉睫,但是他故作轻松也是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你看看,英国人、印度人,千军万马都这样裸露在地面上,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白幺爸等几位炊事兵把英军炮连的行军锅抬了过来,架起柴火烧了一大锅浓茶。冻得像死鱼一样的华工们每人捧上一铁盒滚烫的浓茶,真是欢喜至极。他们围成一个个小圈,纷纷坐在钢盔上,就着热茶吃咸猪肉、面包、牛肉和果酱。如果没有那些用来打仗的家伙,看上去真像是一大群过厌了城市生活的人在这里举行野餐。

然而,使人揪心的炮击毕竟开始了。

第一批日本人的炮弹就把所有的人震得蹦了起来。此时并没有一发炮弹落进这块狭窄的谷地里。但是,大地开始颤抖,这种颤抖不会使任何人若无其事。

中国人惶惶张望,不知跑到哪儿去才能躲避必然将会倾泻到他们头上的炮弹。

直到听见柳丹青喊了一声:“快上山,躲进林子里去!”大家才撒开脚丫子飞快地往山坡上冲去。

树林并不茂密,但仍能给人一点可怜的安全感,因为粗大的树杆能挡住崩飞的弹片与碎石。他们趴在山头上,惊恐万状地注视着山下已经变得像煮沸的开水似的原野。

英国人所有的火炮开始了还击。炮口里喷出的火光与日本人的炮弹爆炸时腾起的火光交织在一起,使浓雾变得极其美丽壮观。像节日晚上的焰火,而又被一层朦胧的雾岚遮掩,便显得更加神幻迷离。美丽的雾团仓皇滚动,仿佛也在拼命地逃避这场大屠杀。

白发苍苍的鲁斯顿联络官像个小孩子似的跳起来,高声向着谷地里的炮手喊道:“赖特,桑德福,打得好哇!让日本人也尝尝我们英国炮弹的滋味吧!”

时光在震耳欲聋的轰响声中流逝。太阳升起,雾岚散尽,远处的伊洛瓦底江一线仿佛燃烧起来。那一带狭长的天空,红得厉害。枪声炮声大部分聚集在那里,数万人发出的喊杀声此起彼伏,像雷霆炸响着滚滚而来,又疾速地涌向天边。

正当中国人拼命用泥土在自己的胸前垒起一个个屏障物时,一发炮弹像炸雷一样在山林里爆炸了。

鲁斯顿的喊叫让人心寒:“孩子们,现在该轮着我们挨炮弹了!”

又是一发炮弹爆炸,泥土、碎石,树枝像雨点般洒下。

兀地响起了尖厉的惨叫声——那是福灵安,一发炮弹差一点落在他的头上。

他的洋铁盒子被炸在地上,钢盔也飞到一边。

他用手在屁股上一摸,手上粘满了鲜血。他吓蒙了,不顾一切地在林子里一瘸一拐地奔跑喊叫……

郭廷亮猛扑上去将他按倒在地上,用手在他身上摸了摸,脸一沉,斥道:“你乱吼乱跑个啥?不就是屁股上的肥肉被弹片啃了一口!”

炮弹成批而来,尖厉的啸声与爆炸声响彻天宇,足以使人丢魂丧魄。

桑德福拉着一根长长的电话线冲上山顶,紧挨着鲁斯顿和游少卿趴下了。

“长官,我听这炮声很不妙。”

鲁斯顿的耳朵已经不好使了,转过头大声问游少卿:“他说什么?”

游少卿:“桑德福上士说,他从炮声里听出,日本人已经过了乔克巴当。英国人没能在乔克巴当丹挡住日本人,就再也挡不住他们了。”

当他们重新回过头去,简直害怕极了。前面的英国人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漫涌过一座座山坡,卷过一道道谷地,开始了又一次大溃退。

鲁斯顿慌忙回头,看见200码以外的火炮阵地上,赖特中尉拿着话筒,正等待着桑德福的消息。

郭廷亮突然大喊:“日本……山坡下到处都是日本人!”

鲁斯顿和桑德福、游少卿赶紧向山头的西北角跑去。

他们猝然停止了呼吸,心,也僵死在胸中——日本人,成千上万的日本人正向他们汹汹杀来!无数面血红的太阳旗迎风招展!

