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日本的宗教,即今日尚以各种形式行于全国民间的宗教,就是祭祀——祭先祖。这祭祀是一切文明国家的宗教及一切文明社会的基础。在数千年之间,这最初的祭祀,受了种种变化,采取了种种形式,但是在日本国中无论何处,其根本的特质倒没有发生过变化。佛教的祭祖,其种种形式,兹当别论,至于纯粹日本起源的祭祀,则有三种区别,这是因中国的影响及仪式发生若干变化的。这种日本的祭祀形态,统称之曰“神道”,其义即“众神之道”。这不是什么旧名词。神道这名词,是用来区别日本固有的宗教即“道”,和最初从外国渡来的佛教的。神道祭祖的三种形式,即一家的祭祀,村邑的祭祀,及国家的祭祀。换言之,即是家族的祭祖,氏族的祭祖,及帝国的祖先祭祀。第一个是家庭的宗教,第二个是一地方之神或守护神的宗教,第三个是国家的宗教。神道的祭祀,尚有种种,但目前似无考虑之必要。
关于上述祭祀的三个形式,家族的祭祀在进化的次序上说,是居于第一位的,其他是后来发达的。不过家族的祭祀虽说是最古的,但这并非指今日的家庭宗教而言。我并非将“家族”(family)和“一家”(household)混为一物。古代日本的家族,远超过“一家”以上,也许包含着一百个或一千个家。那和希腊v’evos的或罗马的gens相似,是最广义的族长的家族。在有史以前的日本,并没有一家的祭祖,同族的祭礼,似乎只在埋葬的地方举行的。但是后代的家族祭祀,乃由原始的同族祭礼发达而来,间接表示最旧的宗教形式。因此研究日本的社会进化时,这是必须最先考虑的。
祭祖的进化历史,任何国家都大致相同,日本的祭祖的历史,也是可以支持斯宾塞的宗教发达法则说的一个显著的证明。不过要想了解这一般的法则,我们必须回溯到宗教信仰的起源。但是我们必须从社会学的见地记住一点,即日本现在的祭祖,并非是“原始的”,这和我们不能说帕利克利时代的阿生斯人的家族祭祀是“原始的”一样。祭祖之永存者,都不是原始的。凡是一定的家族祭祀,是从没有一定的形式,或尚未具备家族之形的同族的祭祀发达而来的。这同族的祭祀,又从更古的埋葬祭礼发达而来,这是无疑的。
从古代的欧洲文化来说,我们对于欧洲的祭祖历史的知识,尚未达到祭祀的原始形态。我们对于希腊罗马人的祭祀的知识,是从家族宗教成立后经过长久后的时期开始的,因此关于其宗教的性质,虽有确实的文献,但是关于一定远在家庭祭祀以前的古代祭祀,并没有多少证据留下来。因此我们只好去研究尚未达到文化状态的民族间的祭祖的自然发达的历史,而推断其性质而已。真正的家族的祭祀,是和一定的文化开始的。当日本民族最初在日本定居的时候,不能相信已经带来了刚才所说的一定的文化种类,或已经充分发达的祭袓。那时礼拜是一定有的,不过礼拜的仪礼,我想大概是只在墓旁漠然举行的。真正的家族的祭礼,在八世纪,即灵牌尚未从中国传入以前,是没有成立的。最古的祭祖,是从原始的葬礼及安慰故人之灵的仪式发达的。
因此现有的同族的宗教,是比较在近代发达的,但其历史之久,至少和该国的真正文化一致,且保有真正原始的信仰与思想,以及由这原始的信仰与思想发生出来的思想及信仰。因此未论祭祀之前,有将这古代的信仰略加考虑之必要。