桑德福对着话筒喊了一句:“准备开炮!”立即从文件包里掏出一张地图,匆忙确定射程与射击诸元。

这时,话筒里传来了赖特中尉的声音。声音响亮,鲁斯顿与游少卿听得清清楚楚。

“桑德福上士,马上撤下来,我已经接到少校发来的撤退命令。”

桑德福激动地喊道:“啊!连长,一定要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的炮弹会像驱赶羊群一样把日本人打回去的!”

赖特中尉的声音异常平静:“这是命令。上士。”

“如果我们不开火,日本人10分钟后就会前进到这里。”

接下去的对话像是莎士比亚悲剧中的台词。

“什么?你说什么?10分钟?这绝不可能!你肯定弄错了……那一定是我们的军队!少校可没有这样告诉我。”

“让少校见鬼去吧!日本人正在向我挺进,他们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我们立即撤退,火炮已经开始打装,桑德福,我提醒你,你是一个军人,军人首先要懂得服从长官的命令。”

“中尉,我求求你,开炮!开炮!”

“不行!少校命令我撤退,而不是命令我开炮。”

“就是战死,我们也会成为不列颠的英雄!让我们为祖国献身吧!”

鲁斯顿少校悄无声息地离开阵地,在郭廷亮身边蹲下了,压着嗓子说:“我命令你,向火炮阵地上的赖特中尉开枪。”

郭廷亮惊呆了。

“赶快射击,尽量一枪打碎他的脑袋。”

“我……我没听错?”

鲁斯顿少校忽地站起来,粗着嗓门嚷:“他贻误战机,死有余辜!”

郭廷亮从潘蛮牛手里抓过步枪,架在一根树丫上……

几秒钟后,随着一声枪响,鲁斯顿看见赖特中尉身子一震,然后,双臂无力地张扬了一下,在他的视线中永远消失了。

鲁斯顿回到桑德福身旁,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毫无表情地说道:“赖特中尉已经英勇阵亡,你赶快指挥你的炮队去吧。”

桑德福痴视着鲁斯顿少校,似乎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一点蹊跷。但是,他什么也没有问,抓起话筒大声吼道:“中尉已为国捐躯,现在由我桑德福上士接替他指挥!”

第一发试射弹靠前了一点,没能落进日本人的队伍里。于是,他校正了射程与角度,接下去的几批炮弹准确地打入敌群中,炸得日本人血肉横飞,鬼哭狼嚎。

鲁斯顿乐不可支地用手敲击着桑德福头上的钢盔大声叫喊:“啊哈!太妙了!真是妙不可言!孩子,就这样指挥你的小傻瓜们射击吧!”

日本人的炮弹也愈发猛烈地倾泻在这座山头上,不少中国兵被炸死炸伤。

桑德福也中了弹片,他双手捂住脸倒了下去,血从他的指缝里猛烈地喷射出来,他呻吟道:“啊啊……我要死了……母亲……我再也看不到你了!”他叫喊了两声,真的死了。他的脸已经不成人形,大睁着的眼睛失去了光彩,一绺黑发从钢盔下钻出来,在风中潇洒摇动。

日本人冲上来了……

英国兵慌不择路地向后狂奔。

中国兵冲下山坡,看见5门大炮扔在阵地上,炮手们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一群群军帽后沿着几块驱蚊布片的日本人从山头扑下,从谷底奔出,与英国兵、中国兵以及难民混在一起。逃的拼命逃,追的拼命追。

游少卿拉着虞兮萍跟着队伍已经冲上了公路,突然听见落在后面的鲁斯顿联络官惊叫了一声。

游少卿对跑在前面的福灵安猛喊一声:“福灵安,你快带着虞兮萍跑!”立即回头向鲁斯顿跑去。

虞兮萍绝望地尖叫着“游少卿”,被福灵安强拖着往前飞跑。

一个重重的东西砸在游少卿的钢盔上,又弹落下地。是一枚手榴弹!游少卿一个飞扑趴了下地。

手榴弹并没有爆炸,是一枚哑弹。游少卿昂起头,看见鲁斯顿与他近在咫尺,正趴在地上咻咻直喘:“联络官,你受伤了?”

鲁斯顿气喘吁吁地叫道:“我被绊了一跤……啊啊……我老了,累坏了。”

游少卿跑过去把他搀起来:“快走,日本人追上来了!”

鲁斯顿像喝醉了酒一样,高瘦的身子歪歪趔趔,又颓然坐下了:“你跑吧……啊,我老了……跑不过这些……日本杂种了!”

“柳团长已经带着队伍冲出去了,我们离不开你呀!快跑吧,还来得及。”

鲁斯顿甩开游少卿的手,掏出手枪对准他:“快跑!我命令你……快跑!”

“联络官!”

鲁斯顿咆哮起来:“再磨蹭,我真的会杀了你!”

游少卿狂吼起来:“你开枪吧!你就是打死我,我也决不会把你扔给日本鬼子!”冲上去抓住鲁斯顿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鲁斯顿神色大变:“日本人!”

游少卿慌忙回头,一排三八大盖已经对准了他俩。

一个日本兵用枪托在游少卿肚子上捅了一下,痛得他双手捂着肚子大叫。

鲁斯顿喊道:“我们英国人可不是这样对待日本战俘的!”

日本兵回答他的是枪托,然后粗暴地对他们搜身检查。

当一个日本兵摸到游少卿腰间的硬物,撩开衣裳,从腰间解下布口袋时,他的脸色倏地变得像死人一样蜡黄,额上冷汗如雨,仿佛重重一击将他全身的骨头抖散,他“扑通”跪下地,双手抱住日本兵的大腿哀叫起来:“你不能拿去!那是我的命根子啊!”身上挨了几枪托,他仍在拼命嚎叫。

鲁斯顿赶忙将游少卿拖起来,紧紧搂住。

日本兵抻直口袋,抖了抖,一串璀璨闪亮的东西叮叮当当持续响着掉到了地上。

所有人全都惊呆了!那是一堆镶嵌有宝石珍珠的戒指、项链;黄灿灿的金条、金钗、金镯;闪着盈盈绿色光芒的碧玉扇坠;还有金翘宝、金镑……

日本兵大呼小叫着一拥而上,争抢起来。

像一个炸雷打在游少卿的头顶上,他傻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大睁瞳孔发直。

鲁斯顿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嘶声叫喊:“孩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让他们全拿去吧!只要能活下去,我就是你的父亲!我会报答你的……你听见了吗?我的孩子。”

游少卿痴痴地望着他,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啥。

鲁斯顿面对着日本兵,神态俨然是一位庄重的外交官:“我提请你们注意,我是一位英国退役军官,他,这位中国人,是非军事人员。我希望你们日本军人能遵守国际公法,保障我们的生命安全。”

“可以。”旁边担架上坐着的一一个日本军官用流利的英语响亮地回答,“但是你们必须把受到你们的炮火伤害的大日本皇军少佐抬到乔克巴当,送进我们陆军的野战医院。”

鲁斯顿同意了,随着日本人来到公路上。

日军少佐负的伤不足以使他丧命,一颗子弹击碎了他的左腿膝盖骨。

鲁斯顿走到日军少佐跟前,看了看他缠着绷带的腿,冷冷说道:“少佐先生,祝贺你,你已经永远地脱离了这场战争。”

日军少佐昂起头来平静地回答:“对我和你来说,战争都已经结束。你为此而深感幸运,我却为此倍感遗憾。”

鲁斯顿和游少卿抬起日军少佐,在两名日兵的押送下,向丹那沙林河走去。

鲁斯顿走在后面,少校那张留着漂亮仁丹胡子的脸正和他迎对着。

他的胸部挂着一枚菊花勋章,证明他是一个英勇的日本军官。而且他很英俊,大概有30多岁。

鲁斯顿把头抬起来,目光掠过血战后的田野。

他那满头纷乱的银发让太阳照得很是漂亮。他表情严肃,嘴巴藏在浓密的金色胡须里,一言不发,竭力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少佐沉重的身子把担架上坚韧的皮带无情地勒进鲁斯顿的肩里,为了减轻疼痛,他努力用双手提起担架上的两支柄,但无济于事,走了不一会儿,他已是大汗淋漓,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鲁斯顿中国话说:“哦,游少卿,我们抬的简直是他妈一条肥猪!”

少佐用英语大吼:“为什么不说英语?你这老头!”

“不是老头。是前大英帝国陆军少校鲁斯顿先生。”

“啊,你这……勇敢的前少校先生,刚才在嘀咕什么?”

“我说少佐,你能不能看在我这满头白发的份上,让我们休息一会儿?”

“那不行,少校先生。我盼望着能赶到乔克巴当去进一顿丰盛的午餐……哦,一定要有烤猪、加奶油的面皮裹肉,如果再来上一盘加红辣椒的鲤鱼汤,那就更好了。前少校先生,丹那沙林河产的鲤鱼,我想味道挺不错的,你们英国人享受了那么多年,这下该轮到我们日本人了吧?”