最古的祭祖——斯宾塞之所谓“一切宗教之根底——大概是和对于鬼的最古的明确的信仰,同时存在的。当人想到潜伏在内部的自己,即二重的自己时,安慰灵魂的祭祀,一定会同时开始的。但是这最古的对于鬼的礼拜,一定是远在人的精神发达到能够抽象地思索事物以前发生的。关于他们的崇拜的最初的形式,由现存的证据看来,鬼与神的概念,最初似无任何差别。因此关于未来的赏罚,并无明白的信仰。换言之,天国与地狱的观念,当初是没有的。黑暗的那个世界的观念,是远到后代才发达的。最初,人是只想死人是住在给他准备的坟墓里的。他们以为死人是会偶而从坟墓里跑出来,来看自己以前住的地方,而在活人的梦里出现的。死人的真正的世界,是他所埋葬的地方,即坟墓或塚穴。后来,那个世界的观念,以不可思议的方法,和坟墓结连起来,慢慢的发达了。这个模糊地想象的那个世界,扩大起来,分别为鬼能享福的天地和不幸的天地,这是远到后来的事情。日本的神话,没有产生至福的世界与黑暗的世界的观念,没有给天国与地狱的观念发达起来,这是值得注意的事实。甚至于在今日,神道的信仰,关于超自然,还表示着荷马以前的想象时代。”
在印欧民族之间,最初神鬼之间似无任何区别,诸神的地位,亦无上下之分。这种区别是慢慢发达的。斯宾塞说:“在原始民族之间,死者之灵成为理想的集团,殆无甲乙之分,后来慢慢发生了差别,随着社会的进步,以及局部的与一般的传统集积错综的结果,本来是相同的人的灵魂,其性质在人们的思想中发生了差异,以及重要性的程度,于是发生了区别,而本来是同一的本质,终于消灭了。”像这样,无论在古代欧洲或远东,国民的更重要的神们,是从祭鬼发生的。然而形成于东西古代社会的祭祖的伦理,是在更重要的诸神未发生以前,即人们想象死人没有任何地位的差别都会成为神的时期发生的。
古代的日本人,和阿利安民族的原始的礼拜祖先者一样,并不以为死人是升上现世以外的光明至福的乐土,或堕入苦闷自责的世界的。他们认为死人还是住在这个世界,至少是和这个世界时常保持着接触的。日本人最古的神圣的记录,是记着那个世界的事情,也有不可思议的雷神和恶魔在丑恶之中产生的事情,但是这漠然的死人的世界,是能够和活人的世界交通,那个世界的灵魂,即使肉体已经朽败了,还是能够在地上领受人们的伺候和供物的。佛教未渡来以前,天国与地狱的观念是没有的。人们认为死人的魂灵是需要祭祀,且多少能与活人共苦乐,而永久存在的。他们需要饮食及光明,但又能授人以福利。其身体虽在地中融化,其灵之力则尚存留人间,透入其根底,活动于风水之中。人因死而获得了神秘的力量——他们变成了高高在上者,即神。
换句话说,他们变成了最古的希腊及罗马的所谓神。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神格化,无论东西,都不带着任何道德上的差别。“凡死者皆为神”,这是神道的权威平田笃胤的话。和这同样,古代希腊人的思想里,甚至于后来的罗马人的思想里,凡死者都是成为神的。克兰治在其《古代都市》(LaCiteAntique)中说:“这种礼拜,不单是大人物的特权。是没有任何差别的……。甚至于不一定要是有德之人,恶人与善人都一样成为神。只有一点,就是恶人死后仍旧保持着前生的恶性而已。”神道的信仰也一样,善人成为善行之神,恶人成为恶神,但都是一样的成为神。本居氏也说:“因有善神与恶神,故须供其所好之物,弹琴吹笛,载歌载舞,并以其他适合神意者,慰其灵。”拉丁人称死人的有恶意的亡灵叫Larvae(恶灵),有善意或无害的亡灵谓之Lares(家之神)。这就是阿庇雷阿斯的所谓Manes(亡灵死者)与Denii(守神)。但两者都一样是神——dii-manes(亡灵之神)。西赛洛曾经警告人要规规矩矩礼拜一切dii-manes。他说:“他们都是由此世而去的人。应该将他们认为是神圣的。”
在神道里,和古代希腊的信仰一样,死这回事情,就是获得超人之力,以超自然的方法,予人以福利或不幸的事情……。昨天,某某人还不过是普通的工人,一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今天因死而变成一个有可贵的力量的人,其子女们为了自己的事业繁荣,祈求这个人了。这正像希腊悲剧中的人物,例如阿尔赛提斯一样,突然因死而变了一个形状,成为一个神圣的东西,受人礼拜或祈祷。不过死人虽有超自然之力,至于自己的幸福,则是倚靠活人的。死人虽只可以在梦寐看见,但他们是需要地上的供物与服事,饮食及子孙的尊敬的。鬼都为了得到安慰,要投靠活着的近亲的。他只能靠这近亲的信心,而得到其安息。即鬼是要休息所——适当的坟墓——和供物的。有了很好的休息所和适当的供物,鬼就觉得欢喜,而帮助保佑服事他的人的幸运的。假使得不到坟墓、葬礼、饮食与火,鬼就因饥寒而受痛苦,怒而为恶,而陷怠慢他的人于不幸。这是古代希腊人对于死者的思想,也是古昔日本人的思想。
关于亡灵的宗教,尝为西洋的祖先的宗教,北欧南欧都是一样的,而由此发生的风俗,例如以花饰墓的风俗,今日尚行于我们的最进步的社会中。这种思想,受了近代文化的影响,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叫我们想象当时的人怎么会想到死者的幸福是靠着物质的食物的,也很困难。然而古代欧洲社会的真信仰,是和近代日本存在的信仰相似,这是可以知道的。死者当然不会取食物的实质,人们认为死者是只会吸取看不见的精气的。在祭祖的老时代,供给食物是普遍的举行的,后来想到鬼是连精气这样的供物也是不要的,于是这种供物渐渐减少了。但是供物无论怎样少,必须有规则的按时供给。死者的幸福是系于这种食物的,而生者的幸运亦系于死者的幸福。当时不能蔑视生死两者的互助。看得见的世界和看不见的世界,两者是给无数必要的羁绊结连着的,只要打破其中的一个结,一定会发生最可怕的结果。
我们回顾一切宗教上关于牺牲的历史,可知其都是由来于献给亡灵的供物的老习惯。印度、阿利安民族,从前也除了关于灵的宗教以外,别无其他宗教。事实上,一切进步的人的社会,在其历史的某一个期间,一定通过祭袓的状态。我们现在要想看这祭祖礼拜和高度的文化并存的事实,一定要到东洋去找。日本人的祭祖,虽然代表着阿利安人种以外的民族的信仰,其发达的历史又有种种有趣的特色,而又具体着一般祭祖的许多特征。其中特别存留着永存于风土各异的许多国家的,一切形式的三种信仰。这三种信仰是:
第一、死者是留在这个世界的——他出没于坟墓及以前的家庭,虽则看不见,是共同享受着活着的子孙的生活的。
第二、凡人死后,都获得超自然之力,而成为神,但是生存时的特质是仍旧保持着的。
第三、死者的幸福,系于生存者的可贵的服事;生存者的幸福,又系于忠实对死者尽义务。
除这极旧的三条外,又有下列二条。这恐怕是在后世发达的,而一定发挥过伟大的力量。
第四、不管是善是恶,现世的事件,如四季和顺、丰收、洪水、饥馑、暴风雨、海啸、地震等,都是死者的所为。
第五、不管是善是恶,所有人的行为,是给死者支配的。
头三条信仰,是从文化的曙光时代,或在其以前,从死者没有力的差别,都是神的时代起,一直留到现在的。后两条,是真正的神话——广范围的多神教——从祭鬼发达而来的时代的东西。这种信仰决不是单纯的,那是严肃而可怕的信仰,在未受佛教之助将其驱逐以前,一定像永远的噩梦一样重重的压迫着人们的心。但是那比较温和的旧信仰,现在还是祭祀的根本要素。日本的祭祖,在过去二千年间虽曾发生过很大的变化,但是有关于人的行为的主要性质,倒没有给它发生过变化,而社会的全部机构,就建筑在这性质上,这恰如建筑在道德上的基础一样。日本的历史,实在是这个宗教的历史。关于这一点,政治的日本古语就是祭事,文字上表示政治就是祭祀,这是最值得注意的一个事实。今后我们将会知道:不独是政治,日本社会的几乎一切事情,都直接间接由祭祖而来,同时可以知道:国民的统治者,以及创造国民之命运者,不是生者,而是死者,即祖先之灵。