鲁斯顿变得像一头隐隐发怒的雄狮:“少佐,你不应该捉弄一个论年龄可以做你父亲的老人,这是不人道的。”

“是的是的,我也认为如此。但是,我可以立即命令我的士兵把你这论年龄可以做我父亲的俘虏枪毙掉。”

“那我真应该感谢你。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彻底地解脱了。”

少佐笑了起来:“你真是一个典型的英国倔老头儿。休息一下吧。”

担架抬到路边放下,日本军官掏出烟卷,扔给他们一人一支。抽罢,又匆匆上路了。

前面的游少卿佝偻着腰,一路上像一具没有生命也没有思维的木偶,机械地向前移动着……胸脯犹如被一双铁爪撕开,将他的心、肺、五脏六腑大肠小肠全拽了出来……脑汁被吸枯,浑身血液流尽,唯留下一具空空躯壳浑浑噩噩地蹀躞……一切是那么黑暗,那么冰冷,那么如血的粘腻。他仿佛走进了一条已吞下无数生灵的巨蟒腹中,脚底布满死尸烂肉,臭味扑鼻,磷火幽幽,他像一个植物人,皮带深深勒进肉里,他毫无知觉;滚滚热汗渗满额头,湿透内衣,他全然不晓;鲁斯顿与日军少佐唇枪舌剑,他置若罔闻……正因为他身上裹藏着价值万金的珍宝,他才对人生充满了信心,即使在沉沉暗夜里,他的心灵深处也有一轮绚丽明媚的太阳,照耀着属于自己的一小块开满鲜花的土地。而顷刻间,太阳被击碎,万点金光如雨坠下,世界陡然黑如地狱。24个年头所经历的一切苦难甜蜜、辛酸振奋、憎恶思恋、得意颓丧、希望绝望以至于太阳星光男人女人,全都不复存在了。

他的眼睛冷漠,神情冷漠,连不停迈动的双腿,也给人一种痴愚笨拙的感觉。两颗已成琥珀色的泪珠依依地滞留在眼睑上,欲下未下。那泪珠已被心中的火苗烤得粘稠了。在松姆河边上,鲁斯顿要不使劲往后拉住了担架柄,他真会一直走进河心里去。

被炮火翻腾过后的丹那沙林河上,此刻正呈现着另一副熙熙攘攘的壮观场面。

千军万马正源源不断地通过一座浮桥向东挺进,而送回西岸去的伤员、战俘和大批被撵回原地的难民,则分乘小艇过江。日军士兵正在赶架第二座浮桥,长长的桥身已经伸向江心。

把少佐抬上小艇,鲁斯顿立即跑过去紧紧挽住了游少卿的手臂。他害怕他会突然跳进江里。他悲恸而怜爱地注视着游少卿那张丧魂落魄的脸,那双万念俱灰的眼睛……他想安慰他,鼓励他,可嘴唇颤动,他终于还是缄口无言。他明白,游少卿的心已经死了,就在他的巨大的金银财宝被抢去的那一刻,他的心已经死了。

“他全是为了我……全是为了我!哦,可怜的孩子!”他含泪叫道。

小艇在浮桥上游不远的江面缓缓驶向对岸。鲁斯顿看见一队日军骑兵走上了浮桥。蹄声嗒嗒,沉着坚定。剽悍的骑手们腰间挂着手枪、军刀,肩上斜挎着三八大盖,血红的太阳旗在队伍前列迎风招展。鲁斯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古代蛮族侵入欧洲的情景——他们简直是杀人不眨眼的鞑靼骑士!骑兵后面是手推自行车的侦察兵,银色的钢圈锃亮夺目。紧随其后的是马拉的野战炮,炮手的皮靴以及马具上的新皮革嘎嘎作响。步兵像黄色的河流涌上浮桥,只有漆在钢盔上的红色团队番号显得无比鲜艳。突然,他们高唱起《同期的樱》:“我和你是同期的樱,绽放于同一兵学校的庭院,早已有了一开即谢的觉悟,为了国家,从容散落吧!”

雄壮的歌声如一串串惊雷冲上云霄,在天地间回荡。

小艇倏地摇荡起来,所有的日本军人肃然起立,昂首高歌。

少佐也支撑起身子坐在担架上,庄重地向着飘扬于空中的太阳旗敬礼。 jnUhxJplF1qgAsqvI/0StMsjZus9nGyoqw8AsK/vV1jWoNNvV5cqaiXW68YdXMC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